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贵和走出公司附近的地铁站,刚才他和家人商讨半晌,终未查清父亲想法的来源,这让他十分恼火,像一锅渐渐烧开的油不断冒泡,每个泡炸开来都是怨气。
爸太贪心了,我们这么多人孝顺他还嫌不够,非要变着方儿地折腾人,别家还好,数我最惨,工作最累,经济最差,还单身一人,孤立无援。他明知我压力大,为什么还增加我的负担?是怕我不给他养老吗?
仔细回想,这几年他的确很少回家,一年顶多四五次吧,倒是父亲主动来城里看他的时候多,可能正如大嫂猜测的,父亲近来被朋友家的闹心事搞出心理阴影,怕自家也来个情景再现。
他未免太多疑了,我们家只有二哥勉强算孽子,其余都对他俯首帖耳,完全没必要集中起来调、教。
家事够烦乱,回到办公室,公事也不消停。11点总经理来电话说远大地产有个概念方案,后天下午要,让贵和安排一下。
“林总,您先让公司给我发块英雄奖章吧,我都快牺牲在工作岗位啦。”
贵和没想到他随口一声抱怨险些闹出人命。
话一出口,身后响起啪啪啪地撞击声,周围随之尖叫四起,他猛然回头,绘图员谢晓岱正中邪似的拼命用脑门撞键盘,散碎的短发扬在半空,活像弹跳的毛栗子。
“快按住她!”、“这是怎么了!”、“小谢你醒醒,别乱来啊!”、“肯定是抽风了,快打120!”
同事们方寸大乱,项目负责人赵国强抢先抱住谢晓岱肩膀,将她连人带椅拖离办公桌,沿途桌案上摆放的茶杯、手机、签字笔、烟灰缸、资料本、参考书、微型盆栽、笔记本电脑相继坠落,各种杂音混入吵杂喧嚣,构成一场暴动。
如同高强度机械流水生产线突然受阻,混乱扫荡整个办公室,插在员工身上的发条一一折断,他们骤然意识到自身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支撑干劲的毅力也垮塌了。
新来的实习生小蔡开始捂住嘴轻声啜泣,更多人目瞪口呆,现场一时间成了播放悲剧片的观影院。几个老烟枪制造的烟幕盘踞在空间缝隙里,平添荒诞诡异之感。
贵和脑袋跟随人群移动,有一两秒处于脑死亡状态,之后大脑皮层电光乍现,弹出有效信息。
听说东南设计院去年有个新人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压力精神失常,小谢怕是要步他后尘。
“先别打120!”
他当机立断喝止正在播电话的同事,冲到赵国强身旁,与之协力架住谢晓岱。
“国强,这事闹大小谢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赵国强叫苦:“都这会儿了,保住命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工作!”
“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疯呢,先把人弄到会议室去!”
贵和一边行动一边指挥同事关闭办公室大门,以免惊动其他部门。来到会议室,谢晓岱依然昏沉恍惚,他找了包湿纸巾替她擦脸,又让人去休息室弄些冰块来,然后亲手灌了她一瓶藿香正气液,和赵国强一道用文件夹帮她扇风,接连呼唤,试图把她走丢的魂魄喊回来。
谢晓岱满脸细汗,虚胖外加失神,使她的五官略略走形,泪水和口水顺着虚张的眼角、嘴角流出,而她浑然不觉。
赵国强已经魂不附体了,催促贵和:“还是上医院吧,万一背过去怎么办?”
贵和也心如擂鼓,谢晓岱来公司三年,从助理设计师一步步咬牙晋升,上月刚评上中级设计师,吃苦受累不计其数,倘若因今天的意外丢掉工作未免太冤。
行政部那帮人为维持稳定和公司对外形象一贯心狠手辣,动静一大,他们定会找借口辞退小谢,以消除不稳定因素。
他凑近谢晓岱端详,那双昏暗的眸子忽然一闪,好似一只水黾窜过水面,他抓住这点希望的涟漪喜道:“没事没事,她好像醒了。”
二人又接力呼喊,声音轻柔,生怕吓跑她渐渐复苏的神志。
谢晓岱呼吸急促起来,脸肌抽动频率越来越高,裂开的嘴猛地迸出尖叫似的啼哭,恍若受复杂人世惊吓的新生儿。
“行了行了,缓过来了。”
贵和和赵国强不约而同抹一把脑门,再将汗湿的手心贴在衣衫裤腿上磨蹭,能释放悲痛,说明这个人的精神还不至于马上失常。
贵和将一叠纸巾塞到谢晓岱手中,以便她尽情哭泣,让赵国强出去安抚众人,主持工作。
之后长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晓岱的哭声像洪水填满会议室,汹涌的波涛撞不开坚固的玻璃幕墙,窗外灯火辉煌,气象升平,被灯光浸染的江水蜿蜒穿过城市,不知疲惫为何物。
在繁华的都市里,一个人的悲鸣比深秋的虫吟更微渺。
谢晓岱发泄完情绪,像燃尽的柴堆安静下来,贵和小心翼翼说:“小谢,你先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我帮你请几天假,你好好休息。”
谢晓岱无力地瞄他一眼,脑袋深深耷拉下去。
“赛总监,我快不行了。”
贵和理解她的感受,她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在封闭的空间里不停重复同样的劳动,以及甲方无止尽的修改要求,很容易令人迷茫焦躁。CAD上五颜六色的繁复线条如同迷宫、刀片、蛛网,长时间注视也是对脑神经的严重侵蚀,贵和多次领教那带来头晕、恶心、暴躁的折磨,也曾冲动地甩过鼠标,砸过键盘。
谢晓岱这次的情形恐怕更复杂,她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消极、易怒,做事也不如从前认真细致了。
“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有烦心事说出来,兴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所里的同事都挺融洽团结,贵和又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底下员工很乐意与之交流,谢晓岱以前常向他诉苦,此番憋了许久,问题想来很不简单。
“我好累啊,最近特别特别累,又和男朋友闹了矛盾,可能要散伙了。”
谢晓岱有着外来年轻人的普遍特征:勤劳、上进、敢闯、敢拼,刚进公司时非常吃苦耐劳,加班熬夜从不抱怨,把二十四小时活成了四十八小时,比起那时的生机勃勃,近来的她就像快耗尽的电池,有些难以为继了。
贵和不觉得她这是懈怠懒惰,金属也会因疲劳折断,何况是人。
“我来公司三年了,工资从最开始的四千到现在税后一万五,涨了三倍。可这儿的房价涨得更快,从最低一平米一万,涨到如今的四五万,不管我怎么努力,收入都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算买到了,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房贷。”
贵和默不做声,房子是大部分工薪族绕不开的心病,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巨额房价犹如直插云霄的珠穆朗玛峰,无数青年为翻越这座高峰折断了梦想的翅膀。
身为“房奴”,他感同身受。
可谢晓岱的情况比他更糟,她是个女人,生理构造决定她没有他那么强的抗压能力。
“如果能一直干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经常失眠、耳鸣,视力直线下降,本来胃和胆囊已经出毛病了,上个月还查出高血脂和颈椎病,我才26岁,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还比不上一些健康的中老年人……让我赶紧调整生活习惯,说现在拼命挣钱,等年纪大点只好拿钱买命,我要是再这样干两年,和自杀没两样。”
贵和仍无言以对,她说的都是肺腑里掏出的苦衷,但改变生活谈何容易,在他们这行工作就得拼命,你不加班就保不住岗位,要想赚钱牺牲的何止是健康。
“上班以来我没有固定的节假日,一年到头能安稳休两个周末就不错了,没时间交新朋友,连过去的老朋友也疏远了,甚至没时间和男朋友约会。内分泌紊乱,不停地发胖,有时照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看到大学时的照片就忍不住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晓岱掩面而泣,不稍作缓和她大概又会崩溃。
贵和递上纸巾,尽量表达同情心,以减少对方的无助。
“你男朋友就因为你发胖和工作忙跟你闹矛盾?”
谢晓岱摇摇头:“不止这些,以前他有怨言,我解释一下还说得通,最近他换工作,空闲时间多了,更显得我很忙。上上周我们吵了一架,我说‘你既然嫌我忙那我就辞职,可是我这个职业到任何公司情况都差不多,除非换工种或者改行,但那样收入至少降低一半,咱俩以后要买房结婚,你能补上我减少的收入?’,他说他现在还没考虑结婚,接着又说我工作这么忙,就是结了婚也没空照顾家里,更别说生孩子。我有个大学同学是本地人,毕业后家里给安排到规划局上班,工作轻松,工资虽说一般,但福利好,靠公积金就能负担大部分月供,家里给她买了车房,日子过得很潇洒。我男朋友老拿她跟我比,说为什么人家混那么好,我却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谢晓岱来自宁夏农村,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起点就低,哪能跟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比较。
贵和登时义愤填膺:“他这不是明摆着嫌弃你的出身吗?谁不想摊上个好父母少奋斗二十年,摊不上就只能靠自己奋斗,你这样的女孩儿已经够努力够不错了,他如果只是抱怨你太忙还情有可原,这样不尊重你还留着干嘛?跟他分!回头我给你物色个好人,保证比他强!”
谢晓岱有了支持者,孤独感稍减,继续哭着倒苦水。
“我跟他说,他要是嫌我忙没空陪他,我就干脆辞职换个清闲的工作专心照顾他,相应的,他也要多负担生活,问这样的要求他能不能做到。他很犹豫,可能没好意思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工作也很辛苦,家里条件不比我家好多少,以后拿不出多少钱帮我们结婚买房,又说如今社会男女平等,女人应该独立,不能老想着靠男人。”
这诡辩贵和听了都来气,呵呵冷笑数声。
“他还真会用自私自利的态度讲冠冕堂皇的道理啊,典型的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我觉得你现在完全可以把这个人从你的世界屏蔽出去了,当务之急是调整心态,解决你个人的困境。”
谢晓岱也似乎对男友绝望,点头道:“我是准备跟他分手,可就算分手,我也挺不住了。”
贵和对她的处境略有了解,他俩情况相似,都是家里的边缘人物,不受父母重视,成年后单枪匹马讨生活,假如不能在社会立足,回家也很难得到容身之处。
“小谢,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干这行了,另找一份轻松的工作,短时间内生活状况是能获得改善,可往长远来看等于放弃了上升空间。当然你是女孩子,再干几年存一点钱回老家买个小房子,找个老实男人结婚,也算不错的归宿。但那真的符合你最初的理想吗?你努力学习考上名牌大学,来到大城市在大公司上班,就是想靠拼搏为自己开创一片天地。我们这个职业技术含量高,越老越吃香,很多大师也是咬着牙熬出来的,你现在刚步入正轨就半途而废,太可惜了。”
他说这些话并非讲大道理,同事三年,他和谢晓岱有着战友般的情谊,全程见证她的付出,因此真心替她不舍,愿意牺牲部分利益为其提供帮助。
“我觉得你目前健康出问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心态不稳,以后我会尽量安排你少加班,你抓紧时间休息、治病、锻炼,好好调整情绪,怎么样?”
谢晓岱感激他的厚道,沮丧犹未褪色。
“我就是灰心得很,看不到一点希望,每次做项目都遇到挑剔的甲方,不停改不停改,做的全是无用功,白白浪费时间精力,还换不来效益。”
“所以你刚刚听说又来了新项目,就马上崩溃了?”
“你接电话前我就在崩溃边缘了,头疼腰疼腿疼脖子也疼,办公室那么多人抽烟,烟味又熏得我喉咙和胸口都疼,实在受不了了。”
吸烟是设计员惯用的减压方式,一些人尤其是男性员工只图自己舒坦,不考虑非吸烟人群的感受,这现象也令贵和怨怒。
“禁烟的事我会向上面反应,大声骂一骂,他们应该会收敛,可这招对甲方行不通。就算你今天真疯在这儿,更或者受不了压力自杀了,他们也不会改变习气。因为他们只追求利益,只要自己满足,别人是死是活跟他们无关,资本家就是这么冷酷,利字当头,道义统统靠边站。你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使自己痛苦,最后的受害者也只会是你。”
道理谁都懂,谢晓岱眼泪秫秫滚落,神色茫然。
干这行的领导,心理开导员是第二身份,贵和拿出循环使用的腹稿现身说法。
“你经历的这些困难我都经历过,你也看到了,每次你加班的时候我在,你不加班的时候我也在,我去年一个完整的周末都没休啊,端午和中秋都在公司过的,我家里人还跑来给我送粽子和月饼,问我是不是打算在公司安家。我也想抱怨,可他们不了解我的职业,与其跟他们诉苦,还不如咱俩互相叫苦,还能做对难兄难弟,相互理解,你说是不是?”
他爱玩幽默,每当同事意志消沉就讲笑话逗大伙儿开心,谢晓岱被他百试百灵的手段逗笑了,皱巴巴的包子脸复原成光滑的白馒头。
完成开导的第一步,贵和进行疏导。
“我们搞建筑设计的,名声好听,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比起别的行业更容易心理失衡。你刚才说到房价,你是外地来的,感受都这么强烈,我这个本地人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到大,亲眼看着城市范围一天天扩大,从最早的七个区变成十六个区,房价从八几年的最贵一千多块,涨到如今每平米二十几万还不封顶。后来干这个了就更有感触了。许家湾那个浅水沿岸知道吧,那小区就是我设计的,里面每栋楼的位置、朝向、外部结构、甚至每面墙上有几扇窗户几块瓷砖我可以说比那里的任何一位业主都清楚。但清楚又怎样?那房子一平米二十万,最便宜的一套两千万,我买得起吗?买不起。我从业八年,设计过上千栋楼房,经手了多少豪宅,可只能买一栋60平米的小公寓,刨去公摊,实用面积还不到50平米,每个月还得还3万月供,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谢晓岱忍不住跟他比惨:“你至少买了好房子,我不求别的,要是能在玉山买一套30平米的单间就知足了。”
贵和笃定地安慰:“你再好好干两年就能存够首付了,可当你买到小房子,又会向往大房子,因为你将来要面临结婚、生子,小房子绝对住不下,等孩子大了又得考虑他上学读书的问题,甚至再后来到他结婚时还得让你帮忙解决住房。生活是不断向前的,人的需求也是不断增长的,你根本停不下来。而社会资源又有限,你上去了就意味着有人下来,那个人不想下来就必须再往上,这就是竞争,我们处在竞争社会,生活压力强迫我们不进则退,看过《哈姆雷特》吧,里面有句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我觉得应该把问题换成选择,人要是想独立自主地生存下去就必须努力,否则等待我们的结局只有毁灭。”
他揭示的实质太残酷了,仿佛冰桶当头浇下,谢晓岱再次流涕:“我们这种没背景出身低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惨呢?”
这感叹正是贵和引导的目的,忙说:“你现在这么难受就因为想不通,我们所受的教育,以及表面的社会舆论都宣扬人人平等,所以你内心也存在这种观念,不明白都是人,为什么我就过得不如其他人。这想法是错误的,你从小到大的见闻和经历足以证明,这个社会从来不公平,低层出来的人就是比社会上层的人活得辛苦,一旦形成这种思路,再遇到艰难困苦,你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甘了,因为那些挫折和阻力是来自低层的我们必然会遭遇的,要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去接受。”
他说得口干舌燥,转身从桌上拿来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谢晓岱,拧开另一瓶一股脑灌进嗓子眼。
谢晓岱咬着嘴唇哭起来,很显然被他的话刺痛了,可这是疗伤的必要过程,只有刮骨疗毒去除不切实际的幻觉,直面惨淡的人生,她才能够振作。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不建议你抵抗,一抵抗就会发生刚才的情况,以我的经验看痛苦是猛虎,不,是恐龙,你不能跟它正面作战,别听那些鸡汤文学胡说,所谓的‘战胜痛苦’就是谬论,你越想消灭痛苦,结果越被它打败。真正的解决办法是先去适应痛苦,当痛苦来时你别想‘我多么难受,再也受不了了,快要发疯了’,你先思考一下痛苦是怎么来的,找出原因,再想办法消灭这个原因,那痛苦自然不存在了。
比如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甲方老让改方案,反复不停地改不停地改,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那你就想‘你要折腾我就陪你折腾,累了我就去休息室睡觉,饿了我就到点吃饭,反正最后拍板的人是你,你爱玩多久我们就玩多久’,再或者你每次修改别那么快,他给你两天,你就算准时间刚好两天交货,免得交太快了他中途变卦又让你改。
你想啊,现在政府对囤地现象查得很严,市场行情又看好,甲方拍下土地花了大价钱,都想趁着刚需热潮赶紧敲定方案好拿去报建,等房子建好卖出去资金才能回笼,他们才能赚钱。中国房地产前景很难预测,万一像前几年一样突然来个寒潮,死的还是开发商,所以他们心里比我们急多了,硬要折腾,损失的是他们。你抱着这种心态,不急不躁跟他们周旋,就不会出现被人牵着鼻子走,着急上火恨不得上吊的想法了。”
贵和大方传授着一点一滴总结来的歪招,教后辈寻求生存之道,同时悄然感叹行业生态畸形,甲方乙方好比两个对立的阵营,相互缺乏基本的理解,到头来每个人都在划定的战壕内殊死抵抗,好像非得踩着对方的尸骨才能获胜。
世界广袤无垠,个人的生存空间却小到窒息。
他喝完第二瓶矿泉水,赵国强推门进来,公司董事长岳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