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三堂会审,气氛凝重。
只是这次,轮到程曼尔坐中间。
她左瞥一眼——施安额上薄汗涔涔,肌肉线条在汗水浸润下,像受到水体滋养的树根,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她右瞥一眼——孟昭延拈起杯耳,缀饮了一口水雾蒸腾的热茶,从容雅致,波澜不惊。
他喉结上下滚动几许,后搁下瓷杯,目光轻飘飘地撞进她眼中。
“什么时候走?”
“去哪?”
这话自然不是程曼尔问的。
她无奈歪头,望向施安:“学弟,你暑假都住这不方便。”
施安一反先前孟昭延所见的男主人架势,小心翼翼:“我不会麻烦你的,乔姃和竺崎要在这睡的话,我就睡客厅,我、我睡花园都行。”
“不是这个问题。”程曼尔细眉拧起,“第一,竺崎是女孩子,她等会睡醒发现未来两个月都要和男的住一起的话,万一她介意呢?”
“第二,偶尔上夜班留宿没问题,但长期不行,而且我目前不缺人手。”
“那竺崎——”
她截断他话,耐心解释:“竺崎家里情况特殊,和你被撵出来的不一样。”
余光中,孟昭延慢条斯理地看了眼腕表,又执杯耳,饮了口茶水。
她生怕耽误他公事,“施安,我还有事,我叫黄叔送你去车站。”
浅金色额发下的瞳仁,如太阳初升时的街灯,愈显黯淡。
他情绪是难以抑制的颓丧,但仍扬起笑脸面对:“曼曼,你是不是怪我,前几天没有第一时间在你身边。”
程曼尔给黄叔发消息的手顿了顿,她正想接话,施安起身,自然而然坐到她旁边。
“我问了我学长,他说你可以告那个博主侵犯名誉权,不管事实如何,胜诉几率很大。”
“让我留下来帮你,像那次一样,好吗?”
她被他口中的“那次”讲得恍了神。
哪怕只是一刹犹疑,也瞒不过另双一路锁在她身上的眼睛。
“程小姐,”孟昭延放下茶杯,生脆的磕碰声拽回她出走的思绪,“该走了。”
未等程曼尔发话,施安把行李箱拖过来,半跪到她面前,手搭在箱沿上,昂首,“你让我先在这待一待,不要那么着急赶我走,或者等你回来再说,我保证听话。”
孟昭延拧了拧领带,缓缓起身。
程曼尔以为他当真有公务或会议,无奈应了句:“好吧,那你等我回来,我想想怎么安排你。”
男人转身就走。
她忙起身追,还不忘回头吩咐:“你把乔姃喊过来,竺崎没见过你,不然一会会吓到她。”
室外,程曼尔第一次感觉自家庭院的青石板路这么蜿蜒曲折,好追歹追才堪堪拽住孟昭延的衣袖。
“等等我。”
他反握住她细腕,放慢速度,一前一后,距离不过半面青石板路,一步之隔。
车上,孟昭延一言不发。
程曼尔埋头看手机,挑了些能短租的房子给施安发过去。
等再看窗外风景时,她已置身于宁城CBD,环视之处皆是玻璃镜墙倒映的广袤天幕。
镜里镜外,皆有一片世界。
程曼尔已经很久没踏足过这里,但一草一木,每个马路拐角后的咖啡店门匾,每个行色匆匆的都市白领,都在唤醒她身体里沉睡的记忆。
驶入私人停车场,走进贵宾梯,一路无人。
哪怕主人常年不在,这列直通顶层的电梯,也会有一阵冷淡疏离的贵人香,在轿厢内日日温存,等候他至。
梯门启,走过一条览全城景致的玻璃长廊,风景尽头,城下人高山仰止处,便是这位集团太子爷的办公室。
进门,程曼尔一眼看见那张象灰色古德曼沙发,侧对孟昭延的办公桌,她在上面辗转浅眠过无数个困顿的午后,有休息室,只是她不爱去。
“坐。”男人言简意赅。
程曼尔缓缓落座,臀只沾了一点点沙发边缘,小腿斜着并起,手包置于膝上,直背腰挺,浑身上下写满公事公办四个大字。
孟昭延闲适地往单人沙发背上一靠,长腿搭起,“程小姐昨天说,想要我做三件事。”
“道歉,倒闭,丑闻,对吗?”
她颔首。
“应该先做哪件?”
犹疑一瞬,她答:“道歉。”
他意料之中,勾了勾唇:“说反了。”
未等她问,男人解释:“你把他们背后的人解决了,前两件事,自然会如你所愿。”
他在教她吗?
程曼尔明眸微亮,“所以,我要直接去找范廷远算账,是这意思吗?”
孟昭延眼底兴味流转,问得意味不明:“你干了什么?”
“我骂了他,还……”程曼尔笔挺直肩稍稍塌下,“他让我骗家长,我拒绝过很多遍,还是死缠烂打,说自己全国连锁宠物医院,宁城的宠物殡葬馆都在和他合作。”
“然后,有、有一次……”
她自知占理,但还是嗫嚅道:“我去了宁城好几家那个的酒吧,然后把他的名片,派给了里面所有的……那个。”
“哪个。”
“喜欢男人的,还是很热情的那种。”
孟昭延忍不住失笑,倒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程曼尔眼神闪躲,下意识摸了个抱枕到怀里,“还有什么婚恋网站,富婆包养小白脸的网站……”
她越说越小声,为自己的年少轻狂悔不当初。
“然后他就没空骚扰我了。”
外头有人敲门,得准允后,阿明拎一纸袋推门而进,把里头的荔枝冰柠茶放到她面前,“程小姐,半糖,柠檬去皮,这个口味没变吧?”
“谢谢。”她礼貌颔首,戳开封口抿了一口。
“去把合同拿过来。”
“是。”
一分钟后。
“出、出席晚宴?”程曼尔对着合同确认数遍,问了出来。
孟昭延十指交握置于膝上,似料到她有这疑问,旋即解释:“这次回来,我要重组明邺的管理层,当然,还有些没露头的蛀虫,少则一年,多则……”
他顿住,话锋一转,意味深长:“怪我上次看走眼,所以这次我有必要谨慎一点,多听取别人意见。”
程曼尔是知道的。
以前在车上,不止一次听阿明说哪家递了函件,邀他出席各种名头的晚宴,只是到他这个身份,去不去皆随他意愿,不影响大局。
“孟先生,”她放下合同,如实道来,“我不会。”
作为他的女伴出席公开场合,既要察言观色,也要应对得宜。虽说哪怕是个只懂微笑的哑巴,别人也不敢置喙,但终究会给他造成声名上的微瑕。
“我教你。”
她怔住。
男人逐字逐句:“如果你想学,我都可以教你。”
程曼尔错开他目光,心底重新漫来一片沾有他气息的海水,浸湿她脚腕。
“这是交易,应该是,如果孟先生想我学,那我就学。”
两句话间的微小差别,成了一道模糊又分明的界线。
“还有,”她柔声提醒,“合同上,没有别的了吗?”
和以前一样,程曼尔要做一只愿意接受他爱护的金丝雀,除此之外,只多了这条——让金丝雀停在他肩上,作为美丽体面的人前妆点,随他看看这世界。
喂过她糖后的“不止”,仅仅如此吗。
“出去吧。”孟昭延淡瞥了在一旁杵立着的阿明一眼。
“是。”后者应声无比快,脚步无比快。
敞阔明亮的室内只余两人,程曼尔却感觉,心跳也没比昨天在车上慢多少。
“程小姐,我以前说过一句话。”孟昭延不紧不迫,予她空间思索,“在我身边,我会无条件尊重你的身心意愿。”
温醇如浓酒的声线,说的明明都是光风霁月的话,可光嗅一下,已醺得她似饮醇自醉。
他循循善诱,诱她往海里走:“这句话到现在,也还作数。”
自是作数的,他承诺的,大抵对他来说都太简单,还从未有不作数的时候。
程曼尔循着他牵引,海水没上膝盖时,心底也难免生出些无足轻重的任性。
“孟先生连‘不止’,都是这么光风霁月,不落俗。”
“是吗?我倒觉得,这份合同算我手段卑劣。”孟昭延拿过纸张,上下淡扫了眼,“如果不是程小姐心思实在难以捉摸的话,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那孟先生不会被商场上的竞争对手骗到破产吧。”程曼尔红唇翕合,含俏带讽:“连我心思都猜不透。”
他不恼,只放下合同,眸光晦冷,二字掷地:“过来。”
程曼尔顺从,高跟鞋尖抵住他鞋侧。
孟昭延握住她垂于身侧的手腕,往下一拽。
她始料不及,单膝跪到沙发边缘,差短短一寸,就会跌到地毯上,另只手先拂掉了他放在腿上的合同,后又撑到他胸膛处,压出西服上的折痕。
距离不算近,甚至还不到暧昧时的情难自禁。
然程曼尔呼吸都停了,海水淹过鼻唇,汹涌冷冽。
她垂眸,身体自上而下遮住一部分顶灯光线后,男人半面深廓浓影,情绪难明。
“我确实猜不透。”他沉声,蕴上喑哑的低磁。
“要不,程小姐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要的——”
“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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