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少说。”我把CT片子往桌上一放“看你路道粗不粗了(有没有额外的办法)。”半个小时之内,经放射科和普外科主任级医师读片,诊断为原发于肝脏的、已经扩散的晚期肿瘤。
我带着这个结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对惊喜不已的喇叭说:“我会坚守到下班。你先回去好了。”
“啊!太好了。”她带着皮夹子失而复得的表情去换工作服。我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冷冻的试剂,然后在面前摊开一本检验手册,然而脑子里反复转悠的就是怎样对阿刚解释,与晚期肝癌的搏斗只是一场劳民伤财的拉锯战。
结局不外乎人财两空。然而完全不治疗,任其死亡,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也是同样无法接受的。
我在检验手册里夹的广告纸上烦闷地涂画着。“人真少啊!想什么呢?”胡大一迈着轻快的步子,仿佛散步一般走到我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下。“我在工作。请勿打扰。”我干巴巴地说。
“你一点也不想知道9。29地铁谋杀案的最新进展吗?我觉得你是那种天生很有好奇心的人。老呆在这种中年妇女成堆的地方让你很郁闷吧?”
“哦?是吗?”我装作没有听到他的话,起身去关仪器的电源。“我侦询了方华。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胡大一仿佛无意似地说“一口咬定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奉陪。不过,”我拉下水浴箱的盖子“侦破任务照例要保密的。”
“哈哈哈…”胡大一笑道“保密什么呀!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不是都在说吗?唉,知道的人多了,集思广益也好。”
“唔。”我决定不主动问什么,尽管我确实烦闷得要死,很想有点东西换换脑筋,可是要犯错误的话还是让他一个人去犯比较好。这是生活教会我的又一课。
“方华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那天他要和一个业务员11点半到机场去接客户,所以上午不用去上班。他的父母证实他直到9点半才起床。10点的时候同事坐着出租车到他家楼下,看到他边吃早饭边从楼道里出来。”
“唔。”“既然这样,如果谋杀案确实和他有关,那么只能是他托了别人去做。”“唔。”“当然,这只是常识性的推理。他完全不说,我们没有任何口供。他的个人帐目几乎无懈可击。他做业务员很多年,接触过各种各样、各行各业的人,社会关系相当复杂,要一个一个去排查需要很大的人力和物力。
如果能够在法医证据上找到一点突破就好了。这次的谋杀工具是很不普通的东西。可能和医院或者医疗器械有密切的关系。我知道你做过外科医生…你在想什么?”
“啊?”我刚刚回过神来,反问道“你在说什么?”胡大一很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我在说9。29谋杀案的法医证据。你在想什么?”
他绕过我,低头看我桌上的CT片子。片袋上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百帮公司的地址。那大概是别人带来给阿刚的时候为了记住地址随手写的。然而在这一瞬间,胡大一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微笑。
他的眼睛只是眨了那么一下,这个地址肯定已经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我烦躁地越过他,抽回CT片袋,卷成一卷,用橡皮筋箍了两圈。我说:“一点个人的东西,和工作没关系的。”
他带着一种“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果然怎么怎么样”的微笑,伸直了腰:“那么,你觉得9。29的凶器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问我?这又不是我的义务。”“我只是随便问问。这是我的权利。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好了。”
“那你就继续自言自语吧。”胡大一大声地笑了起来:“你很会保护自己嘛!那好吧。我走了。如果你想到什么,不要忘记给我打个电话。”
望着他在走廊尽头渐渐缩小的背影,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最后说过的话随即从我脑海深处扎了出来,刺着我的神经。我把卷成一卷的CT片子往桌子上一扔,脱口而出:“真是该死!”
我在5点半的时候踏进了新康坊的百帮公司。我推开门的时候正听见阿刚在对泰安说:“再去睡一会儿吧?你待会儿还要上夜班。没事的。”
“阿刚…”我正想开口,才发现除了阿刚、泰安和内间里四仰八叉地躺在下铺床上的黄毛以外,屋子里还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梳着短发长着一张短脸和一双圆眼睛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同她长得非常象的穿着“耀华国际学校”
海军装式校服裙的女孩。女孩无聊地把玩着写字台上的钉书机。中年妇女的圆眼睛正不耐烦地四下张望,手中的小手帕不知在脸上擦了几圈,边缘已经发黄。
看到我进来,她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盯着我的脸,伸手在阿刚面前挥了一下,然后指向我:“唉,这个就是你说的医生吗?”
“啊!朱夜!”阿刚连忙站起来,着急地问“怎么样?”我冲着那中年妇女的方向一使眼色。女孩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
阿刚挠了挠头说:“这个是我的伯母,还有我的妹妹小莉。”阿刚的伯母满面堆笑向我打招呼:“啊,朱医生啊。这次全靠你了。小莉,快,叫叔叔…”“叔叔…”女孩怯生生地说。
我赶忙说:“这样叫好象不太对头吧?无所谓的。叫我朱夜好了。”
我可不想无缘无故地占阿刚的便宜。他看来已经连续工作了很久,脸色很差,眼眶凹陷,眼圈发青,巩膜上布满血丝,下巴颏上长出了一层短短的青色。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疲惫过。泰安和阿刚差不多疲惫,唯一的差别只是冷冷地望着那对母女的眼神。这种疲惫,只有在把所有精力都花在如何生存下去的人的眼睛里才会有。
“到底怎么样呢?”阿刚追问道“我们都急死了。”“我不打算给你们任何虚幻的希望。”
我的开场白就让自己非常沮丧。自从离开医院,我以为自己不再需要在这种场合发言的能力了。实际上我很讨厌这种口气和这种立场。
可是命运却再一次把我放到了这个地方。我简单地讲了一下晚期肝癌的疾病特点、治疗方法和预计的结局。总而言之,现有的以化疗、放疗、免疫疗法和中医疗法相结合的综合治疗有那么一点点作用。
但是物质和病人身体方面的代价非常大,很可能是花了很多钱而病人身体垮掉,自己感觉比不治疗还要糟糕。
另外,即使最好的情况下,病人预计剩余的生命不超过1年。我越说,阿刚的伯母的眉毛就拧得越紧。在我说到免疫治疗的时候,她连连点头说:“对对!主治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干扰素和那个什么什么细胞用下去会有效果的,副作用也小。就是钱稍微厉害一点,而且不能报销,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她转头对阿刚说:“小曹啊,听到了吗?和我从医院里听来的消息是一样的。”阿刚垂着头,手指拈着工作服的衣角不吱声。阿刚的伯母接着说:“小曹啊,医生说什么时候钱交齐了就什么时候给用那个药。你知道现在医院里也很紧,钱看得牢得不得了。少一点钱就整天发催款通知。”
“唉――”阿刚跌坐在凳子上,愁眉苦脸地长叹了一声。里屋的黄毛突然说:“喂,你到底还要不要那辆面包车?如果要的话最晚后天就要付定金。”
阿刚的伯母气冲冲地说:“我们在说病人的事情。人要死了面包车有什么用?面包车管我们家什么事情?”
她盯着阿刚说:“我们隔壁那个床上的老头子整天哼哼痛死了痛死了,人家比发病到现在只有1个月不到,已经没人样子了。”
“哎呀――”阿刚用力地揉着脸,好象要用自己的双手把烦恼从脑袋里挤出去。小莉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屋子中间的空气,打了个哈欠。阿刚低着头,慢慢地把手伸进工作服的内袋,摸索一阵,拿出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是薄薄的一叠100元,一一抚平,放在桌子上。
然后起身打开小小的保险箱,从一个铁架上取下一张工商银行活期存折和一张零存整取存折,叠在那一摊薄薄的100元上。
接着他从屁股后面的一个口袋里掏出钱夹。阿刚的伯母接着说:“他只有53岁,平时做人很好的,怎么会得这种病的呢?肯定是当年下乡插队的时候太累太苦了,又没什么东西吃。
那种地方肝炎多得不得了。医生一听说他在那里插过队就马上让他查肝炎病毒全套,还说肝炎会变成肝癌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个地方不好。唉――”阿刚的动作顿了一下,一大滴的泪水落在黑色的廉价钱夹上,然后又是一滴。
他稍作迟疑,很快地抹了一把脸,开始从里面往外掏钱。又一滴泪水滴在揉皱的钞票表面。他大声地吸了一下鼻子。先是100和50元面额的。然后是20元,10元,最后是1元硬币,把这些零零散散的钱加在桌上的那叠钱上,直到钱包全部掏空。
阿刚的伯母嫌恶地啧啧嘴,伸手快速地把100元面额的钱和存折从阿刚鼻子底下拿开,抖掉沾在上面的泪水,扫了一眼存折的数目,然后把钱攥在手里一张一张地数,边数边说:“小曹,我们对你算是很不错的。
那个时候,大热的天辛辛苦苦跑派出所,到街道打证明,把你的户口从那个地方转出来。现在你也是城里人了,和我女儿过着一样的日子。如果没有我们帮忙,你会有今天吗?就算你没读过什么书,长这么大了人情常理也该懂一些。
男小孩要大方,要有度量。要紧的地方拿一点点钱出来,就算肉痛,在自己家里人面前也就罢了,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呀…”泰安说:“喂,钱已经到手,你怎么这么罗嗦?”
阿刚的伯母一边把钱往自己的手袋里放,一边说:“我们家的人,商量自己家的事情,外面人管什么?”
刚才听到阿刚伯母的这番话,已经让我感到相当刺耳。这时我难得地和泰安保持一致:“算了,阿刚。为伯伯出这么多力也够可以的了。不要太难过。”
泰安冷冷地说:“你们在说的这个人是他的亲爹。你怎么能说他是哭他的钱,不是哭他的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