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祈三年,储君代天北狩,四月还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经之道,有过百余年繁喧时光,自七年前凿开南麓,有有了官道衔通南北,经这紫川桥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两岸原有客栈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萧条,只余寥寥几间老店还在。
望乡酒家的掌柜钟叟自幼在这渡口村头长大,老来不舍离家,依旧守着老酒铺,偶有几个往来客人,但凡进来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听他叙说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来。
人老了便爱忆旧,同样的话,说过百十遍也不知厌倦。
最难得的是,有人肯听你将同一桩事,翻来覆去说个百十遍。
十几年了,钟叟已经习惯在每年暮春时节,等候一个客人。
等他走进铺子,在推窗望见桥头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饮。
钟叟会眯缝着老眼,拄杖过来,问他知不知这紫川渡从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总会微笑道:“老丈与我说说。”
钟叟便手抚长须,坐下来讲。
这里原叫长宁渡。
那一年王郎离京去往江南,紫锦玉带,策马风流。
前来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厢,车马家仆,结成一路锦绣,引来远近争睹。
昔年豫章王妃,后来贵为敬懿皇后的王郎之妹,亲至桥上相送。
晨风吹落王妃缠臂的紫纱罗,飘坠水面,岸岸上深紫浅粉的藤花抛送落英,纷纷如雨,将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时入席言紫川。
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忆起这一幕,钟叟皱成核桃般的脸上便有骄傲红光,莫说乡间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几个见过那般人物。
王郎离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说了十几年,人人都听腻了。
只有这个客人还是回回爱听。
钟叟说了多少年,他便听了多少年。
客人从不多话,听完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对钟叟拱手笑笑,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檐下等候的随从为他牵过马,他会亲手将酒钱放入门口的陶盆。
从前还是新陶,如今陶盆已经斑驳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钱都够在此喝上一整年,却一年只来一回。
钟叟的背越来越佝偻。
客人两鬓霜白也渐增,眉间纹路深如刀刻,却不见多少老态,只觉威仪愈盛。
钟叟偶尔想起还会自嘲山野之人世面见得少,头一回给这客人端酒时,手上抖索,竟泼洒了半碗。
初时是很畏惧这客人的。
这人气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简素玄衣,下着乡野人家的连齿木屐,从来不笑不语,饮酒如饮水。
他的坐骑,通通身如墨似漆,雄壮异常,牵去歇马处,对地上的干草看也不看,农家拴在近旁的驮马,见了他都纷纷避让。
他的侍从,布衣配剑,举止恭敬庄重,走路几乎不发声响。
钟叟从不敢与他搭话。
却有一回,钟叟倚杖坐在门口,跟初到京城的边地客人说起紫川旧事,听者莫不惊羡神往。
那客人也在铺里听着。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次年暮春时节,他如约前来,伺候年年不改。
十几年来,钟叟惯了,早已不以为怪。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颤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颔首笑笑。
“是等你家儿郎?”
“老丈怎知?”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抚着稀疏长须,呵呵笑,“每月小儿回来,我与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头盼的。”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钟叟奇怪,“客观为何摇头?”
“无妨。”客人摆了摆手,似不愿说,抬眼看见钟叟笑的慈和的脸,顿了顿,缓声道,“我是头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迎儿子的道理。
“他已离家半年,今日回来,恰要从渡口过,我来迎他一程。”客人的语气,听来倒与寻常人家慈父一般无二,钟叟连连点头,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儿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过奖。”客人一笑,又问,“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妇在家。”钟叟叹道,“我与老婆子福薄,老来才得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添孙儿……你家孙儿已能入学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儿还未娶亲。”
钟叟奇了,想问又不敢问,暗忖这贵客的儿子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迟迟未娶妻可真说不过去。
客人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负手缓缓走上桥头,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午后天地间洒满日影碎金,却照不开这黑衣深深,投在桥上如墨一样的影子。
桥下静水深流,流向林间尽头,归路在望。
离此两里外的驿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却有四人四骑,早早策马迎候在路口。
为首一人竹笠遮颜,三人布衣无冠,平常装束,配的是宝剑,骑的是名驹。
日过正午,轻简马车往南而来,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
四骑前迎,当先那人率众翻身下马,齐齐单膝曲跪。
马车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供迎殿下回京。”
车帘掀起,白衣单纱,紫缨小冠的少年从容步下车来。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震袖虚扶。
阳光照耀林间,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乌黑发际。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时节,难怪父皇嘱我从此道入京,一路看尽春深夏浅。”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
“是,此间甚好,皇上也甚爱紫川渡上风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储君怔住,良久作声不得,只问,“是父皇老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储君,在不动声色之下,极力掩抑着孺慕激动。
“回殿下,皇上一早亲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从不多话,见储君这般喜色,不由补上一句,“皇上素爱到紫川桥微服踏青,难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来此迎驾。”
原来父皇年年出宫,便是来此,少年储君略微有些诧异。
此间风景虽秀丽,却也无甚特别,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战南北,已看惯山川胜景的。
天下皆知储君代天北狩,巡视边疆归来,却不知月余前,他又受命从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风尘仆仆,一路南归。
亦君亦父,亦严亦慈,但在太子萧允朔眼中,只羡胞姐允宁能在父亲膝下尽享宠怜,自己身为储君,自幼教严,父子间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伦之乐实是奢侈。去岁秋后奉皇命北狩,在极寒的北境度过有生以来最酷严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开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砺自己的一番苦心。开春的北疆雪融草长,山川奇绝,允宁又来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装,恣意纵游在北方原野,无拘女儿身份,远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宠爱。看着胞姐逍遥快活,自己却又得奉旨南下,时至暮春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宫人传旨,弃官道,从旧津微服还宫,太子萧允朔只道父皇的意思是轻简仪从,不必入城扰民。
万万想不到,父皇竟会亲自来迎。
萧允朔当即弃车换马,跃上一骑,催马朝渡口驰去。
马蹄声中,一骑绝尘而来,袍袖随风扬起,踏云英姿,仿佛天人。
倚门眺望的钟叟,颤巍巍地揉眼,一时看得呆了,只疑王郎归来。
原来世上仍有这般人物,风流不逊当年。
少年立马彼岸,跃下马背,广袖翻飞地走在桥上。
伫立桥头的黑衣客人凝目远望,直到少年走的近了,才颔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唤声“父亲万安”。
桥下流水潺潺有声,日光温和,照在父皇肩头,如披金辉。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连齿木屐,多年俭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礼。”
父皇伸手过来,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这只执掌乾坤的手,强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萧允朔敛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脸上,抬眼望去,被他鬓边新添的银丝刺痛了眼。
那白发拄杖的老人从酒铺里蹒跚走到父皇身旁,咧着缺牙的嘴:“终于等来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谬赞。”父皇难道和煦如斯,“劳烦老丈再来一坛好酒,难得今日有闲,我父子许久不曾同饮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应诺,蹒跚转身,却又拄杖回头,“是了,我那窖中还藏有一坛多年老酒,如二位贵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开坛来喝?”
父皇朗声笑,“客官莫怪,这坛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这酒铺歇业之日,喝的闭门酒。到底年岁不饶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讲紫川旧事与你听了,来来去去这些年,也只有你爱听......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说罢,老人长长叹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叹,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终有一别,渡口的酒,也有饮尽的一日,紫川旧事终于无人再说。
“好,这坛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儿,你为老丈牵马来。”
侍从早将马都备好了。
萧允朔依言牵来,父皇亲手扶了老人上马,手抚马鬃道:“老丈,再将紫川旧事讲给这少年人听一听吧。”
钟叟笑着应允。
于是去往山间农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来,将昔年豫章王妃与江夏王曾走过这座古桥的光景,讲与并缰徐行的太子萧允朔听。
而那玄衣孤骑,已遥遥走到前面去了。
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山花错杂,柴犬迎门吠叫。
钟叟的家,在山脚绿竹林下。
远远听见犬吠,已有村妇出来开门,见有外客来,慌忙低头回避在门旁。
钟叟吩咐儿媳妇快快炊煮待客。
这农家院落看在萧允朔眼中别有山野闲趣,却也粗陋,却不知父皇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无尽,着了迷地四下流连,一井辘,一磨盘,一扒犁,都细细看过,难掩羡叹。
一代开国雄主,在朝在战,这般情态怕是谁也不曾见过的,连阿姊也没机缘得见呢......萧允朔心念忽动,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见过这样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负手立在屋檐下呼道。
随侍在外的魏邯应声而入,“主公,属下在。”
“你将这屋顶拣一拣。”父皇抬手指了一间茅屋顶上,似乎覆顶的茅草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却愣住,脸上讪讪,极不自在。
堂堂魏大将军,战功赫赫,武艺超卓,拣补房顶却着实不会。
父皇瞪他,“怎么,要朕教你?”
萧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声,提醒父皇的自称,说漏了嘴。
钟叟倒是没听出来,只拦道:“不劳烦,不碍事,等我家小儿得闲回来再拣。”
魏邯一声也不敢抗辩,领命自去,讲将随侍护驾的禁中高手通通召来修补屋顶。
钟叟拄了杖,跟去帮着指指点点。
父皇负手,远远地皱眉看着。
萧允朔悄声问:“父皇真会吗?”
“什么?”父皇似不明所以。
萧允朔望了眼屋顶,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时说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声,转头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会的,横扫千军,马踏天阙的父皇,也修补不来一间小小茅屋。
萧允朔忍笑,将唇角忍成一弯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头也不回地说。
没等说惯的一句“儿臣知错”出口,萧允朔惊觉自己的笑声已抢了先。
这一笑竟停不下来,笑罢看见父皇峻严侧脸,也有了温和笑容。
多久没在父皇面前这样大声笑了,自成年后,渐渐成了父皇跟前的储君萧允朔,不在是母后口中柔柔的“澈儿”。
“你你笑起来最是像她。”父皇缓声道。
萧允朔垂下目光,“听舅父说,我相貌虽肖母后,性情却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宁,萧允朔不由长眉斜飞,“那日阿姊一身红衣,与贺兰氏的王子赛马,贺兰氏使诈,阿姊一怒扬鞭,竟将人抽下马来,舅父大笑道,母后少时也曾将冒犯她的两个宗室子弟,当着太后的面鞭打。”
“打得好,贺兰家的蛮子,还妄想求亲。”父皇冷哼,“打几鞭子算得什么,若以阿妩的凶悍……”
语未竟,声已黯,后半句父皇再也未说出来,就此沉默。
母后的名讳,他是极少在人前提起的。
萧允朔心下不忍,微笑着引开了话,“阿姊挂念父皇,嘱我向父皇问安。”
“她挂念的是天宽地阔,优游自在,哪有闲挂念一个无趣老头子。”父皇的语气真似一个与儿女赌气的寻常老人,萧允朔听来莞尔,却听他顿了顿语声,仿若无事般问起,“江夏王可好?”
问的是江夏王,不是舅父,这让萧允朔心中一凝。
“江夏王与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宁定,军心稳固。”萧允朔应道,“只是冬来江夏王略感了风寒,北地酷寒,颇为难耐。”
“他可有归乡之意?”父皇问得意味深长。
萧允朔揣度着他的心思,不敢妄语,只斟酌道:“未听舅父提过……江南虽常有书函信使来,舅父却从不复信。”
父皇漫不经心地一笑。
“舅父不问外事,常年闭门谢客,连亲故也少见。”萧允朔用词极慎。
“他是极聪明的人,王氏一门总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叹,“历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没有缘由。”
萧允朔思索这话,目光投向远处的魏邯,落在他的配剑上。
想起帝师曾谓,离皇权最近之处,最为凶险。
然则愚者险,勇者危,智者安,王氏百年以来,总在离皇权最近之处,不近不疏,不犯不离,广植根脉,门庭亲缘无处不在。
朝代更迭仿若剑锋钝去又新,新而又钝,剑鞘始终在手,无论执剑者何人,终须剑鞘相护。
王氏便是那剑鞘。
然而年轻储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释的迷惑。
既有如此经营,王氏何不自拥天下?
父皇自是忌惮自己的妻族,才将舅父长久外放北疆,却为何托以重兵?
这迷惑看在父皇眼中,他只寥寥地笑,“你尚年少,待朕百年后,换你坐上龙庭便懂了。”
“儿臣惶恐”
\\\"惶恐什么,朕也是人,岂能当真万岁万万岁?\\\"父皇嗤笑,“何谓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无退路,子孙万世都在这条孤途上了。”
萧允朔抬目,怔怔地望着父皇,心中震动,似有万古寒气自地下悄然升起。
“只有别无退路的人,方能登临至尊。”父皇面色沉如水,静无波。“王氏则不然,他们永远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在位高权重,在于宠辱不惊,游刃有余。当世王氏一门,以你母后与舅父最是聪明绝顶。当年江夏王自请离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则以重兵相托,这是朕与王氏不言之契。”
萧允朔垂目聆听,心念翻沸如潮涌。
以舅父宰辅之才,父皇却将他外放北疆,明里让他手握重兵,信如肱骨,实则六军上下对父皇的忠诚,任谁也难以撼动分毫。
多年来父皇擢升寒族,贬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软,唯独王氏以后族之尊,得明里倚重,暗里远放,果真非如此不能两全。
要革除士庶之妨,门第之弊,自有催筋动骨之痛,世家首当其冲。
王氏若在朝,势不能免当锋之痛。
以父皇待母后情深如斯,也不免计算权衡,萧允朔默然,心中倏忽掠过一个少女明净笑靥,那桓家女儿,在他面前仿佛一颗水滴,剔透莹莹。
倘若她入主东宫,做了太子妃,日后还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此番让你代朕巡狩北疆,朕的用意,你舅父是明白的。”
父皇的话将他心神拉回。
父皇望着他,缓缓道:“朕有生之年,王氏仍是天下第一高门,朕不负你母后,日后江夏王也不会负你。”
少年储君眼尾微扬,目中清辉闪动。
父皇语声略沉,薄而锐的唇边有一丝莫测笑意,“再往后的事,天知地知,人人力不可计量。天家与外戚此消彼长之争,历代不免。在朕手里或有几十年安宁,到你手里,后世子孙手里,没有王氏也有别家,这纷争永远没有尽头。一姓一家一天下,离不了婚姻联盟,孤家寡人坐不稳江山。迟迟不册太子妃,便是要各家相争相忌。朕要让那些孤高自傲的世家门阀先遭重挫,再在你的恩威下重获荣光,日后才会服膺于新君。”
君父用心良苦至此。
凝望父皇鬓边银丝,萧允朔强抑心中震动,将唇角抿出坚毅纹线。
父子二人这般神情如出一辙。
“澈儿,你要记得朕今日的话——”父皇看着自己,唤了这声乳名,眼中含有的柔软一闪而没,转为肃然,“王氏为世家之首,立于帝侧,即便是朕也忌让三分。纵然如此,朕仍信之用之。只因将军阵前,遇敌杀敌,逆我者亡是武人手段。为君者,于绝顶处观天下,谁不觊觎,谁不忌惮,杀是杀不完的,倘若面前有拦路恶犬,只需击杀之,若有啸傲猛虎,则驯服之。你需记住,帝王术是驭人术,不是杀人术。”
萧允朔敛容屏息,眼前如有磅礴云气,万里山河随父皇这番话,无声铺展翻腾。
良久,他肃然垂首,“儿臣谨记。”
修齐治平,只在父子寥寥闲言间。
那边厢屋顶茅草已拣补一新,钟家儿媳妇煮好了风干的鹿肉,端上石桌,为客人佐酒。
陈年窖存的老酒坛子,泥封拍开,奇香熏得满园花木都要醉了,人在其中,飘飘欲仙。
素来不好酒的萧允朔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浮在山风里的酒香,未饮已陶然。
父皇抓起一只土陶酒碗抛向魏邯,“来吧,有酒同饮!”
魏邯躬身接住,也不辞让,过来拎起酒坛,逐一斟酒。
“我来。”萧允朔伸手接过酒坛,亲手为父皇斟满。
四只酒碗举起,溅起的酒花在夕阳下晶莹清冽。
父皇一倾而尽,连呼好酒。
钟叟却向萧允朔拊掌赞叹,“看不出公子也好酒力!”
但见他碗底涓滴不胜,陈年老酒直饮下去,冠玉似的脸上却从容如旧。
萧允朔只是一笑,觉察到父皇斜目一瞥间的嘉许,心中豪兴暗生。
“山野人家没什么好菜款待贵客,且尝尝这鹿肉,是小儿亲手打的。”钟叟乐呵呵地举箸,却见鹿肉还未切开,忙唤来儿媳,责备她怠慢贵客。
“无妨无妨,老丈,待我来切。”父皇朗声笑,抽出不离身的短剑,寒气砭人肌骨,剑光过处,一盆鹿肉一片片匀薄。
直叫钟叟看得膛目。
父皇饶有兴趣地掂了掂手中宝剑,笑叹,“拿此物作脍,还是第二回。”
这原是母后随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边,萧允朔啼笑皆非,“敢问父亲,第一回是何时?”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说!”
钟家儿媳呆立在侧,这才回过神来,满面窘迫地向家翁贵客赔罪,讷讷道:“方才灶上煎给阿母的药沸了,忙乱里,未顾得及……”
父皇浓眉略扬,“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钟叟点头,叹了口气,“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来待客,只怕要让贵客见笑的。”
父皇搁下酒碗,“老丈哪里话,既有酒肉,怎能少了主人,快请尊夫人出来。”
钟叟略踌躇,吩咐媳妇,“去吧,给你阿母添件衣再出来,起风了。”
一句叮咛,说来平常,听在萧允朔耳中却是一呆,目光斜处,但见父皇默然侧首。
钟叟老妻在媳妇搀扶下蹒跚而来。
白发蓬首的老妇人,满面堆皱,眼里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边摸摸索。
村妇不识礼数,木讷地陪坐一旁也无甚言语。
媳妇为她夹肉,喂给她吃,她偏了头慢慢咀嚼,口角有沫。
钟叟侧过身,颤巍巍地举起袖子一面替老妻抹去嘴边食渣,一面慢悠悠地笑,“早年我劳作,她送饭,如今老了,反将过来。”
父皇端酒在手,良久一动不动,只低声一笑,“老丈真好福气。”
萧允朔听出父皇语声隐有凄然。
“有什么福气,少年夫妻老来伴咯。”钟叟摇头笑。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鸡鸣》,直望着一双白发老人,落寞失神。
酒饮未半,钟叟已醉了。
父皇将空碗顿下,命魏邯再斟。
魏邯略有迟疑,手中酒坛被父皇劈手夺过。
“澈儿,你陪朕喝。”父皇拎酒起身,头也不回走向屋前,拂袖不许旁人相随。
径直沿山间小径走了许久,直到前头无路,只得半方池塘,瑟瑟飘满浮萍枯叶。
周遭杳无人迹,林鸟惊飞。
父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一言不发,仰头连饮几口,扬手将酒坛抛来。
萧允朔接过,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遭这样饮酒,溅得衣襟半湿。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酒尽人醺,林涛如诉。
“紫川渡的酒,朕再不来喝了。”父皇扬手将空空酒坛掷了出去,落入池塘,溅起水花哗然,浮萍四散,“这老儿,教朕好不羡妒!”
说罢父皇大笑,笑声远振山林,隐有怆然。
萧允朔也笑,“父皇若想饮酒,天南海北,儿臣相陪。”
父皇侧首看向自己,目光恍惚于刹那。
“天南海北……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是了,朕还有澈儿相陪。”他喃喃,念着萧允朔听不懂的话,似笑似狂,携七分醉意,往大石上仰天躺了,阖目便睡。
“这里风凉,天色已晚,父皇该回宫了。”
他摆了摆手,“朕累了,莫吵。”
话音落地,他他当真就睡了过去,片刻已气息酣沉。
萧允朔望着父亲睡容,解下外袍轻轻覆在他身上,也挨着他躺下来。
最熟悉又最遥远的气息,父亲的气息,将自己密密笼罩。
林间的风也暖了,云也停了,再无一处比此间更安稳,无一刻比此际更宁静。
耳耳中听着父亲匀长气息间,偶有呓语,知他已在梦中。
萧允朔阖上眼睛,极想知道父亲在做一个怎样的梦。
山中黄昏光影在眼中徐徐合拢,碎金迷离,光晕染绿。
朦胧中,晚风拂面,如有歌吟。
是谁的声音,远远传来,穿过层层时光,柔软了天地。
循声四望,那低吟着熟悉歌谣的人,仿佛在小径尽头,农舍之中。
“父皇,你听……”
想要推醒父皇,抬眼却见前方,大袖飘飘,那疾步而行的高大身影不是父皇是谁?
他忙追了上前,一路跟着父皇,回到钟家竹篱虚掩的院前。
父皇推门而入,立在庭中,含笑唤:“阿妩,阿妩!”
应这一声呼唤,柴门轻启,款款走出素衣无尘的母后。
她笑眸如丝,容颜未老,两鬓却如父皇一般尽成雪色。
父皇上前执了她的手。
她抬袖为父皇拂去肩上一片落叶。
两个身影,渐渐在梦中的萧允朔眼里叠作一个,分不清是父皇还是附后,似游龙又似惊鸿,淡人天际流岚,终与连绵山川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