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爷,多多高升。”报子接报在手,向龚定庵屈膝请安,要求多赏。
“这位才是高中的刘老爷。”龚定庵指着刘仲范说。
报子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从二十岁起吃这行饭,三十多年来类此情形,还是头一遭遇见。当下又向刘仲范请安“恭喜,恭喜!”他说“刚才是这位老爷赏给,刘老爷,你得另赏。”
刘仲范颇为尴尬,因为出门只带了些散碎银两,已由龚定庵代垫了十两银子,不便再开口借,而且他也不知道还应该赏多少?
这便是达五应该出头的时候了“经魁的赏封,大致是二十两,再补你十两好了。不过,”他问“红纸报条呢?”
报喜例有梅红笺所书的报条,措词视被报人家与新贵的关系而定——这都是早就打听清楚的,需索赏银的多寡,亦要看被报人家的境况,有些寒士的岳家甚富,这一报就不是几十两银子所能打发的,如刘仲范的岳家,是广东潮州的富商,此刻便已有报子在去潮州的路上了,随身带一张报条,上写:“捷报贵府刘姑老爷印仪大号仲范,高中道光二年壬午恩科会试第三名”这家报子行字号叫做“三元”下面便写:“报子连三元叩喜”这一叩起码要开销一百两银子。
报给本人,当然也有报条,刘仲范寄籍广东廉州,住在粉房琉璃街的廉州会馆,报条已贴在那里了。
这时龚定庵已另外借出十两银子,遣走报子,进入堂屋,重新向刘仲范道贺以后说道:“仲范兄,廉州会馆只怕已经贺客盈门了,你请荣归吧!”
“不,不!”刘仲范连连摇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府上亦就等于舍间了。”
“这一说,我就不能不留了。今夜不可无酒。”龚定庵便喊“阿兴!”
进来的不止阿兴,一老仆、一厨子,都来向刘仲范磕头道贺,自然是讨赏之意。
“不敢当,不敢当。”刘仲范歉然笑道“明天我送谢礼过来。”
这在下人们亦算是一种安慰,尤其是厨子,辛辛苦苦预备好了为主人庆贺的酒肴,依旧派上用场,主客四人,欢然畅饮。刘仲范颇为感动,谈到在号舍中初遇龚定庵,一见如故,促膝深谈的情形,慨然表示,殿试及朝考以后,不求入翰林,不望做京官,只愿“榜下即用”去做州县,将来姓名能入“循吏传”不负知己的一番期望之意。
“可喜可贺。”龚定庵也很高兴,举杯说道“每次落第,总不免怏怏,只有这一回,毫无遗憾。”
话虽如此,龚定庵又岂能将这一次的失意,真的置之度外。这天客人辞去以后,复又借酒浇愁,以致大醉,到黎明时分方始上床,整整睡了一天。
领出“落卷”来一看,才知道荐而未中。房考官叫周贻徽,字誉之,广西临桂人,嘉庆廿二年的翰林,现任编修。照规矩,仍旧算是老师。龚定庵打听到了周贻徽的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帖子递了进去,周贻徽立即接见,当面退还贽敬。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论到学问,我当南面。”周贻徽又说“我这一回中了八位,大家都说我‘房运’好,以我自己看,力荐足下,未能如愿,房运是坏透了。”
“原是门生福薄。”龚定庵问道“这回被黜,想来是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荐到足下,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要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许,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周贻徽黯然摇首,脸有余恨。
龚定庵无词以慰,只好找别的话来谈,想起刘仲范的意外之喜,便即说道:“第三名刘仪,确有真才实学,听说差一点有遗珠之叹。”
“喔,那是大总裁的成全。”周贻徽便将英和改墨卷的经过,约略告知,讲完又说“有幸有不幸,足下亦不必怅惘;科名迟早,付之天意,只好以大器晚成许足下了。”
“多谢老师关爱。”龚定庵起身告辞“改日再来请安。”
“请稍待,请稍待。我有一事奉求。”
周贻徽说完,转身入内,不一会捧出来一个画轴,是他父亲的像,要请龚定庵题一首诗。
龚定庵自然“谨遵台命”但将画像拿了回来,却不知如何着笔?因为对这位“荐主的老太爷”生平行谊,一无所悉,只好先找广西籍的朋友去打听,据说周贻徽的父亲叫周维坛,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欢讲通学,此外就一无是称了。
材料太少,而且龚定庵心情不佳,懒得为这些应酬笔墨去花心思,便用八股文中出“截搭题”的办法,将不相干的事硬扯在一起,写了一首七绝:
科名几辈到儿孙,道学宗风毕竟尊;
我作新诗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门。
“榕门”是乾隆年间东阁大学士陈宏谋的别号,此人亦在名臣之列,殁后谥文恭入祀贤良祠,他也是广西临桂人,所以龚定庵在末句之下自注:“陈文恭公其乡先辈也”题目是:“荐主周编修贻徽属题尊甫小像献一诗”
这首诗的末句,含着一个簇新的典故——清朝第二个“连中三元”的故事。第一个出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库全书告成,偃武修文的极盛时期,那几个年头的科场佳话极多,四十三年戊戌会试,考官中有六个状元;四十四年己亥恩科乡试,江南闱一榜四元,状元会元各二,实际上是五元,因为那一科的解元,苏州的钱荣字湘,在四十六年辛丑,中会元复中状元,成为明朝商辂以来,三百多年中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自乾隆辛丑至上一科——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状元陈继昌,亦是连中三元,他就是陈宏谋的玄孙。所谓“祝公家法似榕门”意思是周家将来亦像陈家那样,会出三元,这是无可恭维而迫不得已想出来的祝词。不过,在龚定庵虽自觉这样的诗实在无甚意味,而周贻徽却很高兴,因为龚定庵是当时的大名士,只字片语,亦足增光,而诗题中表明周贻徽曾是他的“荐主”这一点更使得本人得意。
发榜的第四天,接到苏州的来信,发信的人不是燕红而是顾千里。果如所料,因为不是好消息,所以顾千里不敢早告诉他,怕影响他的心境“文战”不利。
消息不但不好,而且是很不好,一场春梦而结尾是噩梦——燕红削发了!亦正如龚定庵一直在担心的,是杨二所施的鬼蜮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