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过贵和醒来, 郝质华已买来早点和退烧药,让他起床吃, 听说他头晕起不来, 就让他披上外套坐在床上吃。
贵和仍是夜里的可怜相儿,抓抓蓬乱的头发嘟囔:“我还没刷牙。”
郝质华耐着性子取来新牙刷和玻璃杯, 用水盆接着,伺候他在床上刷牙洗脸,见他还能吃东西, 担忧略微裁剪。
“我现在去工地,争取两小时以内办完正事,你吃完药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就陪你去看病。”
敬业的她不喜因私废公,但这陌生的城市找不到人照顾贵和, 她既是他的上司又是大姐姐, 出门在外得为他的生命安全负责。从工地返回的路上, 她去商场替他买了件厚厚的毛衣,毛线取自著名的澳洲羊驼,柔软舒适, 穿上就能做一头耐寒的草泥马,唯一缺点是花色款式土气, 去专柜试衣的也都是白头发的老年人。
贵和手捧毛衣囧笑:“要是我爸还在, 我也给他买一件。”
郝质华皱眉头:“你现在没资格挑剔?有本事还穿你昨天那身,看什么时候能冻死。”
“我穿,我穿。”
贵和点头如捣蒜, 生恐被嫌弃。郝质华带他去附近公立医院看病,又陪他挂了三四个小时点滴,离开医院雪停了,天空像电力不足的灯泡渐渐暗下去,暮色里的行人口鼻旁都萦绕白气,好似一根根移动的烟囱。
此间离酒店只有一站地,坐公交更方便,他们来到街边的站台等待,下班时间等车的人很多,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人群中换位游走,仿佛鬼祟的泥鳅,最后在一位正在打电话的中年妇女身后站定,左手悄悄伸进她的挎包。
周围不少人目睹此景,都未声张,直至被郝质华瞥见。
“你干什么!”
她上前喝止,那小偷已摸出大妈的钱包,郝质华一把拽住,来了个人赃并获。
“阿姨他偷您钱包!”
她大声提醒那犹在状况外的女人,大妈惊叫回头,被小偷恶狠狠瞪视,竟吓得退后几步。
那小偷开始挣扎,郝质华用擒拿术扭住他的胳膊大喊捉贼,路人们散成一个圆圈,好像他俩是一丛燃烧的篝火,不能靠近又舍不得离去。
贵和大惊,想上去帮忙,猛见三个形貌可疑的男青年冲上来,一人抖腿踹向郝质华后腰,郝质华吃痛,愤怒地还他一脚,腿抬得很高,正中那人下巴。
人们都看出这几个盲流是小偷的同伙,内围的人散得更开,外围的人聚得更拢,像观看武术比赛兴奋地指指点点,那被盗的大妈已捡起钱包逃之夭夭。
几个毛贼见郝质华是女流,肆无忌惮地围殴立威,郝质华体能好,身上也有些功夫,暂时幸免于难。
贵和料想他直接加入火拼只是给看客们助兴,不仅救不了人自身也凶多吉少,不由得五内如焚。东张西望之际灵机一动,冲出人群来到几米外的拉面馆,端起灶上热腾腾的面汤跑回去,对准小偷们泼洒。
滚汤立刻揭了两个偷儿一层皮,剩下的全倾在地上,酷寒天气滴水成冰,地上眨眼结起一片油腻的冻层,踏上去比踩西瓜皮还见效,连郝质华在内的五人全部滑倒了。
贵和举起铁锅猛砸小偷,惊险时刻持续三分多钟,警察闻讯赶来尽数控制涉案人员,化险为夷后来自双手手指的疼痛才畅通无阻地抵达贵和的痛觉神经,那口汤锅太烫,差点把他的手指烤熟,在去派出所前他由警察陪同又去了一趟医院。
这场纠纷历时两小时,四名小偷被拘留,郝质华和贵和也收获了警察们的褒奖和敬意,离开派出所已是八点多,他们去警察推荐的饭馆吃杂碎汤。郝质华见贵和手上裹满纱布不方便拿筷子,就让他用勺子吃饭,替他盛饭夹菜。
贵和本无心做见义勇为好青年,对这飞来横祸微含怨尤,喝了几口汤,喉咙里像有东西堵着,忍不住说:“郝所,我能给您提个意见吗?”
郝质华抬眼看他,听到美化过的责备:“您性子太刚烈了,作为女人会带来弊端,就比如抓小偷这么危险的行动本来就不该女人出头,幸亏没出事,不然我们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她正因抓贼时的境况憋气,听了这没道理的话正色反驳:“我也不想出头,可刚才现场那么多人都看见那小偷扒人钱包,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难道我也要学他们装瞎子,任那个阿姨被偷?”
“那阿姨也没感谢您啊,还中途溜掉。”
“我是出于公民的正义感才这么做的,本来就不图人感谢。那四个坏蛋围攻我的时候,周围有那么多男性路人围观,也没见他们出手帮我啊。与其怪我刚烈,你更该批评人心冷漠。”
口气似疾风,吹得贵和瑟瑟发抖,假笑也像落尽绒毛的蒲公英,光秃秃的。
“我就是给您提个醒,您别生气呀。”
“我没生气。”
郝质华已认识到反应过激,低下头继续吃饭,脸沉得就快落进碗里。
贵和并未对她起反感,受善意鼓动,冒险进谏。
“我还能再给您提个意见吗?”
“你说。”
他筹备一分钟,让真诚洇满整张脸,斟酌着开口:“有的事明明可以用温和的方式解决,您却总是走极端,假如不是特别了解您的为人,发自内心体谅您,很容易造成误解。”
郝质华这回表现得很谦和,盯着饭碗叹气:“我也知道我这毛病不好,一直在改,但效果不理想。”
贵和如今对她兴趣浓厚,为她那不能自拔的现状焦虑,仗着自己既是伤员又是病号,放肆探问:“您和您前夫也是这样闹掰的?”
郝质华的眼神又变成持剑的杀手,他一阵胆怯,心里却有刺痛掠过,大概是怜悯。
“我不是存心找茬,就是想不通,您条件那么好,做老婆一定也是贤内助,除非性格不合或者对方出轨,否则没理由离婚。”
辩解勉强通过,女人杀气消弭,一刹间浮现的疲惫犹如行过万水千山。
“你猜得没错,大部分责任在我,我没有自知之明,也缺乏判断力,以为对方真会喜欢我这种脾气古怪的女人才傻乎乎结这个婚,被甩也是活该。”
见她有失神的倾向,贵和忙捧起碗请她帮忙添汤,借机安慰:“您言重了,离婚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那梅总肯定也有错。”
郝质华介意外人考古她的黑历史,一句:“不提他了。”,建设起森严的边界。她明白这样会给人生硬之感,主动转场。
“你刚刚在派出所跟警察说你小时候就抓过小偷,是真的还是吹牛?”
贵和能言善道,跟谁都能套近乎,在派出所里和办事警员聊得热火朝天,声称自己从小就是惩恶扬善的先进分子。
郝质华对他的话存疑,他却保证此话经得起测谎仪检测,还详细描述了儿时的英勇壮举。
事发时间在他小学六年级,某天他也像郝质华那样,在公交车上给一名被盗女孩提了醒,那小偷由此盯上他,跟着他在长乐镇下车,并且一直尾随。贵和知道那人想报复他,故意往派出所走,正好遇上一位熟悉的警察叔叔,立刻向他举报。叔叔冲着小偷一声暴吼,小偷反射性蹲下,叔叔上前扭住他,搜出了刀片、几个钱包和管制刀具,将其扭送派出所审问。
事后叔叔送贵和回家,贵和求要他的手铐玩耍,把自己给铐了起来,快到家门口时他们见着多喜,叔叔老远便冲他喊:“老赛,你儿子今天抓到一个小偷。”,多喜听错了,以为儿子偷东西,又见他被手铐铐住,气得上前逮住他练起拳击,大骂他是该死的贼。警察叔叔急忙拦阻,说“你们贵和抓小偷还抓错了?你干嘛打他!”,多喜愣住了,看着哭嚎的儿子讪讪地笑:“我见他戴着手铐,还以为他是贼呢。”
“第二天我爸给我买了个肯德基全家桶,但没说是给我的奖励,也没为打我的事道歉。后来我家的亲戚朋友都听说我抓小偷的事了,可没人知道我挨了我爸一顿揍。”
这故事听得郝质华开怀大笑。
“这可真是亲爹啊,你当时生你爸的气吗?”
贵和也笑:“我这人贱,挨了巴掌给颗糖就治好了。小时候我爸对我最凶,差不多每次见面都要骂我几句,我挺烦的,所以工作后老躲着他。可现在一回想又很后悔,他表面上凶,心里还是爱我的,我没趁他活着时多回去看他几次,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他面露遗憾,郝质华顺势成了安慰者。
“人死不能复生,以后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对他最大的孝敬了。”
“我知道。郝所,您父母年纪也挺大了吧?身体还硬朗吗?”
“都七十多了,还算健康,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他们能长命百岁,让我有机会多孝敬他们,也能让他们多陪陪我。”
贵和夸她孝心可嘉,但人该为自己而活,不能把所有感情都寄托在双亲身上。
“您也不能一辈子守着父母啊,总得考虑个人问题。”
郝质华烦这事就像烦每个月的例假,苦笑:“顺其自然吧,我不打算去相亲了,免得再遇上一个黄耀祖。”
贵和理解她,相亲就是瞎子摸鱼,摸到鳄鱼的几率比摸到锦鲤大得多,于是提议:“不结婚,还是该谈个恋爱,那样生活才有意思。”
他好似一个秃子在教别人保养头发,郝质华笑问:“那么有意思的事你怎么不做?”
“不是跟您说过吗?谈恋爱很费钱,我没那个条件。”
“并不是所有女人都爱花男人的钱,大部分女孩子都很讲道理,是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那女朋友想要贵重礼物,我又买不起,多伤自尊啊。”
郝质华觉得他言行矛盾,当场举例:“上次你送我的那个钱包就很贵吧,那不证明你有购买能力吗?”
贵和难为情:“我那是想感谢您的大恩才忍住切肤之痛买下来的,对一般人哪儿舍得啊。”
他怕对方怀疑他行贿,而郝质华心地磊落,不会恶意度人,反而因此得出真实结论。
“女朋友是一般人吗?说明你根本没打算敞开心扉接受一段恋情,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
她一语中的,剥去贵和圆滑的外衣,心灵被透视好比手无寸铁行进在莽原,让他心慌意乱,希望她是最后一个窥破秘密的人。
他在酒店休养两日,输液输到两手肿,感冒总算见好,更幸运的是他的缺席并未影响工作进度,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越是紧急时刻越能体现领导的重要性,有一位女超人式的上司,偶而掉链子也不打紧。
出差的最后一天,岳歆来到本市,莱顿和嘉恒置地在这边有大型合作项目,他和对方的高层过来看现场。因郝质华是设计部骨干,听说她人在当地,就叫她晚上过来陪客户吃饭,还让她把贵和一块儿领来。
七点,他们来到当地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与各位上司碰面后郝质华顿生悔意,代表嘉恒前来的又是她那可恶的前夫梅总。贵和已私下打听过,这男人有个丧气的名字,叫“梅晋”。
与梅晋同来的还有他的现任女友洛伊嘉,这洛小姐约摸二十四五岁,身材火辣,一张网红脸包罗万象,能和很多人对上号,可能下了血本,整得还算自然,就是笑起来面部肌肉呈大陆板块移动,估计刚填充的玻尿酸还没失效。
贵和暗嘲梅晋品味低俗,这种海天盛筵的货色也就是空窗期的玩具吧。
岳歆与他有同感,但心口不一地恭维:“洛小姐还是在校学生吧,看起来好年轻呀。”
洛伊嘉脸上又进行了一次地壳运动,眼角的粉底出现细微的裂纹。
梅晋自满介绍:“她毕业好几年了,以前在传媒公司上班,最近正备考雅思,我看她学习压力大,带她出来散散心。”
他说话时视线转向郝质华,不知是不是有意的。
郝质华目光锁牢在饭桌上,不与外界接触,但那洛伊嘉不久来敲门。
“这位就是郝质华女士吧,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
她的声音太甜腻了,听得人血糖飙升,郝质华勉强还礼,贵和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她,不知为何,心情有些紧张。
岳歆开□□跃气氛,问梅晋:“梅总和郝所是朋友把,以前一起共过事?”
梅晋趁机给郝质华投毒:“是有过一段为期不短的合作,她帮了我很多忙,我还没机会报答呢。”
贵和注意到郝质华放在腿上的右手握成了拳头,也觉得这男人欠揍。
可气他们的岳董还在跟对方瞎亲热。
“郝所是我们公司的骨干,今后大家合作机会很多,还请梅总多关照啊。”
梅晋点点头:“郝工非常优秀,如果有适当的机会她会发挥更大的才能,这点我最清楚不过了,也很期待她能有上佳表现。”
这话暴露了他的心思,岳歆不知道他和郝质华的纠葛,却是生意场上的雷达,靠一点旁枝末节都能揪出根根底底,听梅晋有挖墙脚的意思,立马不动声色地关上防盗门。
“我也这么认为,郝所在业内有口皆碑,当初聘请她时我也是下了大力气,她来我们公司以后很快改变了建筑一所不景气的状况,最近出的好几个项目都深受甲方好评,为公司创造了可观的效益,我前几天还在跟董事会讨论,准备拿出一部分股权作为对她的奖励,这样的人才我们必须抓牢。”
梅晋知道他舍不得放人,语带双关地夸他有远见,席间不时打量郝质华,犹如踩点的盗贼。
郝质华受不了他那猫舌头般刺人的注视,起身前往卫生间,埋头洗手台,不断捧起冷水冲脸,让自己有精神挺过这难耐的应酬。
“郝工,您这么冲水不怕掉妆吗?”
那腻人的娇音来到她身后,她抬起头,正好与镜子里的洛伊嘉对视,这女人也可怜,转身就让人记不住长相,回忆里只出现别人的脸,辨识度太低。
郝质华并未迁怒她,礼貌应答:“我没化妆。”
谁知洛伊嘉存心找她麻烦,笑谑:“您天生丽质,确实不用修饰,可在大公司上班,化妆是基本礼仪呀。”
“我是搞技术工作的,一般见客户才会化些淡妆。”
“对,像您这样的技术人才确实不用靠外表取悦人,可我们梅总不是您的客户吗?”
郝质华看出来者不善,先稳住阵脚。
“我今天直接从工地赶过来,没时间化妆。”
“那就难怪了,不过梅总不是外人,不会怪您的。”
看样子是梅晋指示她来的。
郝质华不愿和傀儡过招,绕行离去,洛伊嘉遽然退后两步,坚持做路障。难为她脚踩十四厘米的高跟鞋也能平稳瞬移,单是这本事就能看出其人不简单。
“能稍微占用您几分钟吗?我想打听一下您在莱顿的薪资待遇。”
她刻意靠近郝质华,借助高跷制造俯视效果,只让郝质华动了买高跟鞋的念头。
她才不会怕这个小丫头。
“您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这是梅总交给我的任务,他说不管莱顿给您多高的待遇,他都愿意出双倍的价格挖人,希望您能考虑一下。”
郝质华嘲笑前夫贼心不死:“这事他上次跟我谈过,我已经回绝他了。”
洛伊嘉咬得更紧:“梅总也是为您好,希望您能得到更高的收益,过更好的生活。”
她明知郝质华是男友的前妻仍积极促成双方合作,恐非深明大义,实是老于世故,就这点看和梅晋真是天生一对。
郝质华从“物以类聚”的观点出发对她产生厌恶,腔调接通了室外的冷气。
“我现在就过得很好,不劳他费心。”
洛伊嘉瓠犀一露,现出早有预谋的微笑。
“如果您坚持拒绝,就请归还一样东西。梅总的母亲曾给过您一只玉镯,那是梅家祖上传给历代儿媳的宝物,你已经跟梅总离婚,没资格再持有这件传家宝,还请你物归原主。”
郝质华挨了电击,即刻挑明这坏主意的出处。
“这是梅晋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吧。”
无耻是恶毒的影子,两方基本同时出现,郝质华见前夫无耻到这地步,可以想像他的心已黑如煤炭。
再没有情面可讲了,他不仁我不义。
她收起惊罕愤怒,脸像一片空旷的雪地,声气是雪地上回旋的寒风。
“行,但那镯子是梅晋的母亲给我的,要还也得还给当事人,我回申州就去办这件事,你让他放心。”
轮到洛伊嘉慌张了,精修的一字眉竖成两根猪鬃。
“你想直接还给梅老太太?这种事用不着去打扰老人家吧。”
郝质华冷嘲:“我跟梅晋离婚时就想把那镯子还给他母亲,他母亲执意不肯收,我也因此感到很为难,心里总像磕着块石头,一直不舒服,谢谢你们给我提供了归还物品的机会。我现在就给他母亲发消息。”
她说到做到,当即掏出手机,洛伊嘉扑食的狗似的上前抢夺,郝质华轻捷闪避,她的高跷终于失衡,撞在洗脸台上,扭曲的脸仿佛大型车祸现场。
踉跄摇晃一阵,她忍痛直立,流露刻毒。
“郝工,你这是何必呢?女人太要强了没好处,梅总邀你合作是你飞升的大好机会,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
郝质华诮问:“我的处境怎么了?”
“您现在的确算成功白领,可毕竟已到了不惑之年,女人的行情随着年纪看跌不看涨,要想找到理想的伴侣,解决下半生的孤苦,必须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梅总知道您的喜好,四五十岁的老大叔您是看不上的,想让年轻小伙爱上您,没钱可不行。”
她自信这是郝质华的死穴,下手绝不留情,郝质华果然愠怒。
“你也是女人,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正因为都是女人我才深深同情您,青春已经不在了,财富就是您唯一的筹码,如果您不想做婚恋市场上人人嫌弃的烂菜叶?最好接受梅总的邀请。”
洛伊嘉气焰正狂,门外陡然传惊雷,只听一个男人粗声叫骂:“郑咪咪你个狗贱人,以为傍上大款了不起,成天得瑟来得瑟去,你他妈就是一只鸡,是个男人都能骑能跨,烂得像五月里的水田,都不用犁!还自诩大美人呢,你敢说你往脸上动了多少刀子?鼻子嘴巴下巴眼睛哪样是真的?不笑像面瘫,一笑像僵尸,肉毒杆菌打多了吧!还敢眨巴眼发骚,当心假睫毛倒立戳瞎你的狗眼!你们家祖宗十八代的脸全被你一人丢尽了,我要是你爸,立马自宫谢罪!”
骂人的正是悄然而至的贵和,他见郝质华离席不久,洛伊嘉也跟出去,料其意图不轨,特地赶来查看,正听到她对郝质华大放厥词。他气愤难忍,悍然使出指鸡骂狗绝技,狠狠羞辱那女人。
洛伊嘉怒冲冲走出来,他还堆笑装傻:“不好意思,洛小姐,我不知道您在里面,惊着您了。”
洛伊嘉质诘:“你骂谁呢?”
“我前任女友,这娘们又骚又浪,到处勾汉子,骗了一个又一个,我也被她坑惨了,不狠狠骂她一顿,今晚睡不着觉。”
他巧妙地自圆其说,洛伊嘉挑不出漏洞,只得挖苦:“你也太没风度了,都说诋毁前女友的男人是人渣,你该引以为戒。”
贵和浓甜的假笑也需用胰岛素抵御。
“您这话太对了,男人不该说前任坏话,否则就是渣。”
“渣”字拖得绕梁三日,余韵不绝,洛伊嘉听出他在损她的男朋友,只苦找不到空隙发难,脑门朝天地快步走开。
贵和正要敲卫生间的门,郝质华风驰电掣闯出来,她在羞辱的火盆子里待够了,理智灰飞烟灭,欲和仇人同归于尽。
洛伊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时郝质华已越过她,其背影散发出炽热的气场,宛如盘古开天辟地的斧头。
她疾步回到餐厅,逼近餐桌,一气呵成地抓起酒杯照梅晋面门泼去。
如同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所有人都惊诧难言。
她放下酒杯痛斥前夫:“你别以为如今小人得志就能在我跟前耍威风,摸着良心好好想想,你的今天是怎么来的!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反倒来惹我,世上不要脸的人何其多,你梅晋是其中的佼佼者!我警告你,我已经把你从我的世界里遣返了,今后再敢到我跟前犯贱,当心我一巴掌把你扇到地上,铲土机都抠不起来!”
她宛若失控的大型机械,危险系数极高,人们不敢贸然制止。只有岳歆小心地上前劝说,生怕她用器皿砸他的头,等她转身含恨出走,方拍着桌子装腔叫骂。
“她怎么是这种人呢?太不像话了,真是败坏我们的公司形象啊,回头一定严肃处理!”
随后遑急地拿起纸巾帮梅晋擦拭,把“对不起”当标点符号使用。
梅晋已摆脱短暂的慌乱,他与郝质华夫妻一场,熟悉她的行事风格,在大庭广众下发飙并不稀奇。放下擦脸的毛巾后对岳董说:“请您息怒,我想郝工只是对我有点小误会,撒撒火就过去了,诸位都别往心里去。”
岳歆做出绝不姑息养奸的姿态:“那怎么行,她这分明是故意伤人,应该开除!”
画蛇添足的客套唤醒了梅晋的奸诈,这小人将计就计道:“说得也是,那就请您开除她吧,这样鲁莽的下属留着也是不小的隐患。”
岳歆马失前蹄,不尴不尬搪塞:“好,等回申州我就跟董事们商量,您也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技术骨干,随便开除别的董事会有意见。”
“行啊,那我等贵司的处理结果。”
梅晋优雅起身,在洛伊嘉侍奉下穿好大衣,别过岳歆一行离去。他是受害者,有权摆这种架子。
洛伊嘉挽着他的胳膊,走出宴会厅大门后低声问:“莱顿会开除郝质华吗?”
梅晋笑道:“你觉得呢?岳董那么器重她,怎么舍得割爱。”
“你正经威胁一下他们或许会丢车保帅,郝质华再能干,也比不上嘉恒这个合作伙伴重要啊。”
“你懂什么,这是私怨,怎么能上升到公司层面。”
“那你何必给他们脸色看?装大度卖个人情不好吗?”
“哼,我不能让莱顿开除郝质华,但至少能借他们高层的手恶心恶心她,岳歆一定会逼她来跟我道歉的,她是受不得委屈的女人,逼得急了自己就会走人。”
此时梅晋的表情能与任何影视剧里的奸角无缝对接,他对这颗棋子志在必得,先要不择手段把她从别人的棋盘上剥离。
郝质华前脚跑出餐厅,贵和后脚抓起她的外套提包追赶,一直追到室外才赶上,急吼吼抖开外套裹住她。郝质华遒躁甩开,他飞快重复上一动作,没几个回合便激怒她。
“走开!别烦我!”
贵和着急:“天这么冷,您穿这点会着凉!”
“我着凉管你什么事,让我安静一会儿不行吗!”
“您想单独静一静可以,可先得穿衣服,我病还没好利索呢,您再病倒,咱俩交叉传染,谁都别想按时回申州。”
他锲而不舍据理力争,郝质华没辙,穿衣时泪腺忽然失控,两道滚烫的泪水冲开脸上的霜气,等顺着下巴淌进衣领,瞬间结成冰河。
贵和掏出纸巾替她擦脸,又被她躁怒避过。
“眼泪结冰脸会冻伤的,万一破相不是正中那对狗男女下怀吗?”
他递出纸巾,几秒钟后,郝质华默默接过,摊开来捂住面孔,剧烈的抽泣像不可阻挡的山风自胸腔内爆发,曾经那么用心爱过的男人居然向后任宣称她是没人要的老女人,这耻辱够她铭记一生!
伤害一个骄傲的女人,最有效的手段是摧毁她的自尊,听到洛伊嘉那番话,贵和已知郝质华身负重伤,可他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施救,只好帮她骂人出气。
“您别听那洛小姐瞎说,狗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她和梅总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她,整容失误,做人失态,早晚准得失败!跟这种女人交往的男人不是白内障青光眼,就是臭虫配屎壳郎,事实多次证明,真正的jp总是成双成对出现!”
“够了,别说了!”
郝质华嘶吼着叫他住口,谩骂是最虚弱的还击,越骂得狠越证明她是弱者。
在贵和央求下他们转移到一家酒吧,成年人的发泄方式很多,比较实惠的是喝酒,酒精一浇,胸腹中的块垒就溶解成怨言,不绝口地涌出来。
“女人的青春真的只能反应在生理上吗?容貌一旦衰老就成了人人嫌弃的豆腐渣?不配再跟人谈论感情,只剩下赤、裸、裸的物质交易?”
郝质华喝了一瓶二锅头,她起初很奇怪为什么这里的酒吧会卖白酒,原本点了芝华士,但贵和说小酒吧的洋酒全是山寨货,翻遍菜单替她要了二锅头,这种廉价酒有她需要的高度数,质量一般也可靠。
听她声调松弛了,他开始放心开导。
“理论上不是这样,可如今社会上很多人认同这个观点,特别是婚恋方面,女人年纪越大贬值越快。”
“所以我这种就只能做注身孤了?”
“当然不是,您这类女人是不受市场规律限制的,你们最大的资本是才华,不是青春,就算再老十岁也会有男人因为倾慕你们的才华拜倒在你们脚下,只是这种务实的男人比较少,您暂时还没遇到。”
贵和初见上司脆弱无助的一面,好似脱离高达驾驶舱的机动战士,也不过血肉之躯。
力量一对等,他就展示出自身优势——强大的精神能量,为她梳理情绪。
“我认为,您这么在意梅晋和那个洛小姐的话还是由于您没能摆脱世俗言论的干扰。世俗认为婚姻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不结婚的人就不完整,这纯属洗脑。婚姻只是人生无数选择中的一个,并不是刚需,人没有房子住会露宿街头,但不结婚的人并不一定流离失所,一个人有能力有事业,还拥有独立自主的精神世界,独身也完全能过得好。”
郝质华赞成他的看法,但实施起来很难。
“可这个社会对大龄未婚女性的歧视太严重了,每次听到那些言论都叫人窝火。”
“年龄歧视不分性别,华为会清退34岁以上的员工,公务员一般只招收35岁以下人员,40岁以上申请房贷不容易通过,这些都是男女共同面对的问题。消除歧视近期是不可能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被歧视左右,那些恶毒的非议就像阴沟里的臭气,应该快速避开,而不是留在原地拼命作呕。”
年轻的下属见地成熟,仿若未下山的修仙者在入定中历尽了沧海桑田。
她感到一丝羞愧,笑道:“你真是个思想开通的人,也很乐观。”
贵和用笑容为他的真实年龄作证:“穷人就得乐观,45°角的忧伤是留给郭敬明那种有钱人的,我这种人哪怕兜里只剩一块钱也得开心地吹着口哨,不然就是把悲伤逆流成河也换不来别人的同情。您还能消沉,说明您拥有的东西很多,觉得不快乐,是因为追求的不是幸福,是比别人更幸福。”
“你真有意思,看来我该向你学习。”
“我们应该相互学习,我学习您的才干,您学习我的乐观,这叫互补。”
“学习前能先吃顿好的吗?”
郝质华无意中舔舔嘴唇,先前在宴席上几乎没吃东西,空胃囊里装了一瓶烧酒,这会儿烧得像火炉,急需投入别的柴薪。
他们去对面的火锅店吃涮羊肉,新鲜的肥羊加陈皮枸杞一起炖,汤汁奶白,肥而不腻,两个人毫不费力干掉一斤,贵和病后胃口大开,吃得停不住嘴。
“他们这里的羊肉就是比申州的好吃,真香。”
郝质华又往锅里倒入一盘肉:“这里靠近牧区,水土不一样,说到羊肉我上次出差在内蒙吃到的更好吃。”
她一提内蒙贵和就想起那次的惨痛经历,问她有没有陪那酒仙县长喝酒,他觉得他们那儿的人喝酒像喝水,当时若不是被灌爬下了,也不会错过与父亲最后的相见。
那次郝质华也成了县长的座上宾,她酒量不错,没步贵和后尘,听他大骂国内的酒桌文化,相应地发表见解:“他们那边本来就是酒桌文化的发源地,在酒桌上上下级关系分明,敬酒礼仪中存在明显的尊卑关系,有敬酒和罚酒之分,很像游牧民族在部落帐篷内欢宴的景象。”
贵和听了更有理由表达反感:“所以这不是中国的正统文化,应该反对和遏制。”
郝质华见他疾言厉色,很想捉弄他,指着桌上的酒瓶说:“那我们也别喝酒了,把这两瓶没开的啤酒拿去退掉吧。”
贵和连忙阻止:“别啊,我们这是朋友间交流感情,喝酒是为了助兴。”
“你的病都好了?”
“好了,我属蟑螂的,自愈能力很强。”
“我怎么觉得你属耗子,胆小如鼠。”
“那您是属豹子的,熊心豹胆。”
“不是虎背熊腰就行。”
“那样也不错,更有安全感。”
二人打着嘴炮哈哈大笑,贵和隔着热腾腾的汤锅看到郝质华脸上绽放起绯红的桃花,瞧着还挺美,便依次联想她三十岁、二十岁的模样,想着想着倏然醒悟,成年后他还是头一回这么自在惬意地和女人单独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