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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看到了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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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祥所在的第五军开上中部战线时,夏季攻势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战役计划从一开始就是紧紧围绕着谈判的斗争进行的。当时美国侵略者,仍然千方百计地坚持要强迫扣留战俘,艾森豪威尔甚至“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对于真理的考验很简单,只有行动才有说服力”。于是,在战役开始,就决定以打击美军为主。此举果然有效,‘行动”产生了“说服力”,美国的态度有了缓和,谈判也取得了进展。但这时,那个南朝鲜的反动势力的代表李承晚,像所有的卖国贼一样,总想借助外国人的势力,来完成他的“北进”大业。如果战争停下来,他的这种梦想就越发渺茫了。因此,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就极力阻止停战的实现,大肆叫嚷“不受停战谈判的约束”,要“单独干”。于是,我方的战役计划,在第二阶段中,就适时地把打击的重点移到李伪军的头上,以便敲碎这个恶棍“北进”的迷梦。

  对郭祥来说,当然扫美军最好;退而求其次,打伪军也无不可。问题是,第二阶段的任务,第五军仍然是次要方向,这就难免使他感到有点“那个”了。好在这时兵团政治部给了第五军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要他们向当面的美军开展一个大规模的政治攻势,来配合这次战役。很快,阵地上就热闹起来。郭祥这个营的前沿,设了一个对敌广播站,设置了好几个高音喇叭。广播站按照周密的计划,每天早晚和深夜向敌军广播着我军的胜利消息,板门店和谈动态,以及针对敌军思想的问题解答,向我军投诚办法,此外还有歌曲唱片等等。这些也像炮弹样地抛向敌人的阵地,配合着其他部队的进攻为了加强对政治攻势的领导,团政治委员周仆亲自兼任了对敌军工作委员会的主任。这天早晨,他正在审查广播节目,师政治部打来了电话,说战俘营有一批俘虏,主动要求到前线喊话,其中有两名美军士兵和一名英军士兵将分配到他们团里。周仆一听,这无疑是一支重要力量,心中甚为高兴,就连忙派新提升的敌工干事李风到师部去接。

  不到一小时工夫,一辆小吉普飞驰而来,停在山坡底下,李风先跳下车,接着从车里跳出三个人,一律穿着整洁的蓝制服,中国布鞋。他们神态自若,脚步轻快,一面说笑着向山坡上走来。

  周仆觉得,他们能够主动到前线喊话,已经是以“和平战士”的身份参加前线上的斗争,就走到洞口外那一小块平地上表示迎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美国人,是一个细长个子,态度活泼,神情愉快,胡子刮得精光,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周仆觉得很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寻思间,这位年轻活泼的美国人,已经以轻快的步子上了塄坎,不等李风介绍,就抢先同周仆握手,并且彬彬有礼地鞠着躬说:

  “亲爱的军官先生!我十分有幸能再次见到您。同时,我相信,您也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俩有过一次愉快的和印象深刻的谈话。在我的内心里,您是我的一位难忘的朋友……”

  李风翻译了他的话,并且补充说:

  “政委,他就是同你第一次谈话的琼斯嘛!”

  周仆忽然想起,这就是本团在朝鲜战场上抓到的第一个俘虏,是他钻在工事里用绳子打机枪的时候被俘获的。当花正芳把他送到团部时,他满脸胡茬子,像有40多岁的样子,想不到现在竟满面红光,这样年轻,就紧握着他的手,笑着说:

  “噢!是你呀,琼斯,我着你比那时候可年轻多啦!”

  琼斯见政委提到他的名字,更为高兴,紧接着说:

  “我在俘虏营里接到过我未婚妻的来信,她也说,我比以前年轻了。这同俘虏营生活的愉快不是毫无联系的!”

  周仆又过去同第二个人握手。这是一位中等身材的英国人。他比较严肃,老练持重而又略带矜持。李风介绍说:

  “这位是英军的下士莱特。他遗落了一本笔记,政委,当时你看过吧!”

  周仆忽然想起他那本长长的笔记,微笑着说:“看过,看过。那是本对帝国主义的控诉书,如果还能找到,就还给这位朋友吧!”

  “我想不必了。”莱特摇摇头,认真地说,“让它留给你们做一个纪念好了。那本东西虽然写得潦草,但是我可以向你们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一个英国士兵完全真实的记录!”

  周仆忽然想起,他当时在战场上左臂是负了伤的,就微笑着问:

  “莱特先生,您的伤早就好了吧?”

  “对此,我十分感激您的部队,政委先生。”莱特伸了伸他的左臂,极为满意地笑了一笑。

  第三个是一位美国黑人。他高大而强壮,像铁塔一般地矗在在那儿,眼睛里流露出朴实和热诚的光辉。李风介绍说:“这位是霍尔先生。他是在二次战役中,和整个的黑人连一起集体放下武器的。在俘虏营中,他也是最早在反战宣言上签名的和平战士之一。”

  周仆上前同他热烈地握手。霍尔把周仆的手捧在胸前,热诚地说:

  “我非常高兴见到您,政委先生。我为我自己能够有机会在前线上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是感到十分愉快的。”

  周仆望着他那双粗大有力的手掌,深情地说:

  “您入伍以前是一位工人吧?”

  “是的,是一位失业工人,政委先生。”他带着苦味笑了一下。

  由于天气炎热,周仆请他们脱去外衣,就坐在树阴下的矮凳上。警卫员忙着沏茶拿烟招待他们。敌我双方的炮弹不时地从头顶上咝咝穿过,落到比较远的地方。气氛甚至可以说是很平静的。几位外国朋友,抽着烟,喝着茶,因为有李风作翻译,纷纷叙说着自己的感想和经历,显得十分轻松愉快。尤其是年轻活泼的琼斯,总是抢先说话,几乎大部分时间,都被他占去了。

  “我必须告诉您,军官先生。”琼斯兴奋愉快地抽着烟说,“自从我被贵军俘虏以后,我的这一大段经历都是新鲜而有趣的。因为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我将来回到我的国家以后,我要同我的未婚妻和我的朋友详详细细地来描绘这些细节。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我简直是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作了一次愉决的旅行。……”

  周仆微笑地望着他,他说得越发来劲了。

  “而且,我还必须坦率地说,我对于您,军官先生,您的部队,以及我遇到的中国人,都觉得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类。……例如,在我离开您,到俘虏营去的路上,我遇到一次美国飞机可怕的轰炸。当时路边有一个很狭小的防空洞,中国人就把我和其他的俘虏推到洞里,由于洞子太小,他们就蹲在外面。像这样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掩护一个俘虏,这是任何军队所不可能做到的,也是我感到不可理解的。不久甚至发生了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我的脚在夜问行动时不小心被石头碰伤了,走不了路,我要求他们把我结果了事。中国人就笑我说话太傻了,后来由两个志愿军的战士轮流背着我走,而且还背着他们并不轻松的装备。这一来,我简直不知道想什么好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把俘虏驮在背上。难道杀了他不比背上他走省事么?道理是很明显的:少一个人只能减少对一个人的照顾。如果是一个中国兵受伤,美国兵会背着他走么,我会这样做么?显然是不会的。而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我无法理解的。……”

  “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莱特插嘴说,“有一次要过一道寒冷的溪水,他们认为我是负伤的人,就扶着我在石头上走,而自己却走在水里。我也感到奇怪。当时我曾经想过:他们都是不相信上帝的人,为什么相信上帝的人做不到或根本不愿做的事,他们却做到了?当时我是无法解答这种疑问的。”

  周仆含着烟斗笑了。他正要插话,黑人霍尔闪着明亮的眼睛,说:“对志愿军来说,这都是一些平常的事。而我所经历的一个场面,却是令人惊心动魄的。”

  接着,霍尔说了这件事的简单经过:那是他所在的黑人连在危险情况下决定投降时发生的。当时,他们举起了白旗,志愿军就向前移动,准备接受武器。不料这时,一个美国兵由于过度的恐惧竟开了一枪,把一个志愿军打死了。所有的黑人都立刻意识到,有全体被毁灭的危险。但是,出人意外,其他的志愿军战士不仅没有开枪,反而想法稳定他们的情绪,上去同他们握手,向他们解释政策。顺利地完成了受降。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竞因为中国人高度的冷静和理智,严明的纪律而挽救了。当时感动得整个黑人连的弟兄有的发狂叫喊,有的哭泣,有的跪下来拼命祈祷……

  霍尔说到这里,感情深沉地说:“我当时就是哭泣的一个。也就是从这时起,我第一次认识了中国人民。以后经过种种事情,使我越来越明确地认识到,中国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伟大的人民!难怪你们的革命取得胜利,因为,在我看来,你们的确是不寻常的!”

  周仆从嘴里取下他那小拳头般的烟斗,和蔼地说:

  “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国人民和军队的赞美。但是,应该说,所有国家的劳动人民都是伟大的人民,他们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当然,我们也看到,由于一定的历史的原因,每个民族也不可避免地有她的长处和短处。而且,据我看,每个民族几乎无例外地都需要清除私有制度以及它在观念上遗留下来的垃圾。”

  “当然,这是公正的说法。”霍尔同意说。

  周仆忽然想起同琼斯的第一次谈话,微笑地望着他说:

  “我仿佛记得你说过,你对共产主义从来没有兴趣,而且今后也不准备对它发生兴趣。你是这样说的吗,琼斯?”

  “是的,我的确这样说过,军官先生。”琼斯笑着说,“当时,我的确认为,在反战这一点上我同你们可以有共同的语言,但是对我们的国家制度,我们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作为一个美国人的特质,我是从来也不打算改变的。坦率地说,我当时十分害怕你们的‘洗脑’;在我看,如果经过你们的‘洗脑’,我琼斯也变成一个‘共产主义者’,那是相当可怕的事。……”

  说到这里,他自己咯咯地笑了一阵,又接着说:

  “因此,在俘虏营里,什么上大课呀,讨论会呀,我显然没有多大兴趣,并且觉得枯燥、乏味。但是,他们并不强迫我接受他们的观点,而且使我特别满意的,是让我参加了四部合唱歌咏队。应该说,我的男低音有相当的水平,因为我在学校里就有这方面的天才。我们的这个合唱队,经常去给伤病俘虏演唱,俘虏管理处的志愿军热烈地款待我们,有一次我足足吃了一只整鸡……”

  “俘虏营为我们组织的盛大的秋季运动会,也使我毕生难忘那个运动会,整整持续了12天。有各种球类比赛,田径赛,团体操,技巧运动,还有拳击、摔跤等等。16个国家的战俘全参加了。那简直是一个‘奥林匹克’!在这次运动会上,我不仅参加了足球比赛,而且还是一个项目的组织者和负责人。运动会结束那天,中国人还给我们发了异常精致的奖品。那些没有当上选手的家伙,对我羡慕极了,竟把我的运动衣借去穿上过瘾。可以说,我们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俘虏了。在发奖回来的路上,我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东方红》和《金日成将军之歌》……”

  琼斯兴奋得脸上发出红光,像是又回到当时的情景。他点了一支烟,又继续说:“但是,更加触动我的是‘圣诞节晚会’。当我们正为圣诞节的来临心情苦闷的时候,一踏进会场,看到了苍翠的圣诞树,银色的钟,耀眼的红烛,以及从中国运来的香烟、糖果等等,真好像回到家里一样。中国人对我们说:他们是不相信宗教的,但是为了照顾我们的习惯,举行了这次晚会。当时我们真为这种意料之外的宽大的照顾感动极了。特别是我,它使我立刻想起我在德国俘虏营所受的苦难。德国人是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他们不但不给我们过圣诞节,还百般虐待我们;中国人不信宗教,却为我们筹备了这么隆重的圣诞节。真没想到,你们的俘虏营就像座学校一样。这使我深深感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也是从这时候起,我觉得我应该适当地学一点你们的理论。”

  “你学了此什么理论呢?”周仆微笑着问。

  “当然,开始我根本学不进去。”琼斯说,“旧东西的积垢太深了,就像用了几十年的水管子,完全被一层一层的水锈堵塞住了。例如你们所说的‘剥削’,我就觉得不可理解。我们的报纸常说,上帝给我们每个人的机会是均等的,只要努力,每个人都有发财致富的机会。我自己也同样希望有一天成为百万富翁。至于你们所说的‘一个人不要自私自利’,‘不要为了个人’,那更是我不可理解的。一个人生下来,为什么要为别人而存在呢,这真是天大的荒唐!……后来,还是由于事实的教育对我有了启发。那是一个暴风雨的深夜。我忽然肚子疼得要命,在铺上滚来滚去。我就叫醒同屋的两个伙伴说:‘请你们赶快帮帮我的忙,把我背到医务所去,如果迟了的话,我也许会送命的!’其中一个说:‘琼斯,对你突如其来的遭遇,我充满同情。但是,你想必知道,距离医务所将近一公里远,还要过一座小山。而且你知道,我的身体也非常不好,如果我因为送你而得了病,后果也是很不幸的。’我看不行,就又哀求另一个伙伴。另一个说:‘琼斯,我认为送你到医务所去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不知道你给我几块美金的代价?’我说我实在没有钱了,他就又说,‘那没有关系,看看你是否还有其他可作为抵押的东西?’说着,他就盯着我那块老弗兰克的手表。我这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幸亏查夜的志愿军战士来了,他毫不犹像地就脱下雨衣披在我的身上,把我背到了医务所。……从这件事,我就想:为什么我的两个伙伴竟因为我手头没有美金而不肯救助我?而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国人却甘愿冒那样的风雨?于是,我开始思索当前世界上的两种制度,你们的制度和我们的制度……”

  “这个考虑很有意义!”周仆说。

  琼斯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被英国下士莱特打断了。他有礼貌地欠欠身子,说:

  “政委先生,如果您并不厌倦,我也想说一点我得到的某些结论。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比较着重地研究了某些问题。”

  周仆点点头,笑着说:

  “那就请琼斯喝点水,您来讲吧。”

  “一开始,我就集中研究了在我当时看来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所谓‘共产主义的威胁,”莱特稳重而老练地说,“政委先生,您既然看过我的笔记,您当然知道我是带着厌烦的情绪参加了这场战争。那时支持我的惟一的东西,就是上面告诉我的‘共产主义的威胁’。因此,我必须搞清楚:这种威胁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它产生了什么后果?它与我个人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有了家庭的中年人,我不允许由别人的脑筋来替我思考。”

  他从白瓷茶缸里呷了一口水,又掏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说道:“政委先生,您从我的笔记中可以看到,我的怀疑是从这样一件事情上开始的。那时候我刚越过三八线不久,我在废墟上看见一个朝鲜少女,她的眼光一碰上我,就像突然发现一条吐着舌头的毒蛇一样惊叫了一声,手里端着的锅也掉在地上摔碎了,接着就像野马般地逃去。以后,我遇到的其他情况也是这样,任何女人都会认为我要强奸她。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思考:明明我是来拯救她,使她免除‘共产主义的威胁’,为什么她们竟然不能领会呢?这种情况,直到我当了俘虏才有了改变。有一天,志愿军押送我们到了宿营地,很快就有一个女孩子提来了一桶开水。我注意到,那些朝鲜女孩子,对志愿军很亲热很尊敬,她们在志愿军之间泰然自若地走来走去。这就不能不使我产生疑问:为什么在三八线南边少女总是很缺少、很惊慌的样子,而在这里却随处可见,自由自在,神态这样愉快呢?为什么她们反而不怕‘共产主义的威胁’呢?……其实,我们遇到的男人、老人、孩子都是这样。他们看见我们,都像是遇见了吃人的魔鬼。从他们流露出来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不是恐惧,就是仇恨,再不然就是极端的冷漠,令人感到比冰水还冷,真使你不寒而栗。可是我看到他们与志愿军的关系就完全不同。有一件事,我从头至尾进行了异常认真的观察。志愿军押送我们来到一个村庄。有一个志愿军的战士去买烟叶,一位朝鲜老人总是微笑地推让着不肯收钱,我看看表,足足有十分钟的样子,他才勉强把钱收下来。在我们临走的时候,朝鲜人民又来为志愿军送行。这时候,我又仔细研究了每一个朝鲜人的面孔,我看出男男女女,人人都面含微笑,人人都恋恋不舍,与看我们的眼光简直有天壤之别。这就不能不使我再一次认真地考虑:为什么他们对‘威胁’他们的人如此喜欢?为什么他们对‘拯救’他们的人却这么仇恨。我当时的想法是:这些人肯定有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构成‘威胁’的概念!……”

  莱特稍停了停,继续严肃认真地说:“在俘虏营里,我反反复复思考着这些事。尤其是我们‘联合国军’在平壤撤退中所做的那些肮脏勾当,更是一幕一幕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们占领平壤后,曾经抢走了那里的一切珍贵之物作为‘纪念’。我所看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发生强奸和抢劫。我们离开时,又纵火焚烧了这座古城。凡是经过的地方,我们就命令老百姓离开房子,否则就把他们和房子一起烧掉,我曾亲自看到几千名北朝鲜士兵和平民被杀死在田野里。我们在撤退汉城时,又烧毁了所有的东西,使得全城都在燃烧之中。……问题是简单明白的:所谓‘共产主义的威胁’,纯粹是一些坏家伙坐在后方安乐椅上胡编出来的,是虚构的,并不存在的;而真正威胁人类生存的,却是那些想攫取利润的帝国主义!这就是我的结论。”

  “您的结论非常正确,莱特先生。”周仆说,“世界上的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大喊大叫反对‘共产主义的威胁’,我不知道住在北朝鲜深山茅屋里的庄稼汉,怎么会‘威胁’到大洋彼岸美国人的生存。而且我想补充一点:那些企图称霸世界的帝国主义分子,他们不但威胁着别的民族的生存,而且同样威胁着他本国人民的生存。因为他本国的人民就是首当其冲的反革命战争的受害者。”

  “是的,我完全能够体会到这一点,”莱特说,“如果不是他们进行的这场侵略战争,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吃这样的苦头,并且同我的丽萨分别呢?”

  “所以,我们才真正是一条战线上的朋友;而想称霸世界的帝国主义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周仆说。

  大家欣然点头。  周仆见霍尔一直在沉思什么,就笑着说:“霍尔先生,您也谈谈吧。我想处在您的地位,一定会有许多更深的感受。”

  霍尔挺挺他那强壮的身躯,充满热诚地说:“现在您称我先生,这无关紧要,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您会称呼我霍尔同志!因为在我内心里,不仅把你们看作热情的朋友,而只看作战斗的同志。我觉得,在当今世界上,只有你们才是最理解我们黑人痛苦的人。也正是在你们这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作为人来看待,被作为同志来看待,而不是作为一个动物来看待!……”

  他显然激动起来,手指轻轻地颤抖着,愤恨地说:

  “我的一生都充满着屈辱和痛苦。我认为,我最大的罪过就是生为美国的黑人。我的肤色就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当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时候,走在街上,母亲就紧紧地拉住我,不准我离开一步,惟恐我冲撞了白人,招来灾祸。由干家庭穷困,父母不得不把我放在孤儿院里。有一次,母亲给我送来一件新上衣。她刚一离开,白人的孩子就命令我把上衣脱掉,换上破的。当时我哭了。哥哥也用小手臂搂着我滚出了眼泪。别人把他拉开,围上去,揍他的耳光,打得他后来成了聋子。这就是我童年的遭遇。后来长大了,我当了一名工人,情况也没有改变多少。为了进饭馆和咖啡店,我受到不少的污辱和打骂。渐渐我学乖了,如果半小时之内没有端上食物,我就得起身离开。有一次乘公共汽车,我和一个白人坐在一起。他命令我离开,我就向旁边让开身子。那个白人竟愤怒地说:‘我已经说过,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离开!’我忍耐着又向旁边让了让。这时那个白人就站起来,一脚把我从椅子上踢下来。其他的白人哈哈大笑。污辱像无数条鞭子抽击着我的心,我的头像要裂开似的,我的整个身子也像要立刻爆炸。我就把那个白人拖倒在通道上,这是我第一次敢于反抗一个白人。我被辞退了。后来又去作一个农业工人。在这里我跟白人干同样的活,但是却不让我和别人一起在屋子里吃饭,对待我完全像对待一个动物。不久,我又失业了。我在外流浪了一年,在一个游艺场和廉价体育馆搞拳击,实际上不过是用挨打来换得别人的笑声。有一次我和一个白人比赛,比赛之前,一个人塞给我100元,叫我输给那个白人,否则要杀死我。这是我有生以来挨的最重的一次痛打,使我卧床半月之久。我结了婚,但是我无法养活我的妻儿。我勉强能够起床,就又去参加拳击,以便挣些零钱。钱是那样少,我把东西给老婆孩子吃了,自己和饥饿作斗争,有时一天一餐,有时数日一餐。这一切,我都是瞒着他们干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参加了军队。一这就是我作为一个黑人的生活。它使我饱尝了屈辱、悲伤、失望和痛苦。它使我不止一次地向自己发问:为什么人类要如此受苦?为什么有些人如此穷困而另一些人又如此富有?为什么人的肤色是一种耻辱?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不歧视黑人的地方?……我没有得到答案。我想,人类也许从来就是如此,不歧视黑人的地方是根本不存在的。”

  霍尔的眼睛湿润了。但是,周仆在他的眼瞳里看见有两朵亮晶晶的火焰愤怒地燃烧着。周仆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并且亲自给他点上。霍尔一连猛抽了几口,又接着说:“但是,我终于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找到了真理。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不歧视黑人的地方呢?是有的。这就是在你们这里。也惟有在你们这里,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新的世界!……当然,我应该坦白地说,在我被俘之后,我首先注意观察的,就是看你们中国人是不是也歧视黑人。从你们的行动、言谈甚至你们的眼神,我都进行了精细的观察。确实,你们对我们黑人是真诚的,同情的,并且是热爱的。像我们国家里那种可咒诅的现象是根本不存在的。而且每当白人对我们不礼貌的时候,每当他们拒绝和我们一起游戏,拒绝和我们在一个火盆边烤火的时候,你们总是耐心地、善意地用你们的思想来教育他们,说服他们。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我们之间的万丈高墙,才逐渐拆除;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像一粒健康的种籽,通过你们的手,很快地发芽成长起来。也许这些在你们看都不过是一些小事,但它对我们来说却是无限珍贵的。因为在我的一生中,在我的不幸的黑人兄弟的一生中,都是第一次过上了人的生活……”

  霍尔单纯而真诚地笑着,感情奔放地说:

  “我还想谈一件令我十分感动的事。去年夏天,一个黑人伙伴到河里游泳发生了危险。这时候,俘虏营里有一位身体很弱的教员,立刻跳到河里,不顾自己生命的危险,游到激流中去救他。终于把他打捞上来。当时我们看到这位教员那样单薄的身子,所有在场的黑人都流下了眼泪。要知道,在美国是谁也不会在乎一个黑人死掉的。而在这里却把一个黑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贵重。所以,我说中国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是高尚的人民。我认为你们为之奋斗的理想,是完全有根据的,是真正能够消灭剥削,消灭压迫,改变黑人不幸的命运的。在俘虏营里,我还认真阅读了一些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书籍,我认为只有这些才是取得黑人彻底解放的武器。我并且认为,毛泽东是一位十分卓越和伟大的人物。在他的领导下,你们是会取得彻底胜利的。我今生的志愿,就是同你们并肩战斗,作你们的一个忠实的同志,为无产阶级和黑人的彻底解放而斗争!”

  周仆被他的话深深感动,上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霍尔同志!我不是等待将来,而是现在就要称你为亲爱的同志。你讲得实在太好了。从你的话里,也从其他两位的话里,我都感到美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国人民的解放事业,都是大有希望的。我只想补充一点,霍尔同志,你过去的一切不幸,黑人兄弟的切不幸,并不是由于白人的过错,而是由于存在着阶级,存在着阶级压迫所造成的资产阶级的罪恶统治才是这一切不幸的根源。白人的工人,农民,同样是处在这种压迫剥削下的阶级兄弟。资产阶级煽动民族歧视,使我们彼此仇恨,只是更便于他们的统治。所以今后我们要亲密地团结起来。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和一切被压迫的人民,被压迫的民族,都要亲密地团结起来,共同战斗,我们的胜利才是有希望的。”

  说着,周仆把二个人的手都拉在一起,用双手紧握着,响亮地说:“当我们紧紧团结起来的时候,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宫殿就要最后倒塌了。……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

  这时候,警卫员过来报告,饭已经端上来了。周仆磕磕烟灰站起来,亲热地招呼说:“好,让我们进去喝一杯吧!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里休息,明天再到阵地上去。”

  “不,不,”霍尔摇摇手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赶到广播站去!”

  周仆笑着说:“中国人有句谚语:‘客听主便’。你们还是按照这句谚语行事吧!”

  几个人迈着轻快的脚步,向一个很大的石洞口走去。琼斯轻松地哼着一支什么歌曲。这时有几发炮弹呼啸着落在附近,冒着几缕灰烟,可是它已经迟到,人们已经到洞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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