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窗户已被夕照染成金箔,家人们大部分都回来了,贵和洗了把脸下楼,只见珍珠正挽着秀明的胳膊状告胜利跟她抢厕所。
秀明是名副其实的女儿奴,心眼偏到咯吱窝,不问青红皂白训斥弟弟:“你怎么老跟珍珠抢厕所,在四楼上厕所会便秘?”
他并非不喜爱小弟,单纯是脚心不如手心,胜利明白这点,从不跟侄女争宠,随口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珍珠这丫头生物钟老和我同步,我上厕所她也上,每次我刚进去她就一个劲儿在外面催,拉个屎都不让人痛快。”
佳音当着公公的面必须拿出个体统,气哼哼训斥不懂事的女儿。
多喜笑眯眯劝解:“别跟她计较了,她和胜利一块儿长大,跟兄妹一样成天吵吵闹闹,哪里像叔叔和侄女。”
秀明马上变脸,乐呵呵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你也别拿他当弟弟,等我死了以后当成儿子养吧,对他好点,凡事别亏待他。”
秀明忙反驳:“爸您这话说得太早了点。”
贵和正想附和几句,开院门的声音插进来,妹妹赛千金和丈夫金景怡提着大包小包礼品进屋,最先奔向多喜的是他们的独生子金灿灿。
“外公,大舅,大舅妈,三舅,小舅,珍珠姐姐,小勇,你们好。”
一连串称谓,长幼顺序半点不差,该哈腰的哈腰,该点头的点头,礼数比大人还周全。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三岁看大,八岁看老,金灿灿今年正好八岁,贵和已能预见这外甥的未来有多么辉煌。
“爸爸。”
赛千金上前抱住多喜,比起礼数周道的儿子,她娇娇女的作态就有些幼稚了。
“爸爸,我回来了!爸爸我想死您了。”
多喜满脸的皱纹绘成一朵甜蜜的花,亲热地搂着爱女。
“我不是大前天才去看过你吗?”
“那也隔了七十二小时了呀,爸爸您干脆搬到我家去住吧,这样天天都能看到您了。”
旁边秀明和珍珠面露嫌弃,贵和知道他们都看不惯千金的孩子气,以前他也是,后来无所谓了,下等人没资格挑上等人的刺,他和妹妹诞生于同一个子宫,可如今所属的阶层天悬地殊,她有条件随心所欲生活,保持童心有何不可?
人若是接受“不平等”,心态就会好很多。
“贵和!”
松开父亲,千金第二个拥抱孪生哥哥,这行动表明家人在她心目中的排序,贵和仅此于多喜。
贵和热情地张开臂膀,妹妹圆润的身材比上次见面又“饱满”了些,他笑着调侃:“下次一块儿去海边度假吧,你这身材就像充了气的救生圈,掉进水里都不会沉。”
“爸,您最近好吗?”
妹夫金景怡笑容可掬地上前向众人打招呼,态度非常随和亲切,尽管相貌标致,衣着考究,但不知情的人肯定不相信他来自高不可攀的上流社会。
按说赛家这种平民小户哪怕祖坟的青烟冲上天也找不到这样身价水准的女婿,月老完全是看在赛千金那奇佳的八字上才系了这根红线,前期铺垫还煞费苦心。
多喜自来将这乘龙快婿当做上宾,蔼然寒暄:“景怡,最近医院忙吗?听说你时常加班,要注意身体啊。”
景怡F大医学院毕业,德国海德堡大学医学系博士,回国后在本市一家三甲医院任职,目前已是科室最年轻的主任医生,医德医术都广受好评。
贵和打量妹夫,纳闷他怎么就不见老,明明是大哥的同学,还比秀明大一岁,如今两个人并排站着倒像差了七八岁,外人压根瞧不出他和千金是年差十岁的老少配。
由于历史原因,秀明与这妹夫龃龉不浅,家里唯独他不待见景怡,见了面总不肯给好脸色,风凉地问千金:“你们吵完了?”
此言立即引起多喜关注。
“你们吵架了?”
秀明往详细了说:“刚才我开车回来,他俩也刚到,千金当着灿灿面的大呼小叫,邻居们都瞧见了。”
千金怨秀明瞎告状,向多喜申辩:“爸爸别听大哥瞎说,我没和灿灿他爸吵架,是他嫌我开车技术差,一路指手画脚念叨,都害我违章了,我一着急就忍不住说了他几句。”
景怡赶忙应和:“是啊,爸,我们没吵架,我一直不太放心让千金开车,她的驾驶太不规范了,坐在一旁都能吓出心脏病。”
没说完就被千金娴熟地掐了一把胳膊。
“又不是考驾照,哪用得着那么死板,你嫌我技术差,以后别跟我坐一辆车。”
“以后你别开车,我在由我开,我不在,出门就叫车,这样才安全。”
景怡絮絮叨叨,颇有老妈子风范,字字句句都是对妻子的疼爱,但这疼爱大大超出中国丈夫的平均值,难免令周围人尴尬。
众人坐下闲聊,佳音进进出出忙活,张罗十几个人的饭菜绝非易事,秀明娶了老婆就不管柴米油盐,贵和领着胜利去打下手,再加上一个不情不愿的珍珠。
千金只管陪多喜聊天,毫无劳动意识,她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嫁人后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当佳音等人忙碌时,景怡几次朝厨房张望,这些微的窘态落在贵和眼里,别人可能也发现了。
景怡哥大概对老婆的懒惰深感惭愧,要不是爸和岳父在,他可能已经过来帮忙了。
过了一会儿二嫂杨美帆来了,进门时娇滴滴嗔吟:“今天什么日子啊,好像全市车辆约好一块儿出行,出城的公路都堵成罐头了。”
她的声音宛若上等丝绸,甘甜米酒,轻柔又醉人,抬手将礼品袋递给前来迎接的佳音,很随意的动作她做起来轻盈美观,像艺术片里的静帧。
普通人可达不到这水平,她年轻时曾是响当当的越剧名角,粉丝遍布全球,还是戏曲梅花奖最年轻的获得者,可惜婚后查出不孕症,四处求医问药,试管婴儿也做了好几次,大好的光阴就这么荒废了,如今已是隐退状态。
二嫂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秾丽绰约,窈窕动人,不化妆就能上电影荧幕做文艺片女主角,但成也文艺败也文艺,贵和不大喜欢她,一多半原因正是由于她的做作。
她永远仪态万方,不接地气,好比陈列在砂锅店里的精美的瓷瓶,突兀之外还是突兀。
另一个原因是她本人不喜亲近婆家人,虽说慷慨大方,常常给家里人送这送那,但都带着例行公事的感觉,除必须露面的场合,其余时间从不现身,只和佳音有些联系,那是因为她们儿时曾是邻居,私交甚笃。
贵和相信父亲也存在类似不满,此时果听多喜不温不火戏谑美帆:“可真会掐饭点啊。”
美帆立刻听出公公的弦外之音,慌忙赔笑:“不是的,爸,我本来也想早点出门,回来帮大嫂做饭的,可是我的车刚好送去保养了,赛亮这几天都待在事务所,今早我求了好半天他才回家接我,所以就迟到了。”
贵和对她有成见,却也不怀疑这理由。
他的二哥是十足的工作狂,据说即使家里着火,也会端坐办公室,指示老婆打119。
多喜听说二儿子在停车场泊车,亲自出门等候,几个孩子里他对老二付出最多,这也是赛家的历史遗留问题所致。
天空褪尽暖色,水样的蓝一点点漫过大地,越积越深。
贵和去后院帮大嫂捞腌菜,无意中听到景怡在院子里聊手机,他脚下一顿,对方的话音已然入耳。
“你寂寞了该找你老公,干嘛找我?”
景怡的语调仍是一贯的温柔和缓,很难以此判断通话者的亲疏远近,只能断定是个女人。
保护千金是赛家兄弟的共识。
贵和敏锐地躲进夜色里窃听,虽说这举动十有八九多余,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接下来景怡不再说话,全由对方发挥,偶尔不咸不淡地笑笑。贵和以男人的经验揣摩,手机那头的女人对景怡有企图,但没能对他构成吸引力。
应该是他的朋友。
贵和正想该干嘛干嘛,千金的吼叫像三叉戟刺中他的后脑,隔着数米远也有毛骨悚然之感,可想而知与她相距咫尺的景怡有多惊悚。
“你又在给谁打电话!”
面对突然杀出来的巡海夜叉,贵和不禁为景怡捏把冷汗,又相信他能靠经验应对。
景怡当真处变不惊,大概是行得正坐得端,表现一丝不乱,依旧是圣父老公的风范。
“是人家打给我的。”
“谁啊!”
“我大学同学,严丽莎。”
手机还没挂断,景怡顺口向对方介绍:“我老婆来了。”,接着又自然答话:“对啊,我现在在我岳父家,你以前见过我老婆吧,要不要打声招呼?”
贵和躲在暗处看不分明,景怡好像真把电话递给了千金,因为千金很快骂了句;“拿开!快到吃饭时间了还打电话,有什么可聊的。”
她明显是冲着那女人去的。
景怡仍很淡定,以玩笑口吻对同学说:“是啊,我以前跟你们说过我老婆很厉害,你还以为我在开玩笑?所以以后没有重要事情就别给我打电话了,想聊天去找李大海、黄小平他们嘛,你知道我上学那会儿就不太能聊,人到中年就更沉默寡言了。你说什么我只能听着,又接不上嘴,跟对着墙壁说话没两样。”
贵和听得发笑,明白景怡已洞悉对方心思,有意借机拒绝。
凡事拎得清,这是景怡哥的高明之处。
挂线后千金火气未消,怒问:“这严丽莎跟你什么关系,朋友圈里也老给你留言,我都发现三次了。”
景怡轻松答道:“可能久别重逢很新鲜吧,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
“所以呢?一见面就恶狗扑食,也不管别人有没有老婆!”
“哎呀,你这话太难听了,人家可能只想跟老同学套套近乎,不过我也很不爽,大学时就不太喜欢她,现在好像更矫揉造作了,要不我把她拖进黑名单吧,这样省得她再找我。”
景怡大概真这么干了,接下来千金的口气软了些。
“你只删她有什么用,肯定还会有陈丽莎、吴丽莎,你能不能别跟那些女人见面?”
“这可不行,我在外面工作,总要和女人见面的啊。那同事、病人、大街上的路人不都有女的么?难道你要学中东男人把我当女人关在家里?可咱们家的保姆陆阿姨也是女人啊。”
“你少诡辩,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接触。里面起码有九成是狐狸精,专打歪脑筋!”
“狐狸精也不敢当众做法吧,要不这样,以后我如果要跟女人单独见面,把你也带去,不过到时你得打扮丑点儿,不然会伤她们自尊。”
景怡插科打诨哄住老婆,二人走向客厅一方的入口。待他们离开,贵和走进院子,忽然在第六感牵引下回头,正对上多喜的眼睛,背脊再次一凉。
“爸,您也在啊。”
他料想父亲也听到了妹妹妹夫的对话,只见多喜的双眼在暗处幽幽泛光,比寒天里的露珠更忧郁。
仅在这一瞬,父子俩心意相通。
千金不到二十岁景怡便上门提亲了,双方家长都不乐意,奈何当事人胶漆难舍,各自指天发誓永结同心,长辈们也只得成人之美。
金家父母必然不满意媳妇,只因通情达理,看在儿子份上接纳并善待千金。
多喜很欣赏景怡,却并不看好他做女婿,他各方面条件太优秀,在这个妖精横行的社会,这种男人就是众女妖眼中的唐僧肉,就算他立身端正也挡不住狐狸精们前赴后继。
知女莫若父,凭千金的本事根本守不住丈夫,婚姻能否稳固全凭景怡的良心,而人心又最为善变……
“你在这儿做什么?”
“大嫂叫我来捞点小菜。”
父亲的沉默让贵和心生怜悯,忙拉家常帮他转移郁闷,指着橘子树下打盹的公鸡问。
“爸,那只鸡什么时候养的?”
“快三个月了。”
“家里养了鸡,大嫂干嘛还去市场上买?直接宰了吃不行么?我看都养得挺肥了。”
“那是珍珠从她们学校的生物实验室救回来的,你敢吃它,珍珠会先吃了你。”
“哈哈哈,原来是当宠物养的,起名字了吗?”
“叫柯南。”
多喜背着手走了,走时嘴边挂着笑,贵和望着他略显岣嵝的背影长长叹息。
爸,应该算个好父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