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素梅从老陈家四合堂出来的时候,温度已经降了下来,不似中午那么炎热,甚至有微风裹着淮湖上的湿气而来,凉凉的,很是舒爽。
上了公交,林素梅忽而感慨道:“没想到他家小子长这么精神了,个高又好看。”然后煞有其事地盯着自家孙女的脸,似在细致打量。
何缈怀疑老太太下一秒要损人。
结果还真是。
林素梅啧啧两下:“缈缈啊,咱不急,你呢,姨妈没来,离十八岁又还有两年多,兴许还能再长长。”
何缈满头黑线,委屈问道:“奶奶,我长得不好看么?”
奶奶抬着孙女的下巴,很认真地左右拨了拨:“奶奶这辈子阅人无数,评价人也向来客观,即便你是我孙女,我也得说,你长得不丑。”
何缈心说,老太太嘴上好歹还有点蜜。
只听她又添了句:“但也不好看。”
何缈:“……”
有个屁的蜜。
“我还没说完呢。”面对孙女幽怨的目光,林素梅却满脸希冀地说,“你啊,只是太青涩了,还没长开,这大眼睛小嘴的,能丑到哪里去,奶奶对你有信心。”
嗯……还不如不说。
此时,公交停靠一站,不少乘客下车,后头空出一个座位。何缈给林素梅指了指位,赶忙请走这尊佛:“奶奶,您站累了吧?过去坐。”
林素梅手快较快地奔向空位。
这会儿总算得了空,何缈开始低头回复陶听言那一堆爆炸了的消息。末了想到自家奶奶刚才那一番话,问陶听言:“言言,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么?”
陶听言:“???”
陶听言向来拥有非人的脑回路,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问号三胞胎,何缈直觉接下来的消息走向会很迷。
事实也确实如此——
陶听言:“你是因为刚见了帅哥么?”
陶听言:“不该啊,你哪是在乎皮相的人。”
陶听言:“除非……”
何缈:“除非什么?”
陶听言直接发了条语音过来:“除非你春心萌动了!帅哥嘛,当然要美女来配。你铁定是对刚才那帅哥有意思了,所以才开始在意起自己的长相来。”
何缈:“……”
陶听言语音发得孜孜不倦:“微信问到了吧?聊就是了,万一聊得来,说不定真能谈一谈。”
“哎呀真是没想到啊,我们家小小也能在帅哥身上栽跟头。”小小是何缈的小名,鲜少人会这么叫。
“欸,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和帅哥还待一起么?”
“后续说来听听啊。”
……
何缈把一条一条的语音转成文字,看了一会儿,公交遇上红灯,急刹了车,她身子猛地一倾。
她在抬头中看见了外面的天色,彩霞占了天空的大片,视线里只有一小部分的白云,成团地聚在一角。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这句诗蓦地又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她忽然明白过来陈斜为什么会说他的名字好猜了。
拾级而上的台阶,坐落在半山腰的朱瓦房舍。
一个自诩很帅也确实很帅的少年。
这些加在一起,确实会把人带进诗情画意里。
自那天从陈家四合堂回来后,那个赤着上身、只穿了条黑色四角内裤突兀闯进自己视线里的少年,慢慢被何缈驱逐出大脑。
她继续过她平静的暑假,中途和表姐去外地玩了几天,回来后就开始自学高中知识点,偶尔被陶听言拉去和初中同学聚个餐。
8月22号,是何缈的十六岁生日,距离淮西一中开学也只剩一周多了。爸爸何建邦送了她一个双肩包和一套文具,希望她学业有成、精进不休。奶奶林素梅则煞有其事地把礼物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还系了个很少女的粉嫩蝴蝶结,何缈满怀期待之情地拆了半天,好容易拆到了最里层,是一件又厚又沉的、手织的高领毛衣。
“……”
何缈捧着毛衣,看了眼窗外三十八度高温下的烈阳天,她内心默然片刻,对林素梅说:“奶奶,您真有远见,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林素梅欣慰地摸了摸孙女的头。
何建邦在一旁说道:“缈缈,你奶奶为了给你织这件毛衣,推掉了不少的麻将局,要记着你奶奶这份心。”
何缈点头:“我知道,爸爸。”
林素梅笑眯眯的:“只要我们缈缈喜欢,我做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过了一会儿,何缈在房间看书的时候,听到林素梅突然“呀”地大叫了一声。
她赶忙扔下书跑了出来,只见林素梅一脸困苦地愣着,抬手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哎哟缈缈,你说我这记性,我才想起来这会儿是夏天,你根本没法穿着奶奶送你的新毛衣去上学。”
何缈干笑了下:“您老人家反应速度真快。”
“走!奶奶带你买新裙子去!”林素梅是个急性子,说着便走过来拉何缈,把她往外带。
何缈在玄关处停下:“奶奶,淮西一中要求学生都穿校服的,买了裙子我也穿不上。”
“你这女孩子,怎么和别的姑娘家不一样呢,就你这个花一样的年纪啊,就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林素梅一边穿鞋一边说,“再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奶奶做了功课的,你们新生的校服,从报尺寸到订制,再到发放,都该入秋了。这新裙子买了,你起码可以穿上一个月。别想着忽悠你奶奶我,买,咱必须买!”
耐不住林素梅一言堂,何缈犟了几秒,还是跟着她去了淮西市最大的中心商场。
林素梅说着这要买那要买,何缈就在她身后嗯嗯嗯,没多久何缈身上就挂满了大包小包。
要撤的时候,经过一家球鞋专卖店,林素梅走着走着,倒退几步,朝店里探脑袋:“哎,缈缈,你给奶奶看下,那个是不是老陈家的孙子啊?”
何缈跟着退了几步,循着林素梅的视线看过去。一个身穿黑色T恤的男生正站在一排球鞋陈列架前,顺着鞋的摆放的位置一路摸下去,在摸到一双红白相间的球鞋时,他指尖一点,一旁的导购员替他取下那双鞋。
确实是陈斜。
不知道自家这位老太太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何缈便含糊道:“好像……是吧。”
她这厢刚回答完,林素梅那厢已大着嗓门嚷道:“小斜!”
何缈:“……”
她忍住先行一步的冲动,默默瞥向商场的另一侧,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不大礼貌,她又调回视线,这一转,正好和陈斜转过来的目光撞上。
她朝他扯出个略生硬的笑容。
陈斜给他们的回应也是扯嘴角,之后他走了几步,拎着鞋在最靠近店门口的试鞋凳上坐下,三下五除二把原本脚上穿着的球鞋脱了,换上新的。
何缈看见他的五分裤上挂了条银色裤链,裤链上坠着一个英文单词——Boom!字迹连体,很是潇洒酷炫。
一旁的林素梅上前两步,关切地问:“小斜,来买鞋啊?一个人吗?”
“一个人。”陈斜瞥了她们一眼,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试鞋。
“这鞋真好看。是吧缈缈?”林素梅说。
突然被点名,何缈感到有些讪讪:“……嗯。”
陈斜把目光从鞋上转移开,挪到她身上,短暂地停了下。
林素梅说:“这会儿外面热着呢,等你买完鞋,奶奶请你们吃东西,这商场里好吃的真是不少,好多你们学生……”
话还没说完,陈斜说:“我去付下钱。”
何缈在一旁目瞪口呆。
林素梅眉开眼笑:“去吧去吧,我和缈缈在这儿等你。”
陈斜一走,何缈揪着眉毛对林素梅说:“你怎么开口就约人家一起吃饭?也不熟啊。”
林素梅:“你以后不就熟了?你奶奶这是在给你拉人际网呢,懂不懂?”
何缈心说,不懂。
她有点头疼地说:“一个学校那么多个班,一个班还好几十人,哪那么容易就熟?说不定碰都碰不上几次。”
“你就当多交个朋友,一天到晚别那么闷。”林素梅说到一半,手机就响了,她接起电话。
“哎,秋花老妹啊……三缺一?那怎么行!……来来来!我没什么事,净在家闲着了……马上过去,这就过去!”
林素梅挂了电话,看向何缈:“你看这……”
“你去吧。”何缈一眼就把自家老太太看透。
林素梅从编织包里拿出一百块钱,往何缈口袋里塞:“缈缈,奶奶是真想陪你们年轻人多相处相处的,你看这……秋花他们三缺一,非要拉着我过去给凑个脚。”
何缈说:“我一会儿自己去吃东西。”
林素梅批评她:“不是你自个儿吃独食,还有人小斜呢。最重要的是,不能吃辛辣的、凉的,各种刺激的都不能吃,知道吗?”
“知道。”
见她有所保证,林素梅才合上嘴皮子,没过几秒,余光瞥见陈斜正往这边走,她忙招手,大声道:“小斜,奶奶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先走一步,不能陪你们了,一会儿我们缈缈带你去吃东西,你们年轻人话题多,好好处!”
说着又掏出一百块塞进了何缈的口袋里。
然后又接起了电话。
“我来了来了,今儿打多大的,买不买马……”
等林素梅声音渐远,陈斜已经走到她面前。他的脚下穿着新买的鞋,手上拎着一个袋装的鞋盒,里面应该是他换下来的旧鞋。
何缈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汗味,估计是之前刚运动过。
她仰头问他:“你想吃什么?”
陈斜没答,反倒是笑了笑说:“你奶奶挺可爱。”
何缈说:“陈爷爷也很可爱啊。”
陈斜说:“听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处过。”
何缈没反应过来,“啊”了声。
陈斜没再重复,换了个话题:“走吧,去吃东西。想吃什么?”
“都行。”
得,林素梅的叮嘱眨眼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最后陈斜带着她进了一家麻辣香锅店,店里人不多,分外清净。服务员端着一大盆香锅上来的时候,何缈愣住了。
两人同吃一个锅?
他们貌似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吧?
何缈叫住正欲离去的服务员:“欸,那个,刚才我们俩是分开点的,为什么只上来一个锅?”
服务员解释道:“是这样的,您点的那份量有点少,厨房想问能不能和您男朋友炒同一个锅里,方才恰好遇到和他去上厕所,就直接问他了,他说可以。”
“……”
男朋友???
等等,他们问陈斜的时候,不会问的是能不能把你女朋友那份和你的炒一块儿吧?
何缈内心顿时有点复杂。
服务员见她表情难以言喻,以为她在饮食习惯上有什么洁癖,抑或是口味与人不太同,又说:“那位帅哥把整锅改成微辣了,其实您也可以吃的。”
刚才她点的是微辣,陈斜点的是中辣,算是照顾了她,如果她这也要计较,未免显得矫情。
何缈看着眼前这锅,为难了几秒,对服务员说:“那就这样。”
陈斜刚才说去上厕所,现在还没回来。何缈也不好先动筷子,坐在位子上等了一会儿,等陈斜回来的时候,只见他手上多了个原木色的纸袋子。
“吃呗,干吗等我?”他把纸袋子搁在桌上,大剌剌地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
何缈拿起筷子,夹了片土豆,放进嘴里前,还是没忍住说:“你其实可以推掉的。”
陈斜也动起了筷子:“嗯?”
何缈说:“没看出来,你还会照顾长辈的情绪。我们也不熟,你完全可以走掉。”
“有人请吃东西,我为什么要推掉?”
何缈:“……”
好吧。
何缈噤了声,干脆不说话了。熟的人她话都不多,不熟的人,她就更难起话头了。
一人一副碗筷,和一位在此之前只有一面之缘的男生共吃一份香锅。
这画面,比当初在四合堂和他静默对坐还尴尬。
不过很快何缈就发现,尴尬的只有她,面前这人,半点不自在也没有,中途甚至好几次和她较劲儿地抢同一片土豆。
旁边明晃晃地瘫着一片,他偏不夹,非要和她抢。何缈落败,用筷子指着旁边的那片土豆,抽动着嘴角问:“你是故意的么?”
他轻啊了声:“不好意思,刚没看见。”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何缈确定,他不是眼神不好,他是脑子不好。
直到她失守最后一片土豆,何缈心里积压的愤懑达到临界值,她站起来:“你……”
“有没有绅士风度”几个字还没出口,陈斜伸手从桌上的纸袋子里拿出一块堆满水果的千层蛋糕,食指并着中指推到她面前。
“才逗几下。”他哈哈笑着,“生日快乐。”
何缈愣怔着,听到自己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问完她就反应过来,不久前她给人报过自己的微信号,微信号的末尾就是自己的生日。
陈斜这会儿才算是正经地回答了她先前那个问题:“刚是准备走来着,想到今天好像是你生日,那就吃顿寿星请的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