阿透跨进理想的高中大门。
二年级时,有人通过介绍人来试探本多的口气,打算将来把女儿嫁给阿透。本多一笑置之。虽说法律上已达婚龄,但对年方十八的阿透毕竟为时太早。可是对方仍不死心,继续通过介绍人紧缠不放。因介绍人是法律界头面人物,本多也不便一口回绝。
此刻闪电般掠过本多心头的,是遭遇二十岁阿透之死而长吁短叹的年轻未婚妻的幻觉。但愿那少女面色苍白,一副美人薄命的样子。这样,本多就可以在财产分文无损的情况下再一次面对美的透明结晶。
这样的幻想同本多向阿透实施的教育是相当矛盾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幻想,一开始就全然没有这种危机感的话,本多脑海里压根儿就不会浮现出通过教育把阿透一味引向丑陋的永生的念头。也就是说,本多畏惧的正是本多希望的,本多希望的正是本多畏惧的。
眼下的提婚很像以前以恰到好处的间歇方式漫上地板的水。本多于是接受了法律界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的来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一副刚愎自用的刻板老人。无论怎么说,告知阿透都不合适宜。
老人带来的相片倒使本多大为动心。这十八岁女郎长得很美,瓜籽脸,全无时髦作派。面对镜头微微蹙起眉头的困惑表情也别有韵味。
“小姐长得真是如花似玉。身体方面可健康?”
“这点我十分清楚。本人比相片健康得多,没听说生过什么病。健康当然第一重要。相片是她父母挑选的,怕是守旧了一点。”
“那么说,是很开朗的啰?”
“哦,怎么说好呢?总之轻佻的印象是绝对没有。”老人不得要领地回答。
本多随即改变主意:见见这个少女。
不言而喻,这桩送上门的婚事打的是钱财上的主意。此外找不出任何要选十八岁少年为婿的理由,无论他多么才华出众。父母生怕这千载难逢的猎物落人他人之手才这么急不可耐。
一切都瞒不过本多。如果答应这门亲事,也无非是以此作为镇静药来安抚十八岁的少年,毕竟不易由老人一手抚育。不过看情形,阿透尚无此类危机。这样,双方的利害关系便似乎愈发相距辽远,没有任何理由就范。本多略感兴趣的莫如说在于漂亮少女和其父母的比照。他想见识一下自尊心在物欲的诱惑下怎样卑躬屈膝。据说对方是颇有来头的名门望族,本多对此根本不放在心上。
对方希望加进阿透一起吃顿饭。本多拒绝了,而和法律界那位长老两人应邀前往。
这天过后的两周时间里,七十八岁的本多彻头彻尾成了“诱惑”的俘虏。
少女已在晚餐席间见了,还交谈了三言两语。相片又拿了几张回来…诱惑即由此而来。
并不是说已痛快作了答复。仍在犹豫不决。然而衰老的心却走火人魔,无法仅靠理性做出判断。老人的执拗如癣疥痒得浑身难受。他无论如何都想把相片出示给阿透,窥视其如何反应。
本多自身也难以理解这究竟属于怎样的冲动。诱惑的底层鼓涌着欣喜与矜持。倘有疏忽,势必陷入无以自拔的境地。这点本多心中有数。但执拗终归是执拗。
他想把少女同阿透系在一起,像在台球案面撞击红白圆球那样玩味几种始料未及的结果。少女一见倾心自好,阿透心醉神迷亦妙。越是少女哀叹阿透之死,或是阿透觉察到少女的物欲而洞悉人的本质——对本多来说,哪一种都是向往的结局,那本身即是一种祭奠。
本多早已通过严肃对待认真思考人生的年龄,步入任何恶作剧都堪可饶恕的人生旅程。不管如何牺牲他人,日益迫切的死都会抵消一切。这个年龄足以使其玩年轻于掌股,视世人如泥偶,将世间习俗为己所用,把一切赤诚化为一夕晚霞的戏谑。
他人何足挂齿!一旦下定决心,本多觉得屈服于诱惑竟好像成了使命。
一天很晚时分,本多把阿透叫进书房。书房是英国样式,父辈即依原样使用。梅雨使房间充满霉气味。本多讨厌空调器,没有安装。坐在对面椅上的阿透从白衬衫稍稍露出的白色前胸闪着汗珠。在本多眼里,这令人憎恶的年轻如正在此处开放的白色八仙花。
“快放暑假了吧?”本多开口道。
“之前还有考试。”阿透拿起一块薄荷味巧克力,用整齐的牙齿咬了一下,然后拿开巧克力回答。
“你这吃法活像松鼠。”本多笑了。
“是么?”阿透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无忧无虑。
本多望着阿透白皙的脸颊,心想今年夏天无论如何得把这脸颊晒黑。不过即使晒黑怕也不至于长出粉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片,以事先设计好的自然手势放在阿透眼前的桌面上。
这场戏关键一幕在于阿透拿起相片的神态。本多巨细无遗地摄入眼里。只见阿透首先以门卫审查入场证的严肃表情注视相片,而后若有所语地朝本多抬起眼睛还回。此刻,少年特有的兴奋倏忽间背叛了好奇心,脸一直红到耳根。把相片放在桌面后,手指深深塞进耳穴胡乱搔起来。继而用不无愠怒的声音说:
“人长得满不错嘛!”
何等完美的反应!本多想。阿透几乎诗一般潇洒地轻轻弹开与其年龄相应的凡庸之心稍纵即逝的火花(尽管场面如此猝然)。本多险些忘记这不过是阿透按他的期望做出的反应。
这是复杂的综合性作业。就连掩饰微妙羞赧的胡乱手势也设计得无懈可击,仿佛本多的自我意识在一瞬间扮演了少年角色。
“怎么样?可想见一面?”本多沉静地询问。窥视少年反应的时间里,他颇有些担心事情的进展能否一如所料,于是引起一阵固执的咳嗽。
阿透飒然起身,绕到本多身后为他捶背。
“嗯。”阿透支吾地回答。由于在父亲背后,一下子放松下来,两眼炯炯生辉,心中自言自语:“总算等来了,值得伤害的对象终于出现了!”
阿透身后的窗外仍在下雨。在窗口灯光的照射下,雨丝如一道道黑色的汗水顺着胀鼓鼓的树皮涟涟而下…每当入夜时分,地铁电车通过高架路的声响便在这一带轰鸣开来,俄而钻入地下。阿透在父亲咳嗽不止的时间里想像着电车钻入地下之前车厢窗口那一排短命的辉煌灯火。但船的声息在这夜幕下是无处可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