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烈阳高悬,藤本月季热热闹闹开了满墙,嫩粉色的花瓣从二楼阳台蜂拥而出,往下生长,渐次拥住窗台与房柱,远远望去,像一条粉色的纱摆长拖尾。
程曼尔在摇椅上小憩,脑海中不成画面的梦被楼下人声惊得四散。
施安正带着今天来探店的博主蒂娜参观小花园,她贪懒地侧过身,一边听,一边等这股困劲过去。
听着听着,程曼尔勾起唇,心软成一阵风。
恰好也有一阵闷热夏风吹来,捧住满墙月季的温和春芳,洒向摇椅四周,令她也身在这片桂馥兰香中。
来这里探店的博主,几乎都觉得,星球旅行是宠物殡葬这行里,与死亡息息相关,却还是很有温度的一家店。
比如对于家长的要求,程曼尔从不嫌麻烦。
今天下午预约的家长有基督信仰,她就请来一位牧师,由牧师引领家长走入殓与告别的礼拜仪式。
她坚信,这些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尤其是对家长来说,同样的,她也想把这份意义传递出去。
——离世宠物的身体失去了温度,但主人爱它们的心,永远炽热。
程曼尔困劲消不掉,差点又睡过去时,接到了弟弟程祖耀的电话。
她盯住来电人姓名好一阵,还是接起。
“姐……”电话里那人像是哭过,声音艰涩。
“有话就说。”
“姐姐,爸爸躺在医院一直没醒,还倒欠着医院钱,哥也不肯出我的学费,他让我打工自己赚。”程祖耀声音压得很小。
“挺好的啊。”程曼尔小臂搭在眼上挡光,“谁没打过工赚过学费呢?”
“我想去宁大学画画,我实在赚、赚不到那么多……”
画画。
程曼尔的心被针刺了一下。
“所以呢?赚不到你就自己想办法,宁大有奖学金和助学金,还有个前两年才设的基本零门槛的教育基金,自己想办法不会?我连你爸的医药费都没出,你指望我出你的学费?”
程祖耀在她这,和她哥程光耀不一样,在知道她不一定吃软,但一定不吃硬的情况下,主打一个怀柔战术。
“姐,我知道我们以前都对不起你……我已经在劝哥别骚扰你了,是他先前说你偷了遗产,还用妈妈留给我们的房子开店……”
程曼尔被他逗笑,轻巧反问:“偷了遗产?”
“程祖耀,妈小时候是对我不好,所以连她去世后把钱留给我这事,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吗?”
“不可思议到一年前,你们就差要闹到我毕业典礼上,如果不是辅导员护着我,你们会毁掉多少人的毕业典礼,别人会怎么看我?”
程祖耀嗫嚅道:“我错了……”
“弟弟,求我,不如求你爸早点断气,也好省点医药费,让你上大学。”
语毕,挂断。
这俩兄弟在程曼尔眼里,一个是无可救药的恶毒,集天下男人劣根性于一身,一个是天真无邪的愚蠢,在蜜罐里泡久了,以为每个人都愿意给他一颗糖。
她小时候连糖纸都得不到,凭什么现在要给他一颗糖呢。
但两兄弟里,比起程光耀,程祖耀至少还像个人,所以她才愿意接他电话。
程曼尔收拾好出发去秦朝月生日会时,蒂娜和施安正在前院做采访。
“这位是?”和蒂娜对接的一直是乔姃,没见过她,诧异问。
“她是星球旅行的老板,姓程。”施安介绍,“麻烦您,拍到我们老板镜头的话,不要放出去可以吗?她不喜欢出镜。”
蒂娜一下来了兴趣,示意摄像暂停。
“程小姐,为什么不愿意出镜呢,老板形象这么好,出镜的话,等视频发出去热度会更高的。”
程曼尔穿了件牛油果绿的抽褶吊带裙,肩背薄得像纸,腰身纤细,开叉裸露的小腿白皙笔挺,站在月季丛中,满墙娇色也成了她的绿叶。
不止身材,她头小颅顶高,鹅蛋脸,五官偏大,又生得精巧,美中带点犟感,是非常适合上镜的一张脸。
吃流量饭的博主,每见她一次,都会劝一次,实在不忍放过这张能让视频火起来的脸。
施安前来解围,开玩笑地说:“蒂娜,她有镜头恐惧症,是真拍不了,拍我还不够吗,我可是学法律的体育生。”
氛围活络起来,程曼尔也笑着附和,长睫下异色尽敛,直至接她的车到。
车上,她给施安发了句“谢谢”。
目前为止,她还是习惯不了那些刻意对准她的镜头。
施安回:「我明天下午才有课,晚上我睡在这给你看店啦,走之前告诉我,我去接你」
程曼尔:「不用了,我自己回来」
二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中心城区,一条护城河沿宁城CBD延绵至天际尽头。
程曼尔目光眺至河对岸,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那栋高达两百米的地标性建筑——明邺科技,直通云霄。
那个人模又在脑中浮现。
第一次上明邺大楼时,她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后,途经一路无人的私人停车场,搭坐贵宾梯,直通云上。
顶层的风景,举目千里。
那个高度,能俯瞰全宁城。入夜,建筑物与路灯的光影星星点点交错重叠,汇成金色雾晕,似在漆黑海面上洒满金粉。
怪她没见识,见了几回,终生难忘。
不久,抵达秦朝月的公寓,进门时,她被炸开的花炮吓了一跳。
“又不是我生日,你干嘛!”程曼尔缓过劲,捡起地上的空花炮朝秦朝月扔过去。
她躲得及时,笑得眉眼弯弯:“你也沾沾我的喜气!说不定今天有好事发生呢?”
半月前,那场趋近于绝望的严峻救助,让程曼尔和秦朝月相识。
两人算得上一见如故,都喜欢小动物,都做过或正在做流浪动物救助,性格也相似,都是有自己主见与坚持的年轻姑娘。
程曼尔欣赏秦朝月身心都扑在流浪动物救助上的意志,秦朝月也很认可程曼尔做宠物殡葬的理念,尔后每遇到救助的动物逝世,就会送到星球旅行火化埋葬。
她坚持不收钱,一来二去,就熟起来了。
同来的,还有秦朝月所在救助组织的同事,女生留下布置,男生负责去买饮料、熟食和火锅。
临近六点半,乔姃到时,公寓已布置得像婚礼现场,落地窗上的粉红气球与花束排成心型,又土又好看。长餐桌摆上两个鸳鸯锅,红汤沸油咕咕冒泡,散发出浓郁的花椒辣香。
众人围坐,推杯换盏,语笑喧阗。
秦朝月悄悄红了眼眶。
刚好一月前,是程曼尔的生日,但她从未告知过朋友具体日子,因而算过得无人知晓,无声无息。
她倔强地以为,未来再没有一次生日会过得比十九岁那年,比那人在时还好,于是省了这步,权当把和生日有关的所有回忆,全部留给十九岁。
但程曼尔没有触景生情,反而高兴极了,连连饮酒,哪怕有人给她斟红酒混着喝,也照饮不误。
饭毕,又聚堆在沙发,玩起“害你在心口难开”的热门桌游。
每人额上贴着卡片,其他玩家要引诱对方说出或做出卡片上的相关内容,对方中招则意味着游戏失败,要接受惩罚。
程曼尔是游戏黑洞,连连输得别人都来逗她玩,幸好惩罚花样不多,大都是让她喝酒。
又结束一轮。
程曼尔高举一臂,缓缓捏扁空荡荡的啤酒瓶,众人欢呼起哄,赞她海量。
乔姃坐在她左侧,贴近私语:“曼曼,你没醉吧?少喝点。”
秦朝月也凑近,“没关系,醉了晚上就睡我这。”
程曼尔反应有些迟钝,待秦朝月说完,才小小声答自己没醉。
话落,一左一右的两个姑娘对了个眼神。
新的一轮,程曼尔抽到了“和人对视超过五秒”的卡片,乔姃一反常态,保驾护航,让众人别来逗她,给她点游戏体验。
一分钟后,秦朝月起身:“抱歉抱歉,我下楼接个人,一会惩罚算我一份!”
在乔姃的“严辞令色”下,程曼尔果然坚持得久了点。
一时没人逗她玩闹,眼前灯影模糊重叠。为驱散重影,别人接受惩罚,她鼓掌鼓得掌心发红,显然醉得连痛感都迟钝起来。
秦朝月回来时,她倚在乔姃肩上,耷拉着脑袋,眼皮沉重。
随后进门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剑眉星目极为出众,与秦朝月有几分形似。然面色沉冷,西服一丝不苟,领带也系得规整,与沙发上东倒西歪酒酣耳热的人堆格格不入。
骤然静寂,众人探头去望,程曼尔后知后觉地抬眸。
从模糊重影,到清晰得血液都停止流动,不过半瞬。
毕竟她见识少,从未见过西服穿得如此合衬好看的男人。
萨尔维街老裁缝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西服,也理当衬他。
见过两年,从此终生难忘。
他视线越过众人,一如既往精准且温柔地困住她的目光,似体内一处常年不见光的墙角,终于得见天光。
那个人模……
她头皮发麻。
一声高呼惊得程曼尔大梦初醒。
秦朝月笑:“曼曼!你输啦!”
嗯?她输了吗?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