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刘欣便上朝去了,董贤一直睡到近午时分,还没有力气起床,看着被绑得淤血的手腕,恨得只想死了算了。
不用醒来有多好,醒来要怎样面对另一天呢?董贤无力地转了一下身子,眼睛还是酸涩难当,一生的眼泪,会不会都在昨天哭干了?闭着眼睛,脑子却清析得累人,阳光筛落的风吟,在树梢间飒飒,没有蝉鸣,已近初秋了吧?为什么没有一点人声呢?当侍郎的两三年来,自己又了解深宫的什么了?
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小时候有诩哥哥保护,在家里就依赖宽信,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将来的事,随波逐流,直到陷入皇上的掌中。
这不是活该吗?可笑的是这畸形的关系,竟能带给自己表面上的尊荣,由被达官贵人欺负的小小侍郎,翻身为黄门郎,千石的中大夫。
光荣与耻辱,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董贤苦笑着,臣民的沉浮,实在太卑微了。脚上的金环压得好难受,董贤振作着爬起来,坐在床上,使劲拔下那个胡人风格的金铃圈,丢到墙角。
“哎呀哎呀,这可是皇上御赐呢!”内侍臣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董贤连忙拉紧了衣领,侍臣们早就准备好洗脸水、替换的衣服等等,其中一个捡回脚环,收在锦缎盒子里。
其余的人七手八脚地替他梳洗打扮,换上黄门郎的制服,侍候用膳。董贤想找机会开口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却没有人回答他。问皇上呢,也没有人告诉他。一身新的制服,以及全是御赐的发钗玉环等,千斤重一般令他难受。
不是泄愤地丢一个脚环就可以抹煞的控制,太府里的金银珍宝,他丢得完、砸得完吗?还是得依照皇上的喜好打扮起来。小睡了片刻,侍臣们又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被六个郎中轻轻摇醒:“大人,董大人。”
“唔?”午后的鸟啭,繁噪得像空气中鲜艳的颜色。“请到座中视事吧!您上任第一天,总该去看看。”
“呃…好,请带路。”揉着疲倦的眼,才一站就身子歪斜,连忙被郎中们扶住,小腿痛得像有针在钻动,昨晚…董贤咬紧牙关站直,绝不能示弱,要如常地生活下去!挫折和疼痛使他格外坚强地放开扶在郎中肩上的手,他没有看见郎中们互相交换的暧昧笑容。
达官贵人的子弟们,被送入宫中为吏者,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等,最下等的郎中,薪俸只有下大夫的一半。有的人表现杰出,能被擢升为官,有的人却以侍郎终老,五十岁以上的侍郎也有上百人。
毕竟,诸郎的人数太多了,政府不需要这么多官员,布衣平民之中,有才能的竞争者更不在少数,贵族公子出身的诸郎委实不是敌手。除非父兄掌有大权,否则绝大多数都没有政治前途,只能在宫中管管诏书传达之类小事。
郎官们之间最值得互相炫耀比较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家世吧!专供给事中们办事的大殿,在未央宫较为外侧,隔着人工河,架上一重重朴素的木桥,林木掩映中,孤立于茂林青翠中的宫殿,两旁蜿延开的建筑上,灰色的琉璃瓦流闪着枝桠的阴影。
寂静无声之中,几个侍郎、议郎迎上前来,带董贤入内。穿过几间大堂,才停止在高楼一间满是架子、几案的大堂前。
堂中为之静了下来,有正在竹简上写字的大夫、博士,也有正捧着命令、文书的侍郎,坐着的和跪着的,每一个都比董贤年长,一个个都看着董贤。
黄门郎的制服穿在他身上,竟格外有种高贵华丽的气势,另外几个中年的黄门郎不禁轻蔑地转开脸,低声说连拜见的规矩都不懂,真可笑!
董贤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求救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只有一名高瘦黝黑的黄门郎出现同情之色,更多人却笑笑地不理他。还真是年少有为啊!窃窃私语提高了音量,只是不知究竟有什么特殊才能呢?恐怕是张良再世吧!运筹帷帐之中…嘻嘻…“有政见的话,就到朝廷上去说!”一阵冷冷的声音,自董贤背后响起,众人已慌忙叩拜:“参见大人!”董贤也莫明其妙地随着拜见,那人只带了四名侍从,以及四名武士,看来是兼有文、武职的人。
穿着袍服,戴进贤冠,簪白笔的文官打扮下,露出于三重衣领的颈项却坚实得有如豹颈。他微微低下头看董贤,五官深刻明显得不像中原人,偏又细致清楚,毫不粗糙,是世代簪缨的面孔。
“我是以大夫的身份来的,不必如此多礼。”他一伸手,侍者便呈上一份奏章,他特别拿给董贤:“董黄门,请代呈圣上。”
“是…”董贤接了,他像在指导般,道:“黄门郎,只要偶尔到此视事,其余都派侍郎、中黄门去办即可,也不必特别拜见大夫、博士什么的,除非是闲着没事!”
“是。”董贤感激又放心地答道。他不加以理睬,径自问另一位黄门郎:“那件事批示下来了没有?”
“是,不,还、还、还没有有,”那名身材高瘦的黄门郎,相貌憔悴,气质却甚端雅,结巴地道:“还、还、还是做了呀!其、其…其实是、是…宫里…永信宫宫的懿、懿旨呢…”
董贤忍不住笑出声,旋即被旁边的人瞪住,似乎众人正关心着严重的大事,而不能忍受董贤的轻佻。
“太胡闹了!”他皱眉道“非再上书检举不可!”“毋将大人,还是算了吧!只不过是件小事,何必为了几两官银的小事得罪永信宫呢?”另一名黄门郎说道。他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有三分像朱诩。董贤看得怔住了,明朗的眉宇和阳刚之气,令他一阵激动,几乎把持不定。
好强烈的感觉,诩…“我不知道什么事是大事小事,这是王法。”董贤呆站着不知让开,被离去之际的毋将隆撞了一下肩头,他以微笑代替道歉。连侍从的身影都消失了,董贤仍身子发软,醺然欲倒,不知双脚站在何处,更不察众人的眼光。
“董贤!把你的媚功收起来!”猛然的一声怒骂,把大家都吓住了。一名大夫拍案而起,鄙夷地注视着他“用那种令人作呕的眼光看着毋将大人,你以为你很光荣吗?倒说说你用什么东西换的一身紫袍?”
一辈子没被斥辱过的董贤吓呆了,全身发抖,几乎晕了过去,颤声道:“不…不是的,大人…卑职,卑职…”
“毋将大人是何等正人,你敢用那种脏眼光看着毋将大人?”他已经气得声音抖颤“看到你这种…这种东西,左署都被污秽了,本官不屑与你一殿为臣!这顶纱帽,不要也罢!”呆站的董贤连分辩也分辩不出的样子,看在众人眼中,反而好像不在乎。
更多鄙视和窃窃私语中,有人去拍拍那个人,安抚他的情绪,也有人冷笑着加一两句讽刺,董贤眼前开始晕眩,强撑着不倒下去。
“不…不要欺、欺、欺人太甚!”那个人开口了,声音不大,却令人们瞬间鸦雀无声。他走向董贤,扶住危然欲倒的他,不再说什么。董贤怔怔地仰望着那张黝黑枯瘦,却充满智慧的脸,突然一阵委屈,泪珠便滚落双颊,捂住脸啜泣了起来。他默默站着陪董贤,也没有人敢再出声。董贤很快知道了他的姓名:扬雄,字子云。
几天来,董贤逐渐习惯了别人的冷嘲热讽,或是表面的巴结讨好。黄门郎之职,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皇上为何随随便便赏给他这不堪负担的千石高位?每天都祈祷着皇上收回这个职位,十八岁不该当中大夫,这只令他不自在。
身上的金玉首饰,他第二天就全拿下来了,收在办公署的柜中,看都不想多看。有时和别人一起侍奉皇上念书、批奏,皇上都若无其事,不格外注意他,董贤却提心吊胆、羞愧难当,为什么他能那么自然呢?两人的事,大家都知道、都在笑啊!
如今只期盼着休沐之期快点到,可以暂时出宫回家,不要看见这些人,不要再听见别人拿他的脸开玩笑,那又能逃避多久呢?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独处时以泪洗面,热闹时却更寂寞,连那装满了回忆的漆盒都被夺走了,如果回家之后看不见朱诩呢?他不敢再想下去,朱诩不会笑他、不会以他为耻吧?连梦里都抱着朱诩痛哭。诩哥哥,现在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一直期盼的休沐,度日如年中来临了,越靠近家,却越不安,要怎么样回答大家?要怎么样对朱诩说话?
仆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迎接,连县令、府吏等都列于其间,董贤猛然想起中大夫之职的确比一般官吏高出不知多少,大家恭迎大官是很正常的。
可是…马车才停,县令便亲自为他掀帘,笑嘻嘻地道:“恭迎大人,大人甫登金紫,下官敢不贺喜!”勉强应了一声,董宽信看了看哥哥,也有点慌乱,忙道:“各位请到堂中相候,待董…黄门更衣,与大人接谈。”
“不敢,不敢。恭送。”被扶下车,董贤匆匆入内,董宽信交待了一下仆人们招待客人,便追上去:“哥…”“快把他们打发走,我不想看见他们!”“好,可是,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董贤故意回避。“别装了!”董宽信道:“你说去去就回来,结果足有半个月没消息!我们都急死了。”
“宫里事情忙。”“不是的,你入宫第三天,宫里就传圣旨来,说升了爹的官,霸陵令呢!一点预兆也没有。还有,你竟然一下子升做黄门郎…你不可能突然升了这么高的官哪!不止这些,皇上居然赏赐我们家金帛十万,堆了一厅。你一定要告诉娘是怎么一回事!”
董贤火了:“你到底在怀疑什么!”“不要骂宽信,”朱诩在对面的走廊说道,董贤一呆,心疾跳不已。阴影覆垂着,看不清朱诩的表情“这些天的应对进退,都亏了他照应。”
“诩哥哥,我不是骂…”朱诩根本不听他回答,走了开去,背影消失在花园洞门外。董贤呆看着,秋初的寒风,吹落几片枯叶。宽信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我到大厅去了,娘很挂心你。”
董贤步步艰辛地回房去,更换了便服,默想片刻,问题还是必须面对,细细一想,除了尴尬外其实也没什么,绝不能让宽信还有朱诩知道,否则就再也没有脸活下去了。
可以对娘说出实情,只有娘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下定了决心,董贤命仆人向太夫人通知一声,略为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往娘的院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