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怡的手在门把上覆了十几秒, 铜制的门把渐渐灼热,像被他的焦虑烤化了。
妻子会对他撒谎吗?他对她的估计真的存在失误?
他像第一次接受重要面试的大学毕业生, 自信是刚破土的嫩芽经不起风雨, 却又不能不迈出这一步。
千金正在客厅推磨瞎驴般不停转圈,听到门响赶忙相迎, 乖巧地接过丈夫手里的提包,再协助他脱下厚实的外套。
“下午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同事说你今天接连做了三台手术, 都顺利吗?”
她的近乎套得很刻意,景怡的回应也显疲惫,任由她牵着走进卧室,坐在床沿上。
“哥哥,我有话对你说。”
千金双手放在合拢的膝盖上, 左手捏着右手食指, 胆怯弱小的模样恍如回到了小学时代。
“我昨晚不是故意喝醉的, 都是为了帮Jennifer挡酒才变成那样。本来和刘小慧约好让她送我回家的,可她也喝了酒,只好让别人送我了。昨天那个麦克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申州音乐学院的钢琴师, 他和我只是普通朋友,也就是上课时见见面, 我看他一直姐姐姐姐的叫我, 觉得他是个懂事的小弟弟,才偶尔和他聊个天什么的,别的真没什么。”
她小心诉说, 不时观察丈夫的表情,见他认真倾听,便连续讲下去。
等她完成最后的断句,景怡微笑着捏一捏她的腮帮。
“你解释这么多干嘛?”
“家里人说昨晚我喝醉酒,被陌生男人背回来,你很生气,今早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
见她缩着肩膀,好似一束受害虫攻击的含羞草,景怡心口也爬了一只蜇人的虫子,先发制人地试探:“昨晚是他一个人送你回来的?Jennifer没和你们一起?”
话从口出,他的身体和心情绷成一根绳子,惧怕着谎言的利刃。
千金的视线在他脸上轻轻擦过,仿佛柔软的鞭子,不知道自身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伤痛。
她耳边回放Jennifer的教诲,可一对上丈夫的眼睛,那些话就只能是围绕灯罩飞舞的蚊蝇。
“我刚才打过电话给她,她说她昨晚也喝了酒,没跟过来。”
这句降落伞般的实话将景怡从高空惊魂中解救出来,他欣喜地伸手拥抱妻子,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努力隐藏激动。
“你这个小傻瓜,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谁利用我了?”
“Jennifer啊,她让你帮她挡酒不就是在利用你?”
“那是我自愿的啊。”
千金这单细胞动物难以识破歹人的套路,凝神思索其中的逻辑。
丈夫松开她,捧着她的脸问:“你跟我说实话,那个麦克是不是Jennifer介绍给你认识的?”
她不想再对他撒谎,点点头,卸下背了好些天的思想包袱。
景怡小小瘪嘴,装出一个似似而非的不悦。
“上次我问你你怎么不承认呢?”
千金慌忙辩解:“是Jennifer让我保密,她说你有一次把她的私事说给她妈妈听,害她挨了一顿臭骂,这次怕她妈妈误会她和麦克的关系,不让我跟你说。”
景怡真服了那个心理失常的女人,郑重澄清:“我没在她妈妈面前说过任何涉及她隐私的话。”
千金上下两排睫毛张得好似盛开的菊瓣:“那是她胡说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中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吧。”
景怡办事谨慎,在逮到Jennifer的把柄前不能让她有所察觉,因此按兵不动,谨防心直口快的妻子走漏风声。
千金万万想不到Jennifer会有那样险恶的用心,只是不满她冤枉丈夫的行为,好像隔天才发现误食了变质食品,虽无不良反应,心理仍是不适。
景怡估计她已对Jennifer起戒心了,索性点明:“老婆,Jennifer的社交圈很复杂,你以后最好别跟她走太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千金深以为然:“我知道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她,因为是你的亲戚才勉强应付,下次她再叫我出去玩,我也不去了。”
误会解除,她又变成轻盈的绒花,欢快地往他身上蹭。
“哥哥,你还生我气吗?”
景怡敞开胸膛欢迎,二人搂抱着躺向床铺。
“我只是担心你,什么时候生你气了?别瞎想。”
“可大哥他们都这么说,还说男人最忌讳这种事,搞不好会离婚呢。”
“别听你大哥瞎扯,昨晚他虐待你,才真把我气坏了。”
他借妻子询问,倾吐昨晚大舅哥的暴行,千金当时人世不知,没体会到被秀明“大刑伺候”的痛苦,气愤无处生根,但听到景怡对他动粗一事,不禁失惊打怪。
今天她看到大哥左脸上有一块青紫,还没来得及过问,竟是被丈夫打得吗?
“你打了我大哥?”
这消息比中国足球队问鼎世界杯还让她震惊。
景怡的得意已是百年老窖,酱香浓郁,谈笑风生道:“看他那样折磨你,我简直七窍冒火,五脏生烟,那一瞬间就像注射了兴奋剂,肾上腺素蹭蹭直往上飚。心想,我老婆在我心目中是比熊猫还珍贵的宝物,他赛秀明算什么东西,竟敢虐我爱妻,不行,今天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他拼了。于是就本着保家卫国般的大无畏抗战精神冲上去了。知道吗,老婆,这是爱的力量,也只有爱能给人这么巨大的激励和勇气,为了你,我头可断血可流,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夫人。”
千金笑得软倒在他胸口,钦佩又庆幸地拍打他的肩膀:“我大哥肯定气懵了,你运气真好,他要是还手不知把你打成什么样呢。”
“我才不怕他,你老公是谁啊,怎么会乖乖任他欺负?”
景怡抬起她的下巴,看她一个劲儿吃吃地笑,嗔怪:“别光笑啊,快奖励我。”
唇上一暖,似花瓣飘落,他继续抗议。
“才这么点,太少了。”
这下花瓣停留的时间延长许多,被制成了记载甜蜜的书签。
“够了吗?”
“只够利息,本金晚上付。”
他的贪得无厌令千金惊讶,捏着他微翘的下巴告诫:“这周都多少次了,你当心别过头了。”
她像一头躲闪的鹿,在景怡胸口乱撞,只有他一个人能欺负她。
“怎么?怕我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啊?哥哥我还宝刀未老呢,平时为了照顾你都有所保留,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真功夫。”
他的手不老实了,夫妇俩嬉闹着拧成热腾腾的大花卷,情味正浓,儿子在门外呼喊,叫父母下楼吃晚饭。
今天的晚餐用了节日宴席的规格,景怡一落座就成了主宾,终于在岳丈家感受到百年贵客的待遇。
佳音代表家人热情劝菜:“景怡,这个八宝鸭和腌笃鲜都是你爱吃的,我平时很少做,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谢大嫂,一看就很好吃。”
他刚举起筷子,贵和拎着一瓶红酒上桌。
“景怡哥,我买了瓶红酒,1996年的凯隆世家,一块儿来喝一杯吧。”
他知道景怡爱喝红酒,特意买了瓶上等佳酿讨其欢心。
景怡不好意思害他破费,笑道:“我家里还有好几瓶红酒,你早说你想喝我就带过来了,何必花钱去买。”
他已明白这顿饭是赛家人替千金摆的谢罪宴,既感动又有些不自在,心想务必要表现得轻松欢愉让他们放心。
小舅子挣着为他递勺递碗,屁颠颠地凑乐子。
“姐夫,听说您今天做了三台手术,都是大手术吗?”
“有大有小,一个腹腔镜胆囊摘除,一个急性肠梗阻,还有一个胃切除。”
千金等丈夫介绍完手术情况,笑得越发自豪。
“你姐夫技术很好,三台手术都很成功。”
人们连声恭维,珍珠的马屁别开生面。
“听说外面的人称呼外科医生会在姓氏后面加个刀,姓张的就叫张刀,姓刘的就叫刘刀,那有人叫姑父金刀吗?”
景怡失笑,连忙吐出没啃干净的鸡骨头。
“有有有,每次听起来都怪别扭的,像个土匪。”
哄笑声中珍珠表现得老沉正经:“:哪有啊,这绰号多霸气啊,还很有武侠味儿,像什么金刀盟主,金刀大侠,一听就是行侠仗义大人物。”
她向美帆借力,美帆大方支援:“说得太对了,你姑父救死扶伤,医德医术俱佳,也称得上侠骨柔情了”
说笑时贵和拔出红酒塞,先给景怡和大哥大嫂倒酒,千金举起空杯伸向他:“给我也倒一杯。”
贵和面色迟疑,只听秀明冬熊般低吼:“你不许再喝了,昨晚洋相还没出够啊?”
他的威胁有如耗子屎掉进一锅好汤,景怡最先着恼。
“怎么了?喝杯酒碍你什么事了?”
秀明怪他记性不好:“你忘记这丫头昨晚是怎么丢脸的了?”
“喝醉了不都那样吗?难道你喝醉的时候就很好看?高中毕业聚餐会上脱光了跑街上打醉拳的人是啊?我和千金结婚,在喜宴上吐成喷泉的人又是谁啊?我们说过你丢脸吗?你这人偶尔也该学学将心比心才对嘛。”
景怡的对抗性相较于往日明显激增,秀明像咬到生鲜小米椒,反应也很强烈。
“老金,我可是在帮你教育老婆,你翻这些旧账干什么?”
“你还没喝酒怎么就说起胡话了?”
景怡说着顺手弯起中指食指夹一夹千金的脸蛋:“看看,多乖的老婆啊,还用得着教育?再说,即便要教育也轮不到别人,你当我瘫痪还是智障了?”
“你发什么疯?早上还像坟墓里挖出来的死尸,脸比锅底还黑,饿着肚子就出门了,现在又装什么大度?”
“早上我是在考虑手术的事,所以看起来心事重重,而且是因为时间紧才来不及吃早饭,你这人就爱以己度人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联想。”
他俩打擂台似的互不相让,秀明正想提升搏击等级,千金骤然当起控场的裁判,拍桌怒道:“大哥!你别闹事了好不好?巴不得我们家变菜市场,每天鸡飞狗跳才舒坦?本来大伙儿都挺高兴的,你干嘛在这儿散布不和谐的空气?”
她催促大嫂约束大哥,佳音先含笑劝解:“你大哥也是好心。”,说完伸腿轻轻踢了踢丈夫,秀明收到暗示,端起碗呼呼扒饭,合着怨怒吞咽下肚。
这顿饭吃得他胃胀气,饭后必须靠抱怨助消化,妻子就是他的垃圾桶。
“这个老金在搞什么鬼,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把人当猴耍吗?早知道他这么缺心眼,老婆酗酒还跟个没事人似的,我们还紧张个屁啊!”
佳音利索地折叠刚晒好的衣物,心平气和点拨他。
“他哪里缺心眼了,你还没看出来?他是真的在生气,舍不得对千金发火,才冲着你来的。”
秀明领悟力低下,有了答案还要求详细解析。
佳音客串补习班老师:“谁让你争着做千金的责任人,既然要对妹妹负责,就得替她承受责备。他们两口子能和睦,你这个做大哥的挨几句骂也没什么,别生气了。”
秀明觉得他已然是家里的受气包,感叹当家比治国还艰难。
晚间贵和前来报备,说他后天要去甘肃出差,问大嫂有没有想买的特产,其实是拉她出去商讨机密。
“大嫂,二哥还跟二嫂冷战呢?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得替他们想想办法。”
佳音估摸他有主意了,果听他道出真知灼见。
“我打听到一个老中医,专治男性性功能早退,据说特别灵,两幅药下去保证管用,就是诊所太远,我没时间过去。”
贵和深知夫妻间的和睦得益于水乳交融的性生活,二哥两口子闹摩擦就因为两者间供需失衡,得为二哥的弹药库补给资源。
佳音听他吹得神乎其神,似乎值得一试。
“我倒是有时间,可那边不号脉就直接开药吗?”
“他有个通用的方子,专治我二哥这种症候,先买来试试吧,我给您钱。”
“不用不用,你把那诊所地址给我,我明天就去。”
“那药很贵。”
“那也不用,这点钱你大哥还出得起。”
贵和脑子踩着滑板鞋,常常超速,以为大嫂想顺便给大哥抓两副药,嘿嘿贼笑,佳音脸一红,作势拍他,还不忘维护丈夫的尊严。
“你大哥才不需要呢。”
次日她辗转数十公里来到那座门庭若市的诊所,大厅的锦旗和匾额上都显示这老中医专治男科,然而来就诊的却以女性居多,她们都志同道合,想为背后那萎靡的男人重振雄风。
佳音来时原本揣着一丝羞涩,见此情形也放松了,惊讶有难言之隐的男性为何这么多。
排号时李淑珍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像往日在菜场相遇那样大笑着抓住她的手。
“佳音你怎么在这儿?”
佳音怕见熟人,尤其是她这个高音喇叭,可又不能说进来来随便逛逛,只好讪笑搪塞:“我来抓药。阿姨,您怎么也来了?”
“我是来帮我那女婿买药的,两口子想要二胎,得事先补补。”
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羞耻心就是手指甲下的倒剪皮可有可无,自家的隐私都能当易拉罐随便扔,也不认为别人的隐私有保密的必要,说完接着问:“你这药是替秀明抓的?”
佳音忙摇头,又听她问起景怡,摇头速度更快了些。
淑贞拍个巴掌:“不是他俩那只能是小亮了,怎么?小亮这么年轻就不行了?”
佳音当起粉刷匠,遮盖丢人的斑点。
“不是不行,听弟妹说他最近工作太累,有点体虚。”
淑贞像找到了知己:“跟我女婿一样,如今的年轻人工作太拼,好像那身体是借来的,压根不懂得爱惜。好多小伙子才三十啷当岁就像打过崔黄素的香蕉,家里的老婆也跟守活寡似的,你说作不作孽。”
“阿姨,您小点声。”
“怕什么,来这儿的不都这毛病?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华医生的?听谁介绍的?”
佳音不想让人以为她这个大嫂操心二弟的房事,又怕这尴尬事与她和秀明沾边,便说是朋友介绍的。
淑贞的问题是井绳,不捞到她满意的水量不会回收。
“是老二媳妇打听的?她自己怎么不来,是不是害臊啊?”
“不,是贵和打听到的。”
佳音被她带进沟里,一不留神口吐真言。
淑贞脸上的皱纹逆向伸展:“这么说小亮阳痿的事你们全家都知道了?”
佳音悔悟,连忙申辩:“他还没到那种程度。”
淑贞说她不懂科学:“有这种症状就差不多能确诊了,光吃补药还不行,得花大力气治,不然小毛病拖成大问题。”
她先替里间坐诊的老中医做起咨询,分星劈两介绍相关秘方,好像赛亮才是她的女婿,她所有帮扶精力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大庭广众下佳音难堪得耳垂快化掉了,苦笑着耐过应酬。后来华医生给她开了五副药,说一副吃三天,五副一个疗程,药材和甲鱼或公鸡一块儿炖,每天喝一汤碗,要是一个疗程过去没起色就带病人亲自来问诊。此外还另做说明:这药滋阴壮阳,家里有虚弱的老人也可以跟着喝。
佳音心想若直接告诉赛亮这是壮阳药,他不但不肯吃,八成还会生气,刚好这几天教她刺绣的范奶奶身子不爽快,几户善心邻居们相约轮流给她送些汤水进补。她就炖了双份鸡汤,借给范奶奶送食为名来掩盖。
晚上她煲好第一锅汤,让珍珠送去范奶奶家。珍珠忙着做直播,有些抵触这趟差事。
“妈妈真是烂好人,范奶奶的媳妇都没您孝顺。”
佳音不知道女儿在说气话,脸上镀了一层铅。
“我是在积德,现在多帮助空巢老人,等以后我和你爸爸也变成那样才会有好心的年轻人来照顾我们。”
“妈妈不是有儿子吗?让小勇娶个孝顺媳妇回来伺候您不就行了。”
“真自私啊,一句话就暴露本性,也不说等父母老了多尽孝道,这么早就开始推卸责任,你爸爸白疼你了。”
珍珠像个皮球,越拍弹得越高,学父亲黑脸叫嚷:“我多挣点钱给你们请保姆还不行吗?再说等你们老了中国的养老业也发达了,肯定有很多高级养老院,去那儿住比在家里舒服多了。”
佳音真的来气了。
“你已经在盘算把父母扔进养老院了?我和你爸爸可从没想过把你送去孤儿院!”
“这能一样吗?您是为了给自己养老才生我和小勇的?如果是这样您也太自私了,就没考虑过我们也有我们的人生。”
“自私”是把百发百中的好枪,关键看谁先抢到手。佳音被女儿抢了先机,剩下的招式就是叨叨抱怨:“生孩子有什么用,辛辛苦苦还养出个仇人。”
珍珠最烦母亲用生养之恩压制她,登时磨利了刀锋。
“妈妈您别光说我,我只是说将来可能会因为事业和家庭因素不能亲自照顾您,并没说不给您养老,哪像您呀,从没想过给外公外婆养老。”
家人的攻击准而犀利,一个针眼也能血流成河。
佳音一拳捶中案台,厨房里的光线似乎晃了一下。
“那是因为我嫁得远,再说你外公外婆还有舅舅们照顾,根本不需要我!”
她仿佛受伤的母狼,散发出强悍的威慑力,再也容不下丁点冒犯,怒斥还欲争辩的女儿:“闭嘴,你除了会跟大人顶嘴还会什么?叫你做点事就扯出一大堆歪理,要去做亲子鉴定吗?我是你的亲妈,别老把我当成后妈对着干。”
珍珠端着汤锅负气而去,佳音的心已成瓦砾场,可生活的车间没有假期,她被迫迅速重建情绪,上楼为二弟送汤。
单独会面时赛亮难掩愧色,他这些天给大嫂添了大麻烦,正想跟她道歉。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小夫妻闹点矛盾不算什么,美帆也是一时任性,过几天就会好的。你先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药味浓郁的鸡汤惹人犯疑,赛亮听说这是冬季的滋补药膳,问:“是给我一个人做的?”
佳音拿出准备好的托词哄骗,看他顺从地喝完药汤,默默祈愿这名贵的中药能帮二弟夫妇雪洞般的家找回春的气息。
周一千金去学校,Jennifer难得地没逃课,见面便问她昨天如何跟景怡解释的,是否用了她教授的计策。
千金两眼只盯着手里的打蛋器,音色是凝固的黄油:“没有,我照实说的。”
Jennifer肉眼可见的失望。
“你就不怕他生气?”
“他很讲道理,实话实话不会对我有意见。”
千金放下器具转向她,她的娃娃脸严肃时会产生微妙的违和感,将怒气调配得更加鲜明。
“我也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我问过灿灿他爸了,他说他从没跟你妈妈说过你的事,你是听了谁的谣言才对他产生误会?”
Jennifer船舱漏水,窘迫的羞红污染了她的妆容。
“哦,那可能是我误会了吧……你把我和麦克的事告诉他了?”
“只说你们是普通朋友,灿灿他爸对这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不会说出去的。”
她丢失一座要塞,还得佯装镇静,笑脸成了塑料花。
“那真是太好了。中午一块儿吃饭怎么样?”
她怕千金就此筑起高墙,急于软化她的防备。
千金不给她机会。
“中午我约了人,改天再说吧。”
此后再不吭声,专心听老师讲课,两耳不闻窗外事。
Jennifer含恨走出教室,麦克悄悄跟来,在她身后惶恐请示:“Jennifer,你还要捉弄千金姐姐吗?伤害你的人是她老公,何必报复她呢?”
男孩的口吻有退缩的味道,她乍然回头,眼眶射出毒针。
“你真对她动心了?很好,这样戏才能演的逼真。”
麦克心理素质比她差远了,走钢丝似的摇摇摆摆。
“这样真的好吗?”
“你觉得不好?能轻轻松松赚到一百万,还能顺利跻身娱乐圈,这样的机会对你来说应该很宝贵。”
“我怕出事。”
他音量抬高,宛如受雪崩威胁的灾民。
Jennifer冷艳的笑恰似雪峰之巅的极光,伸手揉捏他饱满光滑的脸庞:“放心吧,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她不甘让咬伤她的猎物逃脱,非要他匍匐在脚下摇尾乞怜。
周二贵和飞往甘肃一座地级市,与他同行的还有郝质华,他们身负两项任务:以监理方的身份视察一处在建工地的工程质量;作为设计方,协助甲方勘查新项目地形。
预计逗留五天。
该市是甘肃新确立的重点经济开发区,正处在热火朝天的建设改造当中,他们下飞机时正值深夜,进入城区,好像走进一个沸腾的大工地,天上星光灿烂,地上万家灯火,交相辉映,不眠不夜。
与公司签约的是家快捷酒店,当晚只剩两间房,贵和得到的门牌号是4014,数字不吉利,且位于走廊尽头,传说中这样的房间最易闹鬼。
迷信的他因此神色异常,进入电梯后被郝质华觉察,听了他担忧,女上司嗤之以鼻。
“这明显是封建迷信,你一个大男人也会怕?”
贵和闷闷不乐:“您别不信,我有个朋友一次去贵阳出差,在酒店被鬼压床,和他同住的同事夜里梦见跟两个年轻女人开房,感受真实无比,完全不像梦境。后来他俩退房时酒店员工悄悄透露,说两个小姐做皮肉生意时被人勒死在那房间里,住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遭遇灵异现象。”
说完电梯门就开了,外面的走廊深邃昏暗,两面不见天光,一扇扇黑沉沉的房门好似幽灵夹道而立,气氛阴森压抑。
贵和来到4014房前,像入戏太深的恐怖片男主角,很想罢演。忽然一阵寒气自脚底窜出,他汗毛一竖,慌忙拖着行李凑近正准备进入隔壁4013房的郝质华,央求她先陪自己查看屋内情况。
他的年龄保护他免挨郝质华大脚,当惯三好生的上司秉承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接过门卡替他开门,他缩在她身后,借她并不强壮的身板掩护走进室内。
很普通的单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窗帘半开,镶着一扇黢黑的窗户。灯光如同肝病患者的尿液,黄得粘稠,景物都被做旧了。
他觉得这里很适合拍鬼片,紧张地问:“郝所,您有没有发现这房间阴气很重啊。”
郝质华不为所动:“你是衣服穿太少,冻着了吧。”
她快速检查房间内设施,一切正常,叫他别瞎想。
她的言行也像鬼片里的作死路人,贵和心理阴影急速扩张,极力引起她的重视:“您不知道我第六感比一般人强,小时候每次经过墓地都会生病,老人们都说是中邪,长大后阳气盛了才稍微好点,但感觉还是很敏锐。”
“小孩子抵抗力差是容易生病,你们镇上迷信老人多,遇到点蹊跷事就疑神疑鬼。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还是理科生,应该用科学眼光看问题。”
“灵异和科学又不冲突,国外有科学家证实说幽灵能产生一种特殊的电磁场,这种磁场发出的电波会干扰活人的脑神经,使其产生恐惧感,人怕鬼就是这个原理。”
他正经科普,还挽起袖子让她看小臂上的鸡皮疙瘩。
郝质华旅途困乏,没精力陪他玄谈,质问:“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差,以前住酒店也怕成这样?”
“以前我都会挑采光好的房间,也没碰到过这么不吉利的门牌号。”
他道出症结,郝质华便对症下药,提出跟他换房。
贵和惊喜与歉意并存:“您真要和我换?真不怕鬼?”
郝质华嗤笑:“鬼只住在人的心里,我看你就是只鬼,胆小鬼。”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男人呢?以后找了对象,搞不好还要对方来保护他吧。
第二天他们开启异地工作模式,天不亮就往工地跑。西北的严冬是头吃人不吐骨的恶狼,走在室外,雪花像巴掌啪啪抽在脸上,气温陡降至零下十七度,人在室外须快速行走,与冰冻赛跑,否则就会像踩着粘鼠板的老鼠被大地禁锢。
贵和对当地的恶劣气候认识不足,以为城里到处有暖气,不用带太多防寒衣物,外罩羽绒服,里面只穿衬衫T恤,在这风雪天很快被寒气钻了空子,中午开始打喷嚏,傍晚咳嗽流鼻涕,寄望晚上洗个热水澡能好,结果洗完愈感头重脚轻,夜里发起高烧,舌干唇裂,头痛难忍,紧紧裹住棉被仍冷得发抖,到凌晨三点过实在支持不住,打电话向郝质华求救,谁知她的手机正充电,无法通讯。他踟蹰多时,披上外套踉踉跄跄去敲4014的门。
郝质华惊醒,以为他半夜敲门又源于怕鬼,预备狠狠骂他一顿。谁知门一开,那人竟像放置不稳的板材迎面扑倒,她下意识撑住他,仿佛接住一块火炭,立刻明白他生病了。
“你怎么样?哪儿难受啊?”
“头痛,胸痛,呼吸困难……”
贵和挂在她身上,好像一个漏气的充气娃娃,心理年龄退化到幼儿园水平,只知道哼哼唧唧叫苦。
郝质华半扶半扛地送他回4013,房门已关闭,这小子走时又没带门卡,这门暂时进不去了。
她不忍心骂病患马虎,把人弄回4014丢到床上。贵和松鼠似的抱腿团缩,不住喊冷。她找不到多余被褥,将带来的厚衣物全搭在他身上,烧了壶热水让他喝。
“怎么会感冒呢?是不是衣服没穿够,今天外套里边穿的是什么?”
贵和颤声说:“……就一件体恤一件衬衫。”
虚荣和脑残在他头顶编织桂冠,郝质华替他的父母感到愤怒。
“你明知道这里比上海冷得多,干嘛穿这么少,这不是自找的吗?嫌工作太累,故意生病好旷工是吧,现在称心了!”
贵和此时的承受力细若游丝,头藏在被窝里,可怜兮兮辩解:“我以为这边有暖气,不用穿太多。北方人民不是一向宣称他们的冬天比南方暖和吗?我真没想到会中招。”
郝质华忍不住捶床:“你用点脑子好不好,人家的暖和指的是室内温度,咱们在工地跑来跑去,哪有功夫吹暖气,没看白天雪下那么大,湖水都结冰了,一件羽绒服够御寒的话,候鸟还用得着南飞吗!”
贵和静静缩在壳里,露在被外的一撮头发微微颤动,似在装死。
郝质华憋气呼斥:“你怎么不说话?平时做错事理由不是挺充分吗!现在该怎么办,半夜三更又没处看病买药,烧成白痴谁负责!一会儿怕鬼,一会儿感冒,早知道你这么麻烦我才不会跟你一块儿出差,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别想再给我添堵!”
所有不负责的错误当中她最反感的是对自己不负责,这种人以为周围全是圣母,正该帮他们捡烂摊子。
她训人很厉害,气势汹汹的活像闪电娘娘。贵和突然拉高棉被蒙头大哭,荒腔走板地嚷着:“对不起,对不起……”
郝质华措手不及,被他的哭声浇铸成铜像,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你哭什么呀,这么大个人几句骂都挨不起吗?”
她语气轻柔不少,贵和的哭声却越来越响。
“我、我头疼得受不了了,想我大嫂……”
他很久没这么病过了,耐力不足,回想起幼时病中佳音照顾他的情形,犹如大旱望云霓。
郝质华不解:“你生病干嘛想你大嫂?”
贵和抽泣:“我妈在我五岁时跟我爸离婚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是大嫂把我养大的,她待我就跟亲妈一样……”
郝质华的头也疼了,忿忿道:“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奶嘴男,想你大嫂就给她打电话!”
她拔下充电器上的手机,开机后扔给他。
这举动加重贵和的狼狈。
“……不行,我怕大哥骂我……”
“那你究竟想怎样?”
她的怒吼恐吓意味明显,被窝里霎时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钻出空穴来风般的低泣。那没出息的男人断断续续说:“对不起……我觉得哭出来会好受点儿……您就让我再哭一会儿吧,一小会儿就够了。”
郝质华拿这巨婴没辙,被迫充当幼儿园阿姨,跑去酒店大堂找值班人员求助。这服务员找不到4013的备用门卡,只提供了几颗感冒灵和一床厚棉被。她带回房间让贵和吃药,再用棉被把他捂成馒头。
“你躺着别动,发发汗也许能退烧,等天亮再上医院。”
贵和成了累赘,万分愧疚地说:“郝所,您把床让给我,自己睡哪儿呀?”
郝质华无奈:“你病成这样,但求自保吧,我再去大堂开间房,明天再找他们要你房间的后备门卡。”
见他不支声,多半又在想那些怪力乱神的事,安慰:“这屋子我住了好几天,非常安全,夜里从没梦见过不干净的东西。”
贵和没脸再提别的要求,瓮声瓮气说:“……好的,您去睡吧,天快亮了。”
他像个受惊的蜗牛,一动不动蜷在床上,看上去孤苦伶仃。
郝质华知道他现在跟孩子没多大区别,丢下他如同抛弃无依无靠的孤儿,不由得生出罪恶感,犹豫半晌,计出无聊说:“今晚情况特殊,我睡沙发算了,你不许再胡思乱想吓唬自己,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她关了灯,在沙发上和衣躺下,睡意早已散尽,加上床上那蜗牛老是口渴,她每隔半个多小时就得爬起来给他喂水,这样直到窗帘透出蒙蒙白光也没见着周公。
八点半,她彻底打消睡觉的念头,起床做了二十分钟冥想,轻轻走到床边。贵和睡得很沉,她伸手摸他额头,热度仍在固守。
真是块烫手山芋啊。
她叉腰打量他,预计这场麻烦会倚仗惯性横扫整个出差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