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太后,”傅迁急忙奏道:“是司隶孙宝、解光,还有执金吾毋将隆,侄儿去查了一下,发现尚书仆射唐林也上书攻击太后您,毫无臣礼。”
“很好,”傅太后柔和地笑“乖孙儿,快下诏书,把孙宝这批乱臣贼子投下液庭。”“不行!”刘欣大叫,冷汗涔涔。
“怎么了?皇上又病发了?”傅太后关心地以纱绢为刘欣拭汗,刘欣打了个冷颤,挣开了几步。“不,太后…那是千古沉冤,是误会,让孙儿为冯太后平反安葬,太后…”傅太后脸色一变:“是要哀家为冯老太婆偿命?”
“不…”“那就把孙宝斩了,以告天下!”“不!不要再杀人了!”刘欣堕下眼泪,大叫道:“不要再杀人了!”
不要再杀人了!耳边回荡着雷般的轰隆,刘欣晕倒在地,黑暗的眼前,那呼喊被无边的黑所吞没,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
昏沉的梦魇,刘欣似乎又听见那液庭墙角边,有人在挖掘,埋下婴儿,婴儿尖锐的哭声扯裂心脏,不,不要再杀人了,是谁在掐自己的颈子?先帝?太后?那挣扎和声嘶力竭,化为丧钟,沉沉敲遍天地,不要再杀人了…汉宫的丧钟不停地响,不停地…
***皇上的病势起伏不定的那一阵子,丁太后病逝了。在傅太后的阴影下,朝政也阴晴难测。傅太后的旨意,甚至与刘欣相反,昔日的王姓与傅姓两派,竟演变为皇上与太后两派,这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他不愿意对祖母有一点悖逆,但是,称职又廉洁的大司马傅喜被太后的人攻击,甚至要撤他爵位,身为天子,怎能不详细调查?祖孙二人的冲突于是不可避免。
他不想再杀人,却还是为了保住傅喜,而逼死了倒向太后的朱博,朱博是他一手提拔的将军。
他知道太皇太后王政君在冷眼旁观他们的自相残杀,他想和祖母恢复昔日的相依为命之情,为什么自己要成为天子?当天子只有沉重的责任和越陷越深的孤寂。
每当朝会或节日、祭日,接受群臣最尊敬的朝拜,他都有种心虚的不安,难道这群饱读诗书、教养见解都属超群的僚属们不懂,帝王之尊其实是建立在肮脏及血腥之上吗?
抱着濯清世俗的愿望,刘欣把全副心力都放在国事上。官宦们眼中,皇上原本已不大言笑,如今更是沉默而易怒,见解风度都远超过他应有的年龄。中山太后的案件被揭发之后,丁玄引咎请罪,并上书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刘欣原本不准,舅父丁明亲自入宫哀求刘欣:不要害丁玄遭遇不测,刘欣只得答应让丁玄暂时不出仕。
对太后,已经到了连丁氏外戚都忌惮的地步了。司隶孙宝虽然被皇上那一派的朝臣们力争而保全,尚书仆射唐林却被贬到敦煌当小小的鱼泽堡哨官,此外株连的一些不重要的小官,或轻或重的处份,就像大风吹之下的尘土般,漏网或无辜之间,有幸与不幸,却不见得公平,在位者也不可能明察秋毫。
所以,当董贤之父董恭由御史之职被贬出云中为哨官,诏书下达之刻,在恐慌与悲愤之下,申诉无门,董恭除了即刻赴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董家一下子沦为待罪之家,牵连的罪名,可以似是而非地拟上千百条,只有董贤十分清楚:是傅迁的报复。
情急之下打了皇上的表叔一耳光,傅迁没有更重的报复,已经算幸运了。董贤不敢说,泪汪汪地送走父亲,和母亲抱头痛哭,既惭愧又害怕的心情,使他一度想辞官。
但贸然辞官,父母以及弟弟宽信一定会追问原因,董贤不会说谎,到时候也想不出藉口。况且辞了官,更没有可能弥补,让爹平安回京。若是不辞,再被傅迁纠缠怎么办?六神无主,使董贤乍然明白现实是如此残酷。如果当初听了朱诩的劝,不要入宫?如果诩哥哥在就好了,至少自己不会这么害怕。
他是否也娶了亲,有了自己的生活,忘掉了这个儿时玩伴?永不离身的漆药盒,边缘已有一点掉漆,寂寞的时候就拿出来抚摸着,便不至于那么难过。
最近才想到如果朱诩已经忘记他了呢?他更小心地保护这个记念,不让它磨损得更厉害,那明灿的金线,就是两人回忆的鲜明。希望还能在青春年华,见到朱诩。所记得的言语笑貌,如此模糊而清楚,不足以重温,却太多不可及的幻影。
你说会来找我,是生死茫茫的约定,不敢想起却更怕忘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董贤轻吟着朱诩教他背的诗句,抬头看着月亮“…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泪水溅湿衣襟,你说会来找我…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骗人!董贤用力擦干眼泪,秋初的风夹着朽叶的枯香,墨翠的枝桠被冰清的星辉打出点点憔悴青黄。
你连一封尺牍都没有,我这么记挂着,你怎么可以忘记我?翻飞的不安,和阵阵飘落的榆叶,都穿拂着,侵凌着这身体,寒风一丝丝濡浸着悲伤,要把他穿透。
董贤抬袖挡风,鬓发微乱,倾听廊外的水池漏晷滴答清析,那摇漾的水光,淹没过多少年岁?倒映在池面上,自己的脸与颈,都宛若幻影。
这漫漫长夜,何时是彻?这漫漫长夜啊!刘欣欹侧窗沿,半卷青编未展,不忍再读那劳心惨兮之句,月出照人,照见的却是不愿看清的深宫寥落。从容步下玉阶,曼柱雕梁,护罩着白绸衣衫中的自己,烛火流映着黑影,徘徊欲诀。
这漫漫长夜,董贤低垂颈子,数着刻漏,放在靠栏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玩着,栏外花影正渗出冰露,连虫鸣都歇了,侍漏天寒,还是必须守着这夜。漫漫长夜…刘欣掀帘看月,月却已斜,藏在华宫丽殿背后,举起长袂引颈寻望,若有所亡。
玉阶外,殿廊边,那人影舒缓着危颤的幻美,刘欣凝视,两三颗飘坠的榆钱,使那姿容更显轻灵,分明是梦里寻遍。
他眉峰微聚,翳云便缱绻不散。眼波清盈,涤荡人世浊浊。刘欣失魂落魄,是内心最深的依眷所幻成的人影吗?为何乍见之时,宛如心中被剜去了什么?
是舍人董贤邪?正是前生已注定的此人,又何必再问?刘欣伸出手,引他入殿,注视那惊惶不定的脸,火光下盛放的异卉,无声屏息的注视中,似乎能听见汉家陵阙片片崩毁的声音,两百年的朝廷在黑暗中坠落的声音。
刘欣不知端详了多久,才伸出手去,轻轻抚开董贤颈际的头发。董贤身上一颤,逃避了一下。
这手心感受到的一颤,引发刘欣某种莫名的焦灼,却不是以往情绪低落时,毁灭的欲望,而是另一种渴求和寄托。轻轻地吻着,董贤有点抗拒,却也不由得闭上双眼。熟悉的感觉瞬间爆发更渴切的愿望,是病中感受到的温柔,他一直想掌握的那一种…
被抱住的亲腻,是昔日分别时,诩握住他的手的依恋,他含糊而不能掌握的那一种…两人不由得在激烈的吻中陷溺,跌撞踉跄地倒进帐中,惊动垂覆的绣帏,互相紧拥交缠着。
狂奔的欲望下,乌纱坠落,绿云奔流,华服扯痛了身体,翡翠带钩压迫得呻吟出声,一切的纠缠,是紧紧绑缚的绳索,而拼命想挣脱。
突然间解放而坠入地狱,炎炎的火焰瞬息包裹全身,董贤抓紧了床帐,阻止那陷落的恐怖,痛苦得咬紧嘴唇,血腥味中,自己正散为千万虀末,揉挤于车轮的辗转,那呻吟,已被夜吞没…
曙光欲破,圆溜的巧啭唤醒刘欣。刘欣抬手揉了揉眼,空无余人的御榻上,角落倒翻了小小的黑色漆盒。
刘欣一怔,拾盒在手,反覆把玩。旧了,是那侍郎的随身之物?闭着眼,把漆盒轻轻按在唇上,让残香一缕也不得错失。
风还是那么冷,吹进车帘的花片,打得董贤一恸,针砭刀刺是否就是这种感觉?抱紧胸口,缩在车中,不争气的泪水,不知何时又纵横双颊。
快到家了,不行,不能让人看见这副凌乱的样子,宽信会问,而他什么也不能说,绝不能说!慌乱地束发置冕,一动就引起痛楚,钗子掉了下来,伸出手摸回象牙发钗,泪珠一颗颗溅散在手背上。
为什么…董贤放弃整理头发,由得柔云披散,流泻,咬紧牙失声痛哭,为什么,我一直在叫你,朱诩,那时,心中竟狂喊着诩…
不,朱诩又如何?这混乱的心,连害怕什么,羞耻什么,都一片颠倒,无从想起,今后,又将何以自处?艰辛地振作起来,暂时若无其事,颤抖地挽好头发,抚平衣领,遮掩着颈上玫瑰般一抹腥红,不许再哭了,千万不能再哭。
无力地挥开散在颊上的头发,帘外青翠的道路边,一小丛一小丛白色野花竟那么凄楚,那薄弱易逝的小花,也会引起百般怜惜与愁怀,他不忍再看,双眼好酸好倦。
狗吠声迎了上来,董贤更往厢内靠,到家了,要振作,不可以让人看出什么,差一点又要哭了,硬生生忍住,仆役长工们愉快地互相聊天的声音那么宏亮,晨光好刺眼,大家在叫大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为什么那么欢乐?车子停了下来,董贤深吸一口气,伸出软弱的手要掀帘下车,又收回手,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样不行。
帘子被一把扯开,日光扑攫进来,董贤连忙抬袖挡住,董宽信大声笑着,叫道:“哥!快点看,是谁来了,你天天在说的那个人耶!”
“什么人呀?”董贤含糊地问,声音有点怪,幸好董宽信已跑了开去,一面说:“来,过来呀!不想早一点看见我哥吗?朱大哥!”
董贤装出笑容,放下衣袖,眼睛已能适应明亮,模糊的眼前,有个高挑的身影,踩着沉稳的步伐前来,是平民的白色布衣,青玉刚卯敲击着佩剑,叮咚声乍响乍失,董贤逐渐看清那双黑色靴子,抬头,迎面的青涩笑容,是那双朝思夜想的眼睛,是昨夜身体的每一分寸都在喊的那个人。
一阵冷流贯穿全身,董贤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花,从车中晕倒出来。“阿贤!”惊叫声、奔跑声、斥喝、混乱…都渐渐消隐了。董宽信去请来的医者,被拒在房门外。用饭时间,他也推说身子乏了,要睡觉。
任凭董宽信怎么问,董贤都闭门不出。客房内,董宽信亲自点上灯,指使仆人整顿好陈设后,把他们全打发出去,一面推开东边的窗子,一株株芭蕉散发着香气,虫鸣声阵阵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