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早行升堂。门子来报唐主簿告假,又说范仲至今未来衙里签到,想来是人还未回蓬莱。狄公答道“知道了”,问堂下可有人鸣冤投诉,拟欲退堂。
话未落音,一个五十岁光景的人一瘸一拐,两手各持着一根细竹杖走上堂来,费力地双膝跪下。狄公见那人相貌堂皇,衣饰考究,猜是乡宦士绅之流。
“小民顾孟平叩见青天大老爷。”
狄公知道顾孟平是蓬莱的大船主,与叶守本两个合称是船舶营造业之鼎鼐,执蓬莱百工产业之牛耳。——这两日狄分已细细将蓬莱的户册,尤其是上流的乡宦士绅、工商业主的花名档案看得烂熟。
“顾先生亲来衙门有何禀报?”狄公和蔼地问。
“贱荆曹氏归宁后久不见回家宅,小民恐生意外,故冒昧来衙门申报,仰乞衙上协助小民寻找。”
狄公憬悟,想起了马荣昨夜禀报之事。
“顾孟平,夫人可是坐轿去来的?”狄公忙问。
“不,不,贱荆坐的是一匹骟马,并未坐轿。”顾孟平不明白狄公问话之意。
狄公点了点头,乃道.“你且将前后始末细说一遍。”
顾孟平禀道:“贱荆娘家不远,正在西门外的石碑村,岳丈便是县学的博士曹鹤仙先生。贱荆归宁后,理应是本月十四日离家回城,可是直至昨夜尚不见她回来。小民不由心焦,便派我的经纪人金昌去西门外曹家打听。小民那岳丈却道贱荆正是十四日离家回府的,他的胞弟曹文还将她送到大路口官道上。那官道直通县城的西门。”
顾孟平拭了拭额上汗,继续道:“金昌回来时又在那官道上下询问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说见着有单身骑马的妇人。——小民年逾半百,膝下无子,与曹氏新婚尚未半月。伏望老爷慈悲为怀,图貌布告,全力寻找,以解小民倒悬之急。”说着恭敬呈上手折,上面书明曹氏衣裙眼饰详情及坐骑骟马的脸额上有一块白斑。
狄公接过手折仔细看了,问道:“夫人回城里时身上可携带有金银珠宝或什么值钱的东西。”
“听老岳丈说,贱荆离家时并没携有钱银,只手上挽一个竹篮,篮内装着应时糕饼。”顾孟平哭丧着脸。
狄公沉吟半晌,乃道:“你且下堂去,将那个金昌唤来衙门问话。本县得到夫人信息即会派人通报,顾先生尽可放心。”
顾孟平叩头谢恩,退下堂去。狄公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刚转进二衙里厅,门子来报:船业主叶守本求见老爷。狄公转脸对洪参军道,“金昌来时,将他的回话全数记录备案。我去见了叶守本即来听信。”
叶守本已在外厅槛下等候。狄公迎将出来,见叶守本相貌丰伟,体魄壮硕,心中先三分欢喜,问道:“不知叶先生有何事禀告,快进来厅堂叙话”。说着引叶守本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了,侍役敬茶。
叶守本慌急道:“小民只因经营船舶建造,故日常在河湾海口间行动。近见番客的货船深夜凌晨来往频繁,与往昔不大一样。有时船舶虽挂番邦旗号,舷桅边则站的是我大唐人物,私下便起疑心。故尔冒昧来衙门提醒老爷一声,恐有违禁私运下海的勾当。”
狄公默然,心中犯疑。——海口查禁照例是炮台军镇的事,他不便越俎。但事关国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典,身为朝廷官员,岂可坐视不问。乃决定造访炮台镇将方明廉,通报此事。又命叶守本务必查访明白,拿获真凭实据,官衙便可说话。叶守本谢过,欲待告辞,狄公忽想到早间顾曹氏的事,顺便问道:“叶先生可知道顾孟平夫人曹氏之事、一适才早衙,他来申报曹氏前日在西门外走失了,至今未获音信。””叶守本漠然道:“小民不知。——恕小民直说,他两个本不该攀配。”
狄公忙问:“这话怎讲?听顾孟平说,他们结缡尚未满半月。”
“老爷既然垂问,小民也照理直说了。曹鹤伯与小民也可算是深交了,我们两个都竭力排佛、最忌恨那等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尼,视为身之赘疣,国之蠹虫。那顾先生却是白云寺最大的施主,平日里敬香礼佛,也极虔诚,与曹先生过去也多龃龉。可是三个月前顾孟平发妻仙逝,曹先生却答应将女儿曹英许配与他,那曹英小姐才十九岁,而顾孟平都已年过四十,小民久为之嗟叹,原以为曹先生会将曹英小姐许与我那犬子的。——如此婚配本有些蹊跷,想来那曹英小姐哪里会心甘情愿哩。”
狄公点头频频。又问:“听说你的经纪人卜凯是个放浪形骸的白发狂童,这话可是当真?”
叶守本笑道:“老爷初到,莫非已经认识他了?他平生只爱两物,一是酒,二是诗,时常烂醉如泥。口中还狂呓作歌。那三瓦两舍、花街柳巷也如同是他的家宅一般进出。老大不识廉耻,倒真有几分怪癖邪兴。”
狄公惊道:“如此僻邪之人,先生又为何抬举重用?”
叶守本又笑:“说来也作怪,这卜凯虽如此放浪狂僻,却是一个理财的圣手。大醉里盘帐核数,从无半点差错,但凡钱财帐务之事,一经他手,无不井井有序,清楚明白。有时他还一手拈着酒盅,一手拨打算盘,十分得趣。——雇聘了他,胜似二十个帐房老先生,故尔也随他一味荒唐放纵,不去管束。我这船坞业务,他非但不误半点,不亏分文,却大有蒸蒸日上之势,正赖了他的本事哩。——小民心中十二分敬佩,老爷千万不可小觑了他。”
狄公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不免几分诧异。这个卜凯料非凡物,莫非故作狂态,别有所图。“以后得留心此人消息,暗里窥察。”
叶守本见狄公神色,又续道:“不过,他亦有两件事不顺我眼,一来他也好佛,时常去自云寺与那里的和尚们厮混;二来他与顾孟平的经纪人金昌十分投契,两个多有酒色往来。——当然金昌远不是卜凯对手,故顾孟平对卜凯也忌恨得牙痒痒,总疑心是卜凯从金昌的嘴里套了许多机密去。”
狄公道:“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来衙门走一遭,我这里正有一本没来头的帐册,天书符箓一般,没法弄懂,还想请卜凯来辨认一番。”
“这个好说。明后日我便叫他来衙门见老爷,想来弄通那帐册必无疑难。”
叶守本起身告辞,狄公送到外厅门首,正遇乔泰、马荣进来。
乔泰禀道:“我们今一早就循昨夜的原路到了那河岸边,沿途问了许多街坊人家,并不知有人坐轿落水之事。找了那里的里甲一问,也没听说有浮尸发现。莫非是死尸沉了底?我与马荣下河去掏摸了半日,也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恐是昨夜我们眼看花了,再说,雾也太大。”
狄公点头道:“我们快去内衙吧,那个叫金昌的人正在那里等我哩。”说着引了乔泰、马荣转去内衙书斋,一路又将顾孟平妻曹氏走失之事简略地告知了他们。
洪参军见狄公进来书斋,忙将金昌引见。金昌三十上下年纪,眉目清秀,仪态大方。金昌的母亲是番商的女儿,他从小又生在番仁里,故通晓番语。顾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了西洋、南洋,许多与番客的商务往来全依仗了金昌这个通译。这时洪参军已将他的回话全数记录在一个簿册里。
狄公草草地翻阅了几页簿册,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洪参军:“街里的范仲可是十四日离开他的田庄回蓬莱的?”
洪参军答道:“正是,老爷。范仲的佃户说,范仲十四日午膳后带了仆人吴山离开田庄回城。”
狄公又道:“范仲田庄与曹鹤仙家为邻,范仲与曹英小姐会不会在官道口逢遇。——金先生可知道他们两个曾否相识。”
金昌犹豫了一下,答曰:“他两个曾否相识,小人不敢妄猜,但范的田庄与曹家既是近邻,想来曹太太做姑娘时必是见到过范相公的。”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话语留下来慢慢再析议。
金昌走后,马荣抢道:“这曹小姐必是追随范仲私奔无疑了。两个从小认识,青梅竹马,又是同在一天失踪。曹小姐嫁顾孟平本非情愿,故借归宁之机,脱身而去。”
洪参军摇头道:“他两个并辔而行,青天白日淫奔,岂不招惹人目?官道上巡丁往来,岂又没发现的?官道上下的人家都打问遍了,谁也没见着他们的影子。再说,还有一个叫吴山的仆从跟随着呢,如何瞒遮得过。”
乔泰低头看了半日地图,乃道:“这官道岔口处有条小路,路边松林间有座荒废的古庙。曹氏和范仲都在这一带消失踪影,会不会与这古庙有些关联。”
狄公喜道:“乔泰之言有理,我们就去范仲田庄,曹鹤仙家勘问时顺路亦到那古庙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