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忠不义不孝,何其惭愧。
我护住一名伤兵,将自己的刀竖在他身边,或许这柄御赐金刀根本撑不住半点石梁,但塌下来的瞬间,它总能让人少受点苦。
我说:“别怕。”
那伤兵点点头,眼眶里全是泪水,叫了我一声:“将军。”
濒临绝境,多挨一刻是一刻。
石梁又晃了一晃,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声音,终究没有塌落。
外面的落石渐渐稀少,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听不见落石的声音。
山崩终于结束了。
所有人战战兢兢爬出石梁,这才发现石梁上顶住了好几块巨大的山石,整道石梁都摇摇欲坠。
风雪早就停了,天空低处悬着一弯新月。
忽然有人不禁发出一声惊叹:“湖!神湖!”
我绕过巨大的落石,也惊呆了。
凭空之间,山谷里那湍急蜿蜒的河流消失不见,露出乱石滩一般的河床,而在不远处,竟然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湖。
湛蓝的湖水在新月的映衬下,仿佛一面光滑可鉴的水晶盘。
所有人都没敢说话,怕再惹得山神发怒。
石梁摇摇欲坠,此地亦不宜久留,我整束人马,带着人再往前,绕湖行去。
山崩之后,路更难走了,这一次又折损了更多马匹,余下的人多少都负了点轻伤,人人垂头丧气。
大家静静地在山谷中穿行,直到走了大半夜,才又寻了一个稍平缓的坡地,在湖边扎营。
所有人都又困又累,我亲自守夜,待天色将明时分,才换了羽林郎值夜。
我几乎往羊毛毡子上一倒就睡着了。
天明之后,大家草草吃了点干粮就拔营。
行了两个多时辰,晌午时分,太阳终于照进山谷,但是毫无暖意。
连我也想不出法子,给大家鼓劲。
山崩失陷了许多干粮,存粮也吃不了几日,若再不退出山谷,只怕就真的是绝境。
我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执念,到底是对还是错。
忽然前方的探马叫起来:“有人!将军!湖里有人!”
我举目望去,湖边都是些嶙峋的乱石,有巨大一块青石像屏风一般插在水中,那石上隐隐约约好像是伏着什么,但湖水反映着日头,波光粼粼,迎着光看不清楚。
我甩开缰绳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湖水中。
水很快没过腰际。
我又蹚着水往前走了几步。
真的是人,是他们!
太子殿下和九公主被水冲在巨大的青石上,水淹没了他俩大半个身子,殿下用腰带紧紧地将他自己和九公主系在一起。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天可怜见!
终于让我寻到了!
我伸出手去,手指竟然在颤抖,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我在心中祈求,也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
他们两个都还活着!
只是气息微弱。
我一口气这才呼出来,不由得身形晃动,竟然差一点就跌落水中。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伸手去试探两人气息的时候,我竟然先试的是公主。
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
或许是在想,如若公主死了,太子纵然活着,只怕也熬不下去。
近乎神迹。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他们两个人苏醒过来之后,我真的没想到他和她都会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公主自从成了太子妃,每每不乐,总是闹着要回西凉去。
只是她不知道,西凉是回不去了。
她也不是不快活,只是有时候,偶尔凝睇的样子,让我隐隐约约觉得担心。
太子约我喝酒,跟我说起正值妙龄的诸位公主,问我中意哪一位。
我随口说:“哪个都成。”
反正是要尚主,娶哪一位公主有何区别。
殿下瞧了我一眼,忽然说道:“终身大事,你就不挑一挑吗?”
我笑着饮酒:“从来是公主挑选驸马,何曾有人臣挑剔公主。殿下别为难我。”
殿下说:“你莫不是心里有人?”
我看了殿下一眼,殿下大笑起来:“看,我猜你心思,必中的。”
殿下打趣半晌,见我不应,也就不再提了。
我回到自己府中。
黄昏时分,又落着绵绵细雨,庭中梧桐树枝叶繁茂,映得屋子里一片暗沉。
小雪喵喵叫着迎上来。
我弯腰抱起它。
我用手指挠了挠它的脖子。
它脖子里系着小小的金铃铛,发出细碎的声音。
我想起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这只猫。
那时候太子妃还是西凉的九公主,她无忧无虑地给我看这只猫,说道:“看,顾小五给我赢来的!它叫小雪!”
那时候小雪只有拳头大,她抱着它,一人一猫,都像茸茸的一团。
她日常足踝上系着金链子,坠着一串金铃,一走动起来,就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时她一动弹,足上铃铛却掉了一个,骨碌碌滚到我靴边。
我替她拾起来。
她笑嘻嘻接过去,说:“呀,正好!不用叫金匠替我焊回去了。”一边说,一边解了发带,从那金铃中穿过去,就替小雪系在它脖子上。
小雪不惯,用爪子不停去挠金铃,公主捉住了小雪的爪子,不让它去抓挠,问我:“顾小五呢?”
我说:“在楼上吧。”
公主仍旧捉着小雪的爪子,抱着猫,缘梯而上,到晒台上去寻殿下了。
她足上金铃哗哗响着,我听见她在唱歌。
不是她平日唱惯的那首,这首唱的是:“阿瓜在河边打野狼,野狼不来狸奴来,狸奴来了伤心肠……阿瓜伤心肠……”
西凉人称哥哥是阿瓜,亦有情郎的意思,这歌她就只唱了这么两句,我就听见殿下的声音,在晒台上发问:“唱的什么乱七八糟又难听,是小枫吗?”
“是我!”
她笑嘻嘻就在梯子上站住,高高兴兴地举起猫来:“你看,小雪戴铃铛了。”
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晒台。
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知道她必然是欢天喜地。
我再也不曾听她唱过这首歌。
直到,此生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