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恩懒懒地坐在牢房里一张盖着薄薄床垫的硬板床上。他的手臂靠在弯起的膝盖上,看着铁栏外的杰斯及依云,心中真希望他们没有来探监。警长躲在牢房外的办公室里,现在可能弯着身体、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他们谈话。他们根本没有什么隐私可言。
"我很惊讶这么快就见到你们,"楠恩告诉杰斯。"我想坏事真的是传千里。"
"我们是你的家人,楠恩,"依云说。"不管你离开多久,我们仍然是一家人,我们是来帮你的。只要你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目前也没什么办法。"他真不希望自己是她泪眼汪汪的原因。她穿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饰着蕾丝边、小蝴蝶结及一些他不知道名字的小饰物。
楠恩注意到他们俩一直手牵手,紧紧相依在一起。他在想,每天早上和他钟爱以及爱他的人一起醒来,不知是什么滋味。瑞琦最后一次和他见面的影像,立刻映入他的脑海。
"瑞琦还好吗?"他从硬板上站起,觉得有股不安的意念想走动。狭窄的囚室把他满身的精力都监禁在里面。
依云说:"她派汤姆去找我们,他是城里马房的人——"
"我知道。"楠恩告诉她。
"可怜的瑞琦可能整晚没睡,汤姆说她天刚破晓时就去敲他的门。他的妻子要她进去喝杯热咖啡,和小孩子一同吃早餐。他说瑞琦像是要崩溃了。"
杰斯马上打断他们。"她还有另一个头痛的问题,她要去麦家把泰森带出来。"
"是的,"依云接着说。"她告诉汤姆说希望在你出来时有人欢迎你,还嘱咐黛芬要准备大餐。瑞琦预计在中午左右回来,这样大家都可以一起庆祝。"
杰斯张望着牢房内的两个隔间,以及走道尽头的小窗户。楠恩知道他舅舅在监狱待过九年之后,是非常痛恨这种封闭的小空间,但此刻杰斯还是来这里给予支持。他们已经在牢房里好几个小时了,楠恩不知道舅舅如何仍能保持平静。他知道舅舅是在监狱里认识了雷蒙,他也渐渐了解到他们深厚的友谊。
"你为什么认为今天不能出去?"依云想知道。"当平克顿侦探社发电报给警长的时候,你就可以出去了——"
"让他说话,依云。"杰斯看着楠恩说。
楠恩走过囚室,抓着门上的铁条。"警长两小时之前已经发电报过去,侦探社至今都还没有消息。"他很小心地放低音量。
"随时可能会啊!"依云虽这样说,但口气并不是十分确定。
"我并不指望他们回覆,至少这不是现在。"楠恩看到舅舅疑惑的眼神。
"为什么?"杰斯问道。
楠恩放开铁条,叹了一口气。他走到后面墙边,看着不平整的砖头。"我这次行动并没有获得上级的允许。我告诉过你们,我目前还在停职的状态。我的上司告诉我,若我有任何擅作主张的行动,侦探社不会支持我。"
"找上麦洛比是你自己的行动?"杰斯问道。
楠恩耸耸肩。"我并不是因为怀疑他是绅士大盗,就走进去将他打得全身都是洞。我之前曾和他私下见过面,虽然他没有当场承认,但他确实有说要利用我的专才来拓展他的生意。他告诉我一、两天内,将有一次-资金转移-的工作要交给我。"
"我本来要利用这段时间通知江柏特安排人手,在抢案发生时当场将他逮捕。"
依云一面听着细节,一面皱起眉头。杰斯问道:"枪战是怎么发生的?"
楠恩低头看着他的手,然后习惯性地伸手要去拿枪。没有枪,他觉得自己好像裸着身体,没有安全感。"我到麦家时,他把瑞琦搂在怀里。"
"哦,天啊!"依云惊叫。"我真的无法想像。我相信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有的。她想要他相信,她是被我强行带走,他怀疑她隐瞒实情。那时,她便知道他有嫌疑,她想帮我找出真相。但我看到他亲吻她时非常生气!在我和他单独会谈之后,我假装离开,但我担心瑞琦,所以又踅返。"
"窗户开着,所以我听到全部的对话。他逼她说出我的事,她想逃开,但他将她打倒在地上…"
"可怜的瑞琦,"依云叫着。"难怪你会这么生气。"
"事情就在那时开始失控,"楠恩继续说。"洛比抓着瑞琦,笃华挥舞着来福枪进来,洛比拔枪将她当挡箭牌。我朝他肩上开了一枪。他虽然倒下,但继续攻击。第一枪没打中我,第二枪几乎要了瑞琦的命,我只好还击。我按下瑞琦,向他开了几枪。之后,洛比就倒卧在血泊中。死了。"
"在这种状况下,大家都会有一样的反应,"杰斯说。"你认为平克顿的人会置你于不顾吗?"
"我想麦笃华不会让我活那么久。"
杰斯抓了抓头发,叹了一口气。依云殷切地望着丈夫,希望他有好主意。楠恩知道他舅舅会尽力不让他的妻子失望。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能做的实在不多。
"你说你去找洛比是自己的行动,而且你对洛比的罪行也没有证据?"
"只有他对我说的一些事情,而且是私下会面。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你想他上次抢来的钱,是不是还藏在某个地方?"
依云转向杰斯。"如果你认为你可以到麦家农场去搜查被抢的钱——"
"冷静点,依云。我只是在过滤所有的可能性。"
楠恩摇摇头。"抢案发生在他到达镇上的两天之前,我不太确定他会如何处置或伪装那笔钱。纵使钱藏在牧场,我确定麦笃华也不会让别人去搜查。"
杰斯安静下来,专注的眼光一直看着楠恩。楠恩知道他正在衡量自己刚才说的那些事。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也不会怪你。"楠恩说。
"我相信你,"杰斯毫不犹豫地轻声说。"只有你能将自己搞得一团糟,还看起来很简单的样子。"
"我知道听起来满严重的。"楠恩说。
"本来就很严重,"杰斯说。"一旦麦笃华知道平克顿方面没有来救你,以他的财势和权力,他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会设法让我被吊死。"楠恩大声说出他们一致的想法。
"我有钱。"依云提醒他们。
两个男人都没理会她。楠恩知道舅舅会了解,于是请杰斯帮他一个忙。"别让瑞琦来这里,好吗?"
"我尽量。"
依云摇着牢房的铁条,要他们注意。"听我说,"她看着进来的那扇门,刻意放低音量。"你们的口气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但我没有。我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罢休的人。"
"依云…"杰斯警告她。
"别叫我。楠恩身陷囹圄,有了大麻烦。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有一个逃亡计划。我可以开始唱歌…或是,或是假装突然病发,当警长来帮忙我的时候,杰斯可以抢他的钥匙,然后——"
杰斯搂住依云将她拉离楠恩的囚房。"我得在我们都被关起来之前,先把她弄出去。"
楠恩看着舅舅抓着门把拉门。"杰斯舅舅?"他说,依云已消失在门后。
楠恩再次抓着囚房的铁条,看着这个他曾经痛恨多年的人。
"杰斯舅舅?"
"什么事?"杰斯正准备出去。在他身后是一片晨曦洒在阴湿的牢房内。
"多陪陪瑞琦,她需要有人在她身旁。"
瑞琦驾着她向汤姆租来的马车,停在麦家的房子前面,将马鞭收进袋子里,静待马房的人出现。她看到各式的车子停在外面,想必是麦家的朋友来悼念洛比的。
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四岁的马僮跑来协助她下车。瑞琦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将裙摆拉到一旁,小心地踩着阶梯,慢慢下来。他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很快地将马拉至马厩。
她跨着坚实的步伐穿过前庭的草地,走上阶梯到前廊上。她站在门前停了一下,然后敲了几下门。几乎是同时,门也开了。
玛莎穿着黑色制服,套着白色的围裙,开门让她进去。
"你好,夫人。"她轻声说,并有意回避瑞琦。她的双眼因哭泣而布满血丝。
瑞琦忍不住问她:"怎么啦,玛莎?"
还用问吗,傻子,瑞琦提醒自己。洛比死了,她当然难过。但当玛莎只是带着恐怖的表情猛摇头时,瑞琦突然有不祥的感觉。
客厅的谈话声沿着走廊传来。瑞琦望着右手边的楼梯告诉玛莎。"不必麻烦萝琳了。我只要上去带泰森,然后——"
"如果你不介——介意,请在这里等一下,夫人。"玛莎结巴地说。瑞琦还来不及反应,她已像惊慌的兔子般逃开了。
瑞琦脱下了一只手套,正准备脱第二只时,萝琳出现在走廊上。她穿着黑色丝绸,她每向前走一步,瑞琦就愈觉事态不妙。她的头发特别整理过,身上的珠宝也和往常一样熠熠动人。她的鞋子也搭配得天衣无缝。出色的装扮,是萝琳每天的第一要务。
萝琳正视着前方,缓慢且直接地向瑞琦走去,她的腰杆挺直得好像准备作战。
瑞琦也努力武装起来,相信自己可以承受对方猛烈的炮火攻击。
"我的孙子将无限期在留在这里。"
她可以承受任何炮火,但不是这个。
"你说什么?你是说我不能带泰森回家?"
"正是。"
玛莎的红眼睛以及见到她进的悲伤,在此时得到了答案。
"我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萝琳。现在请站开,我要带我的孩子回家。"
萝琳没有移动。她面无表情,全然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说:"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
瑞琦气得全身颤抖。她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绝不愿让空虚可憎的老女人看出她的恐惧。"你没有权利——"
"我当然有权利。你已经声名狼藉,那个和你通奸的男人正因为杀了我儿子而入狱。你想我会让泰森接近一个冷血杀手吗?"
"很抱歉,萝琳,你不能将泰森从我身边带走。我是他母亲,你在法律上站不住脚。"
"我可以,我也会让你无法靠近他。笃华已经到海伦纳去见他的律师,我们会赢得小孩的监护权。你在和甘楠恩偷情之前,应该想到你是他的母亲。"
瑞琦在萝琳眼中看到无比的坚定。她用力推开萝琳,拉起裙摆,两步并一步往楼上冲。
瑞天在快到二楼的时候,看见麦家的一名牛仔手持着来福枪等在上面。他脸上有错综的表情。虽然充满同情,但严肃的脸却告诉她,他是奉命在此挡驾的。
她想绕过他的身旁。萝琳在底下观望,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
"你真的会杀我?"瑞琦怀疑地说。
"当然不会。"萝琳对牛仔点点头。"但他会。"
瑞琦全身颤抖,犹豫了一会儿,她想大声叫泰森,但怕接下来的那一幕会把他吓坏。她不想让他知道他的祖父母事实上是将他软禁,但她想要让他知道,在前一晚发生的悲剧之后,她并没有抛弃他。她看向他的房间,但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她要回镇上去找警长以及应该已经自由的楠恩一起来向他们讨回公道。
当瑞琦再度回到一楼,萝琳闪身让她过去,带着胜利的姿态把门打开。门外前廊一阵热浪及刺眼的阳光袭来,所有景物和瑞琦进来前都一样——但感觉到天旋地转。
"我会再回来,"瑞琦说。"那时,泰森会和我一起走。"
"大家就等着瞧吧!"
瑞琦看着萝琳的表情从原本的冷淡无情,到后来露出胜利的笑容,真让她热血沸腾。
瑞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马房,马夫遵从吩咐,马上帮她备马。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镇上,她想着各种可怕的状况,完全忘了自己在路上。
一直到了镇郊,瑞琦才发现她已满颊泪水,而租来的马也汗水淋漓。她自己绑在马车后的马,则在车后吃着灰尘,努力跟上脚步。
瑞琦放慢马车,用手背拭干了泪水。她按着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些人、那些人要将她的小孩抢走。她知道自己若不赶快行动。他们会有足够的财富及权势得逞。
她直接将马车驾回马房。马车一停,她将煞车拉下,很快地跳下车子。
"事情办妥了吗,麦夫人?"
"没有完全办妥,但我会的。"她向他保证。她的双手颤抖地拉着手提袋。他伸出他粗糙的大手,握住她的手。
"这件事等会儿再说,麦夫人。"他看着汗流浃背的两匹马。"我会照顾它们,你去办你的事吧!"
感激的泪水泉涌而下,她望着这个城里所剩无几、还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谢谢你,汤姆,"她轻声说,紧紧抓着袋子。"把帐单送过来,我会确定你马上收到钱。"
"别担心这个,夫人。"
他陪她一起走到敞开的大门边,和匆匆离去的她挥手道别。她决定在回家前,先去找警长,告诉他需要他的协助。
她走到警长办公室,没有敲门就将门用力推开。警长坐在他的椅子上,双脚跷在桌上,双手撑在他的颈背,好像他肥大的脖子支撑不了他的头。他看了她一眼,双脚马上落地。
"站起来,警长,我需要你的帮助。"
"慢一点,麦夫人。我还未收到丹佛的任何回覆,我不能这样就放甘楠恩出去。"
她愣在房间的中央,望向隔着办公室及牢房的木板。"楠恩还关在这里?"
她走向那扇门。
"那不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不,不是的。"瑞琦抽动门闩,想打开这牢房的门,但门上锁了。她疯狂地敲着门闩。"让我进去,我要见楠恩。"
警长笨拙地向她走去,停在她面前。"你知道,夫人,我必须确定你没有携带武器。"
"汉尼,如果我有枪,你现在已经脸朝地板了。"她的语气不容任何争辩。
他弯着身体,抓了抓颈背。"嗯,我不知道——"
"我懂法律,我是警长的遗孀!"她大声咆哮。
"让她进来吧,汉尼。我出去之后,才不会太刁难你。"楠恩从门板的另一边大叫。
警长翻找了一会儿,拿出钥匙开了门,瑞琦像是被一群恶狼追赶似的冲了进去。
"怎么啦,瑞琦,为什么这么慌张?如果我是汉尼,可能已经被你吓倒了。"楠恩站起来,走向囚室的铁条与她会面。
瑞琦紧紧握着冰冷的金属,她的指关节开始泛白。"哦,楠恩。"她焦虑地啜泣着说。
他伸手摸着她的头发和双颊,想安抚她。"瑞琦亲爱的,不要哭。我总会有办法出去的。"
"哦,楠恩,不只是你的问题。"
"那是什么?"
"他们不放泰森——而且他们说——他们说不会把他交给我——他们已经去海伦纳找律师,我根本打不过他们——如果泰森不能回来,我真想死。你必须和我一起去——"
她又是一阵哽咽,她第一次开始感觉到楠恩的情况相当严重。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仍啜泣着。
"谁抓着泰森不放?"他质问她。
"麦家的人。"她说。
"该死的家伙。"他踢着木板床,转来转去,然后回到瑞琦这边。"我有预感他们在进行什么阴谋,但我希望这不会成真。该死,瑞琦,这都是我的错。"他用拳头重重地敲着囚室的铁条。
她坚定地摇着头。"不,不,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应该会注意一些征兆才对。都华去世之后他们就一起想要得到泰森。"
"而现在,因为你和我来往,他们抓到借口大肆渲染。"他用平静的语气说。
"平克顿方面呢?你为什么还没有出狱?"
楠恩叹了口气。"他们还没发电报过来,我是侦探社里不受欢迎的人物,我没有告诉你。他们说,如果我在停职期间惹事生非,他们可能会置我于不顾。"
"这是什么意思?"她小声说,觉得一股新的恐惧涌上心头,几乎让她心跳停止。
"找上洛比是我自己的行动,与侦探社无关。"
他看着瑞琦放开了抓紧的铁条,掌心在裙上擦了一下。她望着他,好像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她眼中的伤心及失望,哪一样让他最难过。
"我想,你没办法帮我了。"她轻声说,目光扫过囚室的铁条,望向办公室的门,以及两个囚室间的一扇小窗。"你今天不能出去,你没办法帮我夺回泰森。"
"没办法,"他难过地说,觉得她陷入这种困境,都是他的错。"我没办法帮忙你,我自身难保。"
"我不能容忍这种状况,楠恩。"
"我了解。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我也不会怪你。"
"不要这么说。我们会想到办法把你弄出去,但现在我必须先解决泰森的问题。"
"去找杰斯和依云,他们会帮忙,他们可能还在你家。"
"万一平克顿撒手不管,那我们该怎么办?天啊!他们会吊死你。"
她用手捂住嘴,几乎呛到自己。泰森已经被带走,但她可以将他争回来。但如果楠恩遭到绞刑…
"我们该怎么办?"她小声说。
"瑞琦,来这里。"
她走近铁条,直到他能够伸手抱住她。瑞琦也伸手穿过铁条抱着他。她的双颊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她可以感觉到他透过衬衣的体热,但铁条的阻拦,使她无法感受他悸动的心。
"我要你好好地听着。马上去找杰斯及依云,先想办法把泰森带回来。我们给麦家愈多时间,他们就愈有胜算。不要再回来看我。我要你全心全意将孩子带回,他是你的一切。"
"不要吓我,楠恩。万一法律…万一他们认为你有罪——"
"瑞琦,如果他们吊死我,我也会因为爱过你,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