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攻势第三阶段,自7月13日夜发起后,经过24小时的激烈战斗和穿插作战,即将李伪军的第三师、第六师、第八师及其精锐首都师一举歼灭。至16日,我军已扩展阵地面积170平方公里。这一胜利,大大震撼了敌人。
这时,邓军和周仆的团队,已经按照师长的指示,乘胜攻占了制高点白岩山。
郭祥和老模范站在白岩山上,放眼一望,山势迤逦而南,眼前的群山,有如大海的波涛拥在脚下。在绿色的山丛中,公路像一条黄色的带子自南延伸过来,从白岩山的左翼穿过直通北方。白岩山正好卡住这条公路。郭祥沉思了一会儿,说:
“恐怕还会有一场恶战。”
老模范偏过头望望郭祥,说:
“你是说,敌人还会要抢夺这座山吗?”
“是的。”郭祥点点头说,“李承晚这条老狗即使被迫签字,也会要来抢夺这个要点。”
“我们决不能叫他夺去!”老模范梗梗脖子,语气坚定地说。
接着,他环顾了一下白岩山,“山很险要,就是太不好修工事了。”
郭祥再一次认真地看了看白岩山,山上全是白花花的岩石,树木极少,只在山缝里有几株年代久远的古松。整个山峰就像一座石灰岩雕成的屏风。他说:
“不好挖,也要挖。先抠些散兵坑,等以后把山打通,就成了铁堡垒了。”
郭祥转过身来,向后一看,左后方也有一座郁郁苍苍的高山,山形颇为熟悉,很像金谷里后面那座高峰。他不禁心中一跳,急忙取出地图对照,果然在向东一条幽僻的山沟里,望见那条明亮的银蛇般的溪水,在溪水之旁找到金谷里那个小村。他又取出望远镜,想找找当年和乔大夯藏身的石洞,在高峰下的一处山腰里,那几株永远留在记忆中的、像老朋友一样熟捻亲切的古松,也隐约可辨。这时,郭祥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呵!两年来,就是在睡梦里,他也没有忘记金谷里,没有忘记金妈妈。这次战役之前,他对金妈妈的思念是更加殷切了,他惟恐打不到这里,惟恐见不到金妈妈。现在金谷里就在面前,他心头是何等高兴!但是,在这两年间,在敌人的魔掌里,金妈妈的遭遇究竟怎祥,又不免使他焦灼不安。……
老模范见他一个劲儿地看那座山峰,就说:
“嘎子,你怎么老往后看哪?”
郭祥收起望远镜,指指那座小村说:
“那就是金谷里。不知道金妈妈怎么样了!”
老模范也心情激动地说:
“应该去看望看望这位老人。”
郭祥布置了工作,发动全营在白岩山上挖掘工事。下午,团里考虑到他们过于疲劳,将他们撤到二线——一座较低的山上休息,阵地由三营接替。郭样由于一心惦记着金妈妈,在小松林里胡乱吃了午饭,告诉了老模范一声,就带着小牛向着金谷里走去。
越过公路,向东的山沟里,有一条弯弯的溪水。他们沿着溪水旁边的小径走出二里多路,郭祥就看见阳坡上金妈妈的三间草房。门前是一条小路通到河边,郭祥还记得这是金妈妈每天牵着黄牛饮水的去处。他顺着小路走到门前,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园门的篱笆东倒西歪,柴门已经倾倒在地。再往院里一看,满院青草,足有一人多深。郭祥心想,是不是时间长了,记不真了?就又往房后瞅了一瞅。他记得她房后的山坡上,有她丈夫和她儿媳的两座新坟。仔细一看,两座坟墓还在,只是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郭祥的心越发沉重。他拨开草丛,上了台阶,门窗上结满了蛛网,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他轻轻将门推开,果然里面空无一人,炕也塌了,锅碗的碎片扔了一地。郭样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牛见郭祥神情痴呆,半晌无语,就说:
“恐怕人不在了,问问邻舍去吧!”
郭祥只好将门关上。两人下了台阶,走出院子。他们向东走了几十步远,看见邻家院子里,有个束着黑裙的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在举斧劈柴。郭祥在门外喊了一声“沃咆哮”,那个少女抬头一望,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郭叔叔”,就蹦跳着跑过来,一下把郭祥的两只手都抓住了。郭祥一看,原来是白英子,惊奇地问: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是妈妈带我来的!”她笑着说。
郭样知道她说的是朴贞淑。又问:
“她怎么来啦?”
“不光她来啦,阿爸基也来啦!”
白英子说过,就尖着嗓子冲屋里喊:
“阿妈妮!阿爸基!郭叔叔来啦!”
只见房门推开,朴贞淑和金银铁都走出来,鞋子还没蹬好就跳下台阶,和郭样、小牛握手。金银铁笑嘻嘻地说:
“郭东木!真想不到你也来啦!”
“这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呀!”郭祥笑着说,“我是来看望阿妈妮的!”
金银铁和朴贞淑都笑起来。郭祥问:
“你们是一起来的吧?”
“不不,我是天亮以前随着部队到的。”金银铁说,“她和小英子刚到不久。”
“阿妈妮呢?阿妈妮在哪里?”郭祥着急地问。
“快进去吧!在屋里呢。”
说到这儿,只听屋里传出一声亲切而微弱的呼唤:
“阿德儿!阿德儿!快来!”
郭祥一听阿妈妮还在,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在台阶上脱了鞋子,迈到屋里。只见阿妈妮由几个邻居围着坐在炕上,身子已经瘦弱不堪,脸色蜡黄,头发全花白了。她的白衣白裙,破破烂烂,有好几处染着紫黑色的血迹。虽然只不过两年时间,却不知怎地折磨成这般模样。郭祥蹲下身子,喊了一声“阿妈妮”,阿妈妮望了郭祥一眼,就一把搂着他哭起来。郭祥心中一热,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郭祥掏出手帕,一面给阿妈妮拭泪,一面说:
“阿妈妮!你怎么成了这样子啦?”
阿妈妮哭得说不出话。朴贞淑长长叹了口气,告诉郭祥:自从他们离开这里,阿妈妮就被敌人抓进了监狱。直到昨天夜里,那些反动家伙准备逃跑,游击队才砸开监狱,把她救出来。
“是不是敌人发觉了我在这里养伤的事?”郭祥心情沉重地问。
“不,不,”朴贞淑摇了摇头,又告诉郭祥:因为阿妈妮天天出去送饭,就引起坏人的怀疑,特务就报告说,她在人民军的儿子回来了,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一进监狱,敌人天天打她,逼她,威吓她,要她交出自己的儿子。阿妈妮就说:“我的儿子在人民军,你们要有本事,就到人民军里去抓!”敌人什么刑法都用上了,阿妈妮还是这两句话。
郭祥听了,又是感激,又是钦佩,同时更为阿妈妮受到的酷刑难过。他充满怜惜地说:
“阿妈妮!你身上没有留下什么残疾吧?”
金银铁替阿妈妮作翻译,把郭祥的话翻了过去。
“不要紧!”阿妈妮摇摇头,止住泪说,“不管他们多凶,我也不能向他们低头!我总是想:我的儿子是会打回来的!我的中国孩子是会打回来的!孩子,我记得你临走,还对我说过这话。现在,你们到底打回来了……”
说到这儿,阿妈妮枯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金银铁乘机解劝说:
“妈妈,你瞧,你已经哭了三次了:我来,你哭了一次;贞淑和小英子来,你哭了一次;现在郭东木来,你又哭了一次。”
“这是在亲人面前哪!”阿妈妮带着泪花笑了,“这两年,在监狱里,在敌人面前,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郭祥笑着说:
“阿妈妮,你真是一位好妈妈,英雄的妈妈。叫我说,你今天更应当高兴。你恐怕没想到,又添了一个儿媳妇吧!还有小英子,多好的一家呀!”
说着,他望了朴贞淑一眼,朴贞淑头一低,笑着说:
“瞧,你又打岔啦!”
金银铁把郭祥的话翻过去,阿妈妮也笑了。她望着朴贞淑笑眯眯地说:
“这倒是实话。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儿子找了这样的好媳妇呢!”
“妈妈,你不知道,这还是郭东木的功劳哪!”金银铁说。
接着,他把郭祥如何撮合的事说了一遍。邻居们都哈哈大笑,阿妈妮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望着郭祥说:
“这可该怎么感谢你这个媒人呢!”
“叫我说,这不是我的功劳。”郭祥笑着说,“真正的媒人是这场伟大的斗争。”
阿妈妮看见小牛,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郭祥问:
“那个姓乔的大个儿呢,他怎么没有来?”
郭祥把这次战役,乔大夯如何趴铁丝网,使突击队从身上通过的事说了一遍。阿妈妮的眼眶里立刻涌满热泪,急切地问:“这么说,大个儿是牺牲了?”
“不,他没有牺牲。”郭祥摇摇头说,“趴铁丝网的其他四个同志是牺牲了。因为乔大夯身体好,只受了重伤,已经送到后方医院去了。”
“大个儿可是个好人哪!”阿妈妮怜惜地说,“他见我生活困难,饭总不肯多吃。我知道他饭量大,他在我家恐怕没有吃几次饱饭。”
“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同志。”郭祥也感叹地说,“这次战役开始以前,他就老是打问我:这一次究竟打到哪里?能不能打到金谷里?能不能见到阿妈妮?他还说,他做了一个梦,金妈妈被敌人抓到监狱里了,说这话的时候非常难过。想不到这一次没有能来……”
大家听了乔大夯的事都非常感动。阿妈妮拾起裙角拭拭眼泪,正要说什么,只听外面喊:
“小牛!小牛!营长在这里吗?”接着,白英子也叫道:
“郭叔叔!有人找你哪!”
郭样立刻站起来,推开门,营部的通讯员已经来到台阶下,向郭祥乒地打了一个敬礼,报告说:
“教导员请你赶使回去,有重要情况。”
“什么情况?”
“说敌人要进行反扑!”
金银铁也站起来,握着拳头说:
“刚消灭了它四个师,就又来了;看样子还是不甘心哪!”
“来得好!”郭祥说,“现在咱们东路,西路,中路三个集团军已经会合在一起,正可以大干一场!”
郭祥说着,伏下身子来,抚着阿妈妮的肩膀说:
“阿妈妮!你放心吧,我们解放了的土地,是一寸也不能再丢失的!”
接着,他又同金银铁、朴贞淑以及几个邻人一一握手,说:
“我回去了!等打退敌人,我们再见。”
金银铁看看表,说:
“我也要马上回去!”
郭祥说:
“阿妈妮谁照看呢?”
“你放心吧!”朴贞淑说,“我和小英子分配在这一带做战勤工作,一时还不会走。”
阿妈妮见郭祥要走,挣起身子一定要送。郭祥拦她不住,只好由朴贞淑和小英子扶着,跨出门限,站在台阶上。郭徉再一次同她拥抱告别,由金银铁等人送出门外。
郭祥走出很远,很远,回过头来,还看见他们一家站在那里,不断地向他深情地招手。郭祥想起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真是感溉万端。这是由三个被敌人拆散和摧毁的家庭所组成的一个家庭。然而它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而是一个战斗的家庭,英雄的家庭!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段苦难的过去,也有一段足以自豪的历史。他们每个人都对这场伟大的斗争做出了自己的贡献!郭祥想到这一点,不但感到激动,而且感到快慰。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们,他们总是不惜用一切手段来拆散人们的家庭,毁坏人们的生活。然而人民的意志是不可征服的,革命的奔流是不可阻挡的,历史将再一次证实:任何野蛮的侵略战争都不能毁灭人类的生活,人民有能力从斗争里取得更加光明美好的前途。这是毫无疑问的。当郭祥伴着叮咚的溪水向前行走时,一直是这样想着。想着。猛然抬头,前面已经是自己的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