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阿刚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太着急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谩慢来,一样一样做,不要着急。”
我们走到最近的一家储蓄所门口,阿刚一头扎进去,冲到靠墙放着的柜子前翻找取款单。但是柜子上的有机玻璃架子上只插着花花绿绿的银行宣传资料,并没有取款单。阿刚奔到服务窗口前大声问:“请问取款单在哪里拿?”
他着急的时候,话语里不知不觉地带出家乡口音。在厚厚的玻璃后面低头操纵电脑的服务员不耐烦地挥着手:“后面去!”
“啊!谢谢!”阿刚转身跑开一两步,停下脚,迷惑地望着服务员指的方向――正是这家储蓄所的大门口。我说:“搞错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阿刚拉住排在队尾的一个捧着摩托车头盔的高高胖胖的中年男子问:“请问…”他的问话还没有出口,就被玻璃后面服务员不耐烦的尖叫声打断:“哦哟!
这种民工真是拎不清(搞不清楚)!排队呀!排队!”中年男子附和道:“对呀!急什么啦!只有2个人排队,你急什么急?不要插队!”
阿刚急得差不多要掉下眼泪来:“我只是想找取款单!取款单在哪里?”“喂喂!不要吵吵闹闹!”储蓄里所穿着制服的保安“这里是银行!不是乡下小菜场!”我耐着性子问:“那么请问一声,活期存折的取款单在哪里?”
保安放缓了口气说:“我们银行现在搞人性化服务,存款和取款不需要自己填单子,到柜台前对服务员说具体数字就可以了。”“哦,人性化服务――”我正要讽刺几句,阿刚宽慰地笑着说:“谢谢你!我知道了。不好意思。”
排在阿刚前面的中年男子回头瞄了一眼阿刚手里拿着的翻开的存折,哼了一声:“取出钱寄给老家吧?啧啧啧…钱不少嘛!城里的钱都给你们这些外地人赚光了,我们自己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穷得来汤汤滴(穷得叮当响),日子不要太难过哦(日子很难过)!”
阿刚还没来得及换下工作服,头发长得长了,大概这几天没时间去剪,随便地往脑后一掠。他个子本来就不高,被疲劳和愁苦压弯了脊背,身体有些弓,站在那个胖大的男人身后看上去只有人家一半高。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甚至没有象我们通常所做的那样自我嘲解几句“我这种穷光蛋,哪有你有钱”他充耳不闻那人刻薄的评语,靠着大理石贴面的柱子垂着头站着,双手在胸前紧紧握着深红色的存折。
排在前面的胖大的中年男子存了钱,嘟嘟囔囔着走了。轮到阿刚的时候,他急匆匆地说:“留个零头,其他全部拿出来。”“你说说清楚好不好?一共2326块8角,你要留300块零头,还是8角零头?叫我怎么做?”
“哎呀,对不起…我要拿2300块。”终于拿到钱,我们从银行出来的时候,我问:“泰安没有社保卡吧?”“呃…我没有去办过。我们这种小本经营的根本交不起职工的社会保险。现在真的懊悔不及呀!早知道现在,当初多少交一点也好呀!”
“这点钱够吗?”我有点担心地问。“够不够再说吧!”阿刚说“进院只要交4000。加上我们身边的钱应该够了。我们叫车吧…”
我拦住了他:“现在车这么堵,叫了出租车也没有。还是乘地铁然后走一段路比较快。也比较省钱。”阿刚的耳壳红了起来:“我现在已经完全不想钱的事情了。我只想快点让泰安平安无事。”
“我已经说了坐地铁会比较快。”“哦…对不起。”阿刚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急糊涂了。”“你糊涂到匆匆忙忙把我拉出来,却没告诉我泰安到底怎么了?”“他…”阿刚欲言又止,绞着裤袋边,挣扎了几秒钟“他受伤了。”
“受伤了?伤在哪里?”“背后的地方。”“怎么受伤的?”“我也说不清楚。我们收拾东西,计算着可以拿多少钱,怎么分,笑笑闹闹,然后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就受伤了。他开始不肯去看病。我很着急。果然,医生听我们说了就让他化验这个化验那个,还要拍片子,说要他住院。
我也不知道那些化验和片子是什么意思,医生说的那些我也不懂,想让你帮着看看,出出主意。”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分钟,看得他的脸慢慢地从耳壳红到脖子根。“我…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没…骗你。”阿刚结结巴巴地说。
我拉了他一把:“走吧。别浪费口舌了。现在地铁也够挤的。”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到了区中心医院的急诊室,竟然不见泰安的人影。阿刚和我搜遍了厕所和放射科的走廊角落,哪里都没有。值班医生给他开了化验单和拍X光片子的申请。
从放射科的记录知道他拍过片子。但是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更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一个护士猜测说病人也有可能到别的医院去复诊。
值班的外科医生说他看到过这个病人拿来的片子,是正常的胸腹部平片,他还在急诊病历上做了记录。
他说病人看上去不太想看病,可能回家了。最后我们决定兵分两路,阿刚到附近的另一家医院去找,我回家去看看他回去了没有。
我乘地铁回到崇德里的时候早已是华灯初上。窄窄的弄堂里飘出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和电视新闻主持人中气十足永不疲倦的声音。
我打开家门,屋里黑灯瞎火,厨房里清锅冷灶,了无生气。早上上班前晾完衣服忘记关上的窗老样子地开着,风从窗外吹进来,吹乱了桌上的报纸。我叹了一口气,走到窗沿边俯身去关窗。几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嗡飞过。
我顺便望了一眼对面的16号亭子间。屋里有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圆柱形的光束偶尔透过老旧的窗帘,划出一个半圆形,随机隐没在夜色的背景中。有人在这个亭子间里。
有人打着手电筒在这个亭子间里。我把收进来的衣服随手朝床上一丢,带着无名的兴奋,心跳着,悄悄地摸下楼,穿过两幢房子之间的夹弄,从16号的后楼梯嗫手嗫脚地上楼。
我在裤腿上大把大把地擦着手心上冒出的汗,恨不能抓住一样什么既能挡在胸前保护自己又能当制服别人的武器的东西。上楼时难以言状的兴奋感紧紧抓住了我,仿佛是个正在玩藏猫猫的孩子,明知道自己要抓的“猫猫”
就在楼上暗处,既想尽快抓住他们,又怕他们突然从黑暗里跳出来吓唬自己。我摒住呼吸,凑近亭子间的门缝往里瞧。开始看不清楚,黑暗中手电筒的光束偶尔扫过那张脸,映照得他脸上的表情狰狞恐怖,如同惊忪片的典型场景。
在我看清他的真面目后,一连串事情象链条一样在我心头一环一环地接了起来。我越看越生气,终于忍不住撞开门,冲进去大吼一声:“你小子干什么?”
在我突然拉亮的灯下,黄毛直起身体,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他伸头往我背后看。我大声说:“不要想逃走!这里随便哪个邻居打一个110,警察马上就会赶到!”
“你等等!别叫!”他把手伸向怀里。“不许动!”我举起手机快速地按了三个键,大声说“给我放下手!我马上就打110!”
我听到楼下人家桌椅移动的声音,也许他们听到了动静,马上就会上来看热闹。想到这一点就不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放下你的手机!听我说,你一定得听我的!”黄毛举起一只手“为了这一天我忍耐了很久。马上就要搞定了,拜托你不要插手我的事情!”我冷笑一声:“你特地等到人家发了工钱下手,把偷来的车翻新卖给人家赚了多少?还嫌不够,非要掏光人家口袋不可吗?”
黄毛飞身向我扑来,利索地抓住我的手腕向门框上一磕,手机脱手而去,滚下楼梯。我还没来得及反击就被双手反拧,脸朝下压在地板上。我用力踢蹬着,张大嘴巴喊叫。
黄毛的大手从颈后掐住我的喉咙,一手在胸前的衣兜里掏着。我奋力扭动身体。这下太糟糕了。我绝对不想成为今天晚上或者晚些时候病理科台子上的解剖对象。
我听到楼下的邻居的男人狐疑的声音:“楼上头在做啥(干什么)?”我从被掐住的喉咙里拼命地嘶叫,背上感觉到黄毛的胳膊离开了他的衣兜。
楼梯上传来走一步停一步的脚步声。邻居的男人不停地问:“喂?楼上做啥啦(干什么)?哪能啦(怎么了)?”
黄毛一面尽力压住我,一面把他的胳膊肘往我的脑袋前方伸。这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要么是生,要么是死。
***刑侦大队三分队,刑警,瞿省吾。旁边是没有染头发时的照片。短短的黑发,咧着大嘴笑得一脸阳光的年轻男子。我张大的嘴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黄毛收回自己的证件,喘着粗气从我背上站起来,坐到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楼下的邻居走到亭子间门口的时候,我还半跪半坐在地上,惊讶地半张着嘴。
“这不是对面三楼的阿二吗?”他问“怎么了?”“…哦,没什么。”我理了理头发,回头望了瞿警官一眼,对邻居说“我们开玩笑,闹着玩玩。没事的。”
“对了,闹着玩玩!”瞿省吾在背后踢了我一脚,粗野地呵呵笑起来。我被踢得噎住一口气,勉强陪个笑脸。邻居嘟囔着“吃饱饭没事干”背过身下楼。我捡回手机,第一件事情就是关上门,密探警官疲惫地抓过一叠报纸当扇子,不停地扇着。
我说:“最好马上告诉我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他警惕地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季泰安有没有包或者手提袋放在你家里?”
“有!”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你还要搜?”瞿省吾放下窗帘,朝我一挥报纸:“走,上你家谈去。”
我们象真正的贼一样把屋子里的东西恢复原位,关上门,悄悄溜回我家。一进门,瞿省吾粗叹了一声,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掏出香烟猛抽起来。
我从床底下拽出泰安的旅行包,往自己脚下一放。瞿省吾的眼神里突然来了生气,就要站起身来搜。我说:“慢点!你的搜查证!”
香烟被他撇到嘴角,和脸颊成一个锐角。他圆睁双眼吼道:“我有搜查证我还他妈的搞什么?老早把这些贼胚一网打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