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个大学生,你会这样把我的头往墙上撞吗?”他接着喏喏地说“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就和一只鸡一头牛差不多吧?”他顿了一下,擦去顺着上唇往下流的鼻血“可是我们乡下待牛很好的。
老人们都讲没事打骂耕牛会遭天打雷劈。牛耕一辈子田老死在家的,人家象家里的老人一样垒起坟头埋了,坟前还点上一支香。我要是死了,连骨灰都不会留吧?”
我愕然地说:“你怎么那么想。”“我还能怎么想?”“你是被人利用了!”我说“你们一共杀过多少人?”
“那有什么用?赚再多钱也救不回泰安了。他就是不肯上医院,怕露馅。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要死了…”我耐着性子说:“你别着急。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我想办法帮你把他弄去医院。”
“你说他还有救吗?”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从我身上移到泰安身上,再移回来。我点头:“不是每个人都象你想的那样。我确实是在想法帮你。不过你也得配合才行。你首先得说实话。告诉我,你们一共杀过多少人?”
“地铁里一个,中信大楼一个。都是我干的。和泰安没有关系。”他突然很爽快地说。“他还想过要拿枪杀人吗?枪是哪里来的?”
“找老乡买的。不过实际上没有派上用处。我们都不懂枪。后来才知道这支改装的枪根本打不出子弹。所以只好另外想办法。还害得泰安给警察捉进去。”
“你怎么和死亡天使联络?他怎么给你钱?”“事成之后,他会在纸条上写好时间地点。钱也是买东西的时候和我们买的东西一起放在塑料袋里给我们。”“纸条呢?”
“还没拿到。”“第一次的纸条呢?”“我扔了。”“你撒谎!”我抓着他的耳朵狠狠地摇晃着他的脑袋“这些都是你编造的吧?你准是想用这个借口骗我吧?”
“哎呀呀!痛死了!”他伸手胡乱抓着我的手腕“我走在路上碰上那些小姐们,人家根本不会理睬我的,我干嘛无缘无故地去杀她们呢?”
我松开手,喘着气,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揉着自己的耳朵,冤枉地抽着鼻子,红了眼圈,看看我,又看看泰雅。泰安自从躺到床上以后就没有动过。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下一个是什么人?”
“下一个…”“对!下一个!”我吼道“‘死亡天使’叫你杀的下一个人!”“是个…是个出租车司机。”
“叫什么名字?”阿刚一脸空白地看着我:“不知道。只知道他长着倒挂眉毛。”我烦躁地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突然,一种尖锐的声音刺着我们的耳膜。泰安在床上抽动了一下。阿刚的脸上浮现出恐惧:“警察!他们来了!”
我说:“什么?这附近常有警车走过。不一定是向这里来的。”他趴上窗口向外看,猛地回过身:“向这边来了!就是向这边来的!”他匆匆扑向床边:“泰安!快起来!赶快逃!”
“不行!你不能动他!”我伸手去拦。“我不能再丢下他一个人!他要死了!”阿刚嘶声吼道。我被他吼得愣了一下。在几秒钟之内,那个老实醇厚的年轻人突然变成从地狱的烈火中捞出来浑身冒着烟气的鬼怪。
在我反应过来以前,他已经强背起昏迷的泰安挤出门,在楼梯口犹豫片刻,听到楼下的脚步声,转身顺楼梯上楼。瞿省吾领着重案组的人赶到时,亭子间门口只有我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
“嗨!是我!”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愣着干什么?认不出来?”我打量着他剪短染黑的头发说:“不完全是吧…你怎么和重案组在一起?”
“我说过我会把这个案子办到底的!所以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了重案组的负责人。让他们加入进来。我想通了。即使他们加入进来,这个还是我的案子么!”他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人呢?我到百帮去,民工说他到这里来了。”
我无力地指了指楼上,默然地从警察身边挤过,贴着墙慢慢地下楼。刚才,在阿刚对我吼叫的时候,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似乎也是在这个地方听见过。但是刚才,就是刚才,它只可能来自我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要死了…”我捂着在重重压力下疲惫不堪的脑袋往弄堂里走。邻居们仍然站在脚手架下围着正在被拆掉一部分的房子指着拆房队斥骂。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他们脸上,粘成一绺一绺,把人的额头分裂成古怪的几部分。
他们脸上的每一丝都被放到最大。无数张嘴以慢动作重复着一句话:“他要死了…”雨声。嗡嗡的吵骂声。敲击、拆卸砖瓦的声音。
全然遮不住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移的呐喊:“他要死了…”我抬头向上望。阿刚已经从晒台墙爬到隔壁的房顶上,正在把昏迷的泰安往房顶上拖。
警察们赶到了,抓住了泰安的腿,硬把他往下拽。挣扎中,阿刚滑了一下,发出绝望的叫声,双手狂乱地抓着,从屋顶跌下来。
他抓住了三层楼开着的窗,在窗框上割破了手,晃荡了几下,接着往下跌,落在下面人家的雨蓬上,又弹落到弄堂里吵架的人中间。
弄堂里吵架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瞪着这个不速之客。阿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带着满手的血跌跌撞撞往弄堂口跑。警察丢下不能行动的泰安,冲下楼去追。老旧的木制楼梯被那么多奔跑的人踩过,响声如一阵闷雷滚过。
人群爆发出尖叫,纷纷退回自己的房子。有胆大的站在装了防盗窗的窗户后面大喊:“那边!往那边跑了!”更多的人无头苍蝇一般在狭小的弄堂里乱撞,阻住了警察的去路。“站住!不然开枪啦!”
不知哪个心慌意乱的菜鸟警察喊道。“阿刚!”我下意识地跟着大喊“别跑啦!他们要开枪啦!”阿刚摇摇晃晃的身影越来越远。听到“枪”
这个词,人群爆发出骇人的尖叫。仍然没能通过弄堂挤进自己安全的鸽笼的人们更加慌乱,不顾雨水和脚手架上掉落的泥灰争先恐后往前挤。女人们扯着嗓子哭号。
“别跑!”我大声喊着,逆着人流往前挤,仿佛在惊滔骇浪中划水。阿刚已经跑近弄堂口的垃圾箱。腿最快的警察拼命往前冲。
他挤过我身边的时候把我往墙上一推,我的头的侧面正好撞在底楼人家挂在窗台上的铅桶上。我捂着脑袋,耳朵嗡嗡直响。然后是电车刹车尖利的“吱嘎”
声,和闷沉沉的“砰”的一声。“呀!被电车撞了!被电车撞了!脑浆都撞出来了!快!去这边可以看到!”
我听见楼上拆房子的民工叫道。我闭上眼睛,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脑海中浮现出一堆人――拆房工人、警察、路人、电车乘客――从各个方向围观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的场面。
他死了―――他要死了―――他死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弄堂突然地、完整地空了出来,就象梦境中一般安静而空无一人。只有单调的雨声。一个身影踉跄地走出16号楼,扶着墙壁站定喘息片刻,跌向弄堂对面17号的脚手架。
我张口呼喊,声音却凝结在舌尖。季泰安扶着脚手架的钢制骨架,一步一步沿着竹篾铺的斜坡往上爬。我快步上前,扶住他说:“小心呀!泰安!”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在移动。但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朵好象浸没在梦境般的深海中,除了嗡嗡声,就只有意义不清的嘶哑的叫喊。
他双眼直望前方,脸色苍白,唇色如灰,手臂死死攀着钢架,梦游一般一点一点爬到拆了一半的房子面前。往房间里看去,我心里一阵发紧。那就是我家,我出生的、住过10多年的地方。
现在屋顶的瓦片和油毡已经全部掀掉,只剩下骨架般的椽木。敲掉一半的阳台边缘碎砖凸起,如骷髅脸上垂死挣扎牙齿暴露的嘴巴,能把人的冷静和理智全部吞下。平时被理智封藏的无知、恐惧和无助在胸腔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泰安颤抖的手指用力扒着曾经是我家阳台的碎砖。我从背后扑向他,想把他拖开。我在对他怒吼。我在恐惧。我也在发抖。我徒然地阻止他去揭开,但是我不知道他要揭开什么。他甩开我,专注地扒。他的指甲断裂出血,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此刻他已经疯魔入骨。
砖墙的缝隙里露出了深褐色皱缩的碎块。一个碎块一点点暴露,然后是另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破碎的,刻录着死亡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一瞬间,所有真切的东西似乎一下子从尘封多年的封印下跳了出来,带着新鲜的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袭来,把我拉回多年前的同一地点,把那一切的一切全部堆积到我眼前。
1980年春节前夕,这个南方的超级大都市正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瑞雪把崇德里的屋顶装扮得银妆素裹,掩盖了老旧失修和参差不齐的丑态。
公用水斗旁,主妇们洗着平时属于稀罕东西的鸡鸭。窗台外面吊着刚抹上椒盐的腌肉和咸鱼。狭小的弄堂里,大一点的孩子们开心抓起灰黑的积雪,团起来挤去融化的水分,相互丢着打雪仗。
要不就是放鞭炮,把从一长串鞭炮上拆下来的一个个小炮仗用蚊香头点燃,一手捂着耳朵,尖叫着扔出去。
从弄堂的深处,跑出几个捉迷藏的孩子,最大的女孩不过10来岁,小的才会走,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穿过危险的鞭炮区,跑上16号幽深狭小的楼梯,尖利地笑着,肆无忌惮地疯闹着,寻找可以躲藏的角落。
弄堂底里的墙角边,一个今年秋天才到上学年纪的男孩很有责任心地面对墙壁站着,捂着双眼大声数着数字。雪花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落到他穿的家制蓝色棉布罩衫和浅咖啡色毛线围巾上,很快化为颜色稍深的水渍。
当他数到50的时候,甩下捂着眼睛的双手,端起用一截麻线挂在脖子上的硬纸板做的冲锋枪,高叫着“报告排长,敌人就在前面!同志们!冲啊!”沿着刚才笑声消失的方向追去。他在忙碌的妈妈阿姨们身边跑过,撞上了几个大人的腿,不免招来几声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