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一位搞谣曲的同事邀请下,本多前往天王寺堂芝町的大阪能乐殿,观赏了野口兼资主演的《松风》。
能乐殿坐落在把大阪城和天王寺连接起来的上町丘陵的东侧斜坡上。这一带早在大正初期就成了别墅区,高墙深院的宅第前后相连,其中正敞开着大门的那间,便是住友家兴建的能乐殿。
观众都是有名的绅商富户,内里也有不少本多熟识的面孔。同事预先提醒本多,当野口名人唱到“难声”时,会发出鹅被扼死般的声音,那时千万不要笑。这位同事还预言,原本对能乐一无所知的本多,一旦开始接触能乐,立即就会被感动的。
本多的年龄,已使他不会像小孩子那样,对这些话立刻流露出反感。自从初夏见过饭沼勋后,本多的理性基础便开始崩溃,尽管每日都要思考的习惯依然如故。他仍然相信,自己就像不会染上梅毒一样,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感动。
配角和尚与狂言①角色之间的问答结束后不久,主角和配角将要在通道②上亮相。这时,奏起了极其庄重的“真一声”③乐曲。同事向本多介绍说,这乐曲本来只在正式的能乐开演前,演出非正式能乐的主角和配角亮相时才演奏的。现在并不是非正式能乐演出时主角和配角的亮相,却演奏了这个曲子,《松风》是惟一的例外。而且,这支曲子还表现出了幽玄的极致,因此历来受到重视。
①在日本能乐幕间所演的一种古典滑稽剧能狂言。
②能乐演出时,由后台通往舞台的通道。
③能乐正式开演前,主角亮相时演奏的一种非常宁静、清澈的乐曲。
松风和村雨都穿着白水衣,星星点点地露出了内裙上的红色。他们在通道上相向而立,四周如同雨水渗入海滨沙地里一般寂静无声。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当唱出这一段时,本多觉得能乐殿里过于强烈的灯光,把舞台上擦得发亮的丝柏地板照得越发平滑、明亮,甚至映出了松木壁板上的木纹。与配角那清丽的声音相比,野口兼资的声音则显得郁暗、深邃,时时像要中断,当唱完最后那句“人世本无常”时,听上去也响亮起来了。
本多原本就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因此耳边随即回响起舞台上的声音: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这段诗句中所蕴含着的摇曳略显清瘦、纤弱腰身的美好意境,就这样完整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这时,本多不由得战栗起来。
谣曲很快转入到第二段:
波涛巨浪涌连天,
须磨海岸边。
月若有情月亦老,
泪湿长袖卷。
连唱刚唱完,主角松风便向前方伸出手臂,接着唱了起来:
情思将欲委何君,
秋风知我心。
不忧大海重重隔,
君不负我情。
野口兼资只是在表面上模仿年轻美貌女子的声音,身上并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人联想起女子的色香。他的声音像长满红色铁锈的铁块在相互蹭擦,而且还时断时续,把辞章中原本很优美的意境弄得支离破碎。然而在听的过程中,却不由得生发出一种心境,觉得从中飘溢出难以言喻的幽婉暗雾,宛若在荒废了的宫殿的一角,螺钿器皿正承受着月亮的清辉。又像是透过一种生理上荒废了的御帘①,反而清晰地窥视到了优雅那剥落下来的碎片。
本多渐渐感觉到,倒不是听不出兼资所唱的“难声”而是只有借助这“难声”才能够感受到松风那深邃的悲哀和冥界的阴暗迷恋。
不知不觉间,本多已分辨不清眼前移动着的景象是现实还是虚幻。舞台上丝柏地板被蹭擦得平滑、明亮,宛若烟波浩淼的水镜,把两位美女的白色水衣和红色内裙间的金丝银线刺绣映照得熠熠生辉。
舞台上在重复着刚才唱过的辞章,最初的那段诗句又在执拗地扣动着心弦: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①宫殿和神殿等处所的门、窗帘子。
使人产生遐想的,倒不是这一段辞章的意思,而是主角和配角在通道上面对面地对唱时,谣曲如同阵阵细雨飘洒在寂静无声的场内的那一瞬间,向听众袭来的一种不知名的战栗。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在这转瞬间,美确实走动了起来。穿着白布袜的脚趾尖,宛如习于飞翔却不善行走的信鸥,向着我们所在的现世一点点地探了过来。
然而严格地说,这种美具有一次性,人们只能在刹那间把它摄人到自己的记忆里,然后在回忆中细加反刍。而且,这种美还保持着高贵的无效性和无目的性…
就在本多浮想联翩时,《松风》的能乐如同欢快情念的小溪,不停地流淌着。
举目尘世中,
苟延竟是万般难,
令人实伤感。
仰慕浩月挂长空,
清辉洒人间。
且盼潮汐顷刻到,
汲水明月下。
在舞台上的月影中吟唱和摇曳着的,已不是两个美丽的亡灵,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诉的东西。它是时间之精华,情绪之神髓,超越现实的梦幻那浓艳的逗留。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只是在持续不断地编织着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美。可在这个世界上,刚刚出现一个美以后,还能够紧接着再出现另一个美吗?
…于是,本多被渐渐引入到幽暗的心境之中。他开始明白自己一直在思索的是什么了。他曾费尽心机,久久地思辨着清显的存在,清显的生平,还有清显遗留下的一切。他可以把清显的一生,轻易地视为上一个时代袅袅升起、便又随即消失了的一缕轻烟。可这样的结论既不能消解清显的罪过和懊悔,也无法使自己得到永久的满足。
本多想起,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在开学前的校园中被花圃环绕着的东屋里,在周围融雪滴落的清脆声响中,自己和清显进行过一次少有的倾心长谈。
那是大正2年的早春时节,清显和本多都只有19岁。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整整19年。
本多记得,自己当时曾提出:一百年以后,不论我们愿意与否,都将归于同一个时代的思潮当中。现在就可以预计到,那时我们将和自己最轻蔑的东西化为一体。这也是可以概括的仅有的共同点。在本多的记忆里,他们还曾就历史与人们的意志之间的矛盾进行过一次热烈的讨论。在这种矛盾中,具有意志的人全都遭受挫折,而“参与历史进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意志的作用。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
尽管使用的都是抽象语言,但当时出现在本多眼前的,却是雪后初晴的早晨里清显那光彩照人的美貌。面对着那个没有意志、没有个性,只是一味沉溺于虚无缥缈的感情里的青年,本多所说的这些话,无疑也自然地蕴含了清显其人的肖像。“这种没有意志的作用如同美丽的微粒子一般光辉和永恒”这句话,准确地描绘出了清显的生活方式。
从那时算起,倘若真的经过了一百年,观点或许还会改变的。可19年的岁月,用于概括则太短了,而用于细究却又太长。尽管清显的形象还没有同那些粗鲁的、感觉迟钝的、暴徒般的剑道部成员混淆在一起,可他作为大正初年那种任情而动、只顾一味沉溺于感情之中的短命时代的代表,他的“英姿”现在已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开始褪色了。当年那些真挚的热情,如今除了还存留在极个别人的记忆里,早已成了一种滑稽可笑的东西。
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把崇高变成了滑稽。这又是怎么腐蚀的呢?假如是从外侧开始腐蚀的,那么崇高原本就只是徒具其表,滑稽才是它真正的内核。或者说,崇高仍不失其为崇高,只不过外侧落满了滑稽的尘埃罢了。
本多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认为自己确实是一个具有意志的人。然而他也不得不怀疑地思索,自己的这种意志,不要说对历史,就是对社会又有哪些改变或贡献呢?的确,在判决时自己曾多次左右过他人的生命,当时自己也认为那都是些重大的决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在帮助那些注定要去死的人结束生命而已。于是,这个死亡就被顺利地安排在历史的某一点上,不久便被湮没了。而且,现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社会并不是由于自己的意志而造成的,却使得身为法官的自己终日不得安宁,为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所使役。他无法确切地知道,在决定自己的意志时,究竟有多少纯粹的理性成分在发挥作用。或者说,在不知不觉间,他一直在被时代的思潮所影响?
与此同时,本多细致观察了现代的周围,却丝毫没有发现清显这样的青年,没有发现他的热情,他的死,以及他那美丽的生涯留下的影响。本多没有在任何地方发现任何证据来证明清显的死留下的任何影响。清显以及清显的一切,好像被不留一丝痕迹地从历史中抹去了。
这时,本多发现自己在19年前说过的话,竟包含着极其准确的预见。他曾那样起劲地述说过与历史相关的意志遭受挫折的话,这正是在那种意志遭受挫折论中肯定自己有用性的一面。但在19年后的今天,他又禁不住羡慕起19年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清显那种没有意志的生活。本多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位完全湮没在历史之中的清显,比自己更具有参与历史进程的本质。
清显是美丽的。他无所作为,也不带任何目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地一掠而过。而且,他还严格地保持了美的一次性,一如刚才的谣曲中所吟唱的那样: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一个生气勃勃、孔武勇猛的年轻人的面庞,从那个行将消失的美的泡沫中泛了出来。在清显身上,只有美是一次性的,而其余的一切则都要复苏并希求转世。清显在彼世没有得到满足.的一切,都只能以负数的形式在现世得到补偿…
另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摘下被夏日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剑道防护面具,露出被汗水濡湿了的剧烈掀动着的鼻翼,紧紧抿合着的嘴唇好像横叼着一柄长刀。
在光雾缭绕的舞台上,本多看到的已不是美丽的主角和配角所扮演的汲水女子们的身姿。舞台上或坐或立,在月光中异常优雅而又徒劳地劳作着的,是相隔一个时代的两个年轻人。远远看去,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是那样相似,可近看时各自却又显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他们一个用被竹剑磨出茧子的、粗鲁的手,另一个则用无所事事的、白嫩的手,专心致志地轮流汲取着时间的潮水。从云缝间露出的月影和不时传来的笛声;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现世之身连接到了一起。
在平滑如镜的水边,两个人正轮换拉着用红缎装饰那直径为一尺二车轮的双轮水车。不过,此时传到本多耳朵里的,已不是那段优雅而略显疲惫的诗句“驱动水车汲潮水,车轮慢悠悠。浮世四时自轮回,人世本无常”了,它忽然变成了《心地观经》中的一段辞:
有情轮回六道生,
一如车轮无始终。
舞台上汲水车的车轮眼看着滚滚转动起来了。
本多想起曾偶尔入迷地阅读过的轮回转生的种种说教。
在梵语中,轮回和转生都叫作Samsara。所谓轮回,是指众生无始无终地往复经历迷界六道,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而转生这个词,有时则包含从迷界升往悟界的意思,因而那时轮回就会停止。轮回必定会转生,而转生则未必就要轮回。
总之,佛教只承认这种轮回的主体,而不承认常住不变的中心主体。还因为佛教否认“我”的存在,从而也就否认灵魂的存在。它所承认的,只是在轮回过程中生生灭灭、流转不息的现象内核,即心识中最细微的东西,认为那就是轮回的主体,在唯识论中被称之为阿赖耶识①。
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即使是生物,也没有作为中心主体的灵魂。无生物则更是出自于因果而没有中心主体。因而,这大千世界里的万物都没有固定的实体。
如果把阿赖耶识作为轮回的主体,那么轮回转动不息的状态则是业。而且,佛教因学说的不同而分化为种种门派,从而形成了佛教学说中异论纷呈的奇特局面。有的学说认为,阿赖耶识早已被罪恶所污染,因而它就是业。另一些学说则认为,阿赖耶识为半污半净,因此它藏有可以走向解脱的桥。
的确,本多学习过烦琐的业感缘起②说和五蕴相续论中复杂的形而上学,可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弄懂了多少。
…此时,《松风》上半部的演出已临近高潮。
(主角唱)明月清清往回转,时过三更半。
(伴唱)情深意浓有月君,伴我把家还。
(主角唱)清月有半对,
(伴唱)人影为一双。潮满浪高夜沉沉,水车悠悠慢。碎银铺地车载月,忧思亦释然,不觉归途路漫漫。
①梵语的音译。在原文中为alaya。vijnana,也叫作藏识和无没识,是佛教中的八识之一,意为积累经验、形成个性,构筑所有心理活动之根源的精神基础。
②在梵语中为Pratityasamutpada,指因诸多因缘而集中生出的现象。
再次出现在舞台上的,是美丽的松风和村雨,配角和尚也离开边座站了起来。这时,已经可以分辨出观众的一张张面孔,听得清伴奏的一声声鼓响了。
本多想起了六月间在奈良旅馆彻夜难眠的那一夜。当时他认为发现了清显转世的证据,可现在这一切却又变得那样遥远和模糊。理性的基础确实出现了龟裂,可随即便被泥土填补上,并且从那里丛生出茂盛的夏草,遮掩住了那一夜的记忆。如同现在正观赏着的能乐一样,那是幻想对自己理性的造访,也是理性难得的一次休暇。与清显在同一部位长着痣的青年,或许并不只是阿勋一人。而与阿勋邂逅的那个瀑布,也未必就是清显谵言般说出的那个瀑布。仅仅把这两个重复了的偶然作为清显转生的证据,是远远不够的。
本多非常熟悉刑法对证据的要求,只依据这两点便认定是转生,则未免过于轻率了。在心底里,希望这就是转生的那种心情,宛如枯井中那一点可怜的积水在闪烁着光亮。本多的理性却早已清楚地知道,这井终将彻底干枯,至于理性根据中的一些奇怪的成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一一加以检点,只须照原样搁置在那里。
“我太愚蠢了。”本多睡醒了似的想着“我实在太愚蠢了。这不是38岁的法官应该考虑的事。”
佛教学说不论构筑了多么精致的体系,那也只是所涉及范围截然不同的问题。本多觉得,这数月间压在心头的那个郁闷的谜团,在这瞬间竟彻底解了开来,灵魂的白昼也随即得到恢复。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成为这个能乐殿里的一个优秀观众而已。
表演能乐的舞台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然而却闪烁着好像永远触摸不到的来世的光辉。本多被舞台上呈现出的一个幻景深深打动了。19年前的惜爱之情在复苏。现在细想起来,在六月里的奈良之夜所感受到的困惑中复苏的也许不是清显,而只是本多自身的惜爱之情罢了。
本多在想,今晚回家后,要翻阅一下久已未读的清显遗物《梦中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