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那是太子妃,比我更名正言顺可以和太子并肩的女人。虽然成婚三年来,他们两个连肌肤之亲都没有。
忽地有一天,我派在太子妃身边的人悄悄来回报,说太子妃在殿中午睡,太子殿下忽然就去了,还屏退了左右,连太子妃那个西凉侍女都被逐了出来。
她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特意来急报我。
我仍旧很沉得住气,笑道:“能有什么事,殿下与太子妃闹着玩,想吓唬她一下也是有的。”
向晚时分,太子还是到我宫中来了,他素日无事都在我这里,陪我一同用晚膳,我正在妆台前理晚妆,他就随手捡了书卷来看,过了好久,仍旧是那一页书,并未翻动。我从镜中悄悄窥了他一眼,只作无意道:“殿下今日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太子十分意外,怔了一怔,笑着反问我:“怎么这样说?”
我漫不经意地说道:“殿下手里的书,看了好久了。”
他低头看了看书页,将书卷抛开,倒是笑了一笑,随口敷衍我说:“我想着吴王明日约我去击鞠,怎生赢他才好。”
我忽然难过起来。
晌午时分并没有风,帘幕四垂,我隔着重重帘幕,远远看着太子。
其实他就坐在太子妃床前,也并没有做什么。太子妃睡得很沉,无知无识仿佛婴儿一般。他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忽然环顾左右,然后伸手轻轻地拿起她散在枕上的长发,他将她的长发分成几绺绕在支起帐幔的木柱上,小心地用发带绑好,系了一个结。
他一边做这样的事情,一边偷偷窃笑,笑得很是开心。
简直像个顽童一般。
如果太子妃醒过来,头发被系在柱子上,若不提防就起身,头皮一定会拉得很痛。
这种恶作剧捉弄人的事情,简直不像是素性沉稳的太子所为。
不过太子妃胡闹惯了,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我正待要转身悄悄离去,忽然床上的太子妃动了动,竟然醒了。
她眼睛一睁就看到了太子,明显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就要坐起来。
她起势太猛,连我都被吓了一跳,突然想到这下她只怕要被扯去半边头发了。说时迟那时快,太子似也没提防她突然醒了,他忽然伸手就将她一挡,双臂用力将她按回床上。
太子妃的头重重撞在木枕上,她气得大叫:“李承鄞你干什么?”
她跟条鱼一样在床上乱蹦乱跳,太子差点按不住她,最后他忽然怒道:“你再乱跳我就亲你了。”
太子妃也被吓得一激灵,立刻就用手捂住自己嘴巴,顿时就不再挣扎,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我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总是湿润润的,像猫儿一般,清澈得能照见人影。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对望着,太子还俯身在那里,手按着她的肩,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就那样瞧着他。我藏在屏山后,只能看见太子的侧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两个人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刻工夫过去了,丝毫都没有动一动。
我的心突然悬起来。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太子忽然起身,一言不发解开那条系在柱上的发带。
太子妃的头发被解下来,像散乱的一团轻云,乌黑铺散在枕上。
太子回身就走了。
太子妃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自言自语:“成天凶巴巴,有什么了不起。”
她起身整理了衣裳,下床坐到镜前去,对着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
她的头发被揉搓得打了结,十分难梳。可是梳着梳着,她忽又停了下来,托着腮,对着镜子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悄悄地退出去。
因为怕人瞧见,我从夹道走,绕过清凉殿,回自己住的院子去。刚从夹道侧面那个小小的门里出来,忽见太子独自站在廊桥边,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天空。
我抬头张望一眼,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淡白的云。
他望着天,我望着他,过了大半个时辰他都没有动,我也没有动。
我想起坐在镜子前发呆的太子妃,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他这般什么都不做,只是独自站在这里默默出神,简直比杀了我还令我难过。
我深悔当初看轻了太子妃,她原来才是心腹大患。
我不动声色,小心地将这份心思藏了起来。
直到太子妃被掳走,我才觉得机会到了。
我当然希望她死在外头,永远也不要再回东宫。
父亲派出了最心腹的游侠儿和剑客,一找到机会,他们就会在东宫外杀掉太子妃,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何况她被刺客掳走,本身就凶多吉少。
我想,这个讨厌的蠢女人再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上元夜,破天荒的,太子要我陪他一起去承天门赏灯,与民同乐。
我又惊又喜。
那本是太子妃的特权。
太子虽然宠我,但从未带我去过承天门,毕竟他要给皇家留一点儿颜面。规矩总是要守的。
虽然他也没带太子妃去过承天门。
我欣喜万分。
早早就大妆起来,一直等着太子。
太子妃被刺客掳走是十分机密的事情,太子看样子也并不焦急,倒是天子因偶染风寒,不曾驾御承天门。不过天子今夜特旨将全副的銮驾给太子用,外间的百姓也分不清,只见翠华摇摇,便山呼万岁。
我在承天门前下辇,太子已经到了,他身边的内侍下来接我,小心地提着灯,替我照着脚下。
我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门楼,虽然还是穿着良娣的翟衣,但我心绪不由得微微荡漾。因为太子用了天子的銮驾仪仗,楼中处处都是执金吾的禁军。
太子独自站在承天门上,形影寥落,眺望灯海,不知在想什么。
他最近常常如此,令我觉得,三年的枕畔人,本该亲密无间,却离我越来越远。
侍儿捧着金盘立在一旁,我看到金盘中叠放着的氅衣。我取了那件氅衣在手,姗姗走到楼前。灯光映出我的剪影,步摇金钗,云鬓花颜。我缓缓走到他身后,替他披上那件衣裳。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巷陌街坊如棋盘一般,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我听到喧闹的锣鼓,那是远处舞龙,喷出一团团焰火。树顶悬着无数盏灯,像是万千星子落下来,沉入这凡世。
一箩一箩的太平金钱被抬到楼前,宫娥侍儿抓起那些金钱,就从楼上撒下去,所有人都在抢拾。楼下的人以为天子在楼上,顿时山呼万岁拜舞。
我想虽然这是第一次,但将来的许多年,也会像今年这般,我陪他站在这里,站在这繁华之上,俯瞰这迷梦般的长安,俯瞰这美丽的河山。
这天下是属于他的,而我,将站在他身边。
太子在楼上略站了一会儿,对我说:“我进宫去看看父皇,你在这里照应一下。”
我道:“放心吧。”
我知道并无什么仪规,不过是隔帘朝底下的百姓挥一挥手,然后时不时命人倾倒金钱,为这繁华盛景添个热闹罢了。
太子带人下楼,楼里的执金吾禁军都跟他走了,顿时空了大半。
我转身命宫娥再去取些金钱来。
也不知为什么,太子一走,我觉得这承天门上瞬间就静下来,静得可怕。远处热闹喧嚣的声音还声声入耳,近处楼下百姓万民还在山呼万岁。金钱从城楼撒下去,铿然作响,仿佛一场急雨。
可是这些声音里,多么寂寞。
我忽然想饮一盏酒。
阿悟命侍儿取了水晶杯来,提壶给我斟上满满一杯葡萄酒,我饮了一口,想起这酒原是西域贡来,不由得败了兴致。
正待命人换了烧春酒来,忽然听闻楼中宫娥一声尖叫,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许是打翻了灯油,竟然熊熊烧将起来。火沿着帐幔,不过一息工夫,就迅速燃开了。
我还很镇定,指挥人去通知金吾将军,另命人飞马急报宫中,也不过刚说了几句话,火势竟然越来越大,众人扑救不及,好几处都燃了起来。
阿悟扶着我,急急想下楼去,谁知楼道里已经灌满了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身边有人吓得哭起来,是个刚束发的小黄门。我呵斥说:“慌什么!”话音未落,忽然一篷大火,“轰”一声就燃开来,将去路封死。
浓烟越发茂盛,像黑龙一般从四面八方袭来,火从各处燃起来,到处都是灼人的烈焰。众人皆惊叫奔散,我万万没想到一瞬有这样的变化,眼睁睁看着火在面前烧起来,正踯躅时,忽然有人一把将我抓住,我正待要惊呼,只觉得身子一轻,原来那人竟然将我扛起,他一手扛了我,一手扯住阿悟,将我们从火场里拉下楼。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穿过那重重浓烟和烈焰的,只觉得火势灼人,将我额前垂发都烧焦了,我拼尽力气屏住呼吸,用披帛团起来捂住自己的口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承天门下,而整座承天门,已经被笼在熊熊烈焰里。
我被放下来,惊魂未定,而救了我的那个人焦虑地唤了我一声:“小娘子。”
承天门成了巨大的一团火光,烈焰燎燎燃亮半个夜空,我借着那火光认出来,救了我的正是父亲安排在我身边的侍从。我只记得他姓卢,行二,大家都叫他卢二郎,平时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
不断有人从承天门上逃下来,侍女宫娥们也纷纷逃出了火场,浓烟熏黑了她们的脸庞,好些人一看到我都哭了,尤其是认得我的那些近侍。每个人都惶惶不安,她们紧紧地围着我和阿悟,像一群受惊的小鸟。
身后有隆隆的蹄声,街上一片大乱,其实年年看灯,京里都有预备,怕走水失火,各街坊中都有水龙,但火势这般灼烈,只怕抢救不及了。
果然的,很快宫中传出旨意,由龙武大将军亲自领军,一边封了内城九门,一边扑火救人。
街面上很快就重新宵禁,我亦被送回东宫。
虽然狼狈,好歹有惊无险,我在辇车上迅速就平复了心情。
倒是卢二郎,隔车窗对阿悟细语了两句,阿悟回来附耳告诉我说,承天门这火起得蹊跷,小娘子需自当心。
我点点头。
定下心来我亦觉得这火起得蹊跷,火势来得太快太猛,可是,那是承天门啊,是谁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放这样一把火。
这几乎是谋逆。
我想,这把火许是冲着太子来的,毕竟,天子微恙,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亦不少了。宫中皆知御驾今夜不曾出宫,而代天子御幸承天门的,则是太子。
想到太子,我的心顿时揪起来,幸而太子早一步入宫,不然,何等惊险。
很久之后,我每每想到这个夜晚,觉得自己既愚蠢又可笑。
还有谁有能耐在承天门放一把火,立时调动龙武将军,封九城城门,当然只有一个人。
他在陛下的默许下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为了想要救出太子妃。
至于我,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他其实是想顺便将我烧死在承天门上的。
不然,为何火就在我眼前燃起。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是这般残忍的人,直到我看到那只猫。
那只猫是裴将军送给太子妃的。
她回东宫后就病了很久,许是为了讨她欢喜,裴将军特意送了只猫给太子妃。太子妃给猫取了个名字叫小雪,平时甚是怜爱它。
我纵然喜欢猫,也不喜欢那只猫,因为它是太子妃的猫。
但我没想到,有人会比我更讨厌那只猫。
小雪死了,被淹死在池子里。
太子妃伤心欲绝。
她回到东宫后,本来就病得形销骨立,这下子更像风中残烛一般,好似只要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将她整个人都吹散了。
太子特意去寻了一只猫来,跟小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猫,也不知从何处淘换的。我站在夹道里,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猫,像捧着什么珍宝一般,走到殿前,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只命人拿进去给太子妃,自己却站在门外等着。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站在廊桥边上,似这般出神。
那时候其实我就知道,他是在想她。
相思相望不相亲,正因为有情,反倒会这般默默地,孤独地,立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罢了。
所以事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惊慌。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早就策划好了,太子是一个走一步必虑百步的人,我纵然有几分聪明,哪里是他的对手。
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