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路工程拆迁指挥部设在东市区原区委的旧楼里,三位指挥走马上任了。
出于工作需要,张义民有了一辆专车。可惜,专车开不进普店街狭窄的胡同,只得远远地停在胡同口。偌大个普店街,他是第一个上下班出入有轿车接送的人物。轿车向普店街的住户进一步验证,如今的张义民是个市里的大干部。张义民感觉到了街坊们的这种心理,这让他十分惬意,上下车时便做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眼皮微垂,像是老在思考什么重大事情,眼睛绝对不理睬周围的目光和表情。
今天,他回来得比较早,那个在徐援朝家认识的罗晓维上午突然给他来了个电话,约他在凤华饭店见面。他负责的西线拆迁工作已经开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时间与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姑娘去约会,他本想婉言谢绝,但话到嘴边却又改变了。高婕去上海有两个多星期了。火车站的电话,她明白无误地向他暗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感到受了侮辱,几乎无可忍受。他开始怀疑自己对高婕的追求是否值得,追求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羞辱,这种追求已经愈来愈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一种被女人愚弄的悲哀心情,使他突然觉到了罗晓维的可爱。那天跳舞时,她悄悄地给了他一个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一个姑娘的吻,尽管他当时的感觉是恐惧多于陶醉,但毕竟不能忘怀。“我演出回来啦,挺想你的,这回赚了点钱,请请你,怎么样?”她的语气直率、大方、热情,这都是高婕远不能相比的。“怎么回事?快说话,几点钟?告诉你,我还看见高婕了呢!不见我,可就什么都不知道啦。”他犹豫了片刻,答应了。现在他急匆匆赶回家,是想换件像样的衣服去赴约。他虽然不打算放弃高婕,但取得罗晓维这个漂亮而又有“背景”女孩儿的欢心,给自己的爱情留一条后路也很重要。
他吩咐司机等他半个小时,然后走进胡同。
万老头远远地堆着一脸笑,截住张义民。
“义民,下班啦?”
“嗯。”张义民像往常一样地随口应着,眼睛并不去看那打招呼的人。
“义民,跟你打听个事儿,就一句话。”
张义民不情愿地站住:“什么事?”
“听说,听说你是市里管搬家分房的?”万老头嗫嚅着,“咱这普店街的住户,该往哪儿搬呀?”
“街里没传达吗?普店街全迁到市里新盖的大型居民区去。”
“是呀,是呀!”万老头挤出一副尴尬的笑容,“咱在这块地方住惯了,搬那么老远地方住,太不方便了。你,你看,你大叔做买卖离不开这块地。义民你有权,你就替大叔发句话,找处近点儿的房子。”
“怎么不方便?做买卖哪儿都一样做,只要在居民区,你那煎饼就有人买。”
“是呀,是呀……可住楼房,我那推车往哪儿放,家福的货往哪儿堆?在这块,和各头儿的人都熟了,办个事也方便,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这买卖兴许就不好做了。”
“普店街拆迁不归我管。我说话也不管用。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向街里反映。”
张义民说的是实话。环线站路需拆迁的建筑,是哪个区局的,由哪个区局负责拆迁。柳副市长亲自抓沿线企业拆迁。张义民分工抓零散民房和事业单位建筑拆迁,普店街拆迁由康克俭区长抓。这三块任务难度差不多,先动工的西线工程施工所需的拆迁是张义民负责。阎市长给了十五天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四天,一切相当顺利,至今还未发现“钉子户”,这得归功于市里舆论宣传工作的威力。这些天,报纸、电台、电视台发动了宣传攻势,再加上各级领导的工作形成了一种声势,一种权威。他负责的地段是就近搬迁,而且大多数住房都能有所改善,何乐而不为?张义民确有天时、地利、人和三大优势,给了他一次出师得利、马到成功的表现机会。张义民好不得意,他得意不单是为自己能巧妙地利用市长阎鸿唤的威望,指挥了局长区长们,也不单是为自己将在市长面前抢头功,而是他相信康克俭一定会败给他。康克俭是阎鸿唤最赏识的一个干部。康克俭凭什么?还不就是凭他各项工作都抢先。这次,张义民要让阎市长看到,他张义民比康克俭有能耐。
他比谁都清楚,普店街的头不好剃。
普店街住户多,是非也多,不像西线的拆迁住户那么好说话。普店街的住户,几辈子住在这儿,这儿的拆迁户要迁到靠近郊区的两处新建居民区。况且供东线搬迁的房屋还差两万平方米,又不可能增加搬迁户的住房面积,你让普店街的住户离土,怕不那么容易。那些平时把骂大街当好话说的人不翻了天才怪呢。
瞧,万老头已经找上门来。普店街像他这种个体户不止几十家。条件不满意,能给你来个“坐地炮”。普店街的拆迁,阎鸿唤给了二十天,只比西线多五天。张义民早就认准再给康克俭五十天,他也完不成,除非强行拆房。但那样一来,普店街人多势众,互相壮胆,说不定呼啦一下全跑到市政府门口坐着去,那事态可就严重了。康克俭未必敢这样做。可倘不这样做,他领下的二十天完 成拆迁任务就得延期,随之,施工也延期,阎市长的计划就不能如期执行,康克俭在市长心目中的位置就完了,而取而代之的将非张义民莫属。
“听说你当了总指挥,我这么件小事,你发句话不就成了?”万老头堆着笑继续求他。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有困难直接向街里反映,市指挥部不能管那么具体。”张义民很不耐烦。
“老邻居了,求你给个方便。你帮我这一次忙,我们忘不了你的好处,也绝不跟别人说。”
“万大爷,您有话留着到区里说吧,一会儿我要去开一个重要会议。”
万老头听张义民的话头硬邦邦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不敢得罪张义民,只好仍赔着笑脸:“好,好,我向区里反映,……如果区里……还得求……”他的话还没说完,张义民已经走远了。
张义民回到自个家,屋里满地狼藉,父亲正与妹妹在收拾东西。
他家将是第一个离开普店街的住户。
他与高婕的关系尚未最后确定,他不敢贸然搬到黄山大楼去。但现在,他也不能随大流搬到市边儿上去住,市政府在东市区盖了几幢干部宿舍。机关最近痛快地答应他可以把房子换到那里。他明白,这次不是看的高伯年书记的面子,而是看的阎市长的面子,他能与副市长区长同为正副职,机关行政部门谁又能小看他?
“你们这是干什么?”张义民问。
“提前收拾收拾,到搬家时就利索了。我……”父亲看是宝贝儿子,他现在对儿子变得越发恭敬起来。
张义民见自己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皱皱眉:“我早说了,最近搬不了,那房子小,电还没接通呢,你们急什么?”
“早一天,晚一天,都是那么点事。早收拾停当,心里早安稳。”义民爹没发觉儿子不高兴,张义民到家从来就是这副嘴脸,义民有出息,给家里长了脸,就该是“皇上”。
“这堆破烂收拾个什么?”张义民突然吼起来,“还想搬到市政府干部楼去?丢人现眼!”他环视着屋里堆在床上、地上的破旧东西,“这么乱哄哄、脏乎乎的,让我往哪儿呆?”
父亲见儿子发火了,忙不迭地吩咐女儿:“快,把床上的那堆衣服搬到一边,腾出一块干净地让你哥坐。”
张义兰撇撇嘴,不情愿地给义民打扫出一块空地。
张义民沉着脸坐下:“去,给我把那件白衬衣拿来。”
这种没有主语的命令,从来是下给妹妹的。张义兰赶紧从衣橱里拿来衬衣。父女俩看看张义民换衣服,全然忘了自己该干的事情。
“这么傻愣着干什么?领带呢,怎么老不记着拿?!”
“干嘛这么横,谁该着伺候你?”
“不想伺候人,自己长本事去!”张义民从不容忍妹妹不顺从,见她顶嘴,一下子火起,“上学的时候不好好上,到头来去卖菜,一辈子不会有出息,伺候伺候我你还冤?”
义民爹想替儿子消消气:“义民,你别在意小兰的话,她回家就干活累着哪。”
“累死又有屁用!全是吃货!”义民反而更加没了好气。
父亲听出儿子的气要撒到自己头上了,不敢再说话,亲自把领带找出来,双手递给儿子,又扭头数落女儿:“你这孩子太不懂事,跟你哥顶嘴,看不出他累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他的事耽搁得了吗?还不麻利点,帮帮他,快,给你哥把皮鞋拿来,擦干净。”
“这天儿有穿皮鞋的吗?”张义民不领情,顶了父亲一句,“擦擦这双。”他把鞋脱下来,由父亲弯腰拾起,递给妹妹。
张义兰坐在小板凳上,给哥哥擦着皮凉鞋。她后悔不该顶撞哥哥,顶撞他从来没有好结果,况且今天她还有事要求他。她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抱着那鞋细细地擦。
义民穿着拖鞋,在立柜镜前系好领带,见妹妹还在用心擦鞋,一脸的委屈,心里也觉着自己有点过分。妹妹在家里就像他的仆人,在这个世界上,他还不敢对谁像对待自己的妹妹这么威风。他的口气温和了:“行啦,小兰,不用那么细致了。”
义兰抬眼望望哥哥,见他眉头舒展了,便把鞋递过去,趁机会说:“哥,听说你现在权力可大了,全市所有的房子都归你管,连房管局都管不了。”
她的话是自己编的,除普店街这条胡同的人们听她胡吹过几句,别人怎会知道哥哥是谁?义兰这样说是为了哄义民高兴,她知道哥哥爱戴高帽。
“谁说的?”张义民虽不大信,却希望是真的。“胡同的人瞎猜。”
“不是胡同里的,连我们副食店的人全知道。”
捕风捉影,什么事一传就邪乎了。张义民想,这么说,自己有几分知名度了?这种传言对他太有利了。不知这传言是从市政府机关干部嘴中,或是市拆迁指挥部那儿传出的,还是普店街居民臆造的?两种可能,其意义差异很大。
“你们副食店怎么会知道我?”他追问,任拆迁副指挥,报上没登,按规定,只有副市长或市委常委以上的干部报上才上名。
“我怎么知道?”张义兰担心哥哥看破,支吾着。
“什么权不权的,你别瞎说,别给我招惹闲事。刚才万家福他爸爸就堵着我,非让我给他调房,这老头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信儿。”
父亲听儿子提起万老头,想起什么,往儿子跟前凑凑:“老万头前两天也跟我提起过这事,求我跟你说说。”他留意着儿子的脸色,“他说,你要能帮个忙,他送台冰箱。”
“胡闹!”张义民两眼瞪起来,“你让他少来这套,以为送台冰箱,我就管他的事,没门儿!”
张义兰见父亲离了题,忙给哥哥帮腔:“爸,咱才不要他那电冰箱呢,以为自个儿挣八万块钱,给点钱,别人就得巴结他。哥有权,能帮忙也不帮他们家。”
“什么八万?这种人怕别人看不起他,就吹牛。”
“是真的,万家福给我看过他的存折,他还要办个工厂,一年能赚五六十万。”张义兰为了让哥哥相信,又顺口夸大了家福的话,她没见过折子,但对万家有八万深信不疑。
张义民哼了一声,心里不禁酸溜溜的,自己每月不过一百多元工资,凭什么一个劳改释放犯,臭个体户比他堂堂国家处长挣得多!贡献和报酬,体面和待遇太不成比例。
“办工厂?万家福做梦还想办托拉斯呢!他早晚得‘二进宫’。”
“别管他,哥。”张义兰赶紧把话引过来,“我觉得杨大娘家咱得帮帮忙,能不能和咱搬到一块,或者近点?”
张义民无心再与父亲和妹妹说废话,全神贯注地审视着自己的全身打扮,镜中的他,仪表堂堂,罗晓维今天一定会更着迷。
“哥,你答应了吧?”张义兰见他不说话,以为有门儿。
“我谁也不管,冲杨建华我也不管!”张义民恨恨地回答。他不是有意伤妹妹,而是从心眼里恨杨建华。自从他当了高伯年的秘书后,胡同里的人谁不仰视他,只有杨建华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脸上还有那么一种轻蔑。
张义兰忍气吞声就是为了求哥哥这一件事,没想到他对杨建华这个态度,忍不住又顶他:“杨建华怎么了?人家现在也当公司经理了,比你低不到哪里去。”
“他当经理了?”张义民又一惊。
“你以为就你能当官?人家现在是市政工程公司的大经理,今天也是坐汽车走的。没准,人家将来比你官儿大。”义兰解气地大声喊,能把义民气得跳脚才好。
张义民这一次却没发火。这个消息和万家福有八万元钱一样让他发酸和心寒。公司经理和处长是同级干部。处长在市政府是个没权的大衙役,公司经理可是拥有实权的小县令,一个史春生当上凤华饭店的经理就已经够瞧的了,现在又冒出个杨建华,还有那个万家福,他张义民在人们眼中还会有以前那种荣耀和神秘色彩吗?
鸡窝飞出一只凤凰,人们会刮目相看。
如果一下子飞出三四只凤凰,人们就得比比看了。
“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从没骂过的粗话。他发誓,绝不让这些原不如自己的人赶上来,更不能让他们超过自己。
走着瞧,他张义民的天地岂是普店街居民可以想象的!
二
普店街要拆迁了。街办事处把市政府的决定正式通知到各家各户。
居民的第一个反应是高兴的。住了这么多年的“三级跳坑”今天终于可以跳出来,成为楼房的居民了,大家奔走相告。紧接着,感情又复杂起来,真的要搬了,心里又惶惶然,若有所失。
老人们怕住不惯楼房,年轻人觉得离市中心远了,上下班又多十几里的路。一些多年被缺房或无房结婚所困扰的人们,心中又燃起希望的欲火,想乘机扩大一下住房的面积。
“那么远的地方,不多给两间房谁去?”
“街里传达了,按原面积分房。”
“那不合理。”
“就是,咱这院子也得算平方米数。”
“不给扩大,不搬!”
“对,不合适不搬,只要大伙全不搬,谁也不敢怎么着。”
这真是难得的机会,用不着在自己单位来排队要房,看领导人的脸色,给头头送礼打点,也用不着在分房会上撕破脸,为分米之差,你争我抢。现在,政府要用这块地,想让咱走,那好,多给间房。这回是政府求咱,主动权在自个儿手里。
“能住进楼房,夏天不让水泡,就改善了。这么硬闹,政府一觉着不合算,不拆了,咱们就没辙儿。”
有人怕这么一闹,把个好事又弄黄了。
“哪儿会,阎鸿唤可不是别的市长。他说过的话从没收回过。瞧市里干的几件大事,刚开始谁都不信,可最后还不是件件办成!现在咱们多要几间房,这在市里算个针眼大的事,市长才不会为这屁大的事改主意呢。”
“有理,市长一算账就是几千万,还在乎咱这一间房?”
人们这么一说,似乎大家心里都有了底。
“改主意也没嘛,不搬更好,谁愿意穷折腾。”自以为有了底儿的人们又开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拆迁的消息,给普店街带来了兴奋,希望,也带来了几个不眠之夜。男女老少几乎都在谈论和重复着同一个话题,尤其昨天,当人们看到几个测量人员来到街里,架上测绘仪已开始工作了,便更加确信政府拆迁普店街的计划不会再变。
陈宝柱趿拉着一双拖鞋,光着膀子,浑身汗淋淋地转砖运土,动手和泥,一副大兴土木的架势。
万老头和张义民碰了个面儿,刚给窝了一下,闷头回到小院,看见陈宝柱一身土地干活,止不住纳闷儿,普店街眼看就要拆了,这小子倒要盖什么?
“宝柱,你这要干啥?想扩大厨房?咱这房可要扒啦。”
陈宝柱抹把汗:“谁盖厨房了?”
“那你想盖小房?”万老头瞧着院里已经十分拥挤,窄小的过道紧张了。他虽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地方就得拆,但陈宝柱若真盖了就只能剩一个人走路的夹缝,他和家福的两辆货车可怎么办?
“在这他妈的地上盖小房,还不够我伸腿的呢。”
万老头一块石头落地。
“我他妈的给屋里打个隔墙,到时候大小也得算我两间房。万大爷,到时候还得求您老给证明一下,说我家早就是两间了。”
万老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那房卡明写着一间,隔就能变成两间不成?
“好,好。”万老头嘴上应着,回自己屋里去。
陈宝柱没想到什么房卡,他就认为自己的点子高。十六平方米隔成两间,将来能对付一个偏单元。
这些日子陈宝柱经历了一个大落大起。
他一时犯性打了老队长,事后才明白自己闯了祸。他知道自己这回好不了,果然传来了要开除他的消息。按过去的脾气,他索性拿刀捅了那个老帮子才解气。但他想想又怕对不起杨建华。人总得讲点义气。他家房漏,杨大娘让万家福把老娘背到自己家里,建华又派队上的人给他修房。杨建华够意思。听说打老队长的事也给建华惹了麻烦,他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看着建华和杨大娘的面子,他也得忍下这口气。
开除就开除,现在哪儿不养爷!万家福不就开除公职了吗,可人家现在,腰缠万贯,不照样整天吃香的喝辣的。那几天,他有意和万家福套近乎,巴望着能跟家福一起干,就是当个小伙计也认了。万家福却一直躲闪着他,他明白,那小子嫌弃他,看不起人。宝柱一狠心,索性自己往农贸交易市场蹲了几天,看看那帮个体户是怎么做买卖的,掂量着自己能干点什么买卖。交易市场卖什么的都有,他看得眼花缭乱,弄不清人家都是从哪儿趸来的货。他跟人家打听,素不相识,谁又肯把买卖真经告诉他?转悠了几天,他也没摸到门路。
走投无路,还是投靠自己旧日哥们儿是条道儿,过去建华管着他,他跟那帮人断了往来。如今,他管不了那许多了。
他去找了北大街摆西瓜摊儿的“三帮子”德胜。德胜过去是跟在陈宝柱后面的跟屁虫。现在,长得五大三粗,块头儿比宝柱还大,身边也有了几个穿花格衬衫的长发蓄胡子的新哥们儿。见到宝柱不像从前那副巴结相,而是神气活现,不把陈宝柱当个人物了。陈宝柱自觉虎落平阳,不顾德胜的态度,只求德胜收他入伙。德胜很痛快,让他第二天找他们一起去取货,并大大方方甩给宝柱两张“大团结”,“买两盒好烟抽。”德胜满不在乎地说,并许诺,取回货,分给宝柱一百元。陈宝柱正愁这个月工资发不下来,没活路呢,给老娘买药钱都是杨大娘掏的,听到一百元,心里挺高兴。他花了一块八买了盒过滤嘴,又花了两角钱买了盒杂牌烟,过滤嘴留着明儿在哥们儿面前抽,杂牌这会儿抽,剩下的钱,他给老娘买了天麻丸和二斤肉。美滋滋地回了家。想着今后花花的票子口袋里装着,老娘也高兴高兴。看万家福那小子今后还敢狗眼看人低!更主要的也气气那老队长,开除我,咱爷们儿反倒发财了。宝柱越想越兴奋,一夜没睡好,压得床板吱吱响。
转天上午,他去找德胜,帮德胜看了一天瓜摊。傍晚,德胜找来一辆卡车,留下一个哥们儿看摊,其余的人跟他坐车到了西郊区。车在公路岔路口停下。不一会儿,远处来了两辆大车,载着满车西瓜。德胜几个过去拦住车。
“这瓜怎么个价?”德胜问。
“不卖,这是送市里总店的。有合同。”前辆大车的老车把式见几个横眉立目的小伙子拦车,有点慌神。
“傻蛋!跑那么老远送瓜,还赚不够跑道钱呢。咱们好商量,出个好价钱,这车瓜我包了。”
“没个秤,没法卖。”老把式慌忙说。
“估个价,这车五百来斤,每斤八分,不低吧?”
“大兄弟,别开玩笑,这车足有二千斤。”
“卸车看,我在果品批发公司干这么多年,掂量掂量,说的数儿错不了。”
后辆赶车的小伙子看出这几个人不地道,跳下车:“不卖!这瓜送市里一毛五分收购。”他话还没说完,只见腰两侧被两把明晃晃的刀子顶住。
“你们……”
“明说吧,卖不卖?”
老把式明白他们遇见了什么人,他怕伤着自己儿子,只好忍痛答应了。“好,好,八分就八分,按二千斤算。”
德胜朝其他几个一摆手:“依他,装车。”
然后扭身递给宝柱一把刀子:“你看着点,不老实,就废了他们。”
赶车的父子俩眼看着两车瓜被这帮人装到汽车上。
德胜从口袋里掏出个报纸包扔给老把式:“一千六,一分钱不少,你们俩分去。”说完迅速跳进驾驶室,汽车飞也似的远去了。
“你们怎么知道准备二千斤的钱?”宝柱装车累得骨头散了架,靠在车帮上问。
“什么钱?一堆废报纸。”长发哥们儿说。
宝柱心里一惊,这不等于明抢吗?早知道德胜这么干,他就不来了。让警察抓住起码又得关几年。可既来了,又躲不得。
“这车的牌号,让人记下来报告就坏了。”
“嘿,这咱早想到了,全用纸糊上了,进了市再撕下来,汽车市里有的是,卖瓜的成千上万,‘雷子’上哪儿查去?”
一车瓜卸到了德胜的瓜摊上。
“德胜,你小子贼了。”宝柱拍拍德胜的肩膀。
“随便捞两条小鱼,小意思。现在的行情,就是便宜了胆大的,亏死了胆小的。走,再跟我们往东郊跑一趟,多弄两车瓜,‘咬秋’一脱手,能赚一大笔。”
“不行,我得回去了。我那老娘一个人瘫在床上,还不知一天吃喝没有呢。”
“才取了一半儿货,可只能给五十,昨天咱们说得清楚。”德胜斜愣着眼。
“行啊。”
“什么时候再入趟门子,我手头还有活儿。”
“到时候再说吧,我那老娘离不开人,日子说不准。”陈宝柱犹豫着,拿不准该不该跨进这座门。
德胜见宝柱神色不大对,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今儿算我没干,我那份儿也全赔给你。哥们儿,我这可是全看旧交情,才帮你一把的,今后干不干由你,哥们儿绝不为难你,可今晚的事要露了风,如今哥们儿我也不是吃素的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宝柱被德胜激火了,“你也太小瞧我了,我陈宝柱多咱过?”
他数出五十装进兜里,把剩下的五十丢给德胜,扭头回了家。
宝柱不敢再去干。五十块钱拿在手里心里很不安生,他整天想着发财,但不义之财到了手,心却虚了。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手头没钱用,陈宝柱还是把钱花了,花了钱,下一步怎么办呢?难道那两只金戒指在他家里就放不住吗?建华来了。
“这些日子好受吗?”建华把他叫到胡同口。
“还不赖。”陈宝柱无精打采地靠着墙,嘴上却充硬汉。
“混蛋,跟我说实话。”
“实话?我豁出去了,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有什么了不起!”
“你活一辈子就是为着落那么个疤?”
“那我有啥法?老王八非要堵我的路。”
建华一只大手攥他的肩膀,把他从墙根上拉起来:“路靠人自己走。这几年你在工程队老毛病改了不少,可你本性难移,遇到事,什么理由不好说,非得耍横?”
“他根本不听我说,黑上我了,我有理也说不清。”
“老队长看不上你,还不是你平时溜尖耍滑,留下的坏印象。谁又信你一下子变得孝顺了,为什么别人的话,他就听得进去?”
“哼,在他手下干,累死也落不了好,开除更痛快!”陈宝柱想挣脱建华那双手,但挣不开。
“老队长恨你不遵守纪律,干活儿吊儿郎当,但他可夸你技术好。”
“别胡嘞!”陈宝柱以为建华哄他。
“前年修康庄桥,老队长说你铺的路面比别人好,说‘宝柱这小子有两把刷子,只要肯走正道,是把好手’。”
陈宝柱恍惚也想起,那时老队长确实奖赏过他一支香烟,拍着肩膀夸过他,他不吭声了。
“你的长处别人看得到,你的短处别人也看得到。你觉得做一个人,该怎么活着?你以为开除了,去干个体,钱就那么容易挣?那同样得付出辛苦。就拿家福来说,什么时候,你看他像你这样闲着没事蹓跶。他的钱靠自己起早贪黑挣来的。而且,光卖力气还不行,还得动脑筋,得懂知识,研究买主的心理,了解市场行情,还得遵守国家法律,工商管理规定,依你现在的样子,国营单位干不好,个体也同样干不好!说不定哪天赚不来钱,急得去打架,去抢,早晚还得让社会开除。”
“谁……谁去抢了?……”陈宝柱听见“抢”字,心一哆嗦,说话也结巴了。
“是呀,你要真干那事,我非先敲碎你的脑壳不可。”
陈宝柱不敢抬头。
“你的正道是回工程队好好干,把自己的技术才能发挥出来,做个像模像样的人!”
“不开除我啦?”陈宝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建华点点头。
陈宝柱高兴得恨不能给建华跪下:“建华,你真够意思,冲你和杨大娘,打今往后,我不干出个样儿来给人瞧瞧,我就……”
“别光拿嘴说。”建华截住了他,“这次城市道路改造工程是城市改造的一件大事,你得在工程中立功,打翻身仗,懂吗?”
陈宝柱绝路逢生,一下子变乖了。转天到队里上班,让老队长指着鼻子一顿骂,他一句嘴没还,末了还堆上笑,左一个决心,右一个保证,让老队长消了气。队里给了他个警告处分,他却觉着自个儿捞了个大便宜。私下里还跟队里的小青年吹:“他敢开除我?哥们儿回来了,这就叫胜利!”可干活的时候却不敢再偷懒,在施工准备工作时,跑前跑后,挺卖力气。
但是最近,陈宝柱又冒出一股心思来。
队里一个青年工人结婚了。大伙儿一块闹洞房,爱犯野的小子们喝得醉醺醺的,逼新郎用舌头舔新娘鼻子。新郎给哥们儿面子,新娘也大方。看得陈宝柱心里像有小虫子爬。
回到家里,陈宝柱倒在床上便开始胡思乱想。
自个儿也二十七八了。停职这一个月,队上又有两个弟兄搞上了“对象”,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娶个老婆?
男人和女人的那一回事,陈宝柱从小就知道了。
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家,小宝柱半夜醒来,常常懵懵懂懂地看见过父母的勾当,小小的心灵中多了一种新奇的渴望,这种欲望日益充塞了整个大脑。他急切地寻求尝试的目标。他看上了张义兰。义兰那时才六岁,比他小四岁,一天,趁母亲去买菜,宝柱把她叫到家里,骗她说只要和他一块玩玩这个之后,可以领她去坐坐父亲的小吉普。义兰挺听话,偏巧母亲来了,发现义兰正撩开裙子,宝柱帮她脱,顿时,母亲又气又怕,脸变得煞白。她警告儿子:“小孩子干这种事要死的。”陈宝柱当时信以为真,后来,义兰还追他吵着要去坐车,宝柱却不敢了,他怕死。到了中学,他开始混在不三不四的团伙里,才明白母亲骗了他。在团伙里,他搭过一个“伴儿”,至今还记得她的样子。脸儿白白的,脑门上一溜齐眉穗儿,说话奶声奶气的,长得比哪个哥们儿的“伴儿”都好。他为她打过人,也挨过打。她跟他逛街、看电影、下馆子,就是不跟他来真的。一天,他发现她跟他的“大哥”正在做那种事,他急了,狠狠打了她一顿,她躺在地上骂:“我愿意。你妈不也是个臭婊子吗,当我不知道?有脸打我?”宝柱被噎得说不出话。转天,“大哥”把他堵在一条死胡同里,想给他点颜色。醋意,妒火,加上父亲刚刚被枪毙带给他的绝望,化做一种仇恨的报复,他掏出三棱刮刀,朝着平日称王称霸,肆意打骂他的“大哥”腹部刺去。
他坐了两年牢。
直到坐了牢,他也没尝到女人的滋味。现在队里师兄弟一个个都在找“对象”,又是在报上登“征婚”,又是买票参加“鹊桥会”。自己呢,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也该找个老婆,晚上搂着睡觉,白天照料老娘。连那天老队长骂完他都说:“往后好好干,长点儿出息,再娶个老婆。”
可他早听说现在搞“对象”头一个条件就得有房,没房没人跟你。普店街要拆迁,陈宝柱琢磨了一夜,想出这么一个“高招”,乘机弄间房。
陈宝柱和好泥,又把砖搬进层,准备砌墙。
“宝柱,这不让邻居们说闲话吗?”宝柱妈躺在床上,劝儿子。
“哼,谁他妈的敢说!现在谁有法子,谁想。谁眼热,谁就干。”
“那你也该告诉杨大娘一声,要不,就跟你建华哥商量商量。”母亲对儿子的举动感到不安。
“告诉她,她就得管,还不如不告诉。再说,建华人家现在当经理了,到时也能住上黄山大楼了,咱怎么办?不就得凭把力气多闹间房嘛。”
“你建华哥有出息,就是住进大楼,也是靠自己的本事。他对你对咱家都有恩情,可不许你眼红,说建华的坏话。”
“我还不懂这个?建华升官,我乐不得的呢,也气气那狗东西。”
“你怎么还跟老队长过不去?建华走了,没人管着你,妈这几天就对你放心不下。”
“你就少操点闲心吧!老队长那里早没事了,我是说张义民那狗东西。建华现在也当官了,我看那小子再神气!”
“你呀,你就别看不惯别人了,让人家看得惯你,用正眼瞅你就行了。”
陈宝柱把一搭泥重重地甩在墙垛上:“你别瞧不起我。我比建华比不上,要真干起来,准比义民强。您老就闭眼睡觉吧,明儿说不定咱还当上总理呢,到时一个月挣他个千儿八百的,给娘买个电子床,想睡想起,想吃想喝,想拉想尿,一摁电钮,全他妈的自动的。”
“你这孩子,总没个正经,整天说梦话。唉!正经说,也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了!”
宝柱没了话。现在,他就怕提媳妇,一提心里就躁。媳妇,媳妇,有了房,人家说媳妇就有了一半儿,可那一半儿,哪找去?
三
万老头闷头进了屋。一屁股坐在床边上,掏出烟点上。
“咋啦?哭丧着脸。”盘腿坐在硬板床上熨衣服的老伴,放下熨斗,瞧着老头子。
“咋?准备搬家吧,往后买卖也得黄了。”
“去街里问了?”
“就那么一句话,统一拆迁没照顾。”
“家福不说让求求义民嘛,他是管事儿的。”
“管!管!”万老头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人家不管!”
“那就没法子了?”万大娘也犯愁了。
万老头在老婆眼里是个活神仙,家里一切事都是他安排,听他的就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能拿出对策来。儿子刚出狱时,拉不下书生脸儿,总想着还去教书,原来的学校不要他了,他就一趟趟跑教育局,申请去郊区教学。万老头做了决定,让儿子跟自个做买卖。结果,咋的?儿子做买卖一样挣出个脸面,比吃一辈子粉笔灰还强。万老头在外面恭维着笑脸对人,在家里就绷着脸做主子。没有他,万家这条小船就开不起来。
万老头听老婆说他没了法子,也觉得自己在家不能丢面子,他抽口烟,思忖了一下:“怎么没办法,我早做了退路准备了。”他瞧瞧自己的房子,“北关街上我相中两间门脸儿,里外间,比咱们这房要宽绰,做买卖最合适。人家要两万五,我划下五千。买房置产这也是买卖人该着办的事,早年间……”
“你舍得?”老婆问。
“有啥舍不得?舍不得本钱就赚不了大钱。有了门脸儿,开个小铺子,不比推车上街体面、气派?”
万大娘从来对丈夫言听计从,丈夫一番话,她脸上消了愁。
门开了,家福浑身是汗进了门,直着眼就朝水缸奔,舀瓢水咕咚咕咚喝个饱。
“今儿买卖咋样儿?”万老头故意不看儿子,沉着脸说。
“还行。”万家福抹抹嘴,转身要进自己的小屋。
“回来!”父亲叫住儿子,“这些天,像没了魂似的,你就不许多说两句?”
万家福站住,转过身,开始报账:“卖了三条牛仔裤,八条裙子,够可以吧?”
“混话!你是给我干呢,还是给你自己干?我问你这些天,整天干的什么?”
万老头发现儿子这几天心思好像并没全放在买卖上,从上海回来,办厂的事已闭口不提了,可又整天抱着一堆报纸杂志翻,晚上也不睡觉,又刻又写,印出一张张像“文革”时传单似的字纸来。
那是万家福一条新的生财之道。
他一直不甘心自己这个高智商的人只做小买卖,厂子办不成,总想干点别的。这次去上海,火车上碰到那个科技情报所的工程师,一席谈话使他又开了一窍。信息社会,信息可以转化为物质、财富。到上海取完货,打包送上火车。他归途上坐慢车,一路上专拣小站下车,下了车又专朝农村奔,注意察看当地地理环境、产品、资源,琢磨着这里什么条件可以利用,什么农副工产品可以发展。与当地乡镇负责人,建立了联系,了解了他们特有的产品、资源和缺乏的技术资料、物资。回来后,他白天卖服装,晚上找信息,把杂志、报纸上的各种信息资料,分门别类剪贴。然后跟市工商局疏通,办了一个“农副业信息服务部”的新执照。从此,一边卖衣服,一边兼营“信息服务”。他给去过的乡镇,寄去广告,宣称“要成为万元户,本部可代为提供可靠的信息和技术资料”。果然,大量来信购买信息,有的具体询问养鸡、养兔、养貂、养鱼虾,种葡萄、种苹果、种梨树等技术知识,有的要求提供原料、产品的信息;有的介绍自己当地情况希望给予指点致富之路……家福和几个同学合作,查资料,买书籍,与农科院、情报所建立联系,把有关技术资料信息提供给对方,提取五到一百元的服务、资料费。刚刚干了不到一个月,两千多元就进来了,而且供不应求,来信求援的越来越多,家福倒有一多半精力放在这个“信息站”上了。这样办下去,加上他的小摊点,一年挣上三四万不成问题,这样,即使没有父亲的首肯,办工厂的资金也有希望了。
“您别管,反正把钱给您挣回来就行了呗。”家福不想对父亲解释,一则他不懂,二则他见钱眼开,自己的计划就会泡了汤。他把一天挣的钱交给父亲。
万老头点点钱,除去本钱,净赚了四十多块,他满意地点点头。
“家福,我问义民了,他不管。”
“你怎么跟他说的?”
“求他呗。”
“光凭个嘴说,现在可不行,你以为街坊邻居就这么大的面?告你得舍本。”
“我跟你张大爷说了,事成送台电冰箱。”
“这么大的事,一台冰箱不行,还得加台彩电,现在就送。”
“你小子狂,让他发句话就这么金贵?”
“没有烧手的好处,人家肯给你办吗?”
父亲蔫了,舍不得钱,明摆着不行,可再花两千,又心疼。
“您拿钱来吧,明儿我去买。买了送去,房子就有戏。”
“你有准?他不收咋办?让邻居瞧见咋办?他收了不办咋办?得把事儿想周全。”
“您甭管了。明儿一早把钱给我预备好。”
万家福说着对着镜子擦把脸,整整头发,扭头又出了门。
他要买冰箱彩电还得先和五金交电公司的朋友打个招呼。平时他没少帮那朋友的忙,弄个条儿问题不大,关键他还得去探探义兰的口风,再下决心。
义兰的菜市场离普店街只有两个路口。
这是个只有一间售货厅的小店,店里油盐酱醋,熟肉生肉,水果糕点,蔬菜咸菜,样样齐全。万家福平时不问家务事,还是头一回到这儿来。
张义兰围着条白围裙和一个胖女人守看菜摊。
“义兰。”他招呼她。
“哟,真新鲜,怎么今儿个你来买菜?”义兰坐在一只倒扣的破筐上正百无聊赖,见到他,挺高兴。
“非得买菜,看看你不行?”万家福笑着说,义兰在这儿比在家里对他的态度显然要亲热。
“我有啥看头?”张义兰说话有点发嗲,扭头向胖女人介绍,“李姐,这是我们胡同的万元户。”语气中不无炫耀。
“哟,是吗,看不出来,我还以为是个大学生呢。”
“人家本来就是大学生,辞了干个体的。”张义兰仿佛生怕同事小看了万家福。
“可不,大学生有什么,不就挣七十六块吗,能当了万元户吗?现在,就个体户吃香,有本事还是干个体。”胖李姐羡慕地瞧着万家福,“做啥买卖?”
“服装。”万家福简短地答,他不想多与这胖女人周旋,看看她们的菜摊,对张义兰说:“你们的菜也太次了,怎么卖得出去?”他顺手抓起一根已经发干了的黄瓜。
“没人买。”义兰说话带着气,“店里头头屁都不管,卖多卖少一个样,光赔钱吧。”
“这哪儿行,店小也得改革呀,吃大锅饭干不好。”
“倒是嚷嚷改革呢,昨天公司来人开会,要把店承包给个人。这么个破店,亏了那么多,谁敢应?”
“你应。”万家福毫不犹豫地接口,“这可是个机会。”
“我看我们经理那熊样,真想争口气,可回家一琢磨,又没胆儿了。”
“你包,没问题。你们这个店经营的都是生活必需品,根本没有赔的理儿。没关系,有难处,我给你出主意。”
“对。”胖女人在旁接口说,“人家是个体户,懂得买卖,又有文化,点子多。义兰你就干吧,咱们店也就你泼泼辣辣的,有胆子。不然,工资都发不下来,咱们都喝西北风去?”
“真的?”张义兰望着万家福,动心了。
“那当然,这也是一番事业。我看你行,今儿晚上我帮你琢磨琢磨,明天你就跟经理挑明。”家福口气很坚决。
义兰看家福那激动的样子,想到他对自己一直很关心,不由得心里十分感动。
“这么说,你还真不能搬得太远。”她说。
“你让你哥给我们家帮帮忙。”家福自然地接上了话茬,“再说,你知道,我一直想办工厂,厂房也选好了,就在附近,远了……”
“你怎么还想办厂?你不说资金不够,上面也不批吗?”
“那是原来,让我爸说得我不想办了。那会儿觉得我爸有理,攒十几万银行一存,以后就不紧不慢地做点买卖。生意不好也有利息兜着,日子比一般人要好,一辈子也就行了。可后来我一想,人生不能过得太没意义。有钱不一定生活得痛快,人总得干点嘛,不然生活就没光彩。酒囊饭袋、吃喝玩乐精神会空虚。我既有这个想法,趁年轻就得干一番事业,搞企业的心我一直不死,就算把本儿赔了也想试试。”
张义兰还从未见家福这么长篇大论地谈什么,也从未想到他肚里还有这么大的志气,完全没有了过去在她面前畏畏缩缩,不敢说话,讨好的样。今天的万家福说话、语气、神态都挺帅。
“嗬,你这小伙子还真行。”胖李姐一边惊叹着,“张口一套一套的,把我们义兰都说傻了。”
义兰这时才觉得自个儿有点失态,推了一把那女人:“你别胡嘞。”
“得,你们先聊着。”胖女人识相地离开了菜摊。
“同志,西红柿多少钱一斤?”一个女人来买菜。
义兰不理她,冲家福说:“那我再跟我哥说说,就怕他……”
“你告诉他,他帮我个忙,亏不了。我送他冰箱彩电,外加屋里装饰,有一万,够不够?现在办事都讲明码。”
“瞧你真是财大气粗,张嘴就是一万。他办不成你不就亏了?”
“亏不了。”万家福见义兰今天待他好,胆子也大了,开起了玩笑,“送给你,咱们还不是一回事?”他压低声音说。
“去你的。”张义兰红了脸。
“喂,同志,我买菜。”买菜的女人有点急了。
“着什么急,等一会儿。”义兰斜了女顾客一眼,“没见我有事儿。”
“你……”女顾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哟,你承包可不能这态度。”万家福又小声说,“我走了,给咱们弄彩电冰箱条儿去。”又大声说,“晚上,我找你去,商量你承包的事儿。”
“你还卖不卖菜?”女顾客真火了。
“我给你拿。”胖李姐不知什么时候回到菜摊上。
“那我走了。”万家福口气很亲近。
“嗯。”张义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儿接触,她竟对万家福有了个崭新的感觉,口气也亲昵了。
万家福的背影没有了,义兰还在那儿愣神儿。
“哎,这小伙子是不是你对象?”胖李姐捅捅义兰。
“去,没那事儿。”张义兰否认着。
“差不离儿。又有钱,又有词儿,长得也精神。你甭瞒着我。”
张义兰忽然觉得自己一阵心跳。是呀,家福有这么多好处,怎么自己以前没发现过呢。
四
踏进凤华饭店,顿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儿高雅、华丽,一种舒适、安谧的气氛和从四面八方散发出的香气汇聚成令人沉醉的力量,使得走进大厅里的张义民有点手足无措。
张义民还是在凤华开业典礼时,陪市领导到这儿剪彩,顺便参观了一次,那次人很多,并无今天这种特殊的感觉。他有点嫉妒史春生,这样的美差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
一位穿着华丽旗袍的女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把他引向二楼一间餐室。
好雅致的房间,浅黄色的两套软缎沙发,飘逸的白色窗纱,配着粉红色的地毯。靠墙是一张茶色玻璃餐桌和两把软椅。罗晓维坐在那儿等着他。
她今天穿一件白色的镶纱边连衣裙,脖子上一串工艺考究的金项链熠熠发光。没有了穿宽袖窄裤的活泼和调皮,却多了几分清丽和纯美。
罗晓维见张义民呆呆地望着她,不由微笑了。张义民穿件半袖衬衫,领结打得漂漂亮亮,身材伟岸又带有书卷气,倒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大学生。
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坐下。”
张义民觉得她的手一碰他,就有一股电流闪电般传到全身,全身立刻麻酥酥、热辣辣的。
她看见他这副呆样,笑着甩开手,“叭”地一下在他颊上吻了一下:“哇,你这个傻样子,好可爱!”
张义民猝不及防,越发慌了神儿说:“别,别这样。”
罗晓维拉他在椅上坐下:“怪不得高婕看不上你,原来你是个清教徒。”好像有些生气。
他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脸颊湿漉漉,罗晓维嘴唇上的一种香气仍在缭绕,使他有点神不守舍。
一位女服务员进来,解了他的围。她为他俩放好碗筷,又斟上酒,便站在一边等待吩咐。罗晓维摆摆手,她知趣地退下。
张义民举起酒杯:“晓维,我敬你一杯,算我向你赔礼。”
“高婕根本不爱你,你还执迷不悟。”
“不,不能这样说,高婕她其实……”
“算了,别自欺欺人了,我在上海,看她天天和那个男高音黄炯辉泡在一块儿。”
“那是高婕的老师。”张义民赶紧解释。
“老师?情人式的师生。”
“不,不是的,她跟他关系密切,是因为崇拜。”
“崇拜?崇拜就朝夕为伴,崇拜就gotobed?我都看见了。住在一个饭店,谁都知道,就你不知道,或者明知道还甘心戴绿帽子。”罗晓维举起酒杯和张义民碰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张义民也一口气喝光了酒,他的脸再次涨红了。罗晓维的话直戳他的内心深处,羞辱使他无言以对。当别人知道了高婕的丑闻,就意味着自己忍辱负重,苦苦攀附的那根线要断了。
“今天,不要提她。”他为自己又倒满一杯酒。
“好,听你的。”罗晓维再次举杯。“为你这句话,连干三杯。”
张义民顺从地干了三杯,他本不会喝酒,空腹连饮,心情苦涩,虽然是低度的王朝酒,他也开始觉得头晕,腿轻。
罗晓维似乎也有了几分醉意:“我就不懂,你为什么在当今八十年代还那么清教徒似的。人生若没有享受,还有什么乐趣?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吃苦,为别人活着,而不是为自己活着,比如你,整个儿一个傻帽儿。”
张义民对罗晓维的指责内心反倒有几分得意。正人君子的形象是他一贯需要在别人面前树立的。看来,罗晓维已接受了他的这种形象。其实,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生活里充满乐趣,接受这个姑娘的邀请不正是为了享受与异性交往的刺激吗?
“人其实都是在为自己活着。”他说,“只不过寻求自我,表现自我的方式不同,有的人只看眼前的小利益,而有的人看得更长远。”
“得了吧。”罗晓维用餐巾擦擦嘴,“你别说那套学生腔吧。那天在援朝家,我就看你像个书呆子。什么自我呀,寻求呀,远大呀,我最烦这些词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最反对为着什么长远而用清规戒律束缚自己,眼前的乐趣不享受,说不定哪天就飞走了。像我老爹,清正廉明一辈子,活着光吃苦了,‘文革’一场运动还不是又在苦中见了马克思。幸亏我伯父还当政,否则不仅他吃了一辈子苦,带累我们几个孩子也吃苦。”
张义民心里一亮,罗晓维果然是干部子弟。
“你伯父是干什么的?”
“他官儿倒没我老爹大,才是个副部长,不过因为在北京,咱们这儿的老部下们还都买他的账。”
“你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啦。”
“什么大树,一离休,都没用,还是得靠自己。我是一点光不沾,靠自己唱出来,靠哥们儿捧红的。”
“你怎么认识的徐援朝?”
“怎么,想当克格勃?”
“不,我想了解一下我的这些新朋友,也包括你。”
罗晓维咯咯笑起来:“说你呆你就呆给我看。通过我的嘴了解我?有意思。”
“你今天找我商量什么事?”张义民赶快转开话题,他发现自己在这个言词直率,说话毫无遮拦的女性面前,一再露怯。
“我不在电话中告诉你了吗!第一想你,赚了钱想请请你。第二是开导开导你,帮助你高瞻远瞩地分析分析中国发展的大趋势。”
“哦,我倒想领教领教。”张义民来了情绪。这个只知“享受”、“乐趣”的姑娘难道还对政治感兴趣?
“好,你听我说。”罗晓维把一筷子白切鸡放到嘴里,细细嚼了,又喝上一口酒,这才开始“演说”。
“中国人的观念发展趋势,我以为目前乃至将来就只有一个:从务虚到务实。何为虚?何为实?虚便是所谓的荣誉,实便是物质,金钱。说白了,钱就是一切。人们追求,羡慕和尊敬的不再是什么革命经历,模范事迹,荣誉称号,道德典范,而是百万富翁。想想十九世纪初期的欧洲,法国大革命后资产阶级开始鲸吞掳掠,聚敛财富,成为暴富,而社会的旧观念仍推崇已经衰落的贵族。资本家有钱没地位。不少贵族已经没落潦倒,然而仍拼命维持和自我欣赏着徒有虚名的贵族头衔。资本家中的蠢货们拼命巴结贵族上层,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攀亲联姻,获取贵族的爵位。结果怎样?资本家最后主宰了一切,贵族的桂冠变得不值一文。有预见的聪明贵族,便早早加入资产者的行列,把自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罗晓维说着,看看旁边毫无表情的张义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徐援朝和我们圈子里的一些朋友,就是这样的聪明人,有预见。他们利用老头子们现在还有的那点力量,办公司,搞大号买卖,就是为了成为百万富翁。而你,就像那些想爬到贵族圈儿中去的蠢货。”
张义民感到震惊、刺痛。罗晓维的话如此尖刻,而他却像被剥去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那儿,狼狈不堪。
“你的比喻极不恰当。当今中国不是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欧洲,无产阶级老干部也不是封建社会的没落贵族,社会性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你的话,缺乏最简单的社会发展常识,还讲什么‘发展大趋势’。”张义民思索了一下,找到了反击的武器,语气也“狂”了一些。
“不恰当吗?可能。但却是真理。比如现在我们社会中最富的人是谁?是个体户、专业户、二道贩子。他们很多人原先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失业者,劳改释放犯,考不上大学的社会青年,贫困线上的农民,所以他们才不顾惜什么面子、尊严,才敢于冒险。仅仅几年时间,很多人成功了,成了万元、十万元、几十万元甚至百万元户。人们嫉妒他们,可又有谁甘心辞掉铁饭碗,不顾面子和地位干那一行呢?人们仍旧在心理上鄙视他们。而实际上,这些人中的佼佼者已经改变了地位,进入了政界。现在捐出钱袋中的几分之一,当个政协委员的人大有人在。人们的这种社会心理早晚要变,到时候,社会发现,被人看不起的,不是那些万元户,而正是他们自己。”
罗晓维的话使张义民立即想起了万家福和自己。他一直瞧不起万家福,万家却家财万贯;他一直为自己的社会地位而沾沾自喜,张家却仍旧一贫如洗。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辞职当个体户?”张义民半开玩笑地说。刚才的语言交锋,已经使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了。
“像你这样的,干个体,怕连家当都得赔光了。”罗晓维笑着用手背捂住嘴。
张义民见罗晓维讥笑他,有点恼火:“我就不信,我干个体干不过他们。但社会不能全是个体户,我有我的位置和事业。”
“对,你的位置正是你的优势。你抓住这个优势,会远远超过那些个体户。”
“这是什么意思?”
“把手中的权变成钱,就看你有没有胆量?”
张义民心里一阵惊悸,只觉得灌入耳朵的话冷飕飕的。他何尝不懂,但是他怎么能拿政治前途作为赌注,去冒风险。长期以来,他一直恪守着为自己设计的目标,一步步前进,不曾越雷池一步。
“我有什么权?”他淡淡地说。
“你会不知道?徐援朝可一清二楚。”
“清楚什么?我只是负责监督、控制国家一类物资按计划分配,例行公事。”
“分配本身就是权。给谁不给谁就是权。”
“我无权决定给谁不给谁,只是负责审核局里上报的计划,公对公。”
“援朝会打通一些局,这些局里会报计划给你,你只要照顾一下批一批。好处,他会给你的。”
“徐援朝,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他是干保卫工作的,物资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现在手可长了,很多城市的公司和他有关系,只要你肯合作,你手中的那些木材、水泥、钢材都会变成‘大团结’。”
“他搞这些要犯错误的。”
“犯错也犯不到援朝身上,你别看左一个通报右一个判刑,那全是些没根子的傻帽儿。援朝出不了事,出了事也有人兜着。”罗晓维为张义民搛了些菜,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你怎么不吃?不吃白不吃。坐失良机,你会后悔的。你廉洁奉公,不就是个大公务员吗?你知道援朝他们手里已经有了多少美金?在国外账号下存了多少钱?”
张义民沉默了。
罗晓维的话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没有享受多少人生的乐趣。在晓维他们玩乐、享受青春之时,他却在挖空心思去追求那一点点在亲朋好友面前的炫耀。在别人痛快地品味桌上的美味佳肴时,他想的是如何把围在脖子上的餐巾弄得平整、美观而有风度。
他是愚蠢的。罗晓维说得对,钱,钱是万物之本,有权无钱,权不如一块抹布。
他盯着罗晓维漂亮的娃娃脸,那孩子般的脸上再没了孩子气,这姑娘不简单。
“你也是他们其中一员?援朝派你来当说客的?”
“你说对了一半。”晓维笑眯眯地专心搛着菜。“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明白钱的重要性,但我不追逐它。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我的艺术圈子。在那里,快乐和生存,挣钱和事业都是一回事。说客嘛,倒差不多,是援朝让我找你的。”
“是这样。”张义民的眼睛黯淡了。他自作多情,以为这女孩子喜欢他,其实不过是个说客。
张义民的神情全被罗晓维看在眼里,她不由一阵心跳,一股微火迅速烧遍全身。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双手搭在他肩上。
他抬起头,正与她的目光相遇。
那目光里有多少复杂又热烈的内涵?脉脉含情又勾魂摄魄,没有了天真单纯,而是一种纯粹女人的渴望。
这目光,不能不使他产生渴望,连同被那双手接触的双肩,在他的周身燃起了一种强烈的欲念,他觉得自己灵魂深处有一种朦胧的觉醒,和一种极兴奋、极热切,甚至极狠的冲动。
他一把抱住了那柔软娇小的身体,紧紧地把她的丰满胸部压在自己胸前,嘴唇急切地寻找着她富有弹性、香气袭人的双唇,拼命地吮吸着。他几乎窒息了,这种渴望使他浑身火一样的发烫、发软、发狂。
他不能自制地去脱她的上衣。
“哦……”她呻吟着,抓住他的手,“不要……现在不行。这是饭店。”
“我不管……”他觉得自己失去了理智。
“明天……不,一会儿,到别的地方。”
“哪儿?”他想立刻就去。
“到援朝那儿。”
“什么?”他发热的脑袋连同躯体一下子凉了下来,身子也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