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说清楚!”我不顾夜深人静,揪住他的胳膊愤愤地吼道“这是我的家!你要干什么!凭什么随随便便闯进人家家里!说句天地良心大实话,你这人真是…”
一个带着浓重咸腥味黑漆漆的瓶子直塞到我鼻子底下,堵住了我的嘴。“这是阿刚送给你的螃蜞,等工钱到手再另外请你好好吃一顿。”
“什么意思?”“我要住在你这里。他找了2个同乡,在新康坊的公司住不下,就住我家。所以我要住在你这里。”放着螃蜞的瓶子“当”地搁在了饭桌上。
“这…这叫什么逻辑!”我叫道“我什么时候同意过!你不觉得我看到你就头大吗?”他抬起头来,斜了我一眼:“我看到你不头大就行了。”
在我回过神来以前,他已经拿了毛巾、杯子和牙刷进卫生间去了。“喂!朱夜!”关着的门里传来他的声音“热水龙头是哪个?”
“你等一下,”我说“我去开煤气开关。”“啊!老土!还在用煤气热水器!现在新装修的人家都用电热水器了。”“闭嘴!我家没有热水器,我是要去拿水壶烧开水。”“什么?那就算了,洗冷水澡吧。”
“随便你!”水声响过了一会儿,他光着膀子走出来,带着好奇的眼光四下打量卫生间和厨房之间的墙头。“这是什么?”他指着一条管道说“这不是热水器的热水管吗?”他循着管道,往厨房里去搜索。
“别看啦!”我没好气地说“这就是普通的管子。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我相信。否则我不会住到你这里来。你这人说话有个特点:虽然你话并不多,其他人对我说的多数也是事实,但是他们说的常常是事情的这一面,而你说的是另一面,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你觉得呢?”“承蒙夸奖。”我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明天还得值班,现在已经12点了。该死!“这管道也能连到厨房,还有个接口。这到底是什么?”
“你好奇心这么大,怎么不问问你舅舅?”“我舅舅?”这是普通的管子,一头在卫生间接浴缸上面的莲蓬头,另一头在厨房间,可以用接头接上灌满烧开的水的水壶。
把水壶放到厨房最高的那个隔板上,利用压力差,热水会自动沿着管道流进卫生间。在卫生间里调节莲蓬头的开关掺进冷水,就可以放出温度适中的热水洗澡洗头。
在商店里有热水器卖以前10多年,我外婆就用上了这种土制‘热水器’。做得相当不错,这么多年来除了管子老化换过几次以外,从来没有坏过。
而且管子排在明处,什么地方老化需要换了,看得清清楚楚。设计得很合理。“这是我舅舅做的?”泰安的目光追寻着委蛇的管道。
“应该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那时还是小孩子,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得上窗台。木匠的锤刨钉凿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之一。
在他敲墙头的时候,我拖着比我人还高的扫帚乍咋呼呼地要帮他扫地上的砖屑,指望借此讨好他,可以趁机把玩他的工具。
我记得他的手很大,骨节突出,手掌和指腹上有很厚的老茧,手背的皮肤如同高山上的松树皮。在我的记忆中,季建国是一个聪明灵巧的人,在云南插队落户的地方学会了木匠和泥水匠的工作。
在过年探亲回家的时候,曾经帮很多邻居修补改造阁楼、厨房和卫生间。我外婆家的卫生间经他的手变得更舒适,屋顶不再漏水。据表哥说,我家的阳台也是他帮忙封的。
那是外婆家经历过的最大的工程。从开工的那天下午起,我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住,没有亲身经历这一重大工程,实在很可惜。
他做这样的工作,常常只要几包烟或者几斤全国粮票做报酬。他小心地把这些烟收集起来,带回插队的地方,拆开烟卷取出烟叶,掺上云南当地产的土烟丝,抽上一整年。
在那个年代,香烟属于凭票供应的奢侈品。我那不抽烟的父亲每月的省下香烟票可以换到几斤鸡蛋。
所谓粮票这种东西,现在的人已经渐渐淡忘了它的作用,然而在20多年前,如果没有粮票即使有钱也不能买任何粮食和粮食制品,面临饿死的威胁。
凭粮票可以买到价格极其低廉的粮食。在1960年,用1斤上海粮票加1毛2分钱可以买一斤大米,或加8分钱买8斤蕃薯。
粮票分仅能在某个地区用的地方粮票和能在全国通用的全国粮票。各种粮票之间存在一定的兑换比率。全国粮票价值最高。一般来说某个城市越大、供应越丰富,那么当地的粮票价值越高。
例如1979年1斤上海粮票差不多可以兑换1斤全国粮票或者1。5斤江苏粮票。也就是说在上海只能买1斤粮食的粮票,在上海兑换成在江苏粮票,可以到江苏买1。5斤粮食。
在食物短缺的年代,这是不小的利益。当时就有人冒着犯“投机倒把罪”被枪毙的风险,从上海收购粮票到江苏的城镇去贩卖,从中牟利。当然,也确实有人被枪毙。粮票对城镇户口的居民定量供应,没有城市户口的人则完全没有可能享受。
城市里的人对饥饿最大的痛苦一般只是副食品的缺乏。对没有城市户口的人来说,则直接是饿死。不幸的是,至到80年代中期大规模的粮食缺乏现象消失以前,后者一直占人口接近90%的比例。
“怎么会是他做的?”泰安伸手去触墙头上的管道,手伸出去,又停在半当中,转而抚摸那很有些年头的墙壁。
“他还帮忙抹过墙灰,这墙上面应该也有他的手印。”我说“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听到我说的话,泰安象被火烫了一样“倏”地缩回手,盯着墙壁打了一个寒战。
他打了一个喷嚏,爬上我的床,拉起被子盖住头,抱着双臂背着我躺着。我说:“嗨!瞧你那样子!准是想过什么鬼点子,做过什么亏心事吧?你外婆在世的时候从来管不住你。
要是有你舅舅在,大概还能管教管教你。不过,你才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没少和他捣蛋。他很喜欢你,抱你在窗口看天上的云逗你开心,你却又踢又蹬,哭闹个没完。”
“没有。”他嘴还硬着,声音里已经失去了确定。泰安的舅舅季建国没有等到回城的政策,在云南死于夏季的疟疾。那时泰安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纪,而我已经上小学,懂得大人胳膊上挂起的黑布袖章是什么意思。
“还有一件事。”我拍拍床沿。“恩?”他的头仍然埋在枕头里,声音含混不清。“拜托你睡觉穿件睡衣好不好?”
泰安从枕头那边转过脸来,一脸空白地望着我,仿佛我在说外星人的语言。我忍住性子提醒他:“我们家不许小孩象野蛮人一样光着膀子睡觉。”“我不是你们家的小孩。”
“那…你也不能就这样睡在我床上!”“这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女人。”他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我“这样睡舒服。再说我也没有睡衣。”
我拉开抽屉,翻了一阵,拉出压在最下面的一件宽大的t恤衫,上面还印着红色的广告语“点亮你的心”是我上大学打工时推销眼药水赠品的多余。
“拿着这个!”我把t恤衫一甩,正好罩在他头上。他不情愿地咕哝着,把t恤衫拉进被子里。我去了一次卫生间,回到床上准备睡觉,拉开被子才发现泰安并没有穿上t恤,只是交叉着双臂把它压在胸口。
而这家伙已经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发出均匀的鼻息声。我早已困倦难熬,打了一个哈欠,无可奈何地躺下。我一躺下,就感觉十分不习惯。不仅仅是因为我从不和别人同睡一张床,还有别的原因。
在我困倦的脑海中,这个别的原因是什么,一时也清晰不起来。我睡得相当难受,一边拉起枕头往耳朵底下垫,一边翻身。
这时,我找到了症结所在,抬起膝盖顶了了泰安一脚:“喂!你是冻死鬼投胎么?怎么只知道把被子往自己身上卷?你全卷走了我盖什么?”他没吭声,隐约地蠕动了一下。我拉开灯,掰过灯罩直射他的眼睛。
他睡觉的样子很好笑,虽然天气还当热相当热,他却全身蜷缩,把大部分毛巾被连同枕巾、睡衣一同抱在怀里,额头快要顶到屈着的膝盖,整个样子就象蜷缩在街角睡觉的野猫。
问题是这个样子在床上占的横跨度很大,所占的被子也很多,把我置于既没有足够的被子盖,又几乎要掉下床去的境地。
我下决心无论时间多晚了也要弄醒他,否则这个晚上我就别睡了。在直射的灯光下,他的眼帘泛着淡淡的粉红色,眼珠在薄薄的眼帘下快速地左右移动,仿佛涌动的波浪。
他的嘴唇嘟哝着,却没有声音。从医学上来说,这种现象叫做“快速眼动睡眠”大多数梦境就发生在这种时候。我凑近他的脸,大声说:“喂!把属于我的还给我!”
“啊…”睡梦中的泰安突然一抬头,额角正好撞在我鼻子上。酸楚疼痛直涌上我的脑门。我捂着鼻子,眼冒金星。几次喘息之后,喉咙里有股液体流下的感觉,舌根感到了浓重的腥气。我心里一连串地骂着该死,低头捏着鼻子摇摇晃晃地起床去找棉球之类东西。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捡过一只浑身湿透的小野猫回来养。我给它铺窝,给它吃鱼。它渐渐和我混熟了,然而只有当它心情好的时候会跳到我膝盖上和我一起看电视,却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绝对不允许别人摸它。
有一次,我仗着很熟悉它的脾性了,在它低头喝水的时候轻轻抚摸它的脊背。可它回过头来就抓了我一下,抓痕从手腕延伸到大拇指尖,殷红的鲜血洇出,我才感觉疼痛。
大人坚持要我把它放在老鼠笼子里淹死。我无论如何下不了手,最后把它放归大都市昏暗的街道。
然而现在我真想剥了他的皮!我拉亮卫生间的灯,在浴缸旁的吊橱里翻找,血顺着指缝不断往外流,一滴滴地落到瓷砖浴缸里。我外婆家的浴缸是整修房子时用砖头砌起,外面再贴上瓷砖做成的。瓷砖已经发黄。
浴缸一头是正方形,一头是半个六边形,长度不是通常市面上浴缸的规格尺寸,而是正好合着窄小的卫生间的宽度,所以显得窄而深。白色的瓷砖经过多年的水渍已经发黄。即使是这样简陋的浴缸,在当年也属于奢侈品,很让外婆高兴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