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祥辗转不能成寐。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大妈家辞行,告知他明天回部队去。大妈心如明镜,一听就知道是昨天的消息使他急了。
“你是怕打不上仗!”大妈指着他的鼻子说,“是不?”
郭祥笑了。
杨雪正在梳头,听说郭祥要走,嘴上叼着发卡儿,从里间屋走出来,说:
“我也要走!咱们俩就伴儿。”
“你马上走!”大妈生气地说。
“走就走!”女儿分毫不让,“形势一时一个变化,我还怕落后哩!”
郭祥正要劝杨雪多住几天,大妈瞅着他说:
“傻小子!我问你明天是什么日子?”
“中秋节呀!”郭祥说。
“是呀!”大妈说,“你出去了十三四年儿,明天是八月十五,撂下你妈独自个儿吃泪泡西瓜,你想想是什么滋味儿?”
郭祥沉默不语。
“就这么定了!”大妈决断地说,“吃好吃歹,明儿个在家团圆团圆。后天一早儿,我送你们俩上车,任你们飞上天去!”
他们就这样取得了协议。
郭祥回家对母亲说了。母亲原本也是这个心意,只恐怕拗儿子不过,没有敢提,现在听说儿子晚走一天,自然欢喜不尽。她把儿子的破衣槛袜找出来,该洗该补的,紧赶着做。另外,还托金丝给儿子做了一个小棉坎肩儿,准备在秋深冬初棉衣还没有发下的时节,好套在单衣里面。郭祥也抓紧时间,打场,抹炕,还把那个发黑的破风箱,也修理了一下,好使母亲日后做饭,少花一点气力。
中秋节,招引着家人的团聚,也容易给孤零的老人们增添无端的悲凉。郭祥惟恐母亲想起那些悲惨的往事,就灌了两斤白酒,约请了大妈一家,金丝一家,小契一家共度佳节。这一晚秋风飒飒,月色满院。郭祥一开头就讲了几个有趣的战斗故事,特别是中秋夜袭占敌人据点吃西瓜吃得全连跑肚子的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郭祥又偷偷告诉小契,叫他切西瓜时切一个奇数。按民间旧俗,在西瓜中部插花切开,如果瓜牙儿的数目是个奇数,一年内就会有添人进口的喜事。这一晚,小契切瓜时,果然母亲不言不语带着异常虔诚的神态注视着。小契在西瓜的绿皮上刺成了锯齿形,然后用力分成了两半。母亲就悄俏地数起来了,当她数到第九个时,望望郭样,脸上充满了微笑……总之,这一晚母亲特别高兴,郭祥的部署取得了圆满的胜利。
第二天一早,郭祥就收拾停当,准备起程。他和杨雪本来打算徒步走,大妈坚持要雇一辆大车,而且说已经雇妥了,郭祥只好等着。谁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小晌午了,还不见影儿。郭祥急了,就跑去问大妈。大妈说:“想是赶车的吃饭晚了,你且回去耐心地等他一会儿。”郭祥只好回家等着,看看天已近午,又跑去追问大妈。大妈只是笑,也不答话,问得急了,才忍不住笑起来说:
“小子,人都说你嘎,我看比起你大妈来,还是缺个心眼儿!”她笑了一阵,“放心吧,等明天再不让你们走,我就真是落后分子儿了。”
次日一早,果然街上响过一阵清亮的铜铃,一辆马车在杨家的门口停住。
郭祥和母亲走到大妈门口,一看赶车的还是老亨,而那匹小青骡子,已换成一匹又高又大的黑骡子,屁股蛋子圆墩墩的,像黑缎子一般明亮。
郭祥跟他打过招呼,带着笑嘲弄地说:
“你倒挺发财的,不几天就倒腾了这么一匹漂亮骡子!”
“光拉脚能挣几个?”他撇撇嘴,“前几天我跟你们村长拉了几趟鲜货,倒挺顶事。”
郭样母子到大妈家坐了一会儿,等杨雪吃完饭,才一同提着包袱上车。这时候,除了小契、金丝、老秀等几家知近亲友,街坊邻舍来送行的,也很不少。人们纷纷慨叹着询问着一些类似的话:
“出去了这么多年,怎么住了几天就走了?”
“人家惦着工作哩,”有人代替回答说,“人家连长,还管着一百多号人哩,哪能像咱们似的!”
“什么时候再回来呀?”又有人问。
“别问这扯淡的话吧,”有人反对说,“当兵打仗,山南海北,这哪有个准儿!”
“嘎子兄弟!”一个大嫂说,“你二十大几啦,再回来,可得给我们带回来一个!要再是这么一个人,我们可不能让你进村儿!”
人们笑着,问着,郭祥笑着,应答着。有时同一类问话,甚至要回答好几遍。在杨雪那里,也围着一群人,大都是些老婆、媳妇和姑娘,喊喊喳喳更没个完。
这时候,本村最老的老人郭老驹,也扶着拐杖挤了过来,满头白发,胡子白得像银条似的。他早就100岁开外了,可是每年老对人说是98岁。他也挤到郭祥的身边来了。
“老爷爷!”郭祥连忙亲热地招呼他,“您身子骨儿硬朗呀?”
“就是牙口儿不大好使了!”他指指自己的嘴。
“您多大岁数儿啦,老爷爷?”
“98啦!”
人群里马土扬起一阵轻微的笑声。他慢悠悠地转过头,瞅了大伙一眼,又往前迈了迈,抚着郭祥的肩头,缓缓地说:
“小孙孙!别忘了咱这个家!我这个孙子媳妇儿,”他指指郭祥的母亲,“一个人在家过日子,不容易!……”
郭祥的母亲眼里噙着泪花。
“老爷爷!快让人上车吧!”人们纷纷地催促着说。
“我嘱咐他几句!等他下次回来,我怕就见不上了。”他神态庄重,一字一板地说,“小孙孙!咱们郭家,我记事儿,就没吃过饱饭。这几年,才扒上了碗边儿,吃上了舒心饭。这不容易!你在外头当兵,要好好看着,别叫洋鬼子、国民党再回来!他们再回来,只有等死,我是再也跑不动了……”
“你放心吧!老爷爷!”郭祥热血沸腾,在人群里高声说道。
“老爷爷!快让人上车吧!”人们又催促着。
“好,你上车吧!”老人叹息了一声。“多好的孩子!要是他爹活着,能看见他,该有多好!”说过,一滴老泪洒在车道沟旁的灰土里。
“别提他了!”郭祥的母亲用衣袖拭拭眼泪说,“要不是他用鞋底子死打,孩子怎么会那么小就跑出去!”
人们都心里难受,也埋怨老人多话。
小契看见这种情形,马上分开众人,摆手让郭祥、杨雪上车。又走到郭母的跟前说:
“嫂子,眼里别老出汗啦!叫我说,这两鞋底子打得好;一鞋底子打出了个功臣,再一鞋底子又打出了个连长。要是俺爹活着,我还想叫他打两鞋底子哩!”
人们笑起来。郭祥的母亲也拭去眼泪,空气变得舒缓了些。
郭祥、杨雪上了车。老亨把鞭梢一扬,马车刚开始走动,郭祥听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
“嫂子,别哭啦。孩子出去个三头二十年不回来,那算了什么!这是为人民服务,是光荣的!”
郭祥一看,是地主谢清斋。原来刚才他背着个粪筐子,站在对面门台上看热闹,不知什么时候,也挤到人群里来了。
“唷!”郭祥喊了一声,把骡子止住。
“你说什么?”郭祥瞅着他问。
“哦,哦,侄子!我刚才听说你走,也赶来送送!”谢清斋满脸是笑,点头哈腰地说。
“我问你,刚才你说什么?”
“我,我,”他咂咂嘴,“我说你荣任了连长,又是人民功臣,真是太光荣啦!”
“光荣不光荣,只要打倒那些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就行!”郭祥冷笑着说。
“那,那个自然!”谢清斋流露出得意的神态,“你走得这么急,敢是世道有点不平妥吧?”
“不平妥不是也很好吗?你这个粪叉子,就可以变成文明棍儿了。”郭祥又冷笑了一声,指着他对众人说,“你们大伙瞧瞧,凭他这个样儿还想变天!”
大伙瞅着他那尖嘴猴腮,小胳膊细腿的神气,瞅着他那穿着破缎子背心背着粪筐的架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别逗笑啦,侄子,”谢清斋隐藏起内心的激怒,“咱们都是一个立场。我就是担心美国的飞机大炮,怕咱们抵挡不住!”
“那你等着瞧吧!”郭祥响亮地说。
“好,我等着。下次回来,我请你喝胜利酒!”
“那太好了!”郭祥指着他说,“如果我碰到你们家的团长,我会把他送到俘虏营里,叫他来风凰堡陪我们喝!到那时候,我们一定要喝个痛快!”
人们笑起来。
郭样从老亨手里抢过鞭子,啪地摔了一个响脆,车开动了。
秋风飒飒,铜铃爽爽。现在,这辆花轴辘马车,已经载着我们的年轻人,离开了凤凰堡奔向西南。
按常情说,一别多年的故乡,一别多年的父母,匆匆一面,又即刻离去,该会有多么的惆怅和眷恋!可是我们的年轻人哪,在他们的远方,还住聚着另一个家庭,另一个世界。这个家庭,就是他们的战斗大家庭,在这个家庭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阶级友爱;这个世界,就是他们为革命理想献身的世界,而且,惟有这种一往无前的献身精神,才是他们的道德规范。他们就是在这个家庭,这个世界里长大的。尽管这个家庭经常与困难结伴,与呼啸的风沙和漫天的火光为邻,但他们离开了这个伟大的战斗集体就不能够生活。也许在战斗的间隙里,他们想过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父母,也想过有一天能够回到他们的身边,吃几个煮鸡蛋或是煎小鱼吧;可是当他们真的回到家里,呆上三五天也足够了,再要延长,就从心里烦了,腻了,仿佛是住在旅店里的生客。这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更其渴念的倒是那个战斗的家,倒是自己的首长和同生共死的伙伴。离开了他们,离开了斗争,就不能生活下去。何况今天,当远方又起了一场浩大的战争!
凤凰堡村西,有一大片垂柳围绕的水塘。送行的亲人们,站在水塘岸上,刚才连他们的倒影都看得见,现在马车拐上西南,就被那一簇簇的树丛影住了。杨雪正要转过头来,只见大乱从一片大麻子地里钻出来,向这边慌慌张张地跑着,后面还跟着一个小花狗儿。
杨雪挥挥手,朝着他喊:“大乱!你来干什么?”
“送你们一截儿!”
大乱一边跑一边答话。等离得近了,才看见他背着一个小背包儿,斜挎着一个褪了色的军用挎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他迈着大步,显出一副战士行军的英武样子。两个小脸蛋绯红绯红。那只小花狗一时舔他的脚跟,一时又跳跃着赶到他的前面,回过头向他摇着尾巴。
郭祥用手点着他说:“说实话,你倒是来干什么?”
“送送你们哪!”他眨巴眨巴猫眼,“送你们到周各庄我就回来。”说着,就要伸手扒车。
杨雪从车厢里欠起身子,止住他说:
“你别蒙人儿!说,你倒是干什么?”
“嘿,”他嬉皮笑脸地说,“你们多年不回来,人家送你们一程就不行吗!”
“别装蒜啦,”郭祥笑了,“你这鬼名堂我一看就破!到了周各庄你说送梅花渡,到了梅花渡你说送固城车站,到了固城车站你又要送我们到部队,你是想让我们把你带到部队里去,是不?”
大乱脸上显出两个小酒涡儿,羞涩地笑了。他摆摆手:“好,算你猜对了!说干脆的,给你当通讯员你要不要?”
杨雪故意装出十分严肃的样子,斥责地说:
“你给娘说了吗?你给爹说了吗?像你这无组织无纪律的兵,哪里也不能要!你就是跟到固城,也不给你买火车票!”
大乱没有料到这最厉害的一着,脚步不由地慢下来。那只小花狗就凑上去舐他的脚后跟。
郭祥也绷着脸说:“兄弟!你要听话,等明年我回来,保准把你带去。你要不听话,我通知所有的部队,哪个也不收你。”
大乱在车下有气无力地走着,哭丧着脸,抬起头问:
“要是你说的话不算数呢?”
郭祥把腿一拍:“那你就骂我是小狗子好了。”
大乱迟迟疑疑地停住了脚步。车走远了。
等大车赶出很远很远,只要回头一望,还可以看见在那秋天的阔野里,站着一个背着小背包儿的孩子。他呆呆地在那儿站着,那只小花狗还在舐他的脚后跟哩。
杨雪鼻子酸酸地说:“说良心话,我真喜欢我这个弟弟。要不是可怜我妈,我真想把他带出去锻炼锻炼!”
郭祥点头同意:“要放到我们团里打几个滚儿,战斗作风准错不了!”说过,朝老亨背上拍了一掌,催促着说:“怎么样?我来替你赶一程吧!”
“算啦,嘎子兄弟,我知道你那一手!”老亨嘿嘿笑着,惟恐郭祥再使什么花招儿,就在猎猎的秋风中扬起鞭子,骡蹄子踏着落叶,发出了急雨般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