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死了,也只表示大家会另外再找一个皇上,你对任何人而言都不算什么,你…刘欣振作了一下,压制着气苦,却又说不出话来。宋弘及时入殿,禀告永信宫驾到。刘欣挥手令宋弘带董贤退下,被内侍扶下殿,恭迎傅太后。
两行宫女内臣入殿后,太后才缓缓被女官扶持而入,安坐,道:“皇上御体违和,入座吧!不必拘礼。”
“是。”刘欣在下首坐了,心中还乱七八糟,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太后问了一些皇上的病情,一旁的中黄门代为回答了。刘欣偷偷闭目养神,太后突然问到郑崇,又把他吓醒了。
“郑…郑崇吗?禀太后,封侯爵之事…”“傅迁已经告诉哀家了,郑崇这个目无君长的东西!”傅太后果决地下令:“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拟诏,另外派人吧!此等慢臣,应付液庭问罪!”
又来了,太后一不高兴就杀人,这是行不通的。刘欣安抚道:“禀太后,郑崇的顾忌并非妄言,众口攸攸,凭空封侯是…”
“皇上封的侯,谁敢非议?”傅太后打断刘欣有气无力的申辩“皇上乃堂堂天子,被一个小职员牵着走,要你这天子何用?”
宛如被闷棍敲了一记,是,要朕这天子何用?朕只是个代为使用御玺的傀儡,和王家争权夺利的筹码。病得奄奄一息之刻,太后和董贤相同的冷酷竟使自己有种解脱之感,乍然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傅太后放下茶盏:“皇上下令在北阙外大动土木,哀家怎么不知道?”“朕只不过加建宫殿,小事一件。”
“不是吧?兴工于宫外,是赏赐给臣子的,怎是宫殿?”傅太后掌握了几乎一切资料“所拨的预算,比昭阳宫还要多了几倍,而且动用军士,厚赏役匠,赶着完工。那蓝图,哀家大致看过,比未央宫还豪华。哀家行将就木,皇上的孝心,哀家心领了。”
刘欣知道太后是在讽刺,也索性摊开道:“朕在宫外动土,是想赏赐驸马都尉董贤,让他往返方便。”
傅太后脸色变了,没想到刘欣一点都不惭愧,大剌剌地说出来,这就是自己抚养长大、文静乖巧的孙儿吗?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子嗣,却宠幸男子?傅太后差点晕过去,欣儿竟好此道,这比儿子刘恭早逝更令她震怖、伤心。
“为、为什么要赏赐他?”傅太后维持着冷静的口气问,在侍从们眼中,太后还是冷艳从容的。“因为朕想随时召见董贤,又不忍见他思念家人。”刘欣更加自得“不过,他并不满意朕的赏赐呢!”
“那个董贤,是何等人物?”傅太后的心快炸开了。“你是一个差劲的人物!”董贤疾转回头,耳坠叮咚,没错,宋弘是在说他。
董贤呆呆看着一向很照顾自己的此人,清俊的面孔上,内侍特有的沧桑之感掩藏着情绪,他像是不带任何喜怒般,用严酷的眼神审视董贤,看得他背脊发冷。
“为了自己的面子,毫不在意地说谎。你自己说过和皇上是朋友,现在却翻脸说不喜欢和皇上在一起。
这张天真无邪的脸,除了自己以外,还替别人想过吗?皇上在你枕畔病了一夜,为了不吵醒你,而一直忍耐,没有叫人。你醒来也不理皇上,出宫前也不来拜别。皇上抱病议政,你也没有注意,只知道提自己的事…”
宋弘只是在陈述一些事实,董贤心虚、着急,却无辞以对,希望宋弘住口,宋弘却还在说:“你自以为很可怜,只是要有人同情你。你以为你是谁?被皇上幸了,就等着皇上弥补。
你其实很喜欢那回事,又为了名声故意假装,你的可怜都是装的。只要哭叫着我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就不必替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虚伪、差劲、幼稚,就是你全部的内涵了。”
宋弘竟敢…董贤直接想到向皇上告状,又惊觉已经说了要皇上放走自己,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宋弘冷笑了一下:“咱家说完了,您不服气也不要紧。”
董贤勉强镇定下来:“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些话?”“不为什么。”宋弘的表情又像平常那样恭谨:“请回殿,董大人。”
董贤完全无法反应,像被命令所控制的幼儿,没有计策对付。永信宫的使者追了上来,说是太后召见。震惊尚未平复,又来了更大的考验。
董贤木然,在这风云诡谲中,自己难道只是一叶浮沉的小舟?拜见过傅太后,跪伏的董贤偷瞄着周遭,永信宫的宫女们都严肃得没有一点生气,皇上坐在下首垂首不语,看不出心情。
傅太后低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董侍中,你旬月之间,由侍郎迁至都尉,赏赐逾百万,你有什么才能,获此荣显?”董贤偷看了皇上一眼,嗫嚅着回答:“微臣…微臣没有佐世之才。”
皇上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分明是等着看他被太后严惩,早知道刚刚就不要那么绝情。但如过太后冲着“秽乱宫廷”的名目而来,皇上也救我不得,或许皇上此时也心急如焚呢…“哦?你也自知无他才能。”
傅太后的语气更冷冽“你又为什么胆敢长居宫中,破坏宫禁?”“微臣罪该万死,不胜惶怖。”
“大胆奴才!岂只罪该万死?”傅太后将手中的凤杖用力一戳,声色俱厉“自知万死之罪,还公然媚惑君上,淫乱纲常,可见禀性卑劣,下流无耻!
自古以来,佞幸的下场,董侍中也都知道了吧?邓通流落,韩嫣被斩,李延年下狱而死,你以为哀家会放任奸邪吗?”董贤发着抖,要怎么回答?太后真的要干预了,什么回答才是皇上要的?
看着两人互斗,刘欣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两人都不爱他,却为了他而争执,而他只要静坐欣赏就可以了。
董贤手足无措,连免冠谢罪都不会,傅太后道:“皇上,此等傲诞之臣,岂能真心侍奉宫廷?既无才能,又不知礼,不配享有尊位!乞陛下收回官爵赏赐!”
刘欣冷笑道:“满朝的文武,倒有几个配享?”傅太后一怔,刘欣清楚地缓缓续道:“朝中的臣子,除了太后想任用的人之外,也有朕想任用的人啊!”连宋弘都紧张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皇上的执迷问题,而是整个朝廷的权力分布,长久以来四姓斗争的症结了。
在王、傅、丁、刘混浊的分裂之际,又冒出董姓!这才是所有人反对董贤的根本原因吧?一方面是无辞以对,一方面是惊讶,想不到刘欣竟会如此明白地忤逆自己,傅太后心念电转,已想了无数个对付董贤的策略,此时不必碰董贤的锋头,私下排除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
傅太后慢慢恢复冷静,不带任何意味地微笑,道:“哀家全为了汉祚着想,总有一天,陛下会懂的。哀家返宫,皇上不必送了。还请万岁保重龙体,早日康泰。”
傅太后的仪队行进之声,完全消隐之后,刘欣才撑住肘几,在宋弘的扶持下站起,走到跪了半晌的董贤面前,蹲下看他。董贤低头不语,刘欣轻抚着董贤的脸,只说了一句:“朕绝不放你走。”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几天,刘欣的病势转为沉重,忙着服侍病榻的董贤,没有机会再要求离开。
傅太后决不会放过自己,朝廷的敌意,又怎容他全身而退?看着皇上以药当饭,有时吃进去的食物都反胃得吐个干净,虚弱使病情加剧,病势沉重又更加难进饮食而更趋衰弱。
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午后,昏迷的刘欣醒转,握住董贤的手,诀别似地微笑着,董贤不禁哭了,泪水滴在药汤里。“不要哭,圣卿,朕死了的话,你会比较轻松吧?”董贤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
“朕已经命上方…为你做了珠襦玉匣,活着时你不许朕,那么,死后,我们葬在一起,好吗?”刘欣仰看着董贤,安祥地说。
董贤点着头,泪珠滚落“嗯,皇上会好起来的。以后,五十年、六十年以后,我们才会死,就葬在一起。”
刘欣笑着,没多久又昏睡过去。董贤衣不解带地侍候汤药,没有回家,也不到别处去。只是有时疲倦地倚几而卧,莫名地惊醒时,心中挥之不去的是淡淡的伤感和不安。
然而,也许是由于董贤寸步不离的侍奉,刘欣按时服药,不再闹脾气,病势时好时坏之中,竟也逐渐稳定下来,旁人看着皇上醒时,和董侍中呢喃细语的样子,都觉得两人更难分难舍了。
董贤把心思隐忍着,延后着,拖到皇上痊愈了再说,嫉恶如仇的郑崇却已上了书,严厉批评董贤结党营私,家属羽翼、宾客连结,且所受封赏太多,贵宠过度云云。
刘欣看了,不加理睬,另找名目把郑崇下狱,马上又有孙宝上书营救。中山国冯太后的案子才平息不久,孙宝又出头充英雄,刘欣一气之下,下诏贬孙宝为庶人,免除一切官职。
董贤却只能补风捉影地知道,朝中已开始有了冲突,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想尽了藉口,请了一天假回家。刘欣本来不许,但听说董母病重,只得放人,顺便派遣了御医随同董贤回去,所需药材补品全由宫里供应。
熟悉的书房内,董贤把宽信做好的清册放在几案旁,上方珍宝、御赐田产、使用的情况都记载在一支支竹简上,皇上到底赐了他多少东西,也记不清了,有些还是他根本没印象的,粗略估价,已值十万万,这是个恐怖的天文数字。
泛着光泽的缣帛平铺在案上,董贤亲手焚香,端跪于几前,让心绪沉寂下来。握住玉管,缓缓写下“辞”手已颤抖了起来。要说什么好?即使微臣不在,皇上也不可以任性地不吃药,不可以太劳累,微臣将避居山泽,反省自己的罪,并且永念与皇上生活的日子…初识的那时,四目交流间心底的震颤,在他怀中的投入,此刻竟引起凄楚的怆痛。
虽然拒绝了继续这种行为,皇上还是喜欢在床上抱着他,将脸枕在他胸口上,那时候的皇上百般温驯,令他想紧紧拥抱。
由于自己,耿介的郑崇、孙宝被下狱和免职,世人将如何指责?为了被引起的天怒人怨,为了不遭受太后的狠毒报复,辞呈非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