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人老年后,本多和久松庆子彻底成了要好的朋友。同六十九岁的庆子走在一起,在别人眼里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有钱夫妻。两人不出三天就聚会一次,情投意合,其乐融融。两人互相提醒对方的胆固醇,也时常担忧癌症的发生,以致成了医生的笑柄。他们对任何医生都心有疑虑,乐此不疲地更换医院。在无足轻重的琐事上表现吝啬这方面两人也不谋而合,又都自诩精通老人心理——只是自身除外。
就连焦躁这点两人也配合默契。若一方无由心烦意乱,另一方便自觉采取不刺激对方的克制态度,也就满足了对方的自尊心、他们还相互安慰记忆的疏漏。即使对方转身忘记刚才所言或马上出尔反尔,也决不加以嘲弄,给予舍身处地的体谅。
尽管近一、二十年的记忆两人几乎荡然无存,然而对遥远往昔的亲属关系双双牢记在心,竟如人事档案毫厘不爽。偶尔意识到时,原来对方全然置若罔闻,不过各自表演冗长的独白而已。此亦属常事。
本多近来开始提起这样的话题:
“杉君的父亲,是当今日本化成公司的前身杉化成公司的创始人来着,娶了同乡大户本地家的姑娘为妻,结果闹得不欢而散,夫人恢复原来姓氏,不多日子同一个表兄再婚。而且竟报复似地在小石川驾笼町前夫眼皮底下买了住宅。不料那宅院有一种说道,什么水井方位不吉利等等——是当时一个叫白龙师什么有名人物说的…后来就按那白龙师的指点,在院内建了一座向外开门的五谷神社。这下招来很多很多参拜者,直到空袭前好像还有来着…”
庆子也动辄老生常谈:
“那个人嘛,是松平家庶出的,是松平子爵同父异母的妹妹,因为和一个意大利歌手恋爱被赶出了家门。她就去那不勒斯找那个意大利人,却给那男的甩了,落得个自杀未遂,还上了报纸。她伯父咆户男爵夫人的一个表妹,嫁到泽户家生了对双胞胎。想不到长到二十岁时,双双在交通事故中死了。听说《双叶悲剧》那本小说就是根据这个写的。”
如此这般,每当接二连三聊起家族姻亲,对方往往似听非听,但这无关紧要。至少比听得百无聊赖好一些。
对于两人来说,年老成了类似不为第三者知晓的同病相怜的东西。既然任何人都不忍舍弃谈论自家疾患的乐趣,那么觅得一位知音便不失为明智之举。因为两人有别于世间一般男女交往,所以在本多面前庆子也绝对无须故弄玄虚或刻意显示年轻。
不必要的精明、乖戾、对年轻的憎恶、对琐事不屈不挠的关注、对死的恐惧、置一切于不顾的不耐烦和对一切耿耿于怀造成的讨厌的执着——本多和庆子决不从自身发掘这些,而仅仅从对方身上搜寻。在顽固这点上,双方都充满毫不相让的自负。
对年轻姑娘,两人均以宽大为怀;但对于小伙子则一致严加鞭挞。彼此唱合的内容大多是对小伙子的非难。全学联也好嬉皮士也好无不难从其舌下逃生。年轻这点本身就使两人心生不快,无论那光洁的皮肤、丰厚的黑发还是梦幻般的眼神。男人家却好意思年轻——庆子这句话正中本多下怀。
如果说老年阶段注定要最不情愿地面对最不情愿承认的事实,那么不妨认为本多和庆子是将自己的内部辟为远离这一事实的庇护所。亲密并非意在共处,而是急于入居对方的内部。两人交换空屋,并匆忙关严身后的门扇。只有单独栖身于对方内部,才能轻轻松松地呼吸自如。
庆子称自己对本多的友情,是忠实执行梨枝遗言的表现。临终时的梨枝抓住庆子的手,再三央求其照顾本多。梨枝所托也的确独具慧眼。
结果之一,就是去年两人周游欧洲之旅。梨枝生前无论丈夫如何鼓动都一口拒绝,这回由庆子取而代之。梨枝对去海外旅行深恶痛绝。本多每次提起,都托庆子代劳。她知道,丈夫绝不可能对自己的陪伴感到惬意。
本多和庆子去了冬日里的威尼斯,去了冰雪中的波伦亚。虽说对老人寒冷难熬,但冬天的威尼斯的怅惘与苍凉实在富有韵味。银装素裹的荒原阒无人影,四下寂然。而行走之间,晨雾深处接连推出桥影,恍若破碎的灰色梦境。威尼斯具有终极那种美奂美仑的丰姿。这里,在海与工业的侵蚀下,美已悄然止步,直至化为白骨。就在这个城市,本多感冒发烧,庆子迅速投入周全的护理,及时唤来懂英语的医师。本多深感老年友情的难得可贵。
退烧后的清晨,大为感激的本多竟有些羞赧,跟庆子开玩笑道:
“真不得了!凭这股子温柔和母爱,什么样的女孩都要给你迷得魂不守舍咧!”
“别把那个和这个混为一谈!”兴奋的庆子佯装不悦地说。“热情只能给朋友,对女孩必须永远板起面孔,如果你想获得爱的话。要是我最心爱的女孩发烧病倒,我可就把担忧藏得半点不露,扔下病人跑到哪里玩去。我死也不会像世上一般女人那样,做出结婚的样子男女住在一起,以换取老后保障。男人样的女人同忠实得简直叫人目不忍视的贫血性年轻女子住在一起——这种闹鬼的宅子多的是。那里面潮气弥漫,感情都生出蘑菇来,两个人就靠吃它为生。满屋子拉满柔情蛛网,两人就相互抱着睡在当中。而且,男人样的女人必定勤快能干,两个女人脸贴脸地算计税款…我可不是那种鬼怪故事里的女人!”
本多由于男人的老丑,而获取了使庆子毅然做出牺牲的资格。这正是年老才有幸得到的意外福分,委实求之不得。
或许出于报复吧,庆子嘲笑本多把梨枝的灵牌放在皮包里寸步不离。庆子所以晓得,也是因为高烧三十九度的本多担心老年性肺炎而立下的遗嘱中,请求庆子把一直隐瞒的灵牌在自己死后好生带回日本。“瞧你这种爱法,真有点叫人心惊胆战,”庆子毫不客气地说“竟连太太的灵牌也带在身上。她本来那么讨厌外国,何苦硬是拉来!”
清晨病愈,加之晴空万里,如此听得本多满心舒坦。
话虽这么说,本多心中还是有不解之处——究竟是什么使自己对梨枝灵牌如此执着呢?固然,梨枝对本多一生忠贞不二,但这种忠实处处带刺。这位身旁石女总是顽强地引发本多对人生怀有的失意感。她将本多的不幸视为自己的幸福,每每一眼看穿本多偶一为之的关爱和体贴的本质。在当时,夫妇结伴出游即使普通百姓也是常事,而阔绰的本多更是有心借此表露情意。但梨枝拒绝得斩钉截铁,甚至责骂勉为其难的本多:
“巴黎呀伦敦呀威尼斯呀,那种东西有什么好?我这把年纪,给你拉去那种地方转来转去,存心出我的洋相不成?”
年轻时,若自己实实在在的爱情遭此抢白必然火冒三丈,但现在的本多,自己也怀疑想携妻出游的心理是否果真基于爱情。梨枝早已习惯于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丈夫类似爱情的表现。本多自己也染上自我怀疑的习惯。如此想来,旅行计划或许含有自己企图扮演世间普通丈夫角色的心理:故意强迫兴味索然的妻子将其拒绝误解为谦恭的客气,将其冷漠误解为潜在的热情,以此作为自己善意的明证。况且,本多也可能有意把整个旅行变成类似某种过龄仪式样的东西。梨枝当即识破这种精心策划的善意表现的世俗动机,于是借口有病相抗衡。结果夸大的病情不久竟弄假成真。梨枝就这样把自己日益逼入窘境,旅行也就事实上成为空谈。
携带梨枝灵牌出游,是本多惊叹已逝妻子的直率的证据。假如梨枝发现皮包里装着妻子灵牌去外国旅行的丈夫(这种假设当然是矛盾的),不知将怎样嗤笑。如今,本多被允许以任何世俗的形式表现爱情。而予以允许之人,本多觉得恰恰是脱胎换骨了的梨枝本人。
重新返回罗马的翌日晚上,庆子像是要补偿威尼斯那次护理的辛劳,把一名从巴贝涅特奥领来的西西里漂亮女郎领到两人在爱克赛尔西奥尔饭店订的高级套房,当着本多的面整整嬉戏了一夜。事后庆子这样说道:
“你咳嗽得真够劲儿,那天晚上。怕是感冒还没全好吧,阴阳怪气地整夜咳个不停,是吧?一边听着邻床幽暗中传来的你这位老人的咳嗽声,一边爱抚女郎大理石般的裸体,那滋味别说有多妙了。你那伴奏真是比任何音乐都令人叫绝,恍惚间我好像在奢华的墓穴中做那种事似的。”
“一边听着骷髅的咳嗽?”
“不错。我恰好坐在生死的正中间做媒。不能否认你也够快活的了吧?”
那时间里本多终于克制不住,起身摸过女郎的大腿——庆子暗暗讥讽这点。
在庆子的指点下,旅行途中本多学会了玩扑克牌。回国后,一次被邀参加庆子家扑克会。他熟悉的客厅里放着四张牌桌。午餐后,十六名客人分四组朝牌桌走去。
本多这张牌桌,有庆子和两位白俄妇女。一位与本多同年,七十六岁;另一位六十来岁,长得牛高马大。
这是个秋雨绵绵的冷清清的下午。那般喜爱年轻女郎的庆子,每次在自家设宴,请的却清一色是耄耋之人。本多对此很感不解。男性除本多外只有两位,一位是退休的实业家,一位是插花艺术的权威。
同桌的白俄,尽管侨居日本几十年之久,却只能大喊大叫几句低俗的日语,弄得本多只管战战兢兢,午餐没吃好就凑到了牌桌跟前,但见两人陡然扬起脸来大抹口红。
老白俄妇人在同是白俄人的丈夫死后,继承经营一间在日本一手制造进口化妆品的工厂。为人吝啬至极,但自己开销起来却钱串子倒提。一次去大阪旅行腹泻不止,想到在普通飞机上三番五次去厕所的狼狈和不便,索性包了一架专机飞回东京,直接住进一家关系好的医院。
她将白发染成茶褐色,身穿土耳其藏青色连衣裙,披一件镶金边的对襟罩衣,戴一条颗粒夸张的珍珠项链。这老太婆其实背都相当弯了,但那打开化妆盒往外抽口红的手指,却充满势不可挡的力度,布满皱纹的嘴唇为之整个歪向一侧。佳丽娜乃是牌桌上的强者。
她的话题口口声声离不开“死、死”反来复去说什么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扑克会,说不定等不到下一次就命归西天云云,之后静等众人反驳。
意大利进口的拼木牌桌带有精巧的扑克牌花纹,同扑克牌光泽相映成趣,致使眼睛发生错觉,白人老太婆那伸在桌面亮漆上的剽悍手指戴的琥珀色猫儿眼宝石戒指,看上去竟成了鱼漂。那白得如同死了三天的鲨鱼肚的满是油渍的手指,用染红的甲尖不时神经质地叩击桌面。
庆子把两副一百单八张扑克彻底洗好。她洗牌的手势几乎达到专业水平,牌在其指间如扇面一样潇洒地伸缩起伏。每人分发十一张,剩下的背面朝上扣于桌面,继之将最上面的一张掀开往旁边一摊,竟是鲜红鲜红、红得发疯的方片了。蓦地,本多联想到远处那三颗黑痣涂满鲜血的光景。
每张牌桌都已开始发出玩扑克时特有的笑声、叹息声、惊叫声,好像桌面上有一眼喷泉。老人们的窃笑、不安、恐惧、猜疑之类,在这无须顾忌任何人的领地恣意发泄,恰似夜幕下的情感动物园。所有的栅栏、所有的牢笼无不传出千奇百怪的叫声笑声,陡然四处回荡。
“该你了吧?”
“不到。”
“谁都还没有那张牌吧?”
“出手太早要挨骂的嘛!”
“这位太太,交谊舞是能手,摇摆舞也厉害。”
“我还没去过摇摆舞俱乐部呢。”
“我嘛,去过一次,发神经一样。看一次非洲舞就晓得了,一回事。”
“我倒喜欢探戈。”
“还是过去的舞会好。”
“华尔兹啦探戈啦。”
“那时候真正潇洒够味儿。现在嘛,活活群魔乱舞。衣装男不男女不女的。那衣服什么颜色来着?彩工色?”
“彩工?”
“噢,彩工嘛,就是天上的。五颜六色,天上有的,是吧?”
“怕是彩虹吧?”
“对对,是彩虹。男女一路货色,统统是彩虹。”
“彩虹漂亮吧?”
“这样下去,彩虹也怕成了动物。彩虹动物。”
“彩虹动物…”
“啊,我算是不久人世喽!趁还活着,可得多参加几次扑克会,哪怕多一次也好。我就这么一个愿望。久松,这可是我还没闭眼睛时的最后愿望哟!”
“又是这话,我说快收起来吧,佳丽娜!”
这莫名其妙的交谈使得根本排不齐牌的本多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每天早上梦醒的光景。
自己年过七十,早上起来首先目睹的就是死的面孔。拉窗隐约的光亮使他意识到清晨的降临,喉头的积痰憋得他睁开眼睛。痰在整个夜间积蓄在红色暗渠的这个隘口,在此培育妄想基因。他想迟早会有人用带棉花球的筷子头为他清扫一空。
睁睛醒来的第一个向他报告自己还活着的,不外乎喉头这海参般的痰球。同时告知既然活着就仍有死的恐怖的自然也是这痰球。
醒来后本多也久久躺着不动,漫游在梦幻世界里,不知不觉已成了习惯。他像老牛反刍一样,反复回味做过的梦。
还是梦境令人心旷神怡,流光溢彩,生机勃勃,远远胜过现实。渐渐地,他开始更多地梦见儿时和少年岁月。梦还使他回想起年轻时的母亲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做的烤饼的香味。
为什么会如此固执地忆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不过细想之下,长达半个世纪时间里这类记忆不知相应泛起了几百次。只是因其过于琐碎过于无聊,本多自身也未意识到回忆的如此根深蒂固。
改建后的这座住宅,旧有的起居室早已荡然无存。总之,那天大约是星期六,正在学习院读五年级的本多,放学后和一个同学去住在校内的一位老师家,然后冒着下得正紧的大雪,饥肠辘辘地赶回家来。
平日他从便门出入。那天则为观看庭园雪景绕去园内。松树干围的草席已白雪斑斑,石灯笼好像戴上了棉帽。当他吱吱呀呀地踩雪穿过庭院,从远处瞥见赏雪拉窗内母亲晃动的裙角时,心里不由一阵兴奋。
“噢,放学了?肚子饿了吧,快拍拍雪进来。”母亲起身迎着他,不胜寒冷似地袖手说道。
本多脱去外套,缩进被炉。母亲以若有所思的眼神吹起长方形火盆里的火,撩起散出的头发以防烤焦,趁换气时说:
“等一下,给你做好吃的来。”
随即,母亲把不大的平底锅放在火盆上,用沁油的报纸将锅整个抹了一遍,把看样子是在他回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泛着白沫的粉浆,划着精巧的圆圈浇在沸油锅上。
本多时常在梦中回味的,就是当时烤饼难忘的香味儿——那冒雪归来烤着火盆送到嘴里的浸满蜂蜜和牛油的烤饼实在香到心里去了。记忆中,本多有生以来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般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他终生之梦的酵母呢?毫无疑问,平素严厉的母亲那个雪日下午突如其来的温柔大大增加了烤饼香味的含量。那萦绕此幕记忆的莫可言喻的感伤,那盯盯注视母亲吹炭火时的侧脸——由于家风尚俭,白天从不点灯,因此起居室虽有雪光辉映仍是一片昏暗。于是母亲每次吹火时火光便染红脸颊,而换气时则又爬上凄恻的阴影——目睹母亲阴暗交替侧脸的少年的心情…而且,也可能母亲心里深藏着至今不为本多了解的终生未曾道破的忧伤,这忧伤悄悄寄托在母亲当时分外忘情分外专注的举止和异乎寻常的柔情中。而这一切,通过烤饼沁人心脾的香味,通过少年纯真无邪的味觉,通过爱的喜悦而一举表现出来。本多只能做此解释,否则那梦绕魂萦的感伤便无法找到答案。
但毕竟六十年过去了,真可谓弹指之间。胸中腾起的某种感觉,竟使自己忘了耄耋之龄,一心想扑在母亲温暖的怀里一吐为快。
六十载一以贯之的某种东西通过雪日烤饼香味这一形式告知本多的是:认识并不能使自己把握人生,而远方稍纵即逝的感觉愉悦才能点明暗夜旷野的一点篝火,击碎层层叠叠的黑暗,至少可以趁火光未熄摧毁人生的不明。
岁月倏忽!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仿佛任何都未发生,一步之隔而已,如踢石子的顽童跳过狭窄的水沟,一跃而就。
不仅如此。当发现清显详详细细写下的日记得到验证之后,本多确乎认识到了梦之于生的优越。但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遭遇梦的侵扰。梦的泛滥——如洪水淹没泰国农田的梦的泛滥居然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上那种莫名的喜悦固然也是有的,但较之清显之梦的芳醇,自家之梦只不过是对已逝往昔的召唤,不过是本不知做梦为何物的青年年老后陡然增加做梦的频度,而同想像力同象征性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他之所以在床上如此晕晕乎乎地久久耽于梦的玩味,也是因为害怕起床时必然伴随的周身关节的疼痛。昨天腰痛得不堪忍受,今早又无缘无故地转到了肩部和侧腹。至于何处作痛,不到真正起床时是无法觉察的。四肢平放时间里,整个人仿佛嵌入琼胶般的梦的残片。而一旦想到这绝无赏心悦目之事的新的一天,顿时肌肉萎缩,筋骨呻吟。
另外,本多甚至懒得伸手去摸五、六年前安装的家用内线电话,不愿意听女管家尖刺刺问的那声“早上好”
妻子死后,家里请了一个懂法律的书仆,没几天就觉得别扭,便打发走了。如今,空荡荡的宅院里只留了两个女佣和一个女管家。且不停地换来换去。女佣俗不可耐,女管家气使颐指,二者水火难容。本多早已发现自己的所有感觉都同这类女人带人家中的时髦言行格格不入。不管怎么好言相劝,对方随口冒出来的都是流行俗语,什么“还凑合”“想不灵”之类。还有那站着开隔扇的动作,那手不捂嘴一泻而出的浪笑,那敬语用法的漏洞百出,那对电视演员的风言风语——一切的一切无不引发本多的厌恶感。当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稍微申斥一句,当天便一古脑儿溜之乎也。而向每晚前来按摩的老太婆就此发几句牢骚,牢骚居然也从按摩婆嘴里播发出来,在院内卷起一阵风波。况且那按摩婆本身也染上一身现代流行病,一门心思地巴望人家叫她“先生”否则便不理不睬。气愤固然气愤,但本多迷信此人的技术,不便另请高明。
清扫也做得马马虎虎。任凭磨破嘴皮,客厅花瓶搁板上灰尘也依然故我。每周末来一次的插花师在逐个房间插花时就对此有所不满。
女佣竟把推销员之类请进厨房待以茶点。那视为珍宝的进口酒,不知谁喝的也落下一截。黑幽幽的走廊深处不时炸响刺耳的狂笑。
不说别的,家用内线电话里女管家那声寒暄,直如烙铁贴耳,弄得他甚至没兴致吩咐准备早餐;继而两个前来开木板套窗的女佣那脚底板沁满汗水般紧紧粘在草席走廊里的足音也令他心生不快。洗脸池的热火管经常失灵,牙膏挤到底时也不知道更新,非等本多吩咐不可。西服之类,好在女管家监督得紧,熨烫洗涤总算不曾疏忽。但穿时好几次被洗衣店标签划痛脖颈,由此领教不少。皮鞋倒是擦了,而鞋底泥沙却保存得完好无缺。雨伞开关坏了也不闻不问。诸如此类,梨枝在世时是不可想像的。有的用具只破旧或损坏了一点便转眼弃之大吉。本多为此同管家吵了一架。
“我说老爷,那东西您叫修也根本找不到地方修嘛!”
“那,就只好扔啰?”
“又有什么办法呢?又不值几个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本多不由提高嗓门。对方眼里旋即浮现出对于吝啬的鄙夷。
如此一来二去,愈发使本多深感庆子友情的必不可缺。
扑克会自不必说,庆子大体上还对日本文化开始了刻苦钻研。这是她一种新的异国嗜好。直到偌大年纪庆子才开始观看歌舞伎,对无甚水准可言的演员心悦诚服,还比之为法国某明星大加赞赏。此外还开始练习谣曲,并迷上了密教美术,转了很多寺院。
庆子不止一次提议一起去哪里一座更好些的寺院看看,本多本想说那么去月修寺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绝不是可以带着庆子嘻笑游览的场所。
自那以后五十六年时间里,本多一次也没有去过月修寺,同据说还健在的住持聪子也一封信没有通过。无论战时还是战后,本多不知有多少次想去聪子处一叙阔别之情,无奈每次又都在心理上强烈受阻,以致始终音信杳然。
然而这绝不意味他忘了月修寺。音信隔绝的时间越长,月修寺在心目中的重量越是无可替代。他总是顽强地提醒自己: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能扰乱聪子的清静,不能时至今日还以怀旧之缘接近聪子。随着岁月流逝,他愈发怕见聪子的龙钟老态。是的,蓼科是在空袭后的涩谷废墟上说过,聪子如一泓清泉变得更加秀美。若是所谓空门老尼之美倒并非不可理解,但事实上此外还从大阪人那里听到过赞叹聪子近来美貌的语声。尽管如此,本多还是害怕。怕见美的废墟,怕见历历残留于废墟的美。当然,聪子老来的悟达早已使其超越红尘,高踞于本多无可企及的峰巅,这点毋庸置疑。因此,纵使本多以老年丑相出现,聪子那顿证菩提的莲池也不至于泛起一丝涟漪。他很清楚,任何回忆都不可能打动聪子。聪子早已披挂好深蓝色的盔甲,任何回忆的利箭都奈何她不得。每念及此,再以已逝清显的眼光思之,似乎又增加了绝望的因素。
何况,如若探访聪子,本多势必重新背负清显的回忆。而且至今仍作为清显的代理人登门这点也使他压力重重。“罪只是我和清显两人的”——回镰仓途中聪子在车内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在时隔五十六年的今日仍清晰回响在他的耳畔。如果相见,想必聪子也会对那段往事淡然一笑置之,随即同本多开怀畅谈。问题是本多很不情愿想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已如此衰老不堪,日益惨不忍睹,日益罪孽深重,因此同聪子相见的程序也就日益难以逾越。
春秋递嬗,星转斗移。那年春天淡淡披裹白雪的月修寺本身,连同有关聪子的记忆渐渐在本多心目中淡远了。这里所谓淡远,并非心的疏离。恰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寺院,思之愈切,求之愈急,月修寺愈好像端坐于白雪皑皑的峰顶,表情由妩媚而矜持,由柔和而威严。那虚无缥缈的寺院,那远在人世尽头的寂无声息的月之寺,浓缩式镌刻着越老越小越漂亮的聪子的紫色袈裟,寒光熠熠,俨然坐落在思考的极限认识的终端。本多知道,时下无论乘飞机还是坐新干线,转眼之间即可抵达。但那是常人所去常人所看的月修寺,并非本多心目中的。对他来说,那座寺恰如从认识的暗夜从世界的终极的裂缝中泻出的一缕月光。
他似乎觉得,假如聪子确确实实就在那里,聪子必然在那里永生不死。倘若本多因认识而得以不死,那么从这地狱中仰面见到的聪子则在遥遥无极的天边。毫无疑问,刚一相见聪子就会一眼看破本多所处的地狱。他还觉得,自己栖身的这座充满失意与恐怖的认识地狱的不死,同聪子所居天上的不死,二者似乎总是在对视之间保持着平衡。故而,即使眼下不急于相见而推迟到三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岂不也可随时了却心愿!
凡此种种,本多搜罗出许多自我辩护之辞,这人世的辩辞,不觉之间成了他不去月修寺的理由。他几乎下意识地拒绝前去,如同拒绝确将带来杀身之祸的美。并且,有时他还认为,自己所以坚决不肯去月修寺,并不仅仅因为时光的蹉跎,也还因为自知实际上无法实现,而这点恰恰可能是自己一生最大的不如意。如果勉为其难,届时说不定月修寺远离自己而一时消隐在光雾之中。
话虽这么说,本多还是觉得眼下访问月修寺的时机恐怕已经成熟。因为认识的不死姑且不论,肉体的衰竭之感却是日甚一日的。看来应在自己有生之年去月修寺见一次聪子。毕竟对清显来说聪子是拼死都必须见上一面的女子。而深知这一点的本多之所以没有决心冒死求见,必定是遥远的清显那向自己内部发出呼唤的年轻漂亮的魂灵予以禁止的缘故。若不惜一死,肯定得以相见。如此说来,或许聪子也在心照不宣地静等时机成熟。想到这里,一种无法形容的甘美快感滴人本多内心的深处。
…
将庆子带往那种地方显然是十分荒唐的。
首先第一点,庆子是否真正理解日本文化就极可怀疑。只是,她那落落大方的一知半解之中的确含有某种虔诚,使得她从无自我炫耀之嫌。庆子遍访京都诸寺,就像初次访日而满载偏见归国的艺术家型外国妇女,她能够对一般日本人无动于衷的事物怀有刻骨铭心的感受,不断用自以为是的误解编织美丽的花环。她像迷上南极一样迷上了日本。她随处乱坐,不管得体与否,简直同穿着长筒袜笨拙地坐看石庭的外国女人没了区别。她从小坐的便只有椅子。
不过庆子的知识欲也真可谓一发不可遏止。为时不久,她就能对日本文化——美术也罢文学也罢戏剧也罢——发表一家之言,尽管不无自相矛盾之处。
在依然按往日爱好轮流邀请各国大使的晚餐会上,庆子已开始为人之师,自豪地宣讲日本文化了。了解过去的庆子之人,做梦也没想到居然从庆子口中听到关于金碧障屏画的高谈阔论。
本多曾向庆子指出过这种同外交使团的交往毫无意义:
“那伙人都是逢场作戏,无情无义,任职地点一变,就把上回的事忘个一干二净,跟他们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跟浪迹萍踪的人打交道心里才能放松。情理上用不着像和日本人那样非一直交往十年不可,而且面孔不断更新也满开心的嘛!”
其实这里面还含有庆子想在文化交流方面显露一手的天真愿望。每次学罢一个单人舞,马上就在晚餐会之后表演一番。由于对方看不出破绽,对她颇有鼓舞作用。
无论怎样见多识广,庆子的眼光都不可能洞悉日本根深蒂固的阴翳。至于那使得饭沼勋心潮澎湃的深层次的热血之源,更是同她毫不站边。本多嘲笑庆子的日本文化是冷冻食品。
在外交使团中间,本多已作为庆子的男友得到公认,经常一起应邀出席大使馆的晚餐会。本多对某国大使馆的日本侍者统统身穿带家徽的和服大为愤慨:
“那纯粹是捉弄日本人的证据。而且对日本来宾首先就有失礼节!”
“我可不那样认为。日本男子穿家徽和服就是显得仪表堂堂嘛!你那件晚礼服倒叫人哭笑不得。”
大使馆扎有黑蝴蝶结的晚餐开始之时,女士优先的来宾行列在嘈杂声中缓缓行进。队列前方,银蜡台的烛光林立在餐厅的昏暗中。桌面上插花曳着深深的阴影,窗外早来的梅雨绵绵不止——这种璀璨的凄寂氛围于庆子相得益彰。只见她脸上一扫日本女子常有的谄媚式微笑,脊背光洁而挺拔,风采一如往昔。甚至往昔上流老妇人那怆然的沙哑嗓音也给她学得维妙维肖。佯装豪爽而又掩饰不住疲惫的大使,煞有介事的冷血参事官——在这些人中间,惟独庆子是真正的活人。
庆子知道不会与本多同席,便趁队列行进之机急匆匆地对他这样说道:
“刚才学谣曲时学《羽衣》来着。可惜我还没看过三保的松林。真不好意思,日本国内都有这么多地方没看到。两三天内不能,一起去一趟?”
本多回答:
“什么时候都可以。最近刚从日本平回来,还想再去那一带慢慢转一转,奉陪就是。”说话时,无尾晚礼服衬衫那坚挺的前胸总是往上窜,弄得他很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