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在短视频平台上先发酵的。
一个主打“老人受骗”“我不太懂,听网上人说这家店不错”“我没多少钱,但我愿意用半个月工资,让我八十岁的妈妈和嘟嘟好好告别”的视频,五小时内飙升至二十万点赞,三万多的留言转发。
宠物殡葬四字,上了短视频平台的热搜,点进去就是这条视频,和半月前来探店,今天刚发出的蒂娜那条视频。
程曼尔目瞪口呆,被男人的剪辑手法、移花接木震惊到无以言表。
送老婆的花,碾扁后放回营养桶里——供给的花材质量差。
她躲开镜头——老板心虚不让拍。
再配上老人哭红眼,她成了十恶不赦,吃宠物血馒头坑老人钱暴富的黑心老板。
那男人的短视频ID叫“记录生活的谢哥”,是一个生活博主,原只有两万粉,经此一役,迅速涨到二十万。
蒂娜那条视频是温情催泪向,但随着风向反转,有不少人开始指责起蒂娜,怎么能和这家殡葬馆合作。
有家长自发给程曼尔说话,被网友打成她买的水军。还有一些拍过星球旅行的博主,也被时空警察揪出来骂。
男人后续又Po出一份价位表,评论直指她漫天开价。
营销号嗅到流量的味道,纷纷转发,傍晚,#星球旅行##宠物殡葬背后的高价利益链#迅速攀上微博热搜。
程曼尔没有浪费时间,剪辑好监控和乔姃拍的视频,监控是无声的,但也能辨出男人在店里的嚣张姿态。
大概吧,希望网友们火眼金睛,她心说。
唯一可惜的地方,庭院没有监控。
隔天一早,程曼尔在官微发声明。
然这场闹剧的重点,根本不在家长的态度如何,而在于星球旅行的高收费,在那个博主的渲染下,“实实在在”骗了一位老人。
事发两天后,把整件事推向顶峰的,是权威媒体的采访——对平价殡葬馆的采访。
“宠物殡葬这一行,因缺少市场监管,吸引了许多为求高利润而不择手段的商家,作为从业者,我想我有义务出来,发声抵制这些人。”
“胡说八道!”孟朝月忿忿不平地关掉视频,“我认识这家殡葬馆的老板,环境差死了,是,他只收两百,可真的会有家长喜欢那张用木板床应付的告别台吗!喜欢那些一股胶味的假花吗!”
“我不仅认识这家殡葬馆的老板,”程曼尔浅咬了口海棠酥,“还认识和这家殡葬馆合作的宠物医院老板。”
孟朝月探头看了眼,见点心纹路清晰,粉白色中酥呈层叠展开,光色相上的手艺,完全不输她在英国吃到的由英女王前厨师做的糕点。
“我哥送的?每天没重样,这都大半个月了吧。”
外皮滋润酥脆,清浅甜香在舌尖化开,程曼尔嗯了声,轻细软嗓夹了嘲:“半年前,那家医院老板范廷远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节省火化成本。”
“节省成本?不就欺骗家长,说单独火化,实际上是把毛孩们都堆一起烧吗?家长最后拿到的根本不是自己宠物的骨灰。”乔姃讽道。
“真的吗?”孟朝月五迷三道,不清楚这中间弯绕。
程曼尔便给孟朝月解释,不知不觉,一盒海棠酥吃尽,浑然忘了分给两位朋友。
乔姃低头打了串字:「昭延哥!她吃完了!海棠酥!芜湖~载入史册!」
聊天记录往上翻,全是她每日向孟昭延报告的投喂成果,程曼尔从开始只吃一点,到吃得掉一半,今天才第一次吃完完整一份。
手机再震,并非对方来了回复,而是银行卡到账一百万。
乔姃在涨工资和正式接受孟昭延聘用间选择了后者,工资日结。
但除了投喂成果,对于眼前困境,她不知该不该再多说。
乔姃试探问:“曼曼,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程曼尔伏到工作台上,澄亮眼眸茫然得迷失了方向,“蒂娜删了视频,别的博主也不愿意顶着这阵风口帮我出视频……”
“我帮——”
“你别。”程曼尔淡声打断,“你的救助组织因为是公益性质的,才没被我殃及。”
“现在你出来和我这个黑心老板扯上关系,不怕别人质疑你作秀吗?”
“我不怕。”孟朝月果断,“救助基地现在是我在养着,我既不接受捐款也不接受捐物资,连广告都不接,谁敢来质疑我作秀?”
程曼尔漾出软和的笑,“知道啦,秦小姐。”
傍晚,她送孟朝月离开,临近三伏天的夏风分外窒热,似凭空生出一只手掐住脖子,不过在门廊下站了会,便感觉呼吸不上来。
孟朝月嘱咐她,需要帮忙一定要说。
程曼尔笑应,目送她沿青石板路离开。
即将迈出庭院时,一道轻细柔缓的声被风送到孟朝月耳畔:“朝月。”
“怎么了?”
“你哥……”程曼尔周身笼在昏浓薄暮下,她视线飘远,遥遥与其对视,看得又仿佛不是眼前人。
“还回国吗?”
孟朝月不知道她哥还回不回国,只是离开店里后,把这些天有关星球旅行的黑热搜都转发给了阿明,阿明发来大串问号,又回:「孟先生在参加锂业大会的CEO招待晚宴」
孟朝月:「没关系,都好几天前的事了,不差孟大少爷这一会」
没过五分钟,她果然接到电话。
“朝月。”电话里听不见一丝杂音,男人低醇声线似一壶酿到正浓的酒。
“五分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咬牙切齿:“是我只给你五分钟。”
“一千。”
“成交。”
招财进宝成功的孟朝月并没有喜笑颜开,语气凝重:“大哥,你看了吗?”
“我看了。”
应完后,他默然良久,似不知从何问起。无数话挑挑拣拣,用一千万换来的问话,也只是一句:“她怎么样?”
“她……挺好的吧。”孟朝月如实回,没擅自替程曼尔添油加醋。
“事情还没完全发酵起来前她就发了声明,但媒体采访一出,等于站队打击高价,这次风波又是由她的殡葬馆引起的,不止外面的人,和她一个价位的同行也受牵连,很不满。”
“曼曼挺厉害的,真的不是金丝雀,只是……”
再不是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板能处理好的舆论风波了,再发酵下去,引到官媒下场,作为业内头部宠物殡葬馆,极有可能被杀鸡儆猴,停业整顿。
“我知道了。”
孟朝月不解:“大哥,你还回国吗?听妈妈说,这些天你到处飞,特别忙。”
“很快。”孟昭延沉声,听不出情绪起伏,“看好她。”
“等我回来。”
“竺崎,店里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锁好门,有行踪可疑的人在外面徘徊就直接报警。”
“我知道啦。”竺崎从电脑前抬头,“老板,宁大的毕业典礼好玩吗?你们都是名校毕业,我好羡慕。”
乔姃眨眨眼:“名校毕业和你拿的也是一样工资啊。
她挥挥手,追上程曼尔的脚步,“我们走啦!”
“晚点可能会下雨!带伞了吗!”竺崎高声,然两人已走远。
本来乔姃软磨硬泡了半天,程曼尔也没意愿去宁大散心,最后是有人半夜用油漆隔着栅栏泼了一圈,看到庭院一片狼藉,花卉基本无一幸免后,她才松口。
她扔掉所有精心养殖的盆栽,遣散兼职,每人多补偿一周的工资,然后在官微发声明,配上庭院被糟蹋的照片,宣布暂停营业。
程曼尔还没放弃。
卖惨而已,她也会,会的还不少。
但她没有能力,彻底清算范廷远。
以卵击石,她凭什么呢。
评论区有人po了她闪躲的侧脸照片:「说实话,这张脸但凡拿来打广告,星球旅行应该早就火起来了」
楼中楼热评:「家长说送的纪念品都很用心哎,手工艺术品,骨灰罐还能按照要求画上自家宠物,这真不属于漫天要价了吧……虽然我可能也不会选那么贵的殡葬馆」
「你情我愿的事,不懂网友批判那么多干什么」
程曼尔上学时偏独来独往,倒是乔姃人缘不错,一路都有人拉她拍照。
她得空在一旁翻评论,那张特意截出来的侧脸令她心惊胆颤,生怕被网友认出来。
虽然那件事流出来的照片不多,认出来几率极小,犹豫半晌,程曼尔还是删掉了这条对她友好大过恶意的热评。
乔姃拍完照望去,见程曼尔靠站在宁大一棵著名的梧桐树下。
正逢花期,紫灰色的钟形花堆砌成硕大花球,似在枝干上召开一场盛大会议,予人夏日拥挤闷热的实感。
女孩穿了一条松绿色的大方领裹身裙,绿色总是富有生命力的,与这满枝蓬勃花球相衬,竟一点不输。
不规则光斑透过叶缝打在锁骨裸肤上,明暗交织,像极了电影精心布光过的画面。
这幕不仅印在乔姃眼里,也被定格在一个镜头下。
程曼尔被快门声惊到,诧然望去,镜头后的男人聊表歉意:“抱歉,我是一个街头摄影师,你很美,一时没忍住。”
“没关系。”她淡然笑,偶尔一张照片,无所谓的。
拍完照,两人分开去见了各自的辅导员,程曼尔买了一束花,去探望这位曾毫不犹豫保护她的师长。
“小程啊,你那两个哥哥弟弟,还有来找你吗?”辅导员语重心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不欠他们的。”
她省去中间曲折,更不敢在坚定支持她立场的师长前倾诉,只答一切都好。
辅导员又担忧问起:“还有最近网上的事,我问过传媒的老师,他说这件事发展环环相扣,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之前拒了一家宠物大医院的合作,可能那会我骂他骂得有点难听吧,您知道我这脾气的。”
“你脾气是在该差的时候差,你要生气了,肯定也是那医院做了什么。”辅导员很清楚她性子,“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这事情不解决,哪怕风头过去重新开业,也会一直有人翻出来说的。”
程曼尔沉舒一口气,都在问她怎么办。
这是她第二次被人逼到如此境地。
第一次,她借人之势,用别人奉行的那套拜高踩低逻辑以眼还眼,吓得别人大学四年都不敢再招惹她。
然哪有每次都这么好运,自己需要时,就一定会出现,又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何况,当初是她不知好歹,利用完就丢掉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程曼尔说。
离开时,雨幕灰蒙,天地织成一张令她寸步难行的网,把她困在原地。
程曼尔有片刻恍惚。
当初她就是来过一趟办公楼,找前辅导员据理力争完,发觉希望渺茫后,才干出那么胆大包天的事。
同样的雨,同样的寸步难行。
只是如今天还亮着,不再有车灯破开夜色,照亮在雨下踽踽独行的她,那种绝处逢生感。
程曼尔抬步往乔姃所在的办公楼方向走,雨势不大,雪絮一般飘坠而下,恰好驱散了焦热暑气,走了一阵,衣裙上开出朵朵水色花瓣。
路过寂静清幽的实验楼,她沿坡上行,待终于得见后方办公楼的尖尖时,一束光在顶坡破空而出,把她全然笼在灯下。
程曼尔下意识挡眼让身,以为有车要过,耳边却静寂得只余雨水淅索寥落。
眼睛适应车光后,她缓缓放下手。
雨丝打落肩头的触感,在那刻突然被无限放大,幻化成细密银针,蜂拥穿刺进心脏。
是她熟悉的那台车。
三叉戟车标,车型在市面上,找不到第二辆。
认出后,她一步步往顶坡走,每一步,都像沿着过往的辙印,重回荒唐梦境的起点。
她停在那扇曾无数次由人为她打开的车门前,车锁咔哒旋动。
——他要她自己打开。
程曼尔手停在门扣上,暂无动作。
她在看,车窗映出的人,有没有那夜的狼狈可怜,能不能抵消掉她此前所有不知好歹。
额发半湿,精致妆容覆着一层稀薄雨水,似她哭过,然澄澈有神的眼,终究不像当夜那么茫然脆弱。
不管了。
她拉开车门,半弯腰身,垂眸闪躲前,略过男人凌厉锋锐的沉默侧颜,心跳开始加快。
“孟先生。”她软下嗓子。
“上来。”
程曼尔照做,随她矮身坐进,湿漉漉的裙摆在棕白色的皮椅上留下一道水痕。
车内,沉静清浅的木质茶香近乎捕捉不到,但她仍一下就嗅出来,唤醒身体对此久违的熟稔感。
甚至连椅背,还是独独为她调整过的角度,与身体完美贴合。
孟昭延不语,程曼尔压住怦到嗓子眼的心脏,启唇:“孟先生,你……你是好人。”
她甚至想不出新台词。
“请你帮——”
“程小姐。”他温声截断。
“我会帮你。”
她怔住。
“但这次,我有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