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过一个皇上比自己更加悲哀,比此刻的自己更加耻辱无奈,比自己的此刻更加悲愤失声,目瞪口呆。他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多尔衮那么卖力地说服自己出宫,为的,就是密谋这样一件大事。
丹陛之下,群臣朝拜,虽然他们的膝盖是软的,可是他们的背脊是直的,虽然他们的用词谦卑,可是他们的声音洪亮,他们的口中,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最大逆不道的言语,那么道貌岸然地陈述着最『乱』伦悖行的理由,并要将这些理由强加在自己身上,以天子之名使它们成为一道旨意,一道布行天下秽『乱』后宫的圣旨。
此刻,大学士洪承畴仍在鼓其巧舌如簧振振有词:"圣母皇太后独居已久,寂寂寡欢,非为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皇上既以睿亲王为皇父摄政王,问天下岂有父母分居之理呢?依臣等愚见,何不请皇父与皇母合宫同居,以尽皇上孝思,诚为百姓之幸。《诗经》有云: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圣母皇太后『性』甚贤淑,皇父摄政王谦谦君子,实天作之合…"
顺治于金銮宝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文武群臣,俯视着大明降将洪承畴,忽然想起那个流传已久的秘闻,那个发生在三官庙的桃『色』疑案——洪承畴本是大明朝数一数二的大将,战功显赫,威名凛凛。于崇德六年松锦一役中兵败被俘,解送盛京,囚于三官庙中,每日望着大明的方向磕头叩拜,绝水绝食,以明心志。皇太极先后派了数位文武大臣前去劝降,许他高官厚禄,又抓了他的母亲和女儿威『逼』相胁,均不能使之动摇。然而庄妃娘娘向皇太极请命前往劝降,只不过进入三官庙里小谈半日,便让这座冰山为之融化,心甘情愿地投降了大清。在他剃发易服的那日,许多八旗官兵都觉得可惜,不明白这位铁骨铮铮的英雄怎么忽然就降了,当真就降了。
为了庆贺洪承畴的归降,皇太极特地举行了盛大的封赏礼,并释放了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他们一家团圆。洪承畴跪地谢恩,而那位老母亲却当着八旗众官兵的面杖打亲儿,戟指发誓:从今往后,宁可讨饭为生,也绝不吃这不孝子的半碗水一餐饭。而那只有六岁的小女孩洪妍,毫无畏惧地一直走到父亲身边,清楚明白地质问:爹,你真的降了吗?从小你就教导我要忠君爱国,宁死不屈,现在你竟然背叛了大明,你还是我的爹吗?
那一天,大清的满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风凛凛铁骨铮铮的洪承畴是怎样跪在他母亲的面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他磕着头,流着泪,一言不发。是那么萎缩,那么怯弱,哪里还有一点点驰骋沙场时的英武刚烈?当他看着年迈的母亲拉着六岁的女儿一步步走远,那灰败的样子,真像是一条狗。
她们没有再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个人阻拦。八旗勇士敬的是忠肝义胆的好汉,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表示了最大的敬意。
那悲壮的一幕,顺治虽未亲见,却一再听到八旗将士津津乐道地提起。人们都说,有那样的母亲,那样的女儿,怎么竟会有一个这样的将军呢?人们纷纷猜测那天在三官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件,而庄妃娘娘又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宝使得这位连死都不怕的将军竟在一夜之间失守变节?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劝降洪承畴,说破了三寸不烂之舌,许遍了天花『乱』坠之恩,却始终不见奏效。怎么一夜之间,他就降了呢?
顺治知道,在那些人舌根底下压着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与其说洪承畴是皇太极的手下败将,倒不如说是庄太后的裙下娈臣。如今,这个娈臣,这个太后的『奸』夫,竟要改行做皮条客,为太后撮合另一项『奸』情吗?
这大清的后宫里,是何等的污秽?何等的『淫』『乱』?虽说满人不比汉人那么多规矩,可是也不能如此招摇无行肆意妄为呀。难怪汉人要骂满人是蛮夷,宁死都不肯剃发,不肯臣服清廷呢。
顺治握住椅柄的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终于忍无可忍,腾地站起身,拂袖而去。让大臣们窃笑嘲议去吧,让多尔衮在自己的身后投以怒目吧,让太后娘娘勃然大怒地教训他不孝吧——不孝,总比不伦好。
宫墙耸立如丛林,而顺治疾行宫中,宛如受伤的幼兽在山林中逃窜。
不,他其实是无处可逃的,皇宫深似海,他有什么地方可去?洪承畴的奏折如檄文,而文武百官的朝拜便是千军万马,敌人已经兵临城下,自己却有何妙计全身而退?当退无可退时,是降,还是战?
朱阁成灰,雕梁横藉,顺治蓦然止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已成火场的乾清宫前。当年,崇祯皇帝朱由检就是在这里砍杀了自己的爱妃幼女,然后亲自撞响最后一次朝钟召集百官,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应声前来。称孤道寡了一辈子,到这时,崇祯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最后,他只得带着近侍太监王承恩来到万寿山万寿亭前,跣足披发,缢死于海棠树下,宣告了历时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至此灭亡。遥想那时崇祯帝的心情,也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样悲愤莫名,走投无路吧?虽然贵为皇帝,生前坐拥四海,可是在他最彷徨最软弱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大臣的心向着他。当他亲自撞响大明的丧钟而无人应援时,他是不是觉得枉为君主,生不如死?
而大顺王李自成,败于吴三桂的辽东军和满清八旗的夹击下,只在皇宫里住了没几天便要退走陕西,临行前,他将宫中财宝装满了几十辆车子,然后放一把火,让华美壮丽的乾清宫一夜成灰,他那时又在想些什么?他对自己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的帝位与皇宫毫不珍惜,自己保不住,也不要留给清朝廷,是这样吗?可以战,可以降,可以带着大堆的金银财宝逃跑,也可以将所有带不走的宫殿楼阁烧掉,那时的他,可比崇祯拥有的选择多得多了,因此,他也决断得多,干脆得多,痛快得多,甘心得多。
崇祯不降。崇祯宁可一死。死的时候,不带走一砖一瓦,连帝冠也放弃,连袜履也脱却,却仍放不下黎民百姓,要留血书于胸前,将罪过一肩挑起。他是个亡国之君,却也是个爱民之君呀。李自成可以烧宫,他不能烧;李自成可以逃走,他也不能逃。因为,他爱惜这紫禁城,他舍不得!
顺治踽踽独行,浑不觉日坠西山,暮『色』四合。他撒目四望,感慨万千地看着这乾清宫殿,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在这里上演过的一幕幕亡朝惨剧。这乾清宫主人的位子,朱由检没能保住,李自成没能得到,自己呢?自己会有一天堂堂正正地住进乾清宫,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清皇帝吗?崇祯退到了万寿亭,李闯退到了西安城,自己,难道可以退回盛京,退回永福宫,退回去做没有称帝前的九阿哥吗?
天边的星星次第亮起,越来越多,是个挺明朗的月夜呢。乌鸦的翅膀悄无声息地从月光下滑过,在土坷间留下一道比它自身大出许多倍的剪影。蛐蛐开始鼓噪,把紫禁城的夜抻拉得格外幽深。
顺治徘徊在乾清宫的废墟中,在这幽灵出没的时刻,紫禁城深邃寂静,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群。走在宫殿与宫殿之间,也就是走在坟墓与坟墓之间。他听到蛐蛐的叫声。汉人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蛐蛐是死人的灵魂寄托,是不瞑者的亡灵歌声。紫禁城里积聚着那么深重那么堂皇的怨气,于是紫禁城里蛐蛐的叫声也格外响亮,声若洪钟,有帝王气。
蛐蛐是明王朝的亡灵,乌鸦却是满人的祖先,乌鸦和蛐蛐在紫禁城的夜里遥遥对恃,一个盘踞着天空便自以为君临天下,一个雄霸着大地犹抱着复辟梦想。如果有一天蛐蛐还了魂,把乌鸦赶出紫禁城的天空,蛐蛐是不是会飞起来,变成另一种什么禽鸟昆虫呢?
顺治站在那帝宫的废墟间,大声背诵起自己六岁登基大典上的诏书来:
"我太祖武皇帝,受天明命,肇造丕基,懋建鸿功,贻厥子孙。皇考大行皇帝,嗣登大宝,盛德深仁,弘谟远略,克协天心。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归者文德以怀柔,拓土兴基,国以滋大。在位十有七年,于崇德八年八月初九日上宾,今诸伯叔兄及文武群臣,咸以国家不可无主,神器不可久虚,谓朕为皇考之子,应承大统。乃于八月二十六日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顺治元年。朕年幼冲,尚赖诸伯叔兄大臣共襄治理。所有应行赦款,开列于后。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一口气背完,顺治已泪流满面,父皇打下的一片江山,难道要丢在自己的手上吗?便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皇上果然在这儿。"
顺治猛地回头,说话的竟然是长平公主。只见她衣袂飘飘地站在围墙缺口处,空『荡』『荡』的袖管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她洞悉一切的眼神里透『露』出智慧的灵光,温婉地说:"吴良辅说宫里到处找不见皇上,他以为皇上去了雨花阁,原来是在这里。"
"仙姑怎么知道朕会在这里?莫非真会神机妙算?"顺治看到长平倒有一点高兴,他刚刚正想着崇祯朝的典故,而长平便是这朝代最切身的见证人。这使他觉得在这一刻他们的心思是相通的,只有长平会了解他的伤痛,也只有长平不会耻笑他的悲哀。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毫无保留地倾吐心事烦恼,这个人,只能是世事洞明而又遗世独立的长平公主、慧清禅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这千丝万缕的国愁私恨中,他竟忽然想起最细枝末节的一件小事,脱口问道:"仙姑收到朕命吴良辅送去的海棠花了么?"
"收到了,这些日子皇上日理万机,总不得闲往雨花阁来,还未来得及面谢皇上。"长平飘然地走在那些碎石瓦砾间,如履平地,叹息说:"这根梁虽然烧得看不清面目,可是这么粗大,应该是大殿正梁了,当初袁贵妃就是在这根梁上上的吊,可是不知怎么绳子断了,袁贵妃没能死成,给摔了下来。我父皇听见她呻『吟』,知道她没有死,便提着剑从她脑后猛砸了一下,将她打昏,又在身上连刺了两三剑…"
她说的是世上至伤至痛的一件惨事,可是她的语气舒缓安详,就好像在介绍一种新的沏茶方法。然而平静的声音里自有一种异样的魔力,让人仿佛在她的讲述里可以看得到活生生的事实。刚才还荒芜残破的宫殿废墟在月光下还魂一般地华丽起来,流动着幽然的浮光,仿佛在为长平的叙述做着无声的注脚。
"那天,父皇亲手砍了我一剑,我疼得昏死过去,不知隔了多久才醒过来,看到旁边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有皇额娘,有袁贵妃,还有许多其他的嫔妃,我妹妹昭仁公主压在我身上,她的一只小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我刚送她的兰草香囊,眼睛睁得大大的,胸口上洞开着一个血窟窿,血已经凝了,但是好像还有温度一样,我动了一下,她的身子和手还都是软的。我想把她从我身上移开,可是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少了一只臂膀,原来,原来父皇竟然将我的胳膊斩断了…"
长平的声音发起抖来,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次那骨肉相残的断臂之痛。她举起自己仅余的那条胳膊,专注地端祥着自己的手掌,接着说:"我又惊又疼,再次昏了过去。重新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自己的殿阁中了,阿琴阿筝她们几个跪在我榻边啼哭,说大明皇宫已经易主,现在是大顺的天下了,那闯王李自成,李自成他…"长平说到这里,不知为何,脸上又微微泛起红晕。
顺治以为她太过激动,并不在意,安慰道:"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仙子如今已经出家为尼,远离俗世烦扰,大可不必再为这些前尘旧事伤心了。"
长平点点头,问道:"那么,皇上却又是为了什么样的俗世烦扰在这里独自伤神呢?"
"我叔叔要和我额娘成婚,你听说过这种事吗?"顺治冲口而出。长平一直给他一种亦师亦友的感觉,而且,她是大明公主,他是大清皇帝,他们的身份都是上天给予的,是世间至尊至贵之人。既使她只是一个落魄的公主罢,可他也是一个无能的皇上呀。因此,他对长平一直有种言之不清的知己之感。而且,她又是一个化外之人,冲淡平和,洞微天机,仿佛无所不知而又置身事外,这就更令他觉得放心,觉得在她面前毫无猜忌隔阂,对着别人无法启齿的烦恼,对着她却可以不假思索地合盘托出。"此前我早已听说过许多关于皇额娘与摄政王叔不轨的传闻,可是他们既是长辈,又掌握执政大权,我也只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便是。但是现在,大臣们竟然明目张胆地在朝堂上奏章,禀请叔嫂通婚,这真是成何体统?将礼义道德皇家体统置于何处?又将我这个皇上的颜面置于何处?"顺治一拳砸在一根烧得只剩半边却还巍然屹立的圆柱上:"权臣专政,秽及后宫,公主博古通今,可听说史上有哪个帝王,如朕这般悲哀么?"
长平将袖子拂去断碣上尘灰,端然坐下,微微地笑道:"宫廷史上权臣专政的并不罕见,至于秽及后宫么…我虽孤陋寡闻,也听说满人有"兄终弟及"的规矩,做小叔的娶哥哥的遗孀并不违背道德传统,反而是合情合理的,是这样吗?"
顺治悻悻道:"的确是这样,原来你也知道了。他们就是拿着这条祖宗规矩来压我,『逼』我认王叔做太上皇。"
长平道:"这么着,大臣奏请摄政王与太后通婚,也就没什么不对了。我听说在朝堂上,大臣们都管摄政王叫皇叔父王,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称谓封号,可谓独一无二;倒是他如今要做太上皇,还听着顺耳些,总好过皇叔父王那么蹊跷古怪。皇上又为什么不同意呢?"
顺治一愣,若有所悟,抬头问:"仙姑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准了这道奏折?"
长平道:"贫尼才疏学浅,不敢替皇上『乱』出主意。不过皇上即使不允,只怕他们也不会放弃,倒弄得骑虎难下,势成水火,后果不堪设想——轻则母子反目,君臣不合;重则同室『操』戈,天下大『乱』。到那时,皇上又将何以自处?我方才听皇上说到什么"不服者武功以戡定,已归者文德以怀柔",倒不知摄政王算是"不服者"还是"已归者",又应当"武功以戡定"、还是"文德以怀柔"呢?"
顺治听了,心惊意动,默然不语。
长平抬头望着一天星辰,仿佛在辨别北斗七星的方向,半晌叹道:"我父皇亲手斩断我臂膀前,曾经望着我的眼睛说过一句话,他说:好孩子,你惟一的过错,便是不该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是我不由自主的选择,这选择决定了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而必须成为朝代与政治的牺牲品。皇上贵为天子,最大的荣耀也就是最大的负担。倘若皇上不能忍一时之忍,痛一己之痛,便会惊动天下,烽烟再起,甚或江山易主,风云变『色』,那又岂是皇上的本意?"
顺治至此已经动摇,却不能一时之间便下决断,踟蹰道:"可是我若准了他们的奏折…"
长平不等他说出为难理由,截口道:"皇上若是准了大臣们的奏折,皇父摄政王便成了名副其实、名正言顺的太上皇,便不能再与皇上平起平坐,可是也不能再与儿子抢帝位了,那么,从此父慈子孝,子承父位,便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了。"
顺治顿时恍然大悟,答礼道:"多谢仙子点化,一言惊醒梦中人。"
长平笑道:"贫尼不过只是说了几句现成话儿让皇上舒心罢了,何必言谢?真正拥有点石成金本领的人不是贫尼,而是太后娘娘。贫尼的心思才略,不及太后娘娘之万一,不过是体会得出她老人家的用心良苦、用意所在罢了。太后娘娘才华盖世,遂有皇上的鸿福齐天,皇上只知道自己为难,却不知太后娘娘做出这样的决定,才更是为难呢。皇上不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番苦心才是。"
庄妃皇太后端坐在慈宁宫正殿凤榻上,任凭哲哲坐在一旁冷嘲热讽地追问,吴良辅跪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请罪,都只是不闻不问,呆若木鸡。哲哲无奈,只得打骂着吴良辅,把问了八百遍的问题又颠三倒四地重新问过:"皇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侍卫们都找过哪些地方?就没一个人跟着他吗?"
吴良辅磕头如捣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回禀:"当时洪大学士的奏折才刚念了一半,谁都还没来得及听明白,皇上忽然站起身摔了一下袖子就走了。等到奴才反应过来紧跟着出去,已经不见皇上的影儿了,召集了侍卫来询问,也都说没见着。奴才连建福花园都问过了,也说没见。"
大玉儿听到这一句,却忽然有了反应,蓦地问道:"皇上常到建福花园去吗?"
吴良辅自知说溜了嘴,吓得忙又磕一个头,抖着膝盖回道:"也不是常去,去过一两次,探访慧清大师,讲些禅理佛法。"
大玉儿暗自不悦,难怪他近日言谈常常涉及禅宗,好像对佛教很感兴趣的样子,原来私下里还偷拜着师傅呢,难为瞒得紧,自己竟一点风儿也不知道。因变『色』说道:"吴良辅,你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比我们早在这里呆了二十几年,宫里一草一木都瞒不过你的眼去,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哪些牛鬼蛇神,可比我们清楚得多了。你每天早晚服侍皇上,对他的起居住行最是了解,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情?"
吴良辅吓得磕头回道:"不敢欺瞒太后娘娘,皇上每日起行居止,都在起居录上清楚写着呢。只有这建福花园一事,因皇上恐太后多心,命老奴不许在太后娘娘面前多嘴,便不曾提起。"
大玉儿道:"那么你现在给我说个清楚,皇上到底去了建福花园几次?都是什么时候儿去的?找慧清禅师谈些什么?还有什么人在旁边?说少一样,你的脑袋也不必再扛着费事了。"
哲哲不耐道:"这会子都火烧眉『毛』了,只管问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到底皇上这会儿去了什么地方?倘若就此走了,那可不成了大饥荒?也不用等多久了,要是明儿早朝还不见皇上回来,大臣们就得起噪,那时连皇上都没了,你我这皇太后可不成了空头文章?你好了,做不成皇太后还可以做摄政王福晋,我可只好去死,要不,也搬了去建福花园,同那个什么大明公主慧清大师做伴儿当姑子去。"
大玉儿听了姑姑这几句不阴不阳的话,直觉一股酸气上冲,憋得眼圈通红,气咽鼻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一生不知经历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然而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般孤苦无助。因为以往,身边至少还有一两位亲人陪伴安慰,至少还有福临这个亲生儿子做伴,可现在,最不理解她、怨恨她、躲着她、被人当成话柄儿来攻击她的,恰恰是这个视若『性』命的皇帝儿子。他竟然连朝也不问,摔袖而去,躲得人影儿不见。倘若他就这样从此撒手去了,远离皇宫,自己的一番心血又为了谁呢?皇上生气了可以耍脾气玩失踪,姑姑生气了可以对自己冷言冷语,可是自己也有一腔悲苦无限郁闷,却又向谁诉苦,冲谁撒气呢?当初先皇驾崩,诸王争帝,自己用了多少心机才将福临扶上皇位,继承大统;然而能做到这些,表面看去,出力最多的人却不是自己,而是多尔衮。
是多尔衮自愿辅政,推立幼主,并为大清入关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年来,他百战百胜,每一次的胜利都使他更接近皇位一步。是多尔衮第一个打进北京城的,也是多尔衮第一个入主武英殿,升朝问政的。如果他要抢了皇位来坐,那真是里应外合,易如反掌。可是这些年来,多尔衮虽然已经尽得天时地利人和,也常常以皇帝自居,独权专断,却始终没有真正提出要福临逊位,所顾忌的不就是与自己的私情缠绵,以及看在福临根本就是他亲生儿子的份上吗?然而现在多尔衮立了嘉腊氏为侧福晋,新婚燕尔,春风得意,他的心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来慈宁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倘若他有一天不再留恋自己,又或是和那嘉腊氏生下一男半女,到那时他还会顾念旧情继续对福临礼让辅佐吗?除非自己嫁给他,让他成为福临真正的阿玛,做理所当然的太上皇。否则,更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向福临夺位?
可是这番心事,却能同谁说起?哲哲一副冰清玉洁贞『妇』烈女的架势,恨不得自己赏自己一座贞节牌坊,她怎么可能理解自己改弦再嫁的苦衷?至于福临,如果自己告诉他说他的皇位是靠额娘用肉身子换来的,是自己与多尔衮通『奸』才生下了他,他接受得了吗?有些事情可以说,却不可能真正做到;但也有些事情可以做,却不可以说。
忠君爱国是大臣们成天挂在嘴边来说的,古往今来却有几人做到?果然做得到,大清的朝堂上也没那么多前明降臣了;而皇太后下嫁护皇权这件事却是只能切实去做,理由可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大玉儿的心里很苦,苦就苦在她这一生,做了太多不能言说的事情。她所经历的战场,比任何一个勇士经历得更多;她所参与的朝政,比所有的满汉大臣加起来都更中要害。但是,她不能说,而因为不能"说",就使她的"做"比别人更艰苦了十倍,更孤独了百倍。而且,她甚至没有一个盟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却连儿子也不领她的情。人们伤心到极处时常常会说生不如死,而大玉儿的苦衷,却是连"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的。
哲哲仍在一旁用绢子拭着早已干了的泪水,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你是先皇的福晋,又是当今皇上的生身额娘,却与当朝叔父摄政王有私。这也都罢了,我这当姑姑的虽然长你十几岁,可是也深知独居深宫的苦处,所以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知十四弟深更半夜地在这慈宁宫出出进进,也都假装看不见,体谅你年轻守寡,就算有些什么行差踏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你还不知足,偏要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婚礼,叫天下人看笑话,笑我们到底是蛮子,不讲礼数。连皇上都气跑了,我这心急得就跟煎锅一样,我就不信你心里过得去?"
正絮絮不止,忽听外边通报:"懿靖太妃和十阿哥来了。"哲哲"哼"了一声说:"看吧,又一个捡笑话儿了的人来了。"扭头拭了泪,只得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声"请"。
早有四五个宫女簇拥着贵妃娜木钟和十阿哥博果尔花枝招展地进来,给两位太后见了礼,赐座看茶。博果尔是早被母亲教过了的,一进门便问道:"刚才我听见侍卫们说,皇兄今儿在朝上听政听了一半,忽然发脾气走了,到这会儿都没找到。所以特来看看,不知皇兄回来了没有?"
哲哲一愣,板起脸问:"你听谁说你皇兄发脾气走了?"
博果尔见太后娘娘脸『色』不善,吓得一缩脖子,眼望母亲不敢回话。娜木钟一扬帕子,大惊小怪地道:"哎哟哟,这么大的事儿,还用听谁说吗?整个宫里都传遍了,再过两天,只怕民间百姓都知道了,茶馆里说书的都要拿来做题目呢。这皇上失踪的新鲜事儿,古往今来谁听见过?我起头听见说皇上是因为太后娘娘要下嫁十四皇叔,因此才发脾气出走的。我还不信,赶着说话的人一顿好打,骂她们信口雌黄,叫她们垫着瓷瓦子跪在院里受罚,她们怕了,方招认出来是听外廷的御前侍卫们说的,说是侍卫们听得真真儿的,还是太后的亲信、洪承畴洪大学士上的折子呢,奏请十四皇叔和太后合宫同居,这可真出了大新闻了。"
哲哲听她说得笃定,哪里是听什么侍卫宫女说的,分明就是有内阁大臣通风报信,忽然想起迎春从前说的贵妃与郑亲王济尔哈朗有染的话来,遂冷冷地道:"贵妃妹妹幽居深宫,前朝上的事儿倒是听得真真儿的,连谁上的折子,折子上说的什么话儿,都这么一清二楚的。真是难为你记得住。"
娜木钟红了脸辩道:"本来是不知道,实在宫里闹得动静太大,说是皇上出走,晚膳也没用,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儿呢。这么大的事,我想听不见也不成了,不得不来问问姐姐,到底这宫里是要办喜事儿呢,还是…"说了半句,故意咽住,只管拿眼睛瞅着庄妃一笑。
大玉儿怒火中烧,却只得强自压抑,淡淡地说:"皇上不过是一时不悦,四处走走,回来晚了点儿罢了。怎么到了你这儿,就闹出这么些个名词儿来,又是出走又是失踪的,还把十阿哥也带来了。时候不早,你看十阿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你母子还是回宫歇息吧。"
娜木钟叫起来:"哎哟,话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咱们往远了说十阿哥是皇上的子民,近了说是皇上的亲兄弟,做哥哥的下落不明,做弟弟的怎么好高枕无忧呢?太后说得轻松,皇上只是四处走走,可这会儿已经掌灯时候了,皇上还不见回来,这可成了什么礼儿呢?都说皇上是因为听说太后娘娘要和十四皇叔成亲给气的,连朝都不坐了,撒手就走。我一听,这个急哟…"
哲哲听不下去,只想寻一句刻薄话儿堵住她的嘴,再顾不得忌讳,讥讽道:"你急什么?你要是急,也叫郑亲王叔上道折子娶了你便是。"
娜木钟听皇太后说出济尔哈朗的名字来,自知私情泄『露』,索『性』泼出胆来,胀红了脸说道:"郑亲王叔怜我们孤儿寡母,照应多了点那是事实,可是我们清清白白,绝无男女之私,更无婚姻之念。我原是察哈尔可林丹汗的多罗大福晋,因察哈尔降了,才嫁与太宗皇帝为妃,蒙先皇恩宠立为西宫贵妃,与先皇并不是原配,我们满蒙两族原本不像汉人有那些子酸文假醋的死规矩,我也从来不会装哪门子的贞女烈『妇』,改弦另嫁也并不是什么丑事,我若想嫁,就大大方方地嫁,堂堂正正地嫁,可我不会不顾我儿子的体面,叫他难堪。"
"谁说太后令朕难堪了?"忽听顺治轻咳一声,负着手缓缓步进房来,望着贵妃微微带笑说:"懿靖太妃也想和母后皇太后一起出嫁么?那可是宫中的大喜事儿啊。倘若郑亲王上折子,朕一定准奏,让太妃娘娘风风光光地出嫁,也是这紫禁城里一段双喜临门的佳话。"
屋中诸人看着三位太后娘娘斗嘴,都惊惶失措,劝又不好,不劝又不好,正不知如何作态,竟然谁也没看见皇上来到,俱惊得一齐跪倒请安。尤其吴良辅,满心以为这一番脑袋准定搬家,不期然皇上从天而降,那可真是云端里飞落凤凰来,玉皇大帝亲口钦了免死牌,直喜得磕头不迭,眼泪一行鼻涕一行,只差没有哭出声来,膝盖走路,皇上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打着旋儿地磕头。
娜木钟此前听济尔哈朗亲口说皇上听了奏折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又问准了到现在慈宁宫里上上下下急得好似热锅上蚂蚁,哲哲和大玉儿姑侄两个正狗咬狗一嘴『毛』呢。这才兴冲冲前来,满心要当着哲哲的面好好奚落庄妃一番,出一出这些年来仰人鼻息的怨恨。她从前尊为麟趾宫贵妃,比永福宫的庄妃高出两个等阶,可是只因儿子博果尔比福临小了三岁,一转身福临登了基,做了皇上,庄妃大玉儿则做了母后皇太后,自己却只得到一个"懿靖太妃"的空头封号,博果尔更是连列班上朝的资格都没有,真让人生气。难得这次有了好题目,觑着他们母子反目,想做一篇好文章来叫庄妃没脸,不料却被福临及时赶来截了话把儿,反而将她一军,明欺着郑亲王胆小怕事不肯耽干系,竟叫她与太后一起出嫁,这不是摆明了说她倒贴都没人要吗?不禁又羞又臊,脸胀得通红,张了几次口,却到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博果尔今年刚满七岁,尚在懵懂混沌之际,平时见着这个皇兄便要害怕的,如今看见连母亲都落了不是,碰一鼻子灰,自己哪里还敢言声,跟奴才一起跪下后就没敢起来。
还是福临亲手将他挽起,带笑说:"这么晚了,十阿哥还没歇息吗?"又回头向哲哲与大玉儿道:"朕因今日午膳吃多了些,胃里有点积食,四处走走消食,回来晚了,累两位太后惦记着,真是惶愧之极。"
哲哲一面为福临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感到惊讶,一面又为在娜木钟前找回面子觉着得意,遂含糊笑道:"你这孩子,已经做了皇上了,还是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因见吴良辅仍在磕头,不禁抿嘴儿笑道:"还只管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令御茶房,叫准备点心?"又打发娜木钟说,"你们看见了,皇上这不好好儿的吗?你们总可以放宽心,好好回去歇着了吧。"一阵风儿地伙着众人去了,屋里顷刻只剩了大玉儿母子。
大玉儿这半日被哲哲和娜木钟一个明枪一个暗箭挤兑得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满腹苦楚正无可诉说,忽见儿子天兵天将似地及时出现,说了这一番慷慨痛快全力维护自己的话,不禁心头滚热,几乎不曾流下泪来,好容易候着众人散净,这才一把拉住福临的手叫道:"儿啊,你可急死额娘了。"一语未了,哽咽起来。
福临也双目含泪,跪下说道:"皇额娘,儿子知错了,儿子不能体谅额娘的用心良苦,反而让额娘受了这许多委屈,愧为人子,请额娘教训。"
大玉儿向来为人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今日大喜大悲之下,真情毕『露』,双泪纵流,紧紧抱住福临道:"儿啊,只要你知道额娘的心,额娘受多少委屈都不会叫苦的。你要记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宫里,咱们娘儿俩都是最亲的。不论额娘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是额娘的命,额娘的血,额娘为了你,再难的坎儿也要过,再险的关也要闯,可是,你要为额娘争口气,一定要忍耐,要沉住气,等到你亲政的那一天,要做个好皇帝啊!"
如果将战争比作史诗,将帝王的爱情比作散文诗,将后宫的歌舞比作格律小令,那么,庄妃皇太后的大婚,便应该是一首含蓄华美的赞美诗。因为,这场婚礼上,每个人都带着那么恭敬虔诚的态度,却很少人玩笑,生恐流『露』出不敬,不像是中国人的婚礼,倒更像西洋人在望弥撒。
事实上,这场婚礼也的确有一位来自西方的特殊客人,他就是后来在中国宫廷史上留下显赫声名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
北京城的老百姓对于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并不陌生,早在明朝末年,他们已经携着红衣大炮与耶酥的十字架进入中原,并在北京、天津等地建起教堂,传布上帝的福音。然而对于清朝宫廷来说,洋人洋教却还是个陌生的名词,尤其那些自幼在盛京长大久居深宫的阿哥和格格们,见了黄头发蓝眼睛的汤若望,几乎不曾当作《西游记》里的山精妖怪,传为奇谈。
深居慈宁宫的庄妃皇太后是第一个接受汤若望的,不但常常召见教士进宫,还拜了他为义父,尊称为"汤玛法",每天戴着汤玛法送的十字架习读《圣经》,并且定期吃西餐、喝洋酒,以示同化。
大太监吴良辅和执事宫女迎春姑姑分头告诉众位阿哥和格格以及诸宫仆婢:"太后说,这位汤传教父上知天文历法,下知时政算术,又会造红衣大炮,比鬼谷子神算还灵验,简直会呼风唤雨拘神捉鬼呢。前些日子,他算出天狗吃太阳,叫大家提前准备,可不就是太阳足足躲了半天不曾出来,还是他摇铃念经地给重新请了出来。他还说,这叫"日食",多少多少年一次,预示天下大劫的,可是只要能提前算得准,知道趋吉避凶之法,就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比方这次"日食"吧,其实范大学士也说早就有预兆的,那日皇上赐宴位育宫,吴世子从太后那儿领赏,赏了一副弓箭,居然糊里糊涂地『射』了神鸦下来,范大学士说这是应了后羿『射』日的典故,这就已经泄了天狗吃太阳的先机了。范大学士说太后好比王母娘娘,这『射』日的旨只能由太后来下,这"日食"大劫也只能由太后来救,这解救的法儿,就是太后娘娘与皇父摄政王合宫,这样就阴阳协调,日月归位了。因为这汤教士算卦算得准,替大清挡了一劫,皇太后特意下懿旨封他为钦天监监正,还说要赐他一座庙堂,供奉上帝菩萨的神位呢。"
十阿哥博果尔笑道:"你们说得不对,太师傅说,那不叫庙,叫"教堂",上帝也不是菩萨,是他们的"主"。"
迎春也笑道:"主子?那不是跟咱们宫里一样了?各位阿哥、格格,就是我们这些奴才的小主子,那么阿哥、格格的寝殿,不都成了"教堂"?"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汤若望遂在数日之际,名噪朝堂内外,京城的臣民百姓无人不知汤玛法大名,交口称赞他的法术非凡,都说原来太后下嫁摄政王是天命所归,要为世人挡灾避劫的。
接着,内阁颁出一道上谕云:"朕以冲龄践祚,抚有华夷,内赖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赖皇父摄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统,幸免失坠。今皇母皇太后独居无偶,寂寂寡欢,皇父摄政王又赋悼亡,朕躬实歉从。诸王大臣合辞吁请,佥请父母不宜异居,宜同宫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择于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礼,谨请合宫同居,着礼部恪恭行事,勿负朕以孝治天下之意!"
关于诏书的内容,民间有许多个不同版本;关于诏书的来历,则说法更多——有说是多尔衮亲笔所为的,也有说是汉官洪承畴代笔,更有说庄妃太后文武全才,精通汉文,这诏书八成是她自己亲笔所写,为自己的丑行找个漂亮藉口来掩盖的。众说纷纭,如烟雾缭绕,同汤玛法的"日月归位论"遥相呼应,成为时下朝野内外最受关注的两种舆论。
朝廷里的一举一动对于民间总是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是老百姓饭后茶余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人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等待一场盛事,一项婚姻,一种政治力量的民间扮相,并且不断猜测着,这婚礼该以什么规格来进行呢?是用皇上娶皇后的仪仗,还是格格嫁附马的阵势?大婚之后,太上皇与皇太后要住到哪里呢?如果太后移居睿亲王府,做了睿亲王福晋,那还能叫皇太后吗?可是如果让摄政王住进慈宁宫里,那岂不等于入赘?摄政王倒『插』门儿,岂不笑话?还有睿亲王府里的众多脂粉红颜,难道也都一道移入宫中,成为太上皇的嫔妃吗?那么她们和先皇的后妃们,又该以什么样的礼数相处呢?尤其是当今皇上,在婚礼上如何扮演这个拖油瓶的角『色』呢?是亲自主持叔父与母后的婚礼,还是藏起来不『露』面?
在这些用意不明的猜议和等待中,一份据说绝对准确的摄政王纳彩礼单悄然传入民间,计有文马二十匹、甲胄二十副、缎二百匹、布四百匹、黄金四百两、白银二万两、金茶具两副、银茶具四副、银盆四只、关马四十匹、驼甲四十副,俱陈于太和殿。至于这份礼单的来源,有说是太和殿管事太监抄录出宫的,也有说是睿亲王府的执事管家透『露』出来的,总之,都是有名有姓的来头。
人们津津乐道地交换着关于礼单的具体内容与数字,几乎人人都可以清楚背诵,如数家珍。便有赞叹礼品华贵排场的,说不愧是宫廷大婚,若是拿这些钱买官,至少也是个三品;也有说大富人家下聘也比这阔绰,论到摄政王娶太后,如此聘礼其实不算什么;还有说其实送什么都不稀奇,就是什么也不送也是应当,反正是宫里拿钱贴给宫里,左手放进右口袋,不过是个形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见京城的官府里有任何动静,难道他们不需要送礼称贺讨好朝廷的吗?举凡国家庆典,府衙里不该张灯结彩通告天下么?礼部是不是已经议定了大婚的仪仗,会游街吗?会在午门放爆竹挂彩灯吗?会大宴群臣吗?怎么会连皇亲国戚府上的人也都得不到任何内幕消息呢?
京城的百姓自始至终也未能等到他们想象中的大婚盛典,只是有一日教堂门口的红衣大炮无故震响,拔天动地一般,接着便有金辇从教堂里抬出来,六百御林军随后,一面黄龙大纛高竖,威风凛凛拥进宫中。京城百姓俱不知何事,只是被炮声召了来,喜笑颜开地跟在仪仗队后头看热闹,眼睁睁看着金辇进了大清门才罢。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才意识到,那便是婚礼了——国父国母的大婚,竟然是在洋鬼子的教堂里举行,一概仪式,中西合璧,新郎新娘交换了一个戒指就算成婚了,婚后各归各家,三日后回门时,睿亲王方正式留宿慈宁宫,却也只是偶尔来往,当作多出一个寝宫罢了——这才是真正的相敬如宾哪。人们都被这意外的举措震惊了,这举措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也超出了他们的知识,令他们简直无法给予评价议论,并且因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为了掩饰这无知这羞愧,便自发地要替大婚找理由,指出这举措的高明之处,从而显得他们自己也是高明的。
那传统的人便说:皇太后认了汤玛法做义父,那么教堂便是她的"娘家"了,汤若望便是女方的送亲代表,金辇从教堂抬出,就好比女儿从娘家出嫁,自然是理所当应的;
那文明的人则说:西洋婚礼不比中国,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只需几位近亲嫡系做证,由神父证婚即可。届时新郎新娘将在神的面前许下相伴终生的诺言,便算成婚,又庄严又简洁,皇太后这样做,是不愿糜费的意思;
那刻薄的人却说:叔嫂通婚,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庄妃太后一早借汤若望之口宣扬什么天作良缘,接着又在教堂里秘密成婚,分明是混淆视听,含糊其辞的意思,从而免去朝臣贺表,皇儿观礼的尴尬;
那宽厚的人便说:太后在教堂成婚的决议,与她下嫁摄政王的宏愿相仿佛,都是出奇制胜惊世骇俗的决胜之举,再一次显示了皇太后卓越不群的才识与志气,充分证明了她母仪天下的胸襟与气度,确是古往今来第一奇女子。
不管怎么说,沸沸扬扬了半年之久的太后大婚就此尘埃落定,一度扑朔『迷』离的紫禁城也重新归于平静,大婚后的多尔衮与大玉儿仍然同婚前一样不定期往来,只是来往得更频繁、也更理直气壮罢了。
顺治五年十一月初八日,大清幼主顺治帝御临太和殿,降旨称睿亲王多尔衮为皇父摄政王,追尊太祖以上四世为皇帝,高祖为肇祖原皇帝,曾祖为兴祖直皇帝,祖为景祖翼皇帝,父为显祖宣皇帝;十一日,诸王群臣上表称贺,颁诏,大赦天下,豁免顺治元年至三年百姓拖欠钱粮,逃人及隐匿者凡于顺治六年八月以前自归者,皆免罪。
这真是太后大婚,普天同庆,咸闻四海,连南明的鲁王小朝廷也被惊动了,尚书张煌言写了《建州宫词》三首暗讽清宫荒『淫』,一时盛传。有人抄了来呈给多尔衮,多尔衮又拿进宫去与大玉儿奇文共赏。
"上寿称为合卺樽,慈宁宫里烂盈门。
春宫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
大玉儿看罢,笑道:"就当是南明伪朝廷的弄臣替咱们歌功颂德吧。"浑然不以为意。
多尔衮见他这般,更喜,赞道:"喜怒不形于『色』,褒贬不萦于怀,玉儿,你的确不愧为后宫之首,母仪天下。"
大玉儿黯然笑道:"我这一生,也只是为了你爷儿俩罢了。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做不做后宫之首也没什么。"
多尔衮道:"你从前一直说贵妃与你不和,可是前儿大婚宴上,我见她客客气气的一派殷勤,还赶着十阿哥来给我行礼。"
大玉儿笑道:"娜木钟那个人,最是个欺软怕硬会做戏的,她见阻挠不成,还不上赶着献殷勤吗?不过话说回来,见风使舵的人再投机,也好过那起自以为有傲骨的,不识时务,不知好歹,那才是真讨厌。"
多尔衮笑道:"你是说你姑姑啊。那是个老古板,她如今还是不肯好言语待你吗?"大玉儿道:"自从你搬来这慈宁宫,姑姑就搬去寿康宫和寿安宫的那些太妃们做邻居,到今儿都不肯见我。前儿听太医说她病了,我叫福儿去请安,她也不见。"多尔衮冷冷地道:"那就叫福临不要再过去请什么安了,敬重她,叫她一声太后娘娘;要是不敬,理她是谁?皇太极的寡『妇』罢了。"
这句话却是不大合大玉儿的意,心道倘若你不娶我,我不一样也是皇太极的寡『妇』吗?正要用言语暗弹其志,却听得宫中赞仪女官高声赞唱"皇上驾到,建宁格格到"。只得且放下这话,与多尔衮两个整束衣容,来至大堂坐定,宣进福临与建宁来。
兄妹俩相隔半步,蝉联进来,都是青春俊美,便如金童玉女一般,恭谨尊敬,向上行子女大礼。多尔衮看见,忽想起那日关于"太后是王母娘娘、自己是玉皇大帝"的话来,又有庄妃当日说的"要想这"一人"在你之下也不难,你是福儿的亲生阿玛,他是"皇上",你可是"太上皇",是人上之人,君上之君,就算让他给你行礼,那也是容易的。"往日戏言,竟都成真,不禁洋洋自得。因见福临穿着绛纱袍,戴着通天冠,远比往时常服郑重,猜他必有些缘故,故意吩咐道:"今儿朝上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商议对新任钦天监监正汤教士该有些什么赏赐,还有赐建教堂这些个琐事,皇上可以不用去听政,在学堂好好念书便是。"
福临微微一愣,明知多尔衮用尽各种藉口阻止自己临朝,是为了独揽朝政的意思,却也只得答应着。建宁偷看皇兄脸『色』不悦,暗暗打主意怎么诳着他逃学,一道去建福花园里玩耍才是。
多尔衮又道:"也别只顾念那些汉人的书,他们要真有那些大道理,也不至于把一个好好的江山给断送了。倒是汤若望,我看他摆弄的那些机器亮晶晶的挺有意思,预知天气地理,比咱们的测震仪还准,他前日进的一个浑天星球,还有一具地平日晷窥远镜都很有趣,他请求使用西洋历法,我已经准奏了。他说的那些道理也都明白晓畅,所以我叫他从今天起也在学堂教授,皇上不妨和他多请教理论,也免得被那些汉人老师一味给带偏了。"
福临仍然称"是",并无别话。大玉儿看着心下不忍,因说起学堂,忽然想起一事:"我听说你在书桌上刻着行座右铭,什么"莫待老来方学道,孤坟尽是少年人",有这回事吗?"
福临道:"这是儿用以自警的句子。额娘常教导儿子学海无涯,不可嬉戏废学,儿无时敢忘。"大玉儿道:"这虽是一句劝学的好话,可是字面儿到底不祥,还是擦去另写一句的好。"福临低头称是,复又施礼慢慢退出。
建宁恨不得跟着哥哥一起出来,却因太后并未有吩咐,不敢动弹,只将一双眼睛紧咬着福临衣襟,早追到二门外去。
多尔衮看见,教训道:"格格年龄不小了,也该向素玛姑姑学些针线女红,有个女孩儿的样子才好。虽说咱们大清的格格不比那些汉室小家碧玉,裹脚缩手的娇气,可也到底是皇室贵胄,要讲究礼仪态度。当年你额娘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且能歌善舞,艳丽无双,你也不能太出格儿了。"
建宁听了发愣,她从小跟随在太后身边,宫中无人敢对她教训呼喝,却也从来没有人真心喜欢她亲近她,只除了素玛肯对她唠唠叨叨,却从不敢在太后面前提起绮蕾的名字。多尔衮身居高位,却忽然就这样琐碎的事务向自己教训嘱咐,口吻语气竟同素玛一般无二,且这样毫不掩饰地盛赞她的母亲绮蕾,不能不教她觉得新奇震动,反倒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间张口结舌,显出几分呆相。
大玉儿并不责怪,只向多尔衮笑道:"你做了皇阿玛王,便这样婆婆妈妈起来了么?还是满洲第一勇士呢。时候不早,用过早膳,也该上朝去了。"
多尔衮笑说:"满洲的巴图鲁,就只能叱咤风云,不能儿女情长么?"遂张开两臂,候大玉儿亲自替他戴上帽子系了袍带,拱拱手笑着去了,临行前,却又回过头来,将建宁多看两眼,若有所思。
大玉儿候着多尔衮去了,便打发建宁往寿康宫给哲哲太后请安,要忍冬跟着,送一匣子自己亲制的丹丸与姑姑养身,叮嘱说:"我姑姑的心气重,迎春那丫头又牛『性』,说不定又要给你脸『色』看,不要同她们计较。"
忍冬笑道:"我们做奴才的,天生便是要逆来顺受的,娘娘放心就是了。"
大玉儿叹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可是如今多事之秋,随便什么话传出去,都会惹出好些麻烦。你是我的人,说话行动不得不格外多个心眼,免得被小人得了口实。"又叮嘱几句,待得她们去了,这才对素玛说:"以后皇阿玛王在此膳宿,格格住在这里多有不便,你帮她收拾一下,选个好日子送她去东五所和其余的格格一起住好了。等下传东五所的胡嬷嬷来,等我叮嘱她几句。"
素玛一愣,顿时眼圈通红,建宁自出生起便是她一手带大,从未离开身边半日,听说要将她送走,真如剜肉一般。然而太后一言出口便是懿旨,决无顶撞违逆之理,只得呆呆地出来,坐在炕沿上一边替建宁打理衣裳,一边便暗暗地滴下泪来。
自从大玉儿再婚,哲哲太后便病倒了。起初多少是有些挟病自重,装腔作势的意思,但是后来便渐成沉疴,竟然弄假成真起来,这日一早,迎春慌慌张张亲自奔了太医院来找院正傅胤祖,说是太后早晨吐了两口血。
傅胤祖听了,忙忙带了几位太医齐集往寿康宫会诊,有说是肝火旺的,有说是胃气疼的,有说是湿,有说是热,有说是虚,也有说是毒的,各持己见,众议不一,都说:"春末时候,乍暖还寒,最容易招惹无名病症,稍一不慎,便成大错,不治病,反致病矣。"
一个举出《千金方》来,另一个便说《本草纳目》;一个说"有阳乘阴者,血热妄行;阴乘阳者,血不归经。血行清道出于鼻,血行浊道出于口,呕血出于肝,吐血出于胃。如今太后是吐血,怎会不是胃上的『毛』病?"另一个又说"迎春女官说是痰中带血,不是普通的呕吐。咳血出于肺,嗽血出于脾,咯血出于心,唾血出于肾。有火郁,有虚劳。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火郁伤脾,乃是咳血,非是吐血。"
这样子议了多时,也没有定论,太后反被折腾得病情又加重三分,气得迎春哭道:"都说是国手,能起死回生的,连吐血症都医不了,还自比什么华佗、扁鹊?正经民间郎中也不如。"便要贴榜悬红,满世界召请名医去。偏偏敬事房又说太后不许,还教太医院主治。迎春骂道:"你们别忘了,寿康宫住着的也是太后,还是太宗皇帝的正宫娘娘、慈宁宫太后的亲姑姑呢,怎么皇太后的话不灵了吗?"
正闹着,恰逢忍冬带着建宁前来请安,迎春道:"你来得正好。太后病重,这些太医们又不肯好好看,又不肯好好治,我说要张榜求医,敬事房又不许。现在这宫里的事儿,只有你们太后说的话才是懿旨,我们太后说的话,竟是耳边风。"
忍冬道:"哪里的话,抛开皇太宫是先皇中宫不谈,她们还是姑侄呢,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的确是这北京宫里的太医院规矩罗嗦,不比咱们原先在盛京的时候,任做什么事儿,都要经过几层的手续呢,竟连我们娘娘也没办法,总不成为着这个把敬事房的人打一顿,又或是召开个礼部会议来讨论。你为这件事发了几次脾气,说话从不避人,就不怕那起小人拿着这个把柄到我们娘娘面前讨巧卖乖吗。幸亏是娘娘大度,不但不计较,还夸你是忠心护主。听说太后病重,我们娘娘急得什么似的,这不,特地叫我送丹丸来呢。"
迎春打开匣子,闻到沁鼻一阵香气,奇道:"这是什么『药』?怪香的。"
忍冬笑道:"这是太后给自己开的方子,叫"一品丸",是用"香附子"又叫作"雀头香"的,去皮、煮、捣、晒、焙之后,研为细末,加蜜调成丸子,闻起来香,尝起来甜,按时服用,可以顺气调经、青春长驻的。不管太后得的是什么病,都只有效应没有坏处的。"
迎春不信道:"那不成了万灵仙丹了?哪有包治百病的『药』丸?连太医院都诊不出我们太后得的是什么病,你们娘娘大老远的倒会未卜先知?"
忍冬拉了迎春的手一同在廊下坐定,细细说道:"我们两个打小一块儿进宫,一块儿长大,难道我会骗你不成?这香附子虽然不是什么万灵仙丹,不过效用的确很强的,可以治偏正头痛、热气上攻、头目昏眩。若是蜈蚣咬伤,将香附子嚼烂涂在伤口上,立见奇效;凡一切气病,比如胸腹胀满、恶心、气逆、返酸、烦闷等,都可以用香附子一斤,缩砂仁八两,炙甘草四两,一起研末,用盐开水送服,叫做"快气汤";若是心腹刺痛,可以用香附子二十两去『毛』,焙干,加入乌『药』十两、炒甘草一两,共研为末,盐汤送下,便可治愈;又或是心脾气痛,也可用香附子浸醋,略炒,研成细末,用高良姜酒洗几次,略炒,也研成末用热米汤加姜汁一匙送服;不过娘娘说心脾气痛或因于气,或因于寒,若原因不同,治法也都不同…"
迎春道:"我们太后不消说,自然是因于气了…"一言未了,忽觉不妥,红了脸不肯再说。
忍冬只装没听见,又举了几种香附子的『药』方及功效,最后说:"娘娘平时也总吃这丸『药』,所以才看起来比一般二三十岁的少『妇』还要年轻;这香附子虽不能起死回生,可是常服可治头痛,又能明目,煎汤漱口还能止牙痛呢,就是孕『妇』吃了,也可安胎顺气,所以可说是只有妙效绝无毒『性』的。虽然不知道太后娘娘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可是服用"一品丸"总之是不会错的。"
迎春讪笑道:"母后皇太后文武双全,又精通医术。你跟着她这么多年,也成半个女神医了。从前我们娘娘是后宫之首,吃"一品丸"倒也合宜;现在皇上登基,母后皇太后大权在握,位居一品,吃"一品丸"当然不会错;我们娘娘靠了后,连想张榜请大夫,敬事房都不愿理会,这"一品丸"合不合吃可就难说了。"
忍冬佯嗔道:"我一直替你们太后担心,你倒一直只管打趣我。宫里明争暗斗,今儿你升,明儿我降,难道是由你我说了算的?从前姐姐是宫中最高女官时,我是怎么样对你的,现在还是怎么样对你,难道有过不同吗?倒是姐姐,以前何等关照我来,如今怎么忽然就变了副嘴脸呢?如今见面更比从前难了,说不到两句话,就冷言冷语的。那些小人趋炎附势踩低拜高原是惯了的,你我在宫里这些年,有什么不知道,有什么没见过,怎么也跟着『乱』起来,只管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来阴我,难道我们从前的好就都忘了不成?"说着拿出绢子来拭泪。
迎春不由得心软,动情道:"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哪里真是疑心你,不过是说这些话来试你。从前你、我,伴夏、剪秋,我们四个是一起进宫的,分别跟了太后、庄妃、贵妃、和淑妃娘娘。伴夏是因为八阿哥夭折,整个关睢宫和麟趾宫的人都被下令处死,她也跟着冤枉死了;剪秋心痴,跟太监刘公公吃对食儿,一同殉了先帝;就只剩下你我两个,要是再彼此猜疑,这宫里就更没一点人味了。"遂将匣子收下,又拉着忍冬说了许多知心话。
一时建宁请了安出来,迎春犹舍不得忍冬,笑着哄道:"好格格,你自己回宫去吧,让忍冬再陪我说会儿话。"
忍冬急道:"这怎么成?太后知道了,是要罚的。"
建宁大包大揽道:"没关系,要是太后问我,我就说是这边的太后娘娘留下忍冬姑姑说几句话,叫我先回来。反正太后又不会跑来问这边太后的。只要你想好编些什么话圆谎儿,别等太后问起来,说这边太后问你什么话呀,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好。"
说得迎春和忍冬都笑起来,说:"格格真是人小鬼大,脑筋转得比大人都快。"
建宁也笑着,早绕过大佛堂,熟门熟路,径往建福花园里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