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帆近来心里越发装不住秘密, 次日一早就把丈夫买楼的事告诉大嫂,恰好被大哥听见了。秀明觉得二弟的举动很冒失, 早饭时直接提出来。
“小亮, 听说你贷款三千万买了一层写字楼?背那么多债务是不是太危险了?”
赛亮无奈地瞟了妻子一眼,若不解释家人们想必又会怨他傲慢, 便耐着性子说:“那房子租金很高,能抵消四分之三的年还贷金,以我的年收入负债70%也足够保证目前的生活水准。钱就得用来投资, 存在银行只会贬值,目前国内没有比房地产更稳妥的投资渠道了。”
贵和也认为这事很有大、跃、进性质,提醒:“可是也得考虑一下不可抗因素啊,万一那房子中途租不出去了怎么办?”
“除非遇上地震,否则不动产就是最好的投资产品, 申州远离地震带, 不会有那种危险。”
二哥的自信是十五的月亮, 贵和却看到月亮上的黑斑,不可抗因素有很多,绝不止地震一种, 可他不想再多话,免得二哥以为他在嫉妒。
大哥心思没他细腻, 还在纠结追问。
“你拿什么做的贷款抵押?家里那套房子?”
“不是, 去年我投资了一间商铺,用那个做了抵押,我的收入也主要用于偿还这间商铺的贷款。”
“你都不跟弟妹商量就自作主张背这么多连还债, 万一出事怎么办?”
美帆的心里话和秀明高度吻合,但木已成舟,不能帮着外人责备丈夫,少不得要维护他。
“我倒是无所谓,既然他那么有把握,我也很信任他。”
千金看赛亮就像看一只爱屯粮食的仓鼠,生怕自个儿撑不死,挖苦:“二哥想钱想疯了吧,别人都巴不得无债一身轻,你倒好,好端端地借那么多债。”
这话别人说赛亮都能忍,唯独妹妹不行。
“你这个贵妇人就别说风凉话了,我这都是为了保护个人资产不缩水。我又不像你婆家,早就实现阶级飞跃,有败不完的家底,我现在所处的阶层是最危险的,一旦遭遇意外和恶性事件,风险承受能力甚至比穷人还低,就是上祭朱门下祭白丁的肥羊,要保障安全舒适的生活,就得尽可能多地拥有产业和资源。”
他的言论形同地主哭穷,千金更要唱反调。
“你别在这儿杞人忧天了,别人担心失业、买不起房子,你担心什么啊?家里有大别墅住着,还干着吃香的律师专业,有什么可怕的?”
赛亮认为她这种无知想法也是其他人共有的,有必要为他们的大脑做拓展运动,停住筷子详细解说:“律师现在竞争也很激烈,专业化要求越来越高,民事、刑罚、行政只能主攻一样,这里面还有更细致的划分,像以前那种万精油吃遍业界的律师已经行不通了,这就意味着业务面在缩减,办案难度更大,赚钱的机会也在减少,所以危机感是普遍存在的。另外现在看病贵,通货膨胀快,国家延迟退休,养老制度还不完善,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威胁,必须未雨绸缪。”
他指出的隐患像路边的杂草,平时没人注意,不经意间一瞅已深可及腰。
佳音被他说得惶恐起来,强笑:“听小亮这么一说,我们好像家养的宠物,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她的丈夫心大,火没落到脚背上就不会着急,反说二弟危言耸听。
“别听他瞎扯淡,人家扫大街的清洁工还活得好好的,照他的理论那种人还不得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早就吓死了。”
赛亮早当大哥是愚民,看在兄弟份上才含蓄提点:“真正的底层人士反而顾不上焦虑了,只是生存就已拼尽全力,哪儿还有时间精力思考人生,就像昆虫一样任务只是繁殖后代,为这个社会供应劳动力,所以他们的精神负担比较小。”
千金没听出他在暗讽大哥就已经恼了,皱眉叱责:“二哥你这话真冷酷,同样都是人,凭什么说人家是昆虫?你以为你就是高等生物?也就是从臭虫进化到蝗虫的水平。”
“我说的是事实,我办案接触过很多穷苦人,他们的现状比你想的还凄惨,有的老人身患绝症,家里的子女只盼她赶紧死,死了好办丧事赚礼金。有的妇女老公婚后没上过一天班,靠她打零工赚钱养家,还长年被家暴。我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活得那么屈辱真不如死了好,那些人都没受过多少教育,不懂得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全凭本能活着。这么看来,有时知识只会带来痛苦,愚昧才能教人苟延残喘。”
赛亮的话是毒、药,断了大部分人的食欲,因为他们都知道话里的惨剧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人间是个大杂院,炼狱天堂只有一墙之隔。
贵和苦恼埋怨:“二哥,孩子们还在呢,以后多讲点正能量的东西吧,这么早就让他们接触这些,对他们的心理有影响。”
赛亮看看灿灿英勇这两株幼苗,再瞅瞅胜利珍珠这两棵小树,没有半分悔意。
“早点接触社会阴暗面更有助于他们了解人生,如果以为生活都是美好的,今后遇上挫折就会钻牛角尖。”
他成功散布了凝重,独自轻盈地舞动筷子,秀明胸口跳起无名火,都是一家人,为什么阶级矛盾的氛围这么浓厚呢?
这时景怡回来了,家里人听说他今早要去门诊坐诊,匆匆吃过早饭,半小时前就出门了,此刻见他复返都很奇怪。
景怡走到餐桌前,苦笑着对询问他的妻子说:“我刚才去停车场,发现我们家的车被人砸了。”
不光他的奥迪A6,千金的奔驰E级也被砸了,两辆车车窗全碎,引擎盖变形,车身布满划痕,轮胎也被戳破了。他已经报警,警察一边勘测现场一边调取停车场的监控头,下半天就抓到罪犯。
那犯罪嫌疑人也是长乐镇居民,现年30岁,是个电脑修理工。他在警局供诉称最近投资股票遭遇熔断机制,几年积蓄化灰烬,昨晚借酒浇愁喝得烂醉,路过停车场时情绪暴躁,便捡起砖头砸车泄愤。
景怡在上班,千金去派出所办手续,回家后向家人们讲述案情,大家都很气愤。
美帆问:“他怎么拿无关的人泄愤啊,还专挑你们的车砸。”
千金瘪嘴:“他跟警察说我们家是有钱人,买车像买玩具,不砸白不砸。”
“这就是典型的仇富心理啊,你们可得当心啊,现在这种人可不少,有一个带头很容易形成跟风的。”
美帆惊恐地举着双手,心跳加速,比当事人还慌张,其他人也差不多。
千金这回的镇静源于经验,自打嫁入金家,她就见识到了“仇富”这把达摩克斯剑,十年来遭遇连连,其余感受都凋零,只剩郁闷一枝独秀。
“我们家对这个问题一直很谨慎,灿灿他爸从不跟同事说家里的事,也叮嘱灿灿保密,有人问起只说爸爸是医生,别炫耀家里有钱。你也知道我们开的车只算中档,还不如二哥现在的车高级,衣服也基本是平价货,也不太用名牌的东西,就是为了提防那些仇富的人。其实我挺搞不懂他们的想法,难道有钱就是罪过?就该被仇视?”
美帆学问多,能找出历史根源。
“咱们国家自古有为富不仁和劫富济贫的观念,认为有钱人都是靠权钱交易发家的,把这当成一种原罪,还觉得仇富是正义的行为。”
佳音从人文角度出发提出新见解:“我看这些人心态失衡,只不过在逃避对现状的不满,不敢认清穷困最主要的原因在个人,把怨气撒在富人身上,才能解释自己失败的人生。”
她本人能赚钱,没有高学历高文化,凭辛勤劳动也挣得了足以养活一家老小的收益,相信只要肯吃苦,大富大贵或许渺茫,但尽可以做到温饱无忧。
胜利说出他的联想凑热闹:“听说现在不少人都过得很艰难,物价涨房价涨,工资却在原地踏步,有的还不停倒退,所以对生活不满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们班主任就是个例子,经常在我们跟前抱怨工资低,一家六口挤在50平米的小公寓里,晚上只能在厨房里改作业。想买房,又遇上二套房限购政策,首付必须交50%,家里根本出不起这笔钱,只好忍着。她才三十多岁,脾气却比更年期的老大妈还坏,有人给她提意见,她还说穷人就是气大,都是被生活逼成这样的。”
美帆做为该老师的同龄人,兔死狐悲地兴叹:“你们老师真可怜啊,我都不敢想象自己变成她那样会怎么样。”
他们在客厅谈话,贵和在厕所里隐约听到一些,出来正好接着二嫂的话发言:“像她那样还算好的,至少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我以前一个同学更可怜,两口子本来在珠海经营小鞋厂,后来环评不过关,厂子被关停了,只好另起炉灶搞皮鞋批发生意。请大工厂代工,结果人家店大欺客,一批次的货出了质量问题也不管,还遇上库存积压,下线代理商拖欠货款,才两年就赔得一干二净,现在连房贷都还不起,正打算卖了申州的房子搬到五线小县城去住。”
佳音头上又敲了一记警钟,问:“如今小企业处境就这么难?前几年国家不是还在积极扶持中小企业吗?”
大环境这么恶劣,她这个小企业主的老婆深感唇亡齿寒。
贵和心想女人就是很少关心时政财经,信息都滞后,向大嫂介绍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政策变了,国家大力提倡环保,资金少技术薄的小企业根本过不了环评关,也贷不到款,只能歇业。大企业大鱼吃小鱼,进行行业垄断,实力小的公司哪儿竞争得过啊,不能加快转型的企业全死掉了,一轮洗牌下来有人发财,有人破产。发财的这部分人比较少,基本上以前就是有钱人,破产的占多数,可不就沦为贫困人口了吗?”
说到这儿兄长的责任感因时而动,告诫胜利:“你以后选专业一定要选个就业和发展前景都好的,最好去学医学整容,那个来钱容易而且越到经济危机时期收入越高。”
胜利不解,听了三哥的话又新涨一轮知识。
“经济危机工作难找,想傍大款的人也更多,大家都注重外貌,整容业也就跟着吃香了。”
贵和关心弟弟今后的前程,更担心妹妹当下的处境,劝她以后尽量少出门,免得被人盯上,如今穷凶极恶的人多,运气不好兴许会步景怡二叔的后尘。
佳音觉得这警示不过分,入夜跟丈夫商量想让千金一家搬回去住,他们家太有钱了,树大招风,倘若出点事怎么得了。
秀明认为没必要风声鹤唳,砸车的人都抓到了,从重处罚定能杀一儆百。
佳音不放心,说景怡以前在镇上生活过,知道他家底的人不少,怕有人打歪主意。丈夫却说镇上很安全,十几年没出过恶性案件,只要妹夫家不炫富,应该没事。
长乐镇也有好几户亿万富翁,多年来安然无事,佳音想了想,丈夫的话或许有道理,意外每天都在发生,总是畏首畏尾,日子也别过了。
她捻起针线,手指恢复灵活,一瓣桃花在莹白的绢布上姗姗舒展开来,成形后她的忧虑荡起第二轮波澜。
“以前还没感觉,现在站在景怡和小亮的立场一看,有钱人也活得不安生,真是各有各的烦恼。”
穷人羡慕富人有钱,以为有钱就有安全感,而富人家财万贯却仍然活在恐慌中,欲望带来压力,压力穿针引线,织就无边无际的大网,逃到天涯海角始终身在网中央。
秀明不像妻子能思考哲理,他就是个对账先生,只看账本算账。
“老金家的事还好办,小心点就行了,我最担心小亮,三千多万的债务,要是中间出点闪失,那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佳音温言宽慰彼此:“他想靠投资赚取更多产业,非得冒险才行,我看他办事一向谨慎,应该没问题。”
“但愿如此吧。”
秀明伸了个睡前懒腰,盘腿坐着出了会儿神,感觉应该采取一点实际措施才能心安。
“明天我去买几个监控摄像头回来挂在院子附近,再去买一套自动报警装置,今天听人说那个防盗很管用,装上他们也能住得踏实些。”
第二天上午他去电器城买东西,半路上包岷曦美术馆的采购打电话约他吃饭。饭桌上这采购对他进行了一场蓄谋已久的贿赂,起因是工程的苗木采购。秀明前些天看过清单,发现上面的苗木报价都比市场价高出两三倍,有的甚至高出五倍之多,他当场向采购提出来,暗示他别玩猫腻,谁知这孙子非要一条道走到黑,还想拉他一块儿走。
采购黑钱是业内常态,秀明是个外包商,只赚人工费,材料价上本可放水,但这次情况特殊。不久前他与包大师会面,听那老先生表明修建美术馆的初衷,被大师无私奉献的精神感动,决心尽力做好工程,帮他实现心愿。于是采购浑水摸鱼的做法也变得不可忍受,马上断然拒绝五十万赂金,菜没上齐就离开了。
他想这事不能掖着,得尽快告诉包大师,仔细思量又觉不妥。
工程是开元地产承建的,不跟赵敏这中间人打招呼就直接联系投资方,不符合办事规则。可那采购大胆吃回扣,背后或许有靠山,假如靠山就是赵敏,他一去岂不自投罗网?
计较半晌,他决定还是先去找赵敏,这女总裁行事正派,应该不会同流合污。
他来到开元地产,赵敏出去开会了,四点多才回办公室,见了他依旧热情有礼。秀明已筹措完毕,双手磨着膝盖,有些紧张地开口:“赵总,我想跟您汇报一件事……”
手机铃声拦路虎似的跳出来,他手上另一个在建小工程出了状况,工人急着向他求助。
他询问情况后发现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问题,向赵敏告了失陪,跑到走廊上去通话。赵敏翻看文件耐心等待,不一会儿她的助理小梁来了。
赵敏手下有两个助理,都是刚从名校毕业的大学生,是她从数百应聘者中精挑细选的。专业成绩不见得最优,拔尖的是姿色,两个女孩都高挑俊俏,桃红梨白,美得天然纯净,回眸一笑就能提炼出让男人血脉偾张的春、药。
她需要的正是她们的青春美貌,打算把她们锻造成倚天剑和屠龙刀,协助她过关斩将。
然而小梁的配合度很差,入职两个月常怀忧怨,此时更甚,一露面就带着一股惨淡的气场,好像刚从刑讯室归来的女烈士。
昨晚赵敏带她们在金茂君悦大酒店招待贵宾,中途她因故离场,让小梁和另一位助理小马陪客人们转去另一家高级会所喝酒娱乐,期间可能发生了一些令小梁不快的插曲,她知道她必是为这个来的。
她和蔼地请下属就坐,亲手为她沏了一杯功夫茶,这一过程中悠然发问:“你昨晚几点回家的?”
“12点。”
“郭哥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
“没出什么事吧?”
小梁双手放在膝间,指关节已扭得像白色的围棋子,万般为难地开口:“赵总,我想跟您说个事。以后像这种应酬我可不可不去?”
“怎么了?”
“昨晚那个郭哥……郭理事长喝醉了,不停伸手在我腿上乱摸。”
女孩小心谨慎地掩饰,厌恶仍似渗透墙壁的霉斑爬了一脸,昨晚那脑满肠肥的男人犹如一只肥硕的蟑螂接连放肆地揩她的油,她回家倒尽半瓶沐浴乳也洗不掉那恶心的触感。
赵敏不动声色问:“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让他别动手动脚,后来借口上厕所,躲出去了。”
“这么说昨晚我走后你就中途离场了,那小马呢?”
“她一直在陪客户们喝酒。”
“有人对她动手动脚吗?她是什么反应?”
“她什么都没做,还笑嘻嘻跟他们开玩笑。”
小梁也难掩对同事的鄙夷,清高的神情仿佛蔑视村姑皮糙肉厚的豌豆公主。
女上司却持相反观点。
“小马的处理方式是对的,人喝酒高兴了难免会做一些出格的举动,郭哥他们都是上流阶层,不会乱来的。”
赵敏已表露倾向,那迟钝的公主还在背道而驰。
“可我还是接受不了,上次那个洪先生也是,见了人手脚不安分,眼神也色眯眯的。赵总,我是来做正经工作的,不想接待这种客人。”
“你觉得我让你做的不是正经事?”
“我没那个意思。”
“谈生意免不了喝酒吃饭,公司大部分业务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我没那么多的时间亲自应酬,所以才让你和小马协助,不光是饭局,我还准备培训你们网球、高尔夫、茶艺和社交礼仪,方便你们应付高端客户,这对你本人的素质也将有很大提升,如果做得好,结交一些有话语权的大人物,还会获得更开阔明朗的发展前景,你不想把握这个机会?”
话已如此直白,明白人都知道下面就是决定取舍的时刻。
小梁显然没意识到,仍执意跟老板讨价还价。
“我想,可我不能出卖色相来换取前途。”
赵敏心中已做出取舍,但还想给她一次机会,端起茶杯微笑:“你自我感觉太良好了,我带你见的那些客户都是社会名流或者大财阀的高层,他们想找年轻漂亮的女人,比去自动贩卖机买一瓶饮料还轻松,只要你立场坚定,谁都不会强迫你。当然,偶尔开点玩笑是免不了的,这也是社交的一部分,你不用太在意。”
“赵总,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他很介意我跟别的男人去夜总会KTV喝酒,而且我最初应聘的是一份文秘工作,工作时间以外的接待应酬能不能免掉?”
小梁说话的神态很神圣,像站在一座华丽的贞节牌坊下,自我感觉也很高洁。
她成功惹恼了赵敏,对不识时务的人她向来没多少耐心,笑容不改,悠闲依旧,话风却遽然冷淡了。
“当初你来应聘我就说过会有这方面的要求,还特别问了你会不会喝酒,听说你酒量不错才录用你,你现在跟我说达不到工作要求,那我只好提出解聘了。你去行政部办手续吧,我会按劳务合同多给你一个月工资。”
小梁惊愣,好似被拔了翎羽的孔雀。
赵敏却认为自己不过让她显了原形,她本就是只麻雀,来自小城市,家境一般,至多是个受父母溺爱的小家碧玉。是她花大力气栽培她,用大牌衣服裹着,大牌化妆品养着,带她出入高档场合,品尝她闻所未闻的名酒美食,手把手教她待人接物、穿衣打扮,才让她有了那么一点贵气,她在她身上下了血本,她竟不识抬举地反抗,活该做回灰姑娘。
她不留情地敲响午夜的钟声,收回贵重的水晶鞋。
“你身上穿得这套香奈儿西装,还有我给你的另外两套制服都是公司的财物,必须在离职前归还,这段时间公司对你的培训和包装费也得从你的工资里扣除,这是当初协议规定的,希望你遵照执行。”
小梁基本月薪不到5000,入职以来接受了一系列高级的礼仪培训,还领到一套梦寐以求的兰蔻彩妆,这些加起来远远超过她的薪酬,离职意味着这个月分文无归,搞不好还得倒贴钱。
她真成了豌豆公主,满身泥泞,耻辱愤怒胜过火刑,震愕过后冲上司怨毒咒骂:“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找的不是助理,是陪酒小姐。你也是靠这种下贱手段才混到这个位置的吧?真不要脸!”
赵敏意气自若,心里还泛起一丝怜悯,像这种面朝海□□嚣的懵懂后辈迟早会被无情的巨浪吞没。
小梁走后秀明还没回来,另一位助理小马来了。
她比小梁矮半个头,身材更加浮凸有致,老家在锡林格勒,从小吃奶制品长大,皮肤呈现吹弹即破的嫩滑光泽,真像一头活奔乱跳的小马驹,洋溢大草原的奔放气息。
“赵总,对不起,我迟到了。”
她进门就带着笑,笑意千姿百态,娇怯的、不安的、讨好的、欢喜的,每一种都媚态横生,观者应接不暇,谁还顾得上发火?
赵敏温和点头:“没事,昨晚算加班,你来得还挺早。小梁离职了,她手上的工作你帮忙接手一下,我待会儿就让行政出招聘启事,尽快找人顶替她。”
小马惊诧:“她为什么离职啊?”
“她对工作环境不满意。”
上司的解释催化了小马的惊讶。
“这人心气太高了吧,又不是高材生,这么好的待遇还不满足,她到底想干什么工作啊?”
赵敏已将小梁的相关事项扔进碎纸机,含笑对她说:“刚才我打电话问了郭哥,听说你昨晚表现不错,客人们对你的评价都很高。”
小马的笑又多了一重羞涩:“还行吧,多亏您平时教导有方,我还有很多不足,以后会努力改进的。”
赵敏决定做一次测试,看剩下这个胚子合不合格。
“小梁说不喜欢接待应酬,对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的?”
“我很喜欢啊,以我的社交圈根本不可能碰到郭哥这种大人物,跟他们接触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还能搜集到很好的人脉,我希望以后多一点这种提升自己的机会。”
“有些客户喜欢跟女孩子开玩笑,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他们大部分都是叔叔辈的人,我把他们当长辈,感觉他们都很亲切友善,有的还谈吐幽默,知识渊博,我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女孩和回答招聘面试问题一样真诚,丝毫找不到小梁那种愤世嫉俗的孤高感,现状宛如一条裁剪合体的裙子被她穿得恰到好处。
赵敏喜欢她这种善于在生活垃圾场里寻宝的聪明态度,换了个角度提问。
“如果你男朋友介意呢?”
小马明媚的脸飞过一片雨云,不过那是夏季的骤雨,片刻之后就挂起彩虹。
“我前几天跟我男朋友分手了,就因为他反对我长时间加班应酬,我跟他吵过好几次,最后终于看清他的自私嘴脸。”
“他怎么自私了?”
“他呀,自己是个屌丝打工仔,没本事为女朋友创造优越的生活条件,还阻止我独立奋斗,说白了就想把我变成他的私有财产,只愉悦他一个人。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啊,我也有理想有抱负,不想依附男人过活,如果他拖后腿,妨碍我的事业,那就对我有害无益,我又不是圣母,凭什么放弃前途,献出自己的人生?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应该利用这最美好的时光为自己开创美好的未来,不能把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是自掘坟墓。”
大概是回忆起男友的可憎嘴脸,小马流露怨愤,但仍以可爱的表情呈现。
赵敏调侃:“你男朋友知道你的想法吗?没说你背叛了你们的爱情?”
“说了。”
小马不自觉地挪动座位向她靠近半米,激动正经的神情俨然在向家长告状的小女儿。
“我觉得他根本不懂爱情,爱情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尊重,我努力奋斗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可他呢,只顾他的感受,从不考虑我今后会怎么样,好像将来跟我结婚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我真得感谢这份工作让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和那些目光短浅的猥琐男一样,把女人当做附属品,肆意压榨我们的青春,我不能再把最宝贵的光阴浪费给这种人,所以果断和他分手了。前天我已经搬到朋友那儿去,还把他的联系方式全拉黑了,他托人求我复合我也没搭理。”
赵敏甚感欣慰,层层塞选好歹留下一匹千里驹,这将是她重点栽培的好苗子。
她看她的眼神兑上了亲切感,更像闪闪发光的女神。
“你想问题很清醒,我没看错人。你男朋友可能还会继续纠缠你,安全起见我建议你换个住处。”
“我知道,等这个月发了工资我就去找房子。”
小马说完,就见上司起身走向办公桌,打开抽屉拿出一些东西,那是一把钥匙和一叠卡片,包括水电气费卡和门卡。
“广夏路有个上河城你知道吧,那儿的五栋1006室是公司的宿舍,已经空了很久,周末你找人收拾一下搬进去吧,这两天我会安排人送些家具过去,以后你只需要缴纳水电气费,物管费和房租都由公司负担。”
小马舌桥不下,看好运连珠袭来。
“你以后是高级白领了,居住环境很重要,另外,我再让后勤部给你配一辆车,你出门办事也方便。”
惊喜是麻药,让女孩周身僵硬,挣扎几秒才猛然站起,朝赵敏深鞠躬。
“谢谢赵总,我一定认真工作,报答您的恩情。”
赵敏像给鸽子投食的游人,收获着微末恩惠换来的感恩戴德,兴致一好,又投出一把鸟食。
“你今天这身搭配很不错,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小马低头看看身上的穿戴,吃水不忘挖井人。
“全靠您指点。”
“耳环不对,穿着名牌衣服怎么能带几十块钱的首饰呢。”
赵敏又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取出一对耳环一条项链。
“这耳环是宝格丽的,项链是ENZO的,女人要懂得包装自己,外表和气质是社交场上最好的名片。明天我再带几个包给你,以后每天换着背,别让一个客户连续两次看你穿同样的衣服背同样的包。”
“谢谢赵总!”
小马快乐晕了,决心在这家公司干到退休。
赵敏拍拍她的肩膀,似在擦拭一块璞玉。
“我这人赏罚分明,你好好干,我保证你很快会成为比那些家境优越的申州女孩更抢眼的存在,以后再谈恋爱,你前男友那种档次的男人就连你的裙角都摸不着了。”
说着只见秀明急吼吼开门进来,远看脸和国旗一个色。
“赵总真对不起,我那工地出了点技术问题,那工人经验少,我跟他讲了半天他才弄明白。”
“不要紧,我也在处理事情。”
赵敏和蔼宽抚客人的羞急,小马灵醒地告退了,秀明落座后还在不停为接电话的事道歉,憨厚的模样着实滑稽。
“赛老板您不用客气,有什么话尽管说。”
看他刚才的表现,赵敏已猜出他要透露重大隐情,她的直觉向来不落空,不过秀明说的这件事不算棘手,就是工程中常见的中饱私囊。
“我那天看了采购单上的苗木清单和报价就觉得有问题,如今都知道搞工程来钱,铲车一开黄金万两,土石、基建、材料、苗木,里面的门道要多深有多深。单拿园林绿化一块来讲,一棵胸径25厘米的银杏树,在苗圃的售价是三至五千,可拿到工程上,报价往往连番三四倍,这个项目也是,如果去除差价,工程造价至少能降低四五百万。”
秀明一口气陈述始末,赵敏的反应却令他摸不着头脑。
“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收下采购给您的回扣,对您不是更有利吗?”
这是试探还是威胁?
他顿时慌窘,破釜沉舟表明态度:“您别误会我装高尚,这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如果是别的工程,我也就随行就市了。可那天听包大师说,他建这个美术馆是公益性质的,自己花钱盖好,为青年艺术家提供展区,供市民免费参观,将来还要无偿捐给国家,您说这样的好人好事,我们只该尽力相助,哪能趁火打劫呢。所以我认为在造价上就该老老实实比对市场真实价格,如果包大师愿意,可以用节省出来的钱深化设计,把景观设施修筑得更精致,以便吸引更多参观者。 ”
在见利忘义已成人之常情的时代,这种襟怀坦白的作风不仅需要正直的品性,更需要与丑恶做斗争的勇气,赵敏对这男人的好感又增加了,气质品味靠修炼,相由心生却是做不了假的。
她换了个正式的坐姿,以烘托言语的诚恳。
“您有这种想法真难得,我先替包大师感谢您,这事我会转告他的,我想到时他一定会当面向您致谢。原来的采购我会换人,材料价也请您帮忙把关。”
快到下班时间了,她顺便邀请秀明吃晚饭,秀明不好意思,听说只是便饭才腼腆答应。那餐厅在几公里外,赵敏懒得开车,问他:“不介意的话,坐您的车行吗?”
秀明荣幸之至,就怕自家的破车辱没了她,心中半喜半忧。
临走时有下属员工送文件来请赵敏签字,她请秀明先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待会儿在靠进十字路口的街边会合。
六点,华灯初上,满街霓虹仿佛盛世舞娘妖娆扭摆,赵敏漫步而走,快到约定地点时,后方倏地窜出一个中年男人,狠狠揪住她的头发。
她以为遭遇路匪,十分惊慌,当看清来人的面孔,愤怒排山倒海而出。
“王立中,你干什么,放开我!”
这衣着体面但身材发福走样的油腻男人就是她的大学师兄,那个逼得老父跳白居易大桥的不孝子王立中。
他原系赵敏的爱慕者,巴不得把她捧到天下,这会儿却对她恨之入骨,只想投入地狱。
“赵敏,你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为什么怂恿我家里人跟我打官司?”
那次新闻事件后赵敏派人去山西联系王家人,表示愿意帮助他们走法律途径,逼迫王立中归还买房时从家里拿走的借款,同时支付双亲晚年的赡养费。
她早料到王立中会来问罪,用准备好的讽刺招待他。
“欠债还钱,你借了你父母和弟弟的钱就该连本带利归还,赡养年迈的父母也是做儿子应尽的本分,我只是在督促你履行这两项义务。”
“你到处说我坏话,还把我公司的客源弄跑了,为什么这么做?”
王立中的吼声压过身旁的汽车喇叭,这女人插手他的家事就算了,还四处宣扬他的家丑,已害得他身败名裂,鸡飞蛋打。
赵敏冷笑:“生意圈最讲信义,一个连父母家人都能抛弃的人有什么信义可言?我只是把你干的坏事告诉身边朋友,拒接和你合作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
“如果害怕就趁早反省,现在还来得及。”
她的淡定比烙铁还伤人,王立中用手指指她还不够,眼球也朝前突出,崩溃近在眼前,恶毒的瘴气都从地裂缝隙里钻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很高尚?不过是个高级妓、女,靠出卖肉体才换来今天的一切!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这瘴气确也厉害,让赵敏霎时变了颜色。
“王立中,你是嫌官司不够多,还想再加一条诽谤罪吗?少血口喷人!”
“哼,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你这个CEO是睡出来的,开元地产的业绩就是顺着你的枕头攀升的,瞧瞧这眉眼身段,还有这弹簧床似的酥胸,那些权贵想必躺上去就起不来吧。”
赵敏一掌扇中他的左脸,拍蚊子般果断。
“臭婊、子,还敢打我。”
王立中决意还手,可惜时不我待,被跳车而出的秀明揪住,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是什么人!再乱来我报警了啊!”
秀明声色俱厉喝斥爬虫般的男人,护花使者当得得心应手。
王立中坐地怒吼:“你又是谁?跑这儿耍威风!”
他气焰嚣张却不敢贸然站起来挑战,刚才那一下力量对决已让他明白了敌我实力的悬殊,保险起见最好打嘴仗。
赵敏拉住秀明:“赛老板这人就是个无赖,别理他,我们走吧。”
尊贵的人不会和垃圾纠缠,她根本不想理会这个人渣。
可那人渣还在背后逞凶:“赵敏你给我站住!真想跟我恩断义绝吗?你敢毁了我的事业,我就把你以前的丑事全抖出来!”
她停步转身,射出的视线寒气彻骨。
“我和你本来就不存在多深厚的交情,你的所作所为更让我看清了你的为人,今后你最好离我远点,否则后果自负。”
秀明坚信本次事件是苍蝇对香花的骚扰,但很想知道那苍蝇来自那间厕所。吃饭时赵敏将王立中的身份和二人的过结和盘托出,秀明还记得那则新闻,义愤再登高峰。
“原来他就是那个白眼狼儿子,您早说我刚才还不狠狠揍他一顿,这种人太可恨了!”
“犯不着为他脏了自己的手,要是惹上麻烦就更不值得了。他家里人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这场官司会给他足够多的教训吧。”
赵敏已请了几家媒体的新闻记者跟踪报道王家的官司,不用动一根手指头,有的是人替她报仇。
这事没必要道与外人听。
秀明只知道她帮王家人讨公道,对她敬佩有加,端起饮料致敬。
“赵总,真没想到您这么行侠仗义,真是人美心更美。”
赵总谦逊举杯:“行侠仗义不敢当,这件事很触动我,我很敬重那些为子女倾尽心血的父母,觉得他们特别伟大,应该得到好报。”
秀明随口说:“您对父母一定特别孝顺,看您的为人就知道了。”
很平常的推测,赵敏却只是干笑,还将推测反弹。
“你呢?一定也很孝顺吧?”
秀明有问必答:“我出生没多久我妈就过世了,在砖厂上班碰上窑炉爆炸,人当场没了。我爸前不久刚去世,也是意外,走路摔进没盖的窨井,送到医院第二天就过去了。”
“这么突然,当时对你们的打击很大吧?”
“我们也算有准备,事发前我爸就查出了癌症,本来想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多孝顺他一点,结果他走得这么快。”
赵敏情商高,不让聊天在伤心处逗留,立刻换到开心的频道。
“上次看您和您女儿那么亲热,你们家人间的关系大概都很好。”
“是,我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全家目前11口人,关系都挺好。”
“现在城里这种大家族很少见啊。”
“我住在长乐镇,算乡下地方吧,那边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不少。赵总是独生子女?”
赵敏的笑容仿若信号不良的天线,出现些微的干扰波。
“是,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
秀明的感官和他的神经一样粗,没发现这微妙的变化,还乐呵呵下断言:“那您一定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了,所以才被培养得这么优秀。”
赵敏笑得有些干涩,请他品尝刚上桌的红烧乳鸽,借机再为话题改换频道。
饭后秀明去停车地点取车,天下起毛毛雨,走几步就沾上满身绵白糖似的细雨珠,他怕赵敏淋雨,请她在餐厅门口等候。开车过来时见她正站在一旁的电脑专卖店前观看橱窗里的显示屏。
秀明唤了她一声,声音似乎半道夭折,没钻进女人的耳朵。
他快速下车跑过去,从而看清她所观看的画面。
屏幕上转动着一架旋转木马,镜头追逐马背上的小女孩,女孩扭转上身,扬起红苹果般的小脸,在她身后,一个青年男子正慈祥俯视,父女天伦,舐犊情深。
秀明不禁想起宝贝女儿珍珠,爷俩的影像完全能代入到这幕场景中,不过女儿小时候比影片里这小演员更可爱。
他胸口像贴了张暖宝宝,呼出的白气更浓了,不久惊动入迷观看画面的赵敏,她下意识扭头,他无意中看视,凄凉引发了惊讶。
“赵、赵总,车来了。”
“好。”
赵敏眨眼间恢复常态,优雅地走向他破旧的捷达车。秀明望着她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眼花。
刚才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