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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沙场何必见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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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应熊追随父亲入川,一路晓行夜宿,跋山涉水,沿途每每遇到南明散军和反清复明的农民起义军伏击,吴三桂均指挥若定,一路有惊无险。顺治九年二月,吴三桂率部由保宁入成都,与南明大西军白文选部大战于嘉定,白文选溃逃,嘉定遂降;三月三十日,又克佛图关,取重庆;四月,攻取叙州。

 吴应熊从前随父征战时尚在年幼,如今在京城过了几年无波无浪的平静日子,再重新回到这戎马生涯中,不免比从前多出许多感慨。眼看着父亲威武豪迈的大将风范,他真不知道是该佩服父亲的智勇双全,战无不胜呢,还是该悲哀他的枪口倒戈,为虎作伥。每一次战役,他都处在焦灼不安中,说不清是希望父亲获胜还是战败。胜,则意味着又有无数大明子民死在父亲的刀剑下;可是败?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啊,难道要让他为他收尸?

 蜀地多山,如今那些川谷沟壑里,到处都充塞着明清两部战士的遗体,死亡的怨恨把天空都染得阴郁了。真正的腥风血雨。吴应熊和士兵们一起冒着雨打扫战场,每一具尸体都令他伤感,只觉得所有的明军和清兵都是他的手足。血迹洇湿了南明将士的征衣,也同样涂抹着大清官兵的盔甲,他们的亡魂充盈在旷野中游『荡』不息,哭泣着寻找合适的归宿。战场不是他们的家乡,战死却是他们的命运,当战士走过死亡,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安息?

 吴应熊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沙场,是不是也能够得到安息——大抵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便是死了,也是大明的叛臣,是穿着清军的服装、作为满洲的兵勇与明军对敌而死的,死后,他的灵魂将归于汉人还是满人呢?他走在尸体成堆的山谷里,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失了生气的面孔,那些大多都还是很年轻的生命,在死之前或许是拥有很多表情的,或凶恶或恐惧,或悲伤或无奈,然而此时,他们都变得平静,仿佛熟睡。

 虽然都是一些失去了感觉和感情的尸体,吴应熊仍然小心翼翼地搬抬着他们的尸体,仿佛怕把他们的酣梦惊醒——他们的亡魂,在梦中已经回到家了吗?他们的老母亲,可在倚门翘首?他们的妻子儿女,从今失了支撑,漫漫人生,将何以为继?

 然后,吴应熊便看见了那一对祖孙,那白发萧萧的老『妇』人,是战士的母亲吗?那身姿婀娜的女子,可是战士的女儿?『奶』『奶』的白发和孙女的衣角一起在风雨中摆『荡』着,她们久久地站在尸体堆中,并不寻找,也不哭泣,她们就只是那样久久地站立着,沉思着。吴应熊很想走近去看清楚那对不同寻常的祖孙,然而她们穿着大明的服饰,是自己的敌对面,他冒然走进,说不定会激怒她们。

 渐渐地明清两部的尸体被分别地搬离开来,各自在树林中找到风水宝地,堆放在一起,等待埋葬。清兵在吴三桂的主持下对着战死的同伴酹酒祭奠,吴应熊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很想走到那另外一边的丛林去,走去明部祭礼的队伍前,向那些同样死在这场战役中的南明官兵磕头吊唁。

 吴三桂走近儿子,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沉声说:"好男儿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不必多愁善感。这还只是序曲,大戏还在后头呢。探子说,大西军统帅南明秦王孙可望派遣李定国、刘文秀两路出师,分别攻打广西、四川,李定国率步骑八万出湖广,由武岗、全州去桂林;刘文秀率步骑六万出川南,由叙州、重庆围成都。到时候,可是一场恶战啊。"

 吴应熊惊心动魄,只得道:"父亲教训得是。"又问,"儿久闻李定国、刘文秀骁勇善战,每每临阵指挥,如有神助,好像能预知对方战略,总是抢占先机,事半功倍。倒不知与父亲相比如何?"

 吴三桂笑道:"虽然从未交手,不过我听说大西军每到一地,甲仗耀日,旌旗布野,钲鼓之声震天地,军容之盛,罕有其匹。老百姓视若神明,每每夹道欢迎,守城官兵更是不战而降,拱手揖进,实是生平未见之劲敌,我也早想与他们有一场较量了。"

 吴应熊听父亲虽然说得豪迈,却难掩忧虑之『色』,显然对和大西军作战这件事并无信心。不禁一面为父亲担心,一面又暗暗欣慰南明尚有忠臣良将,可与大清抵死一战。同时,他更困扰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是不是就这样一直追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做一个杀人机器,踩着战士的尸体一路加官进爵,或是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战死杀场,成为众多尸骨中的一具?

 葬礼完毕,已然天『色』向晚,淡淡一弯新月颤巍巍地悬挂在天边,益发给这凄风苦雨的修罗场增添了几分诡异惨淡之『色』。战士们已经回营了,吴应熊却仍然独自坐在坟茔前默默沉思,仿佛在等待坟墓中的灵魂走出来与他交谈,又或是守候着那些尸骸变成枯骨。

 是那些枯骨成就了父亲今天的荣华,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的尸体交横叠错,越垒越高,直到有一天筑成一座平西王府。届时,那王府中的每一根梁柱每一道墙壁都是一具枯骨,整个府里到处都会充溢着尸臭味,飘『荡』着这些战死的亡灵,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来向父亲索命。

 不知坐了多久,月亮已经移至中天,风雨也渐渐地歇了,吴应熊站起来缓缓地向明部死士的安葬地走去,一路走便一路慢慢地解去身上的盔甲——他不要作为一个清兵去探望他的手足,去探望与他同宗同族的兄弟们。他,本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他终究是没有勇气拿起刀枪来与清廷敌对,与父亲敌对。

 在清宫伴读的这五年里,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大明的气数,尽了,再挣扎也是徒然。他希望这战争停止,却又不愿意看见所有的同胞都臣服于清。他便是这样地矛盾着,自己被自己审判,自己被自己定刑,自己被自己车裂。他惟一能做的,不过是走去那些明部战士的坟茔前磕一个头,致以最后的祭拜,就好像拜别自己的兄弟。

 转过树林就是明部战士的坟墓群了,他等待着与成百上千的大明忠魂拥抱,或者,接受他们的审判。然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两个人,两个活人——就是白天在战场上见过的那对祖孙。她们仿佛在响应吴应熊的心声似的,竟然先他一步,齐齐来在这墓碑前长跪着,无声地恸哭。即使只是两个背影,也已经浓郁地传达了她们沉痛的哀伤,甚至,那不仅仅是沉痛或者哀伤所可以形容的。她们承载的,是更为巨大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感。是什么呢?吴应熊感觉到有一种自己所熟悉的悲哀,仿佛就来自他自己的心底里,可是,嘴里却是说不来、形容不出的。

 听到响动,那对祖孙抬起头来,那孙女更是随着一个抬头的动作已经转身跳起,拔剑在手,整个动作流利迅捷,一气呵成,显然身怀绝技。吴应熊猛然就呆住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月光是如此幽暗,即使阔别五年,即使从前也只是一面之缘,他仍然清楚地认出了——那是明红颜!曾在大雪中与他做倾心之谈的明红颜!

 他终于找到了她,不,是遇见了她,这是天意!战场上沉郁阴冷的气氛忽然就一击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大雪中的梅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吴应熊想起明红颜,那股梅香就会像音乐一样拂来,弥漫了整个天地。

 "红颜?我一直在找你!"吴应熊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他多么庆幸自己刚刚脱掉了那套暴『露』身份的盔甲。明红颜来到这里很明显是为南明死士祭奠,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是清兵,她怎么还会看自己一眼?

 "应公子,是你?"难得明红颜也认出了他!她还记得他!她转身扶起身边的老『妇』人,介绍着,"这是我『奶』『奶』,这位是应公子,京城人。"

 吴应熊忙上前行子侄之礼,恭恭敬敬地道:"明老夫人。"不料那位老夫人却轻轻一扬头,沉缓地道:"老身姓洪。应公子既是京都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吴应熊仓皇应对:"哦,我是做小生意的,途经此地,因为有个表兄曾经在大西军当兵,听说这里有战事,便想来此拜祭。"

 这番话说得其实漏洞百出,然而洪老夫人祖孙自己也是一堆的秘密,便不追问。且洪老夫人似乎病得相当重,说话间已经咳了几次,竟然咳出血来,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跌倒。明红颜忙用力扶住,连声叫:"『奶』『奶』,『奶』『奶』,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吴应熊见状也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另外一边,用力撑住。

 洪老夫人站稳身子,长叹道:"我的日子到了,妍儿,扶我回去吧。"吴应熊忙道:"我送送二位吧?你们住在哪里?老夫人病得这样重,有没有请大夫?"明红颜道:"我们住在客栈里…"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最终还是说,"有劳应公子。"答应了他的相送。

 他们第一次在茶馆相识的时候,他便在雪地里等了她半个晚上,提出要送她回家,却被她婉言拒绝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终于答应让他送她,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答应了,让他走进她的生活?吴应熊满心里都被这种感恩的情绪充满着,只觉着充满了力量无处发泄,因为两个人扶着老夫人走得甚慢,便提出要由自己来背老夫人。洪老夫人原本见他身形并不魁梧,拒绝了几回,然而见他一再坚持,便同意了。即使身上负着一个人,吴应熊仍然觉得浑身轻盈,几乎要飞。当他们穿越树林来到驿道上,拦了一辆轿子扶老夫人入座时,他甚至觉得有一点不舍。

 一行三人来到客栈,吴应熊立即发现这祖孙俩的日子相当拮据,那是一间"人"字号下房,饭菜也相当马虎。幸好他随身带着银票,当即取出来命掌柜的给换了间干净的"天"字号上房,又叫请大夫来替老夫人诊治。明红颜并不推辞,也不道谢,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忙碌。这叫吴应熊更加感到心酸怜惜,而同时又有种敬重,却不再是从前肃然起敬的那种敬畏,而是由衷的敬佩。他敬佩这女子的含辛茹苦,她生活在这样困窘的境地中却毫无愁苦之『色』,而仍然举止高贵,态度从容,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而这又是一个怎样坚强自制的姑娘啊!即使她没有任何表示,他也很清楚她心里的委屈和感谢,然而她不说,因为所有的言辞都是虚浮的,为了『奶』『奶』,她不能拒绝他的帮助——便是她拒绝,他也一定会坚持——有些人喜欢说谢谢,说了,就好像两清了,再不欠对方什么;但有些人越是感激就越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要记着,要还赎。

 一时大夫请了来,因是深夜看诊,满脸的不情愿,只随便把了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头来,便说无大碍的,索纸笔来开方子,道:"这汤『药』是在我店里煮好了送来呢,还是你们取了『药』在客栈里煎?"吴应熊借着递『毛』笔将一张银票悄悄塞进大夫手里,问道:"大夫不要再斟酌斟酌么?"那大夫讪笑两声,果然又凝神细诊一回,遂拱手邀吴应熊来至外间,问道:"不知老夫人是公子的什么人?"

 吴应熊答:"是家祖母。"他这样说是为了客气,却也是真心里的隐隐渴望——如果他可以同红颜在一起,那么她的『奶』『奶』不就等于他的『奶』『奶』吗?

 大夫叹道:"说出来还要请公子见谅,老夫人大限已到,纵有仙丹妙『药』也回春无力了。不如尽快准备后事吧。"吴应熊惊道:"刚才你不是说没有大碍么?"大夫道:"做大夫的,自然是要这样说,难不成张口便说丧气话么?其实方子是可开可不开的,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吴应熊这才明白他刚才那样说,不过是想骗取一点医『药』钱,及至见了自己的丰厚打赏,觉得已经赚够了,这才肯实话实说。想到明红颜不日便将成为失亲之孤,更觉可怜,凝神想了一回,叹道:"既然这样,还是开一副『药』吧。便让老夫人少些痛苦也好。"

 一时大夫开了方子,吴应熊交小二随大夫去取『药』,自己回来向明红颜道:"大夫已经开了『药』,说无碍的。"洪老夫人歇这一会儿,已经慢慢回过神来,闻言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叹道:"应公子真是好心人,老身自己是什么情形自己知道,公子别再为老身破费了。"

 吴应熊一阵辛酸,虽然只相处了这一小会儿,他却觉得已经认识这老夫人许多年了似的。这祖孙俩都有一种神秘的魅力,让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对她们倾心相与。他走近榻边,想安慰老夫人几句,然而发出声音来,竟然有几分哽咽:"老夫人若不嫌弃晚辈无能,但有所命,晚辈在所不辞。"

 洪老夫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吴应熊知道老夫人对他尚不信任,不愿意交浅言深,再要表白坚持,就近乎纠缠了。且折腾了这大半夜,天边已经微微见明,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他心里一分钟也不愿意同红颜分开,然而趁人之危,又岂是君子所为?不得已尽了最大的理智『逼』迫自己拔起脚来,走到门边却又忍不住停下,回身想说不要送,然而明红颜并没有送他,本来还想再叮嘱几句,又觉得像在邀功,只得又站了一会儿,带上门走了。

 走在路上,他的脑子一点点冷静下来,从重逢明红颜的喜悦与感伤老夫人的命不久长中清醒过来,他渐渐意识到一件事:老夫人自称姓洪,然而孙女却叫明红颜,这是一个很大的疑点。要么她们不是亲祖孙,这明显不太可能,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切不是可以后天培养得来的,而且两人的气质里都有着极其相似的东西,一种无可形容的高贵,那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东西,血脉相传;要么就是她们中有一个人的姓氏是假的,而这个人,只能是红颜。

 是的,明红颜,她真正的名字很可能是"洪颜","明"是一个假姓,表示忠于大明的意思;就好像自己去掉一个"吴"字,伪称"应熊","应"也是假姓一样。

 是的,就是这样,明红颜与应熊,他们两个都用了假名字,一个是在真名前加了一个字,另一个则是把真名字去掉了一个字。这就是缘份!

 吴应熊为了这个发现莫名地兴奋着,仿佛窥见了明红颜一个很深的秘密,从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她,也接近了她。他想他要不要向她揭穿这一发现,印证他的推断呢?然而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果他『逼』她以真面目真名姓相对,那么是不是自己也要实话实说呢?如果他说了他是吴三桂之子,她还会愿意同他做朋友吗?

 吴应熊回到帅府,洗漱更衣,刚合眼便又醒来,恨不得这便再去客栈拜访明红颜,又觉这番猴急未免冒犯。如此努力隐忍,一直捱过午食,这才骑了马缓缓踱来。路上又特意弯至酒馆里买了些熟食糕点,一并携了往客栈里来。不料来到门上,小二竟说洪老夫人祖孙已经退房起程了。吴应熊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惊得身子都凉了,急问:"去了哪里?"

 小二道:"这可没有说,不过那位姑娘留了一封信给公子。"说着取出信来。吴应熊抖着手拆开,只是廖廖几行:"家祖母自谓大限将至,叶落归根,急于返乡。明红颜拜别公子,顿首。"连头带尾共二十一个字,吴应熊一连看了几遍,仿佛不能相信再一次与明红颜失之交臂,抓了小二的胳膊问:"那洪老夫人的家乡是哪里?"小二苦着脸道:"我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房费是公子昨天付的,还有剩的碎银子在这里,请公子点点。"

 吴应熊整个人已经傻了半截,愣愣地接了碎银揣入怀中,仍然对着那纸留书呆呆地看了又看,半晌,方想起问她们是怎么走的?及至知道了是雇马车,又问是向哪边走,小二照例答不知道。吴应熊再无他法,只得收了书信走出去,低垂着两臂,便如失魂落魄一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想了明红颜这么久,找了明红颜这么久,盼星星盼月亮地,好容易盼至今日的重逢,却又像流星闪电一般,稍纵即逝,乍聚还离。倘若把客栈换成酒馆,便是五年前的故事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明红颜的踪迹。而因为这一次他已经比五年前更了解她,于是,也就比五年前伤得更重,痛得更深。

 尽管明红颜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们的远行是为了让洪老夫人早日返乡,叶落归根;然而吴应熊仍然不能不想,她会不会是为了躲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要远避他。他仔细回想明红颜祖孙的说话,明红颜大概是在京都居住多年的缘故,已经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但是洪老夫人却仍有浓重的乡音,好像是福建一带,莫非,她们是福建人?那么明红颜说洪老夫人要落叶归根,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祖孙去了福建呢?如果自己朝着向福建方向的驿路急追,也许可以赶得上她们。对,就这样,追上她,再也不要同明红颜分开!

 吴应熊浑身一震,重新打起精神来,回到客栈,仍将那些碎银取出交与小二,索纸笔来给父亲写了封信,叮嘱送往清军驻营去,自己这便扬鞭上马,一骑绝尘。

 洪承畴官拜内阁大学士,深得太后恩宠,位极人臣,呼风唤雨,好不威风。然而他有他的苦恼,他的悲哀,他的恐惧,他的无奈——他已经,整整十年不曾安睡了。

 太医帮他开了各种汤剂丸『药』让他睡觉,然而,他总是在夜深之际惊醒——为着一个整整重复了十年的噩梦。

 总是一样的背景,总是一样的情节,总是一样的画面,总是一样的悲恸,重复了整整十年,那血迹却依然新鲜,那疼痛也依然刻骨铭心。洪承畴就好像犯了天条被困在通天河里每日承受万箭穿心之苦的沙悟净,被同一种痛苦纠缠了十年而不得超脱,他知道,如果想要自己卸下这一身枷锁,换回一觉安眠,除非时光可以倒流回十年前的松山,倒流至他的妻儿死难之前。

 那是崇祯十四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奉命率十三万大军驰援锦州,与大清多尔衮部战于松山。那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大小战斗无数,双方死伤无数,经年累月而相持不下。多尔衮兵围松山,洪承畴早已做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准备,却不料皇太极使一招攻心计,竟然派人擒来了他年迈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相要胁。

 锦州城下,八旗列队环视,皇太极命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到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声明只要洪承畴投降,就让他全家团圆,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洪承畴离家已久,日日夜夜夜思念着自己的至亲骨肉,却怎么也没想到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境地。不禁大惊失『色』,虎目含泪,站在城头大喊:"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测,孩儿他日必斩清贼头颅向母亲谢罪。"明军将士也都义愤添膺,交口大骂皇太极手段卑鄙,挟人母以邀战,非男儿所为。

 皇太极哈哈大笑,令将士齐声喊话道:"洪承畴,你枉称孝义,难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顾吗?你又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

 洪承畴大怒,高喊"放箭",『射』死了几十个喊话的兵士。然而旗兵向来勇猛,并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来对着城头叫骂,先还只是劝降,后来便只是骂人,污言秽语,辱及『妇』女,叫道:"皇上已经许了我,将你夫人赏给三军,每天侍奉一个帐篷,让兄弟们轮流享受,也尝尝汉夫人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经享受过了,说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轮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我不就成了你这个老匹夫的连襟了,那与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片刻之间竟将洪夫人在口头上『奸』『淫』了数十遍,直气得洪承畴目眦欲裂,大声喝命:"放箭!放箭!给我杀!"

 瞬时之间,箭林如雨,旗人虽举盾相挡,仍被『射』死无数。那些士兵们多有父子兄弟一齐上阵的,见亲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顾,竟连皇太极的命令也不听,将洪门一家自柱上解下,一边押着后退,一边用力鞭打,便当着城上城下千万人的面,打了个扑头盖脸,且一边打一边仍唾骂羞辱,粗话不绝。

 那时,女儿洪妍不过五岁,儿子洪开只有三岁,两个孩子吃不住疼,只顾躲闪哭叫起来。洪老太太却只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养神,不语不动。洪夫人奋力挣扎着喝命:"洪妍,不许哭!洪开,不许哭!不许给你们的爹丢脸!不许给我们洪家丢脸!"洪妍听到娘教训,立即收声止住哭泣,虽疼得小脸扭曲抽搐也不哼一声;洪开却毕竟年幼无知,大哭大叫起来:"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来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听得哭声,更加得意尽兴,原原本本将这哭声放大数十倍向着城头喊话上去,一齐哭爹叫娘,学得惟妙惟肖,叫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你不来救我,你算是什么爹呀?"那数十个粗鲁汉子竟学三岁稚儿的口吻哭叫求救,本来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将士们听了,却是心如刀绞,不忍卒闻。

 洪承畴的亲兵侍卫含泪请求:"将军,我们打开城门冲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羞辱夫人和小公子!"洪承畴钢牙咬碎,却只往肚子里吞,断然道:"万万不可!他们百般挑衅,就是等我们打开城门,将士们心浮气燥,只想救人,不想厮杀,必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时清贼势必趁机破城,洪承畴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亲兵劝道:"不然,就让末将率百十精英杀出去,抢得夫人回来。"洪承畴仍然不允:"我们想得到这一招,皇太极岂有想不到的?说不定早就等着我们用这一招,好俘虏我们更多的人做为要胁。若牺牲我洪氏一家,可保得大明万代江山,洪某岂有憾哉?"眼看众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骂洪夫人而俱感面上无光,灰头土脸;继而洪开又哭得军心动摇,了无斗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洪承畴知道,这一刻正是群情激涌之际,但是若再拖延下去,必致军心涣散。遂痛下决心,咬牙自亲兵手中接过弓箭来,亲自弯弓瞄准,竟然对着儿子洪开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齐大叫起来,救援不及,只听得那小小的三岁孩儿惨呼一声:"爹呀!"毙于箭下。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弟弟——"向前猛冲,却挣不开押缚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喷出,竟晕倒过去。一时两军将士都屏息静气,连一丝喘息声不闻。连皇太极与多尔衮等也都惊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畴会出此杀子明志之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洪老太太却忽然睁开眼来,冲着城头大喝:"杀得好!儿子,杀得好!不愧是我们洪家的人!杀呀,再给我一箭,不要顾惜我,你要为了天下所有的母亲而牺牲你自己,娘会为你骄傲!杀呀,杀了我,杀出我们大明将士的志气来,杀一个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杀了清贼觊觎我大明江山的贼子野心!"

 任凭她唾骂喝叫,八旗士兵竟无一言可回,他们都被这老『妇』人的气概惊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三岁孩子的祖母,竟可以这样置生死于不顾,面对八旗百万铁骑而毫无惧『色』,他们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汉,岂能不愧?谁家没有父母,谁人不生子孙,试问如果有一天异地相处,别人这样凌辱他们的老母幼儿,他们又当如何?

 众旗兵一时垂头丧气,鸦雀无声。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开手来,让他们母子姐弟见最后一面。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抱起儿子,轻轻阖上儿子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高踞城头的丈夫。

 洪承畴与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了,那一瞬间,他已经了解了结发妻子的选择,不禁虎目含泪,心胆俱裂——是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儿子,她会怨他恨他吗?从今往后,当她想起这父子屠戮的一幕,她可会原谅他?她出身于名门贵族,自小锦衣玉食,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了自己之后更是呼奴唤婢,尊荣威仪,平日里便是粗话也不曾听过一句,一生中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委屈。方才那些旗人士兵那样诋毁羞辱于她,一定会令她有生不如死之痛,如今又要亲眼目睹儿子惨死于丈夫的箭下,叫她如何承当?

 然后,那最可悲可痛可惊可叹的一幕发生了,洪夫人看也不看环绕周围的士兵,竟低低地唱起一首歌来。他远在城头也听得清楚,竟是催眠曲!她只当小儿子是睡着了,她不要他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只当是做了一个梦,而她要用自己的歌声哄她重新入睡,睡一个长长的好觉。

 那温柔的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低沉而清晰,响彻两军,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亲的歌声吹散了,利箭的伤痕也被母爱所抚平。她的儿子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孤单,她将会陪他一起远离这厮杀,这羞辱,这胁迫,他们的灵魂将自由地飞走,一起回去温暖的家中。

 她轻轻放下孩儿的身体,像是怕惊醒了他,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那些士兵。士兵竟然本能地后退,在这样一个心碎的母亲面前,他们终于觉得了愧意,为他们方才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和不敬觉得罪恶和不耻。这个女人,这个刚刚才承受了极度的羞辱接着又眼见了极度的残忍的悲痛的母亲,她在此刻已经晋升为神。

 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个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坦『荡』,明丽,毫无怨愤,她对着城头的丈夫,对着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头,向着一个士兵的长矛猛冲过来。那士兵躲闪不迭,矛尖贯胸而入,洪夫人双手抓住长矛,再一用力,长矛穿过身体,将她自己钉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里,泪流下来,血流下来,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却噙着微笑,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洁,竟让那个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对着她跪了下去,连他身后那些刚才辱骂过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齐跪下来,仿佛在神的面前为了自己的罪行忏悔。

 洪承畴在城上见了,便如那长矛也同时将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将牙齿也咬碎半颗。身后的将士们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将军,再不要犹豫了,我们趁现在杀出去,为洪夫人报仇!"

 "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将士们斗志汹涌,群情激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杀出,杀他一个痛快。

 洪承畴眼见妻儿同时赴死,再无后顾之忧,猛一挥手:"开城,杀出去,无论亲仇,不须留情,我们洪家,岂可受满贼要胁!"

 "杀!"大明将士们一片欢呼,顿时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杀——"洪承畴大叫着自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衣衫尽湿。耳边犹自轰响着士兵们高亢的喊杀声,而压在那一切声音之上的,是夫人临终前的一曲催眠歌。

 今晚他的梦做得有点长,以往常常在那『射』向儿子的一箭发出之前就会惊醒。他千百次地回想,如果时间倒流,他还会不会『射』那一箭?如果早知道在那样痛苦的牺牲之后,结果仍然是投降,当初又何必以身家『性』命相抵抗?

 他的儿子是枉死了,他的夫人是冤死了,他们会怨恨他的,会将这怨恨带到九泉之下,合成一道罪恶的诅咒,绵绵不息。而他,将永生永世活在这诅咒之下,无可遁形。

 那一战是大明胜了。当时的明军目睹洪夫人与小公子之死,都杀红了眼,冲出城去,俱以一当十,奋不顾身;而那些八旗兵士却为洪门一家的气概所震慑,又愧又惧,了如斗志,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草草应战,便鸣金收兵。

 那是整个长达两年的松锦战役中,清军受创最重的一次战斗。

 然而又能如何呢?一次战斗的胜利对于整个战役的失败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僵持两年,大明还是败了,他也被皇太极生擒,押回盛京,囚于三官庙。皇太极出尽百宝,始命汉臣范文程劝降,后又祭出洪老夫人和女儿洪妍相要胁。他们母子、父女终于相见,然而洪老夫人说的却是:"你儿子死得好!你媳『妇』死得好!你的母亲、女儿,也绝不会令我们洪家蒙羞!"

 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母亲叩了三个响头,含泪应承:"母亲的教训,儿子明白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儿子不能为母尽孝,就此别过!"

 整整三天,他滴水未进,只盘膝而坐,对着大明的方向,阖目待毙。

 然而到了第四天,庄妃娘娘大玉儿忽然来访,说是奉皇上之命为洪将军送参汤。他不理,她便自顾自地坐在他身旁,一股说不出的幽香细细传来,跟她的发丝一起被风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钻到心里去,拔也拔不出来。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一手,不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不由将眼睛微开一线。

 尚未看清,忽听得她"哧"地一笑,声音幽细不可闻,却就响在耳边:"你不喝,我来喂你。"她当真要喂了,噙一口参汤,凑过唇来,口舌相哺。那温软的唇压在他暴裂干结的嘴唇上,是一种心悸的难受,又是那样舒服,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点点在唇外,于他结了痂的唇上轻轻『舔』逗着,太难受了,他忍不住呻『吟』,"哦…"方启唇处,一口参汤蓦地滑入,鲜美啊!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汤又送到了,他毫不迟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时噙住了那送汤的矫舌,那哪里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娆地舞,妖娆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腾跳『荡』,如饥似渴。

 "将军,我热…"衣服忽然绽开,『露』出酥胸如雪。双臂如藤,抱住他,缠住他,女人整个的身体也化做了蛇,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太不安份了,一只手,在他身上游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于疼,可是痒,痒从千窍百孔里钻出来,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只手,忽然『插』入胯下,蓦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尘根不由自主,腾地跃起如旗。旗到处,丢盔弃甲。

 所有的坚持、主张、节义、忠烈都顾不得了,宇宙间只剩下这方寸之地供他驰骋,冲杀。

 他猛然翻身坐起,将女人掀至身下,这就是他的战场了,那高耸的双『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旷野,接下来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尽最后的力气、全部的意志拼搏着,发泄着。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占有她,享用她,从而也被她征用。

 "啊——"洪承畴大叫着再次醒来。这算是美梦吗?或者,是比浴血沙场更为惨烈的噩梦?

 这一阵是他败了。不仅仅败在战场上,更败在了床上。

 一泄千里。一败涂地。

 与大玉儿的一夕**缴了大明名将洪承畴的旗,更摧毁了他的斗志与誓死效忠的决心。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斜睨着他轻笑:"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可是,如果想死,为什么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时候呢?既然不食周粟,却又享用了满洲的女人,做都已经做了,后悔来得及么?除非你杀了我这个人,就当刚才你什么都没做过。你下得了手么?"

 他下不了手。他的心气已经全散了。她刺中了他的死『穴』,掌握了他的命门。他败在她手下,便成了她的奴隶。从此,她要他东便东,要他西便西,连死都不得自由。他惟有对她俯首称臣,永不相负。

 不负她,便负国。他就此成了从前最为自己不耻的汉『奸』。

 他永远都忘不了剃发后与母亲的第一次见面,洪老夫人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忠勇的儿子竟会变节,她指着他斥骂:"你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么死的?现在,你降了,你叛国了,你还对得起她们,还配做我的儿子吗?我就是乞讨为生,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嗟来之食的!"

 "爹,你真的变了吗?"小女儿洪妍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否认。

 然而,他面对那双坦『荡』纯真的眼睛,竟然无言以对。

 "妍儿,我们走!"洪老夫人看着孙女儿:"妍儿,你是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爹锦衣玉食,还是跟着你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老『奶』『奶』相依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断然答,再看了父亲最后一眼,便毅然回过头去。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人阻拦。她们一步一步地走远,再也没有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畴正式剃发易服,投诚大清,顺治元年随军入中原,先臣服于皇太极,后效忠于多尔衮,如今则称臣于少年天子顺治帝,然而归其根本,他惟一的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太后大玉儿一人!

 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女儿,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过,可是,他又害怕见面,害怕她们的高贵照见他卑微的灵魂。母亲是不会原谅他的,女儿是不会原谅他的,长眠于地下的妻子和儿子也是不会原谅他的,他是永远的罪人,永远的,不得偿赎!

 然而今夜,他又见到母亲了,母亲终是舍不得他,来看他了。她身上穿着一件奇怪的寿衣,眼神哀楚,交织着怜惜与怨恨,久久地望着他,半晌,轻轻斥道:"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伤痛贯穿心胸,如同撕心裂肺一般,他忽然变得好小,好无助,好想牵住母亲的衣襟哭诉他的委屈,又想跪下来请求母亲原谅,然而他的四肢口舌就好像都被钳住了一般,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

 洪老夫人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拭去儿子的眼泪,叹息着:"你这不孝的儿啊!"她的声音里又是责备,又是慈爱,因她是母亲,再怪他,也还是爱他,舍不得他。

 洪承畴泪流满面,心口疼得仿佛有千钧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击着,却苦于不能说话。他好希望母亲能够再多说几句,哪怕就是打他骂他也行,就只不要再一次丢下他,不理他。没有母亲,他就是一个孤儿,再多的风光再高的俸禄也仍是孤独。只要母亲可以原谅他,许他奉养,便将他每日笞挞责骂又如何!

 然而,洪老夫人只是再叹息了一声"不孝的儿啊",竟然转身走开。任凭洪承畴在身后千呼万唤,也不肯回头。

 "娘,别走——"洪承畴猛一翻身,摔落下地,疼得浑身一震,惊叫失声。家人和护院俱被惊动了起来,只当有刺客偷袭,一时上房的上房,拍门的拍门,灯笼火把地闹将起来,及至见老爷好端端地无事,都纳闷问道:"老爷方才喊什么?"

 洪承畴犹呆坐于地,汗下如雨,听到人声,呆呆地问:"你们可看见什么人来过没有?"家人道:"没有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何尝有什么人来?老爷别是发梦『迷』糊了吧?"洪承畴又喘了一回,这才慢慢醒来——果然又是一个梦!可是这一回,他多么希望不仅是梦呀!他多么渴望真地再见母亲一面!虽然是梦,然而那心痛多么真切,母亲的一言一行,历历在目,多么清晰,母亲,你究竟在哪里?

 忽然院内一阵嘈扰,管家慌慌张张地带了一个小厮进来说:"老爷,这人说是老王的侄子,给老爷报信儿来的。我跟他说老爷已经睡下,叫他明儿再来,可他说有急事要秘报老爷,等不得明天。"洪承畴在家人搀扶下慢慢站起,边活动摔疼了的手脚边道:"醒也醒了,有什么事,叫他说吧。"

 那小厮抓下帽子在地上磕了个头,哭道:"老爷,小的是为老爷看守祖陵的老王头的亲侄子,因家乡发灾,到京来投奔我叔叔,帮着做些杂活…"

 管家听他罗罗嗦嗦,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骂道:"问你有什么事急报老爷,只管说这些用不着的。难道叫老爷大半夜的起来听你说书?"

 小厮被踢得晃了一晃,忙简洁道:"老夫人殁了。"洪承畴只觉脑顶轰然一声,做声不得。那管家犹自未解,只管斥骂小厮:"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说清楚些!"小厮哭哭啼啼地道:"我说得仔细,爷又嫌罗嗦;我说得简单,爷又不懂。到底叫我怎么样好呢?"罗嗦半晌,方渐渐理论清楚。

 原来,日前洪老夫人忽然携同孙女洪妍进京来了。洪家祖籍福建南安,然而效忠大明王朝多年,建功无数,遂得大明皇帝亲赐地产,举家迁入京都,并于京郊建陵。洪老夫人自知大限已至,生为洪家人,死为洪家鬼,怎么也要与丈夫、媳『妇』、还有那早夭的小孙子洪开在地下结伴,遂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回京城,方一抵京就咽气了。是洪妍一手『操』持了这简单的葬礼,她在送祖母棺椁入陵园的时候遇到了守陵的老王,老王一边帮小姐料理后事,一边私下里叫侄子赶紧来府上报信。

 众人听了这番奇闻,都又惊又奇,大放悲声。洪承畴却顾不得哭啼,只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了便往外走,一边急命:"牵我的马来!"管家劝道:"老爷多年没有骑马,天又这么黑,不如备轿吧。"洪承畴哪里听得进去,只连声叫着:"备马来,快!"

 直到骑上马背,洪承畴这才泪下如雨,一路打马狂奔,那泪珠儿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风里飞洒出去。他现在知道了,刚才,真的是母亲来了。母亲来看他,向他告别。不管她怎么样生他的气都好,即使她至死不肯原谅他,却仍然舍不得他,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痛彻骨髓,母亲为什么不能早一日来京,早一日叫他知道消息,或者多撑一日半日也好,那么,他就可以当面见到她老人家,给她磕头,求她恕罪。他不知道,母亲在来京的路上是否曾计划要和自己见面,是没有时间了,还是她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放弃他,任他做一个无母的孤儿。但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再忍心也终不能彻底,即使魂离肉身,却还是御风踏月地来看他了,她终是忘不了这不孝的儿子啊!不孝的,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心痛如绞,眼看着陵园拱门上"洪"字依稀可见,忽然身子往前一倾,摔下马来。尾随在后的家丁见状一齐大叫,守园的老王也闻声赶出来,急忙扶起老爷叫着:"老爷,老爷,怎的了?"洪承畴勉强站起,却只觉眼前『迷』茫,头昏昏眼花花,茫茫然地伸长着两手问:"我娘在哪里?她老人家在哪里?"

 "老夫人已经葬了,碑还未立呢!"老王哭着,扶着老爷一只胳膊,引至一座刚刚填土的新坟前,"这便是老夫人的墓了。是小姐填的土,我本来劝小姐等老爷来填土,再见老夫人最后一面的,可小姐不答应…"

 "小姐呢?小姐在哪里?"洪承畴哽咽着问,"我女儿洪妍呢?叫妍儿来见我!"

 "洪小姐看着老夫人下葬,哭了一场就走了。我想留她,可是留不住啊。"

 洪承畴再也忍不住,跪倒墓『穴』前,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女儿是在躲避自己,不原谅自己,甚至不肯让自己再见老夫人遗体一眼,他只是不知道,这是洪妍自己的意思,还是母亲的遗愿。羞愧、伤痛、绝望、挂念,种种情绪一时堵在心口,不禁搜肝沥胆地一阵大恸。

 家人们担心他年迈之人经不想这般大起大落,苦苦劝慰:"老爷虽然孝顺,可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这风寒雾大,老爷也要节哀才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这般劝了多时,洪承畴方渐渐止住哭声,哽咽道:"老夫人既已下葬,不好再惊动遗体。然为人子者,怎能容许先人身后事如此草草?我这便上朝禀请皇上,告假持服,请僧道诵经百日,为母亲超度。"说罢,又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家人牵过马来,他踏着蹬子,连蹬了几下,却再上不去,恰好老管家带的轿子也已经来了,遂上轿回府。

 次日五月初十庚辰,大学士洪承畴重孝上朝,具本请旨,以母丧故乞假归殓,尽孝终制。

 顺治诧异:"有这等事?"因是亲政以来第一例,一时踌躇不决,遂谋之于范文程。

 范文程启禀:"若依汉例,为人子者,逢丁忧可离任守孝,持服三年。"

 顺治道:"大学士为大清栋梁,不可一日误朝。何况三年?岂非胡说?"遂向洪承畴道:"虽孝悌乃人子大义,终以国事为先。如今院务正繁,仰仗大学士处多矣,还望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何况孝在心而不在表,又何必拘于形式?"遂命照旧上朝议政,但可于家宅内持服尽孝。又命礼部打点赐祭之物,准许朝中王公大臣以下按例祭吊,悉按亲王之份礼待。

 洪承畴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出来,到母亲灵前恸哭一场。仍旧每日换了朝服奉命入直,下朝后再换上孝服尽人子之道。一则伤亡母亲,二则思念女儿,又每日奔波于朝堂与陵园之间,不几日,便得了一症,耳鸣目眩,两耳常闻异声,双眼不能视物,起坐间每每恍恍惚惚,有时又自己望着半空咕咕哝哝地说话。家人十分着慌,每日忙着请医问『药』,都知道此为伤心太过之故,只恨不能替主人分忧,只得四下里寻找小姐,却哪里找得到。

 又过了几日,碑已刻得,立碑之时,洪承畴免不了又痛哭一场,以头撞碑,几不曾碰出血来。虽然家仆人再三劝阻扶起,终究不能快意,病势愈重,渐成陈疴。心中不免怨恨顺治不通情理,心道倘若是满臣父母亡了,难道也不许守孝扶灵么?终究满汉有别,与他非亲非故,名虽君臣,实则主仆,将我汉人看得猪狗一般;又想自己半世英名只为降清之举尽付东流,连女儿也瞧不起,真是上辜父母,下愧子孙,纵然簪缨披蟒,终究无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如今母亲亡故,亦不能尽孝;而他日自己大去之时,更是怕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果然如此,碌碌半生,所为何来?不禁大生悔意,将从前争名夺利夸功耀富之心尽皆灰了。

 吴应熊追赶明红颜车骑,一直追出百余里,沿途但见客栈酒肆便前往探问有没有见着这么样的一对祖孙路过,那『奶』『奶』病容憔悴而举止高贵,那孙女豆蔻年华而貌美如花。他原以为这样一对祖孙走在人群中必然十分惹眼,然而一路问来,竟没一个人见过。

 这样子追了半月,想想洪老夫人抱病远行,她们坐车而自己骑马,出发时间只隔半日,不可能走到自己前头去。便又掉头往另一条路上问回去,却仍是不得要领,不禁猜测八成是追错了方向,她们未必便是去福建,虽然老夫人是福建口音,安知洪家祖陵便在福建?或者两地结亲,她嫁到了异乡也未可知。

 这日走来保宁,沿路不时听到百姓议论,知道大西军刘文秀部自月前进军四川,蜀人闻其至,所在无不响应,诸郡邑为吴三桂军所占之地次第收复,大西军与清军战于叙州,杀清总兵蓝一魁,复取重庆,又杀清将白含贞、白广生等。吴三桂连吃败仗,已率部退守保宁,驻地就在于此不远。吴应熊听到清军官死伤名单,不禁心惊肉跳,总算听得父亲『性』命无忧,这才放下心来,一时思父心起,遂打听清楚驻营所在,一路寻来。

 吴三桂正与心腹部将布署新战事,看见儿子回营,倒也欢喜,略责备了几句他擅离军营,便命摆酒菜来庆祝父子团圆。反是吴应熊放心不下,问道:"我这一个多月走了许多地方,听到百姓议论,说是川湖一带以父亲的名义贴出许多告示,这是怎么回事?"

 吴三桂冷笑道:"这是南明朝廷使的反间计,想诬陷我私下里和永历帝结盟,好叫大清朝廷除了我。想当年,皇太极也是用这么一条反间计害死了明朝大将袁崇焕,现在,南明东施效颦,竟学了这一招反过来对付大清,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没想到,会用在我身上。"

 关于袁崇焕将军之死,是吴应熊自小熟知的,那时大清国号未立,皇太极犹称大汗,与明朝廷连年恶战,最大的劲敌就是袁崇焕。于是范文程向皇太极献了一条计——不和袁崇焕的军队硬拼,而到处散播谣言,说袁已经与满军结下同盟,"纵兵入关"。崇祯皇帝听信谣言,果然下令将袁崇焕满门抄斩,家属十六岁以上全部斩首,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赐给功臣家为奴,袁崇焕本人被绑至菜市口,施以"磔刑"。袁崇焕忠君报国,奋勇杀敌,一生中建功无数,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而这还不算最悲惨的,更可哀痛的是京城的老百姓们不明真相,都以为袁崇焕是真『奸』细,都把他恨透了,不但在看行刑的时候大声叫好,交口辱骂袁崇焕是汉『奸』,还抢着要买他的肉来吞咽,竟然将他连皮带肉一块块吃进肚子里。袁崇焕一生都为了朝廷为了百姓而战,竟然死于朝廷之命,百姓之口,真可谓千古奇冤,死不瞑目!

 吴应熊所以对这个故事记忆深刻,是因为他自小便有一种恐惧:虽然袁崇焕死得冤枉,然而由此可见百姓对汉『奸』的痛恨之深,如果有一天他们得了势,岂不也要把父亲绑在柱上一口口地吃掉?因而每每想到袁崇焕之死,吴应熊便会感到不寒而栗,这种恐惧在今天再一次被唤醒了——同样是反间计,父亲,会落一个怎样的下场?

 "父亲,这…"

 吴三桂看到儿子一脸惊惶,哈哈大笑:"我儿不必惊惶,今非昔比,大清可不同于前明,当今圣上年纪虽小,却知人善用,洞察入微,又怎么会轻信南明的这招反间计呢?"说着取出一样东西来授与儿子。

 吴应熊展开看时,却是一封川湖总督罗绣锦呈报皇上有关吴三桂告示的奏折,不禁狐疑抬头:"这奏章怎么会在父亲手中?莫非…"他本想问是不是父亲派人杀了信使,截了奏章,又觉不像,话说半截便咽住了。

 吴三桂只笑不答:"你再看看这个。"又将一样东西授与儿子。

 吴应熊再看,竟是顺治手谕,述以罗锦绣上奏事,并云:"朕与王谊属君臣情同父子,岂能间之。"并告诉尼堪出师事,命吴三桂所部在四川配合伐敌。

 同样是一招反间计,清廷曾用此计明将陷害袁崇焕,致使忠臣惨死,三军涣散,大明一败涂地;然而还是这招计,南明用以离间吴三桂与清帝,顺治却非但不见疑,反更委以重任,又有什么理由不叫吴三桂感恩图报、誓死效忠呢?吴应熊不禁再一次慨叹:大明的气数,尽了。

 果然吴三桂道:"皇上对我开心见诚,恩重如山。我本当面谢龙恩,奈何军务在身,不得擅离。若是我儿能够代我进京面君,叩谢圣恩,方见得我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与诚意。"

 吴应熊诧异:"父亲要我进京?"

 吴三桂道:"这些日子我父子并肩作战,我见你一直郁郁寡欢,分明志不在此。我也不想勉强你。虽然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又自小教你弓马武艺,却并不希望你像我一样过这茹『毛』饮血九死一生的日子。倒不如让你远离生死之地,在京城学些为人处世之道,结交些达官贵人,将来袭了官职,也好有些照应。况且听闻恩师洪大学士令堂猝逝,朝堂上下俱有奠仪相赠,我虽不能亲往执子侄之礼,也须你代我吊唁致祭,以全礼仪。"

 吴应熊自幼见惯了父亲杀伐决断,难得听他说些知己体贴的家常话,不禁感触,只是好容易离了紫禁城那个金笼子,听说又要回去,大不情愿,正打算找些藉口出来婉拒,忽听他说起洪承畴来,遂道:"洪老夫人去世了么?其实叫副将送些奠仪就好,又何必我去呢?"这句"洪老夫人"出口,却是心里蓦地一动,猛然问,"父亲,您可知道洪大学士籍贯哪里?"

 "恩师祖籍福建南安。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吴应熊心中更惊,已有三分念头,又问:"洪大学士是不是有个女儿?"

 "是啊,不过听说十年前在战『乱』中离散,到现在也没找到。"

 这便有五六分了,吴应熊急急再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小女孩家的名字,为父怎会记得?不过听说他们父子失散的时候,洪小姐只有五六岁,如今过了整整十年,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吧。"吴三桂笑道,"我儿今天好像对大学士的事特别关心。"

 吴应熊听见,一颗心怦怦狂跳,几乎这便要跪下来请求父亲下书求亲。然而转念一想,事情虽有七分模样,毕竟未可确信,若是自己弄错了,岂不是一场大乌龙?除非往洪府中亲自拜访,与洪大学士当面印证,才有十分把握。因此倒把那去京之心迫切起来,反催促父亲:"那便请父亲准备奏禀皇上的战报,还有祭祀洪老夫人的奠仪,儿子明晨便起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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