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本多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大号标题:
右翼激进分子十二名
在地下据点被一网打尽
抄收出日本刀和暴动文件
当局对此极为重视
本多原以为只是又发生了一起事件,可当他在被捕者名单中看到饭沼勋的名字时,内心的平静便立刻被打破了。他想马上给东京的饭沼塾挂个电话,但出于世故的考虑却又没挂。在翌日的早报上,标题更加醒目了:
“昭和神风连”事件现已查明
企图一对一暗杀财界巨头
欲使财政界陷于崩溃毁灭
主犯竟是一十九岁少年
报纸上还第一次登出了阿勋的面部照片。那张照片虽然印刷粗糙、模糊不清,可那双在本多家作客时,与周围的家庭氛围毫不融洽、给本多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却仍然在发出异常澄澈的光亮。好像正怒睁着的双目,向往着的不正是这一天吗?直到现在,本多才对自己那只知道通过法律条款来观察世界的洞察力有失偏颇而感叹不已。
早已年满18岁的阿勋,已不再适用于少年法。从报纸的报道看来,同党中除了那个名叫佐和的奇怪中年男子外,全都是一些20岁左右的年轻人。当然,这其中也可能有适用于少年法年龄的人,但阿勋却不行。
本多从法律的角度想像着最糟糕的事态。在这些暧昧的新闻报道背后,好像还隐藏着什么。从事件的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一群莽撞的年轻人轻率的暗杀计划,可进一步的搜查,也许还会从这其中发现出更广泛和更深刻的东西。
在今天的早报上,为抗议肯定会出现的流言,也为了防止“5·15事件”以来的偏见,军部发表了如下声明:
在此次事件中,陆军军官全然没有参与。每有此类事件发生,便有人将之与青年军官联想起来,实在遗憾万千。自“5·15事件”突发以来,军部尤为注意整饬军内,严正军纪,为此付出极大之努力,此已为众所周知之事实。
陆军当局的这一番声明,反而引起了猜疑,似乎其背后还有某种力量在活动。
倘若事态发展下去,查出触犯刑法第77条“毁乱朝纲”的意图,那就严重了。仅从新闻报道来看,还不清楚将以“未遂”论处,还是以“阴谋准备”论处。本多想起阿勋曾极力向自己推荐阅读的《神风连史话》一书,现在联想到被阿勋他们称之为“昭和神风连”的这个名称,不禁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那天夜里,清显出现在本多的梦境中。他好像在呼救,又像是在为自己夭折了的命运而控诉。睁开睡眼后,本多下定了决心。
或许是心理作用,本多在法院里的评价比以前差了一些。自从秋天去东京出差回来以后,与同事之间的关系,不知为什么冷了下来。人们私下里议论说,造成本多这些变化的,或是家庭,或是女人的问题。曾经那么聪慧过人的才智,现在也渐渐受到了怀疑。院长一直非常赏识本多的聪颖,现在察觉到这一切,不禁暗自为本多感到痛心。
如果说,世俗的庸人爱把梦境中的诗归于女人,那么同僚们凭直观,把秋天去东京出差回来的本多染上这些病症归于女人的问题,并且把这种病症归结于诗意的范畴,应该说是非常准确的。这种准确地发现本多脱离理智的轨道,迷失在某种感情之草丛生的小径中的直观,也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如果这一切发生在20岁左右的年轻人身上,那还可以理解,可本多的年龄与这种人为的故障实在太不相称了,因而人们的责难主要集中在这一点上。
在这样一个以理性为职业的世界里,这种下意识地患上浪漫病的患者,是不会受到尊敬的。从国家的正义这一角度来看,尽管不能把这说成是犯罪,可他正在被某种“不健全”所侵蚀,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可是,对这种事态最感到吃惊的,却是本多自己。想不到,早已化为自身血肉的法律的正义,在那令人目眩的高度筑起的鹫巢,就这样受到呼啸而来的梦的洪水和诗的浸润所造成的威胁!如果问题仅止于此倒也就罢了,可更为严重的事态,是这些梦的袭击,没有从根本上破坏掉本多一直信奉着的人类理性的先验性,也没能根除去比现象更靠近法则的那些自豪的喜悦,相反,倒是使它们更加强悍,更加高大,从缝隙中看到了这堵耸立在大地法则背面的更为高大和严峻的白色法则的墙垣,并且把那种一度出现后便不能再回到平和的日常信仰中去的终极之环的光芒显现出来。这的确不是后退而是前进,不是回顾而是先见。阿勋确实是清显的转生,在本多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法律真理了。
本多想起少年时代,曾偶尔听过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经。从那时起,自己就感到欧洲的自然法思想中存在着不够完善的地方,而把轮回转生引入法律条文的古印度“摩奴法典”却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心。那时,自己的内心里已经有着什么东西在萌芽了。作为形式上的法,不仅要澄清混沌,而且还要从混沌的底层找出规律,如同用盆中的水捕捉月影一般,在研究法律体系的过程中,找出远比构成自然法基础的欧洲理性信仰更为深邃的源泉。当年本多的这些直观性的感受,或许是正确的。可这种正确与身为现行法律守卫者的法官的正确之间,自然存在着差异。
本多自己也很容易地想像到,和这样的人在同一所建筑物里共事,该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呀!那是井然有序的精神房间中惟一的一张落满尘埃的桌子,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再也没有比固执的梦幻更像懒汉的污垢了。不知为什么,梦幻总是使得人们显露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他们的精神染上衣领的油垢、后背的皱折、露出膝盖的破裤子等风情。本多也知道,尽管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可不知不觉间却触犯了公共道德,被同事们视为清洁的公园中一条游览路上的纸屑了。
提起在家里,妻子梨枝什么也不讲。她决不是那种想要了解丈夫内心世界的女人。她不是不知道丈夫的变化,也不可能没有察觉丈夫沉溺于某事之中,可梨枝却什么也没有说。
本多根本没想向妻子说明这一切,这倒不是担心会遭到妻子的取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缄口不语,是出于一种微妙的羞耻心。正是这种羞耻心,才构成了他们夫妇间的特质。可以说,这也是这对略有古老遗风、恬静安适的夫妇间最为美好的部分了。本多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察到,在自己的新发现和新变化之中,存在着与那种美好相抵触的东西。因而,在那个最美好的部分中,夫妇俩都悄悄地保持着沉默和没有揭开的秘密。
这些日子里,梨枝也在为丈夫工作起来如此吃力而感到惊讶。在丈夫工作间隙时,自己精心烹调的饭菜好像也不似以前那样合丈夫的口味。梨枝没有发牢骚,也没有显露出寂寞的神色,更没有用那种故意不流露出寂寞的神气来刺伤丈夫的心。在梨枝的肾炎发作期间,她的面庞就会像玻璃罩里的那个轮廓模糊、大脑袋光身子的偶人胖娃娃一样,平增上几分稚气,不知不觉间,现在又变成了平常的那样一张脸。她的微笑中充满了温存,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期待。把梨枝塑造成这么一个女性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本多的力量。至少,本多从未给妻子带来过嫉妒的苦恼。
尽管阿勋的事件早已在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可既然丈夫绝口不提与此有关的任何话题,梨枝也就保持着沉默。但在吃饭时,再这么避而不谈显然就反常了,于是梨枝淡淡地说道:
“饭沼先生的儿子也真了不得。来我们家作客时,看上去倒像是个又老实又认真的学生哩。”
“嗯,不过,又老实又认真与这种犯罪并不矛盾。”
梨枝心里觉得,本多的这个反驳很委婉,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的。
本多的内心里充满了不安。如果说,试图营救清显却没有成功是自己青春时代的最大遗恨,那么,这次则必须要营救出来,必须把他从危难和恶名中营救出来。社会上的同情也是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本多早就觉察到,由于参加的人都还很年轻,因而社会舆论不但会不憎恨这个事件,而且还会寄以同情。
本多最后下定决心,是在那天夜里梦见清显后的翌日清晨。
前来东京车站迎接本多的饭沼,身着海獭领子的和服斗篷,八字胡在腊月的严寒中颤动着,从他的声音和发红了的眼睛中,可以看出长时间守候在站台的疲劳。他拉住刚刚走下火车的本多的手,呵斥塾生从本多手中夺过皮包,便在本多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
“谢谢您的美意!这就使我觉得有了主意。犬子这是多么幸运啊!可本多先生您下了多大的决心呀!”
让塾生先把行李送到母亲家去以后,本多便在饭沼的邀请下,来到银座的银茶寮一同吃晚饭。圣诞节的装饰在街面各处闪烁着光亮。听说东京的人口已达五百三十万之多,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觉得萧条和饥馑仿佛是这里所看不见的大地尽头的火灾一般。
“拜读过您的来信,内人高兴得都哭了起来。我们把您的信一直供在神龛上朝夕相拜。不过,法官不一直是终身制的吗?您怎么辞了职呢?”
“如果有了病,那也就没办法了。虽然法院方面再三挽留,可我以医生的诊断书为挡箭牌给挡了回去。”
“您得了什么病?”
“是神经衰弱。”
“莫非…”
饭沼沉默了下来。从他眼睛中掠过的一丝不安神色所显示出的正直,使得本多领受了他的厚意。本多知道,作为一个法官,对于自己并不很喜欢的被告所显示出的刹那间的正直,无论怎样试图把它与感情疏隔开来,最终自己还是可能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那时,自己便会在内心里很自然地揣摩起律师对当事人所抱有的感情。那应当是一种更具有戏剧性的感情。转瞬间掠过法官心头的厚意,理应是某种伦理性的源泉,而律师则必须完完全全地充分利用这种感情。
“我这是根据本人志愿而免退现职的,在身份上还是法官,所以今后我应该被称作退职法官。明天我就去律师协会登记,那时,我就可以作为律师开始工作了。这次的辩护工作是我主动承担的,所以要全力以赴地去干。本来是想干到奏任官后再退休的,当了律师后就没法再贴这金箔了。我这是出于自愿才辞职的,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打官司还是自己请律师辩护的好呀。关于报酬嘛,就照信中所写的那样…”
“啊,本多先生,这是何等的盛情厚意呀!可这份盛情却实在难以领受…”
“所以嘛,我希望你同意,一切全都是免费的。以此作为条件,我才能承接这个案子。”
“哎呀,这让我说什么才好呢…”饭沼正坐在那里,连连叩头致谢。
“不过,您下了这么大决心,夫人想必很吃惊吧?令堂大人也一定很担心吧?我想,她们肯定激烈地反对了吧?…”
“内人淡淡地说没什么。给母亲挂电话说这事时,她稍稍顿了一下,看样子像是在考虑,接着就很痛快地说,就照你想的那样去干吧。”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令堂大人,了不起的夫人。您有着多么出色的令堂和夫人呀。内人无论如何也是比不上的。今后还要向您讨教教育妻子的秘诀,让她也多少向夫人学习学习,必须严格地教育一下。话虽然这么说,可也已经晚喽。”
拘谨开始化解,主客一起笑了起来。
于是,轻松下来的本多在内心里泛起了对往日的怀旧。时光像是倒退了20年,学生时代的本多和学仆饭沼正商议着如何救助没在座的清显。
街上的灯光忽明忽暗,透过打磨过的玻璃窗映照进来。恰如这夜晚的繁华与饥饿和不幸在某处连接着一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夜晚也在这里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仿佛在诉说着饭桌上色彩鲜艳的残羹剩肴与阴暗寒冷的拘留所夜晚之间的联系。就这样,他们过去的那些无奈和不满,又与已步人中年的两人的现在连接了起来。
本多认为,在自己的生涯中,不可能再次重复亲自选择的这种重大牺牲了,因此,要把目前正在自己体内沸腾着的奇妙而炽热的感情,深深铭刻在自己的心上。在判断能力最旺盛的年龄段,自己下了这个被千万人认为是愚蠢的决定后,身心的清爽和胸部的温暖感觉,简直是妙不可言。
不应当受到阿勋的感谢,相反,倒是应该感谢阿勋。假如没有阿勋的转生和阿勋行为的触动,本多也许早已变成了身居冰山却还窃窃自喜的人。他以往所考虑的安稳便是那冰,而他所认为完成了的东西,则是干涸了的死亡。当自己还有其他想法的时候,会认为这就是尚未成熟,其实,他连成熟的真实意义都还没弄懂。
好像被什么焦躁的情绪纠缠着似的,饭沼一杯接一杯地猛喝着。他的八字胡胡梢沾着酒滴。看上去,他像是一个以出卖思想热情为生的人,而他那思想的水滴,正天真无邪地宿于他的胡须之上。由于在以某种信念为职业,以思想为生活,因而饭沼所犯下的过失和罪过,在他的脸部添上了一抹乐天的自我欺骗的影子。他端坐在那里频频举杯,看那模样,不像正思念着在拘留所腊月的严寒中瑟瑟发抖的儿子。他的感情和虚伪矫饰,都以一种形式表演了出来。从他的正面神态看,活像立在旅馆正门的屏风上水墨画中的龙。他喜欢把思想当作一种臭味沾在身上。他那目光深沉而郁暗、肉体上过度忧郁的青年时代,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尽管他的世故,他的苦恼,尤其是他的屈辱,使得他现在挺起胸膛以儿子的光辉为荣,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本多感到,这位父亲在无言之中,肯定已经把某种东西托付给了儿子。父亲以往的屈辱,变成了如此纯洁的少年对权门的呐喊和挥动利刃时的霍霍声响。
这时,本多想向饭沼问一句有关阿勋的真话。他说道:
“是否可以说,阿勋实现了你从教育松枝时就一直埋在心里的理想了吧?”
“不,他仍然和我一样,只是我的儿子而已。”饭沼冲动地反驳了本多的说法,然后又提起了清显的话题:
“现在回想起来,公子度过了那样的一生,或许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符合天意的。至于阿勋,他是一个和父母很相称的孩子,年纪还小,又赶上了这样的时代,所以才闹出了那样的事来。当年之所以想要教公子武勇之道,可能是出于我那官衙小吏的劣根性吧。公子想必是很委屈地故去的吧…”说到这里,饭沼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好像一下子就漫过了堤坝。“…可与此同时,公子那样地根据自己的感情行事,肯定也会从中感到一丝满足吧。至少,我是越来越坚信这一点的。或许,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自私和任性,因为我无法接受没有这个坚信的现实。总之,公子度过了符合公子身份的一生,我在一旁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是徒劳的。
“同公子相比之下,阿勋是我的儿子,严格地按照我的意图进行了教育,而他本人也相应接受得很好。在十来岁就获得了剑道三段,这段时期表现还算不错,可后来就有些过头了。可能这是全面接受父母的生活而引起的吧。岂止如此,过早脱离父母的指教和过分自信地采取行动,也是造成错误的原因。现在,如果在本多先生的鼎力相助之下能够从轻判处的话,我想,对他本人便是最好的教训了。该不会判死刑或无期徒刑吧?”
“那倒不必担心。”本多简捷地做了担保。
“哎呀,那就太感谢了。本多先生是我们父子一生的大恩人哩。”
“还是等判决后再谢吧。”
饭沼又一次连连叩头致谢。他一旦沉溺于感情之中,在此以前的那些俗套的表现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加上醉意,他的眼睛也泛起了危险的润泽,一种不知道将要说出什么来的感觉,宛若看不见的云霭一般,从饭沼的全身升腾起来。
“现在,本多先生在想着什么,我很清楚哩。”果然,饭沼略微提高嗓门接着往下说道“…我很清楚哩。您觉得我非常不纯,认为我儿子是纯粹的。”
“不是这样的…”本多稍稍有些厌烦,便这样暧昧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索性实话对您说吧,您看,犬子在举事的前两天遭到逮捕是谁造成的呢?”
“唉呀…”本多察觉到饭沼就要说出本不该说的话,可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受到了本多先生如此盛情的关照,可还要说出有拂厚爱的实话,的确让我很难受。但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任何秘密。所以我要告诉您,那个造成儿子被捕的人,就是我。是我向警察密告了犬子,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犬子一条命。”
“为什么?”
“为什么?假如不这样做,犬子早就没命了。”
“不过,暂且不论事情的好坏善恶,作为一个父亲,难道您就没有成全儿子完成宿愿的想法吗?”
“因为我着眼于未来,因为我总是着眼于未来,本多先生。”说着,饭沼异常灵活地伸展开被醉意染红了的毛茸茸的手脚,伸手抓过叠放在屋角杂乱箱子上的海獭领斗篷,不顾四下飞扬的尘埃,在一阵窸窣声响中,把斗篷如同鼓胀的车篷一般舒展开来。“就像这样!这就是我。这件斗篷就是我。并不是要变戏法给您看。这件斗篷就是父亲,是冬天黑暗的夜空。它的下襟一直伸展到非常遥远的地方,覆盖着犬子往来活动着的那块大地。犬子四处奔跑着,想要看到光明。可是,却不让他看到。这件巨大的黑色斗篷,无边无际地覆盖在犬子的头上,在漫漫长夜里使他认识到黑夜的寒冷。当早晨来临时,斗篷便坠毁在地上,以便让犬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光亮。所谓父亲就是这样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本多先生?
“由于犬子没有很好地认识这件斗篷便发起了行动,受到惩罚也是很自然的。这件斗篷知道现在还是黑夜,所以它不让犬子死去。
“左翼的那帮家伙,越镇压势力倒是越大了。日本正被那帮家伙的细菌所腐蚀,而让日本的体质被腐蚀到如此虚弱地步的,则是那些政治家和实业家。这些事,不用犬子说我也很清楚。当日本到了累卵之危的时刻,我们当然会奋而起之,做保护皇室的尖兵。可这也要等候时机,要符合潮流。仅凭着一腔热血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只能说,犬子太年轻了,还不可能具备这种洞察力。
“作为父亲,我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甚至比犬子更怀有郁郁忧国之情。背着我干下了这一切的犬子,难道不该说子不如父志吗?!
“我总是着眼于未来。倘若不采取行动比采取行动更能收到实际效果,那就不应该再越雷池一步。您说对吗?听说‘5·15事件’时,减刑请愿书堆积如山。社会上的同情一定会集中在年轻而又单纯的被告身上,事实肯定会是这样的。因此,儿子不但不会丢掉性命,反而还能镀上一层金回来。这样一来,儿子这一生的吃喝也就不愁喽。从此以后,只要打出昭和神风连饭沼勋的名字,社会上就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另眼相看的。”
本多不禁瞠目结舌。一阵惊愕之后,却又怀疑饭沼想的仅仅就是这些吗?
如果情况真像饭沼所说的那样,那么,首先救了阿勋的便是他父亲了。而从现在准备开始营救的本多,只不过是实现饭沼意图的助手罢了。饭沼的这一番话,严重伤害了本多辞去公职无偿为阿勋进行辩护的厚意,也粗暴地亵渎和蹂躏了本多的行为中蕴含着的高尚精神。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本多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自己想要为之辩护的是阿勋,而不是他的父亲。无论父亲多么肮脏,这种肮脏都不应该殃及到他的儿子。阿勋行为和动机中的纯洁,也不应当因此而受到丝毫损伤。
话虽如此,对饭沼这样无礼的说辞,本多恐怕也是难免要发火的。他所以能够不动声色,是有其原因的。说了以上那番话后,饭沼便在那个以密谈为由早就支开了女侍的小包厢里越发忙于自斟自饮了。他那毛茸茸的指尖在颤抖着,本多从中看出了饭沼绝对不肯说出的某种感情,或许那就是他密告儿子的更深层的动机。也就是说,对于儿子即将实现的那种血的光荣和壮烈的死,他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