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返回学校, 径直走进尤吕红的办公室,临近上课, 老师们基本都在, 尤吕红正当众讲演上午的战果,通过贬斥珍珠母女将自己塑造成刚正不阿的教育先锋。两三个老师投入地做她的听众, 积极与之互动,其余的各干各的。
一位年老的数学女教师坐在最角落,一个高一男生在她身旁帮她批改试卷。
这男生体型瘦小, 似一枚青涩的豆荚,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镜,镜片厚如汽水瓶底,只能从侧面看清他的眼睛,双眼皮, 眼睛很大, 睫毛很长, 看剪影酷似校园漫画里的人物——陪衬男主角的男配角。
尤吕红大发感言时,男生数次露出厌恶的眼神,都被镜片掩护得很好, 手里的工作仍在高效推进,没出一点岔子, 单是这点已能表露其沉着稳重的特性了。
珍珠在班主任最忘情的时刻走进办公室, 犹如一股冰水注入沸腾的汤锅,办公室安静了,独角戏变成对台戏。
尤吕红推一推眼镜架, 虎视眈眈端详恢复神采的女生。
“你回来做什么?”
“我如果不回来您又要说我无故旷课了,我们班的考勤是全校最好的,为了您的面子我也得回来啊。”
珍珠冷笑着移动步伐,盯着尤吕红绕行90°,挑衅意味明显。
尤吕红靠向椅背,摆出BOSS架势。
“你又想闹事?”
珍珠摇头:“我只想澄清误会,上午我妈妈来这儿送了您一条披肩,那确实算不上奢侈的礼物,我妈妈也压根没想靠它收买您。她只是觉得您当时为我发那么大的火,想表示一点心意让您消消气,是您过度解读她的用意了。”
“谁有功夫听你狡辩,给我出去!”
珍珠快速扫视周围人,老师们脸上都挂着镇定,恰似临阵的老练军官,不过有一部分人是虚张声势,包括尤吕红。
她要让她们大跌眼镜。
“尤老师您是教历史的,应该知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典故,您要是真心不想收我妈妈的礼物,当时就该拒绝,既然收下了就不该嫌弃,这才符合礼节。为什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扔垃圾一样扔到地上,任人践踏呢?这不是一个文明人该有的行为,可以说很没有教养。您是老师,应该对学生起好示范带头作用,可是您成为我们的班主任以来不断做出很low的举动,对学生进行人身攻击,骂我们是流氓、妓、人渣、败类。听说如今监狱里的狱警都不能侮辱囚犯,记者也不能在报道中随意使用侮辱性词汇,您这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却口没遮拦,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她一路上都在考虑作战策略,发言时夷然自若,颇具武林高手风范。
出师告捷,尤吕红中招后立时狂怒,从转椅上弹跳起来,这下更暴露出身高上的劣势,可她无暇旁顾,指着珍珠鼻子大骂。
“赛珍珠!你这人就是欠揍!”
珍珠低头看她,样子很高傲。
“您又想打我?教育部明文规定禁止教师体罚学生,申州是一线城市,比不得您以前呆过的小县城,山高皇帝远,猴子也能占山为王。您如果不改掉独断专行,随意对学生发号施令的毛病,把我们当做平等的个体来对待,很难获得我们的尊敬。”
“除了你,班上还有谁不尊敬我?一个害群之马口气倒不小!就是没家教!”
“您又来了,动不动辱及学生的父母,哪有一点老师的涵养。那些尊敬您的学生只是惧怕您,或者想通过讨好您换取利益,并不是出自真心,等您不再是他们的班主任,我保证他们中间任何人都不会再搭理您。或许您不在乎这点,您根本不稀罕学生的尊敬,您只要我们绝对服从,为您争光添彩,做您评选先进的筹码。您以身作则教授学生的是纯粹的利己主义和功利主义,这是在歪曲下一代的三观,说严重了还是种犯罪。”
她知道有理走遍天下,有理不在声高,因此句句话都扣着“理”字,打得尤吕红无力还击。
旁边一位女老师失惊:“这女生嘴皮子真利索啊,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调调?”
尤吕红啸叫:“还能是从哪儿学的?肯定是家里大人没教好!”
她认定珍珠全家都是潜在的反动分子,目无王法,枉顾尊卑,倒退几十年全家都该住到牛棚里去。
珍珠也觉得班主任是一具山村老尸,浑身散发着陈腐的浊臭,实在不配到一线城市来做老师。她只要一和学生面对,地面就会自动沉陷,不用人为挖掘,代沟便浑然天成。
“尤老师,我家的长辈从没教过我这些,我都是通过网络和书本开阔眼界的,现在咨询那么发达,未成年人获取知识的途径多得数不清,我们早已经不像十几年前的孩子那么单纯幼稚了,所以也请老师们转换观念,试着了解我们的想法,我相信和我观点相同的学生很多,只不过他们不说。”
她和尤吕红争辩时,那批改试卷的男生一直偷偷打量她,手里的笔也时有停顿,他早已熟知珍珠,知道她是一株鲜艳的玫瑰,今天刚见识到她坚韧带刺的茎干,竟比花朵更吸引人。
尤吕红已被珍珠的尖刺扎得鲜血淋淋,斜指的手臂抬举过久,中风似地痉挛,骂声也触电般颤抖。
“你还不闭嘴!我看你脑子有毛病,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你爸妈真该带你去精神病院做做检查!”
珍珠看到了她头顶飘扬的白旗,中午的耻辱一扫而空,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尤老师您如果只会使用人身攻击,我就当您理屈词穷了。送礼的事我解释清楚了,希望您别再歪曲事实散布谣言,当然我不能替您管住嘴,也管不住其他人的嘴,今后那些难听的话可能会传遍全校,但我一点都不在乎,就算全校师生都孤立我,我也不会有压力,因为我不需要别人来认同我的价值。”
她转身离去,俨然花木兰班师还朝,尤吕红似疯癫的匈奴王手舞足蹈,不停向周围人寻求支援。
“你们见过这样的学生吗?你们说她是不是神经病?”
老师们客套地安慰着,并且人人自危,祈祷自己别遇上这么难缠的学生。
还是那位教数学的邓老师见多不怪,笑道:“青春期的孩子个性强,别太在意。”
跟孩子较真的大人是最愚蠢的,成人世界是彩色的万花筒,孩子的世界却非黑即白,岁月的画笔才能帮他们着色,其余任何急切的染指都会踢到铁板。
那男生放下手中的笔,对她说:“邓老师,卷子都改好了。”
邓老师点头:“改好了你就回教室去吧,辛苦了。”
“邓老师不用客气。”
男生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跨越房门的一刻又加快了步伐,几乎奔跑着追逐刚刚经这条走廊远去的少女,指望再看一看她俏竹般的身影。
十几秒钟后他如愿了,少女正蹲在前方走道的中央,身体蜷缩着,宛如受伤的猫儿。
她在哭吗?
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难过才怪,刚才在人前的坚强都耗尽了吧。
男生踮起脚尖靠近,也像小心翼翼的猫科动物,声音气息都经过了巧妙的隐藏,可惜冒失探路的影子出卖了他,珍珠警觉地跳起来。
“你干什么?”
她回头,脸上干干净净,一点悲伤的痕迹都没有。
男生很窘:“我、我还以为你在哭呢。”
“我系鞋带呢。”
珍珠斜眼一瞟,转回身,抬脚的瞬间被男生叫住。
“我叫辛向荣。”
男主心咚咚地跳,态度却很大方,还指着一旁的墙壁介绍:“那里有我的名字。”
墙壁上挂着这一季度年级考试评选出的十佳学生名单,自从教育部发批文禁止高中对学生进行考试成绩排名,那种“金榜题名”和“公开处刑”式的排行榜就消失了。为了给中游的学生树立学习榜样,学校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个新招——将每次年级考试的前十名选做优秀生,张贴名单进行表彰,用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方式激励学生竞争。
辛向荣的名字排在榜首,这表示他是本次测验的第一名。
千金在他和榜单间来回看了两眼,平淡回话:“你就是咱们年级的第一名啊,不错嘛,很厉害。”
她经常被男生搭讪,像享有整座花园的蝴蝶至今还没遇上怦然心动的花朵,眼前这颗豆荚更难赢得她的青眼。
这主要是因为,她不像一般学生对对学习成绩有着狂热的追求,辛向荣惹人羡慕的优势在她就是无效的药剂。
不过她好歹给出了基本的礼貌和笑容,对陌生人来说足够了。
辛向荣像得到一颗甜糖,快乐地咧嘴一笑。
“马马虎虎,你刚刚才真叫一个厉害。”
他的夸奖发自肺腑,表达却十分含蓄,他对这个美丽勇敢的少女充满好感,如同探险家正前往一座未知的遗迹,满怀新奇和幻想。
珍珠很早就知道她对同龄男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力量还在不断增强,她把这当做优势,却不轻易动用,好钢要化在刀刃,美女就该高冷,可不能随便对人假以辞色。
像这种不起眼的四眼仔就让他做癞□□好了。
她又笑了笑,宛若一颗逗弄蜻蜓的荷尖角。
“马马虎虎了。”
说完扭头走了,辛向荣做不出第二次挽留,怅然的感觉烟雾般弥散心间,看来还得经过长时间摸索才能找到通往遗迹的路径。
放学回家,大人们一齐追问学校的事,听完珍珠叙述,千金掰断了手里的莴笋。
“你们那个班主任真的当着全班同学把大嫂送她的披肩扔在地上?”
“不止扔了披肩,还说那是破烂货,说我们家风不正才会教出我这个败类中的败类。”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千金叉起腰,一副找人单挑的架势。
美帆不停拍胸口,在听的过程中她脆弱的心脏好几次险些停跳。
“天啊,这是什么班主任啊,分明是个泼妇嘛。难怪你中午会那么伤心,换了我非当场气晕过去。”
贵和也很憋气。
“这女人太欠揍了,大嫂,珍珠说得没错,你确实不该搭理她,给她送礼,反而是把把柄递到她手中,让她更猖狂地欺负我们家的孩子!”
佳音正懊悔呢,剥着豌豆,不知如何评说。
“你们尤老师怎么是这种人啊。”
珍珠讥笑母亲的反射弧:“我早说她是小人了。她哪儿是不收礼啊,明明收得可欢了,她当上班主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写周记,题目叫《我的爸爸妈妈》,通过里面的信息掌握学生父母的职业,按身份区别对待。然后到那些家里当官做大生意的学生家家访,跟人家的父母套近乎,人家还能怎么办,只能争着孝敬他了。她收了好处就优待那些学生,其余家庭贫困的同学,成绩好的还行,成绩不好的她理都不理,还动不动挖苦,说人家以后只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做没用的渣滓。”
贵和问:“你在那周记里是怎么写你爸爸妈妈的?”
珍珠说:“照实写了,说爸爸是个能干的木匠,妈妈是家庭妇女,做饭很好吃。”
“你这丫头怎么关键时刻犯傻,如今外面的人都嫌贫爱富,没钱的还得装阔气呢,你该写家里是开建筑公司的,你爸爸挣的钱多,所以你妈妈才不用上班。”
“我不想吹牛,再说爸爸做木匠也能挣不少钱啊,只是尤吕红孤陋寡闻不知道行情,我打赌她根本看不出妈妈送她的那条披肩是正宗的苏绣工艺,她就是个乡巴佬,只认识那些带logo的东西。”
美帆有过类似遭遇,非常理解侄女的感受。
“没眼光的人当然不识货,但如今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眼光呢?爱名牌的大部分是跟风而已。”
千金分析尤吕红的心理:“她不来家访,是不是看我们家在长乐镇,以为我们是贫穷的乡下人?”
贵和冷笑:“那还用说?我读书那会儿,也有老师背地里说我是乡下人。不过我老师是正宗的申州土著,嫌弃乡下人还说得过去,她们那老师自己就是乡下来的,有什么资格小瞧人。”
“不管是谁都不该用歧视的眼光看别人,那样太小家子气了。”
千金咬牙切齿,把手里的葱当成尤吕红狠狠地扒。
美帆对佳音说:“她们班主任人品太差了,我看你们应该考虑给她转学,不能把孩子交给那种老师。”
珍珠先于母亲反对:“我不转学,爸爸给我交了6万块钱的择校费呢,这才刚进校三个月就转学太浪费了。而且我现在转学就等于向尤吕红认输,我才不要呢,偏跟她斗到底。”
美帆劝她别意气用事,千金另提建议:“不转学,转班也行啊,大嫂,就去找校领导交涉一下,给珍珠换个班主任吧。”
佳音一时拿不定主意,回说等丈夫一同商量。
正说着秀明拎着一只大号的购物袋跑进来,耸肩扛背,好似缩水的织物。
“冷死了冷死了,今天怎么这么冷啊,鼻子都快冻掉了。”
他的耳朵和鼻尖果然通红,出了疹子似的,像长冻疮的前兆。
千金也从街上回来,外面是很冷,可还没到天寒地冻的程度,怎么能把身强力壮的男人逼成这副窝囊样。
“大哥这么快就年老体衰了,如今到处都有空调,车里也有暖气,从停车场回来不过三分钟,怎么就冷死你了。”
秀明解释:“我车上没开暖气,还开了车窗,那风刮得像刀子,你去试试就知道有多冷了。”
众人齐惊,千金呼斥:“你有毛病吗?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误,想吹风清醒头脑?劝你放弃吧,你那脑子质地本来就稀薄,被冷风一吹会成冻豆花的。”
“鬼扯什么?一天不损我你的嘴巴就痒得难受是不是?我是给珍珠买了冰淇淋,怕在车上化了不好吃才那么做的。”
他拎起购物袋,仿佛古代养家糊口的猎手在向妻儿炫耀当天的收获。
人们更惊讶了。
千金不能忍受他的逻辑:“你怕冰淇淋融化就甘愿把自己也吹成冰棍?大哥,我看你脑子里装的不是豆花,是浆糊!”
佳音也轻声埋怨:“你也太过分了,冰淇淋化了再冻上不就行了,至于这么宠她吗?”
“我想她马上要吃,再冻上还得等很久。”
目睹大伯子的慈父光辉,美帆触景生情,感动道:“大哥真是女儿奴啊,看你这样我都有点想我爸爸了?现在就上楼给他打电话。”
她离座,秀明正好坐到她的位置,挨近珍珠,手脚冰凉,笑如暖阳。
“珍珠,爸爸给你买了很多冰淇淋,够你吃一个礼拜了。”
珍珠满眼含泪,憋着的小嘴微微抖动,好似寒风中的小花。在父爱浸润下,她粗壮的神经变得敏感,过期的疼痛都回来了。
秀明盯着她渐渐吃惊,问妻子:“孩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怎么了?你又骂她了?”
没问完珍珠已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他冻硬了的夹克前襟很快软湿了。
十分钟后秀明箭步冲向院门,背上扛着无形的大刀,要去砍杀欺凌女儿的凶手。
家人们追赶阻拦,千金是在场身手最强悍的,抢先抱住大哥的腰,相扑选手那样死死箍住他。
“大哥别冲动,都放学了,你去了学校也找不到人啊。”
秀明邪魔附体似的狂叫:“这个班主任太不像话了,她怎么敢这么欺负我们家珍珠!就算是孤儿,也该对人家有爱心,我们珍珠又不是孤儿,凭什么受这份气!”
佳音挡在门前苦劝:“你算了吧,跟班主任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回头还得想办法和解。”
“和解什么!有人欺负我女儿,我还跟她和解,当我没有脊梁骨吗?”
“你现在稀里糊涂大闹一场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贵和也抓住秀明的胳膊不松手。
“大嫂说得对,大哥你这么冲动,跟野牛有什么区别?人应该开动脑筋,靠思考办事,先回去我们大家一块儿商量,看怎么能更好地帮你出这口气。”
他记得小时候有人欺负千金,大哥冲到那小子家里和三个大人火拼,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换成珍珠,杀伤力只会更大,他可不想成为犯罪分子的家属。
珍珠也拉住父亲劝说:“爸爸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您别担心。要是您为我出点事儿,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还是她的话有分量,秀明立刻清醒了,眼里的狂躁融成一汪热泪,抱住女儿哽咽:“丫头,你受委屈了,怎么不早点告诉爸爸,爸爸要是早知道,绝不会让你再到那个女人手下去上学。”
他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宝贝疙瘩,居然被外人当成流浪猫狗踢打,他怨那坏心眼的班主任,也怨自个儿没保护好女儿。
珍珠听到父亲的话,眼泪又涌上来,父女俩抱头而哭,旁人不知道他们在感动什么劲儿,保持冷漠脸,无力吐槽。
周末尤吕红又打电话来发泄,佳音客气周旋,谈话中也感觉这老师不太正常。她总是不间断地申诉,说她工作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抱怨学生家长不懂她的苦心,指责珍珠不尊重她,践踏她的尊严,存心砸她饭碗。她的话有如一泻千里的洪水,没有停顿,对方只能附和,休想打岔。
这是个内心极度暴戾的人,任何话语都能挑动她的敌意,任何相左的意见都遭到最疯狂的攻击。她满腔仇恨如何能够为人师表?佳音不愿女儿活在战火里,决定采纳千金的意见,为珍珠转班。
这需要一定时间。
周一,珍珠仍然照常上学,在学校的集体朝会上,一个男人忽然走上主席台,从发表列行演说的学生代表手里要走了话筒。
学生们都看出这是位不速之客,珍珠睁大无精打采的双眼,那是她的父亲。
趁所有人的反应还在半梦半醒间,秀明火速发言。
“各位老师同学早上好,我是高一三班赛珍珠的父亲,我叫赛秀明。今天来想占用大家一点时间,说明一件事。上周五我女儿早上上学迟到,她的班主任尤吕红赶她出教室,我女儿没听从她的命令,尤吕红就把我妻子叫到学校,当着她的面大发脾气。
我妻子感到很愧疚,送了尤吕红一条她亲手刺绣的披肩做为道歉的礼物。尤吕红当时很客气地收下来了,可转身就对他们班的学生说,我妻子想用礼物贿赂她,不仅丢了披肩,还骂我们家家风不正,骂我女儿是败类。”
台下哗然,学生和老师们都在交头接耳,尤吕红像被逮住七寸的蛇,呆愕地伸长脖子,她没遇到过这种突发情况,完全技拙。
秀明整个周末都在酝酿这场发言,一马平川地说下去。
“我今天只说送礼这件事,尤吕红说她从不收礼,可是自从她当上班主任以来,在高一三班的家长群里,经常有家长向她发送红包,光公开的就有好几次,私底下可能就更多了。我前天翻了下群里的聊天记录,留下了三张家长发红包的截图,尤吕红还对家长回复说‘谢谢’,这难道不是收礼的证据吗?
我想她那天扔掉我妻子送她的披肩,是以为礼物很廉价,觉得我们家怠慢了她,就把气统统撒到我女儿身上,几次三番当众羞辱她。做为父亲,我对此非常气愤,在外人看来我女儿或许是有不少需要改进的缺点,可绝不是尤吕红说的那么糟糕,她身为老师,怎么能对学生使用人渣、妓、女、饭桶、流氓这样的称呼呢?”
学生们爆发哄笑,胜利垫脚朝侄女所在的位置张望,上周听说此事,他以为只是生活里的小插曲,不料此刻竟奏出了如此跌宕起伏的乐章。他不知道怎么评价大哥,觉得他的行为介于英雄和蠢材之间。有同学知道他和赛珍珠的关系,悄悄问:“那是你大哥吗?”
他干笑承认,脸上火辣辣的,并非全是羞愧,就像同学们的笑声,并非都代表嘲弄。
秀明已进入总结陈词:“这让我对学校老师的整体素质产生了怀疑,我想其他家长也是,绝不愿意让这样粗鲁的老师来教导自己的孩子,希望校领导能严肃批评尤吕红的不文明行为和粗暴的教学方式。我们是送孩子来学习知识文化的,不是交给低素质的老师折磨,给他们幼小的心灵造成严重伤害。请领导们务必重视,我的话讲完了!”
演讲完毕,没人给他献花,倒是保安来请他下台。他刚一转身,台下爆发连番喝彩,很多高年级的学生高举双手大肆鼓掌,无视班主任的怒斥。一些老师额头流淌冷汗,眼前这群逆来顺受的孩子不是沉默的羔羊,他们心底的呼声像暗流汹涌,一有缺口就会万马奔腾。
校长赶忙上台镇场,声称会彻底调查此事。
珍珠不理会其他人,穿过整齐的方队,寻找父亲,见他正被几名保安簇拥前行,忙呼喊着飞奔过去。
“爸爸!”
她抱住父亲,激动又欣喜,“爸爸是女儿的超级英雄”,她要为这句话点一万个赞。
秀明也抱住她,沉淀两天的自责消融大半。
“别怕,有爸爸在谁都别想欺负你。”
给孩子安全感,是父亲最大的责任,他要让女儿坚信,她永远不会孤独地面对伤害。
操场上的骚动传到了教学楼,辛向荣和两个同做值周生的女生在五楼观望,用他的手机清晰记录下整个过程。
他专心致志看屏幕,女生们充当评论员。
“这爸爸真厉害啊,太拉风了,我爸爸也能这么护着我就好了。”
“就是啊,每次我遇到麻烦我爸妈都只会批评我,这事要是让我摊上,他们肯定会和老师一块儿折磨我。”
“我听说那赛珍珠经常跟她们班主任对着干,背后有家长撑腰,怪不得这么嚣张。”
“心情真复杂啊,觉得她有点过分又很羡慕。”
节目接近尾声,一个女生问辛向荣:“辛向荣,人都散场了,你要录到什么时候啊?”
她们的兴趣转到他拍摄的视频上。
“你准备发到网上去吗?兴许能出名啊。”
“对啊,快给微博上的大V们投稿吧,准能成热点新闻。”
辛向荣笑道:“你们想害我被学校开除吗?看看热闹就行了。”
他揣起手机,探索遗迹的兴趣越发浓厚了。
秀明的朝会演讲后珍珠被班级彻底孤立,没人敢跟她说话,小心回避她,像躲避致命的病毒。珍珠毫不在意,下周她就能转去别的班级,跟这些甘受压迫的阿Q说再见。那些讥笑她的言论也尘嚣尘上,断言她考不上大学,以后只能靠卖身糊口,更有恶毒者预测到时她那野蛮的父亲会亲自帮她拉皮条。
这些流言蜚语珍珠也当成放屁。
唯有一事很不爽——她为校庆准备的节目被取消了,尤吕红恨透了她,怎肯让她上台出风头呢?
不过她已想好计策,临走时要对那些侮辱予以还击。
校庆来临了,体育馆里张灯结彩,观众席上嘉宾云集,二十几台节目都是各个班级精挑细选的,凝聚了师生们最精华的才艺和智慧,博得领导和校友们阵阵喝彩。
第五场演出结束,珍珠趁主持人串场时提着播放音响擅自走上舞台,她身上穿着金银缕刻的华美戏服,头上的珍珠凤冠璀璨夺目,都是二婶替她向剧团借来的正式行头,脸上的妆也是二婶按正宗的演出规格替她描绘的,这么上下一打扮已有了七分越剧花旦的气派,台下人见了都当她是暖场的演员。
珍珠走向主持人,迎着他们慌乱的目光,轻声借过话筒,面向观众席后嗓音忽然日出般敞亮。
“各位领导来宾,老师同学你们好,我是高一三班的赛珍珠,今天的校庆本来安排了我的演出,后来由于一些原因节目被临时取消了。可是我为了这次表演排练了很久,在此恳请各位观众给我一个演出的机会,你们能答应吗?”
这太像编排好的节目效果,观众们鼓掌叫好,谁也没发现后台的尴尬与忙乱。
珍珠用戏曲身段仪态万方地鞠躬。
“谢谢大家,我表演的是越剧《打金枝》选段——《头戴珠冠》,这幕戏本来有个搭档和我一起演出,可她现在不能上场,我想问问在座的有没有人会唱这段。”
越剧在申州很有市场,深受中老年人喜爱,台下有众多头发花白的领导和校友,当中不少是戏迷票友,他们饶有兴趣地相互推举,一个少年异军突起,白鹭般掠过人群来到台上。
珍珠一看,是曾与她搭讪的优等生辛向荣。
辛向荣走到话筒前从容自介:“大家好,我是高一一班的辛向荣,我父母都是铁杆的越剧迷,我从小受他们影响也很喜欢越剧,赛珍珠同学说的这个选段我恰好会唱,希望能和她一块儿演出。如果唱得不好,也请赛珍珠同学和观众们多多海涵。”
他面向珍珠,也用小生的身段向她行礼,还似模似样的。
随机应变的导演跑上舞台,递给他一件汉服和一顶头巾,简单的行头稍微减少了生旦间的穿越感,台下又响起加油的掌声。
珍珠早做好万全准备,不管拍档是骡子是马,她都会稳扎稳打。
配乐响起,她默数节拍摆袖开唱:“头戴珠冠压鬓齐,身穿八宝锦绣衣,百折罗裙腰中系,轻提罗裙往前移,当今皇上是我父,我就是金枝玉叶驸马妻……”
呖呖莺声娇嫩清脆,似习习春风擦得人耳膜酥痒,她的眼神霎时成了顾盼,仿佛宝石牵动观者的视线,婀娜多姿的身段,一招一式都灵动自然。
辛向荣离得最近,恍惚间赛珍珠好像消失了,镁光灯下站着的是那位骄傲任性的公主,贵气十足,娇俏万分,让人又爱又恨。
观众席上掌声雷动,人们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原汁原味的越剧表演。
花旦唱完该小生亮嗓了,珍珠镇静地等着辛向荣砸锅,可这小子一开唱还煞有介事的。
“我一见红灯怒火起,大胆的打碎它又怎的,纵然你不挂红灯不见我,今日也要闯进门,迈开大步进宫廷……”
听他字正腔圆,气息充足地唱起范派唱腔,珍珠着实吃了一惊,疑心是个行家,惊喜下信心更足,抖擞精神来应对。
“今日是汾阳王寿诞期,文武百官都到齐,各兄嫂成双作对来拜寿,只有我独自一人羞又急,我临行怎样的嘱咐你,你不去拜寿是何理。”
“我只道怒气冲冲为何故,却原来为此区区的小事体,你道我不把公婆敬,我笑你驸马不知理。”
“你还说是我不知理,分明是你把我爹娘看不起。”
“并非我不敬公婆不拜寿,从来是君拜臣无此理。”
“君臣名分虽有定,你嫁于郭家便是郭暧的妻,哪一个儿媳不把公婆拜,哪一个丈夫见妻要行大礼。”
“我虽招你为驸马,比不得民间的夫与妻,要知道你我的身份不能比,凤凰雀鸟有高低
你是唐家的臣民子,我乃是金枝玉叶帝王的后裔。”
………………………………
他们一唱一和仔细配合,互不相让的公主和驸马跃然台上,一些老戏迷津津有味地打着拍子和声,在传统艺术渐渐没落的当代,还能找到热爱戏曲的少年人真不失为幸事。
演出大获成功,经久不息的掌声足额赎回这些日子流淌的汗水,珍珠向观众们再三鞠躬,尤吕红等人已退出了她的意识,她只想趁此机会向大众表达感慨,再次对着话筒道白:
“谢谢各位的掌声,谢谢辛向荣同学的合作。越剧是我国第二大剧种,曾经繁荣于全国,闻名于世界,在我们申州也拥有广大的戏迷。如今虽然呈现衰落趋势,可好的东西一定能不断传承。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越剧演员,继承和发扬这一戏种,让更多年轻观众能发现和欣赏它的美。虽然我学习成绩不好,不能像成绩好的同学那样考上清华北大,从事高大上的工作,但我认为我也有比他们优秀的地方,我会用这些优点去实现梦想,相信十年之后我不会比在座的大多数人过得差,甚至会比大多数人更幸福快乐。也请你们相信,学生的成绩并不代表一切,信心和坚持才能决定一切。”
她怕泪水弄花妆容,赶紧扭头退场,潮水般的掌声在身后推着她前行,她走得无比轻松顺畅,仿佛走在了云端。辛向荣默默跟随,依稀看到心里渐渐升起一盏明灯,照亮了他所寻找的遗迹,那一片梦幻般的美景,恰似圣经里的伊甸园。
少年决定开启青春期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