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八日夜,紫禁城里宫灯惨淡,幕帷飘摇,象征着人间至高权力的皇廷内苑一片凄惶景象。
已经投降了李自成的监军太监杜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脂粉残『乱』的脸上泪水纵横,哭着向崇祯皇帝朱由检叩头哀告:"奴才监军抵敌,战至一兵一卒俱殁,不得已降了李闯,原该自裁以谢皇上。奈何老奴心念皇上安危,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日无时不为皇上谋划忧虑。那李闯兵强马壮,一鼓作气,两月之间自西安进军京城,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兵临城下,是老奴苦苦求情,他方许老奴缒城入见,面禀皇上,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犒军银百万两,大顺军便不再犯京城,自愿退守河南。李闯且应允,皇上若肯答应割地犒银,他自愿为朝廷内遏群寇,助制辽藩。依老奴愚见,皇上不如暂时允他所求,躲过此劫,徐图后计。若果如此,皇上便将老奴千刀万剐,只要能保得皇上万全,老奴也便死而无怨了。"
退守河南,助制辽藩,的确很令人心动;然而割地为王,犒银百万,又让大明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明帝朱由检负着手在廊下走来走去,踟蹰不决,反反复复想到的,不是眼前的军机危急,却是许多年前流传在宫中的一句密语:长虹贯日,大头朝下。
那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御花园玩耍,自一株李树下挖出一块铜牌,上面便镌着这么八个字。他不明所指,到处拿给人看,被皇上知道后,大发雷霆,将他叫来训斥一通,命他不许再将这件事向人提起,又把跟从他以及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重重责罚,并且下令砍了宫里所有的李树。后来这件事没人再敢提起,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再后来他的哥哥朱由校登基为帝,魏忠贤专权,搅得朝廷内外乌烟瘴气,国力大亏,朱由校也不久驾崩,由他继位,年号崇祯,更将这些闲事琐忆抛至脑后。
然而今年正月初一,京城忽然刮起一股怪风,同日凤阳地震,灾患严重,而凤阳正是明朝廷的发祥地及祖陵所在,于是人们都传说这是国破家亡的不祥之兆。果然没过几日,便有奏章上报,说正是正月初一那日,李自成在西安自立为王,国号大顺,建元永昌,以宋献策为军师,牛金星为丞相,并且仿照朝廷六部的格式,也设了六『政府』,各『政府』还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甚至开科取士,颁行诏书,造甲申历,铸永昌钱,定军制,平物价,俨然是又一个朝廷,要与大明平分天下来了。
于是,"长虹贯日,大头朝下"八个字被再度提起,渐及宫外,便有些妖僧恶道谣言『惑』众,说是朱由检的"由"字大头朝下,不就是"甲"字么?而"日"字上穿过一竖,"长虹贯日",岂非"申"字?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甲申",而今年,正是甲申年,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说,大明要在今年改朝换代,而崇祯将在今年人头落地。
这个说法盛行民间,一时人心惶惶,连许多王公大臣也都半信半疑,认为大明将亡实为天数使然,抵抗无益。当朝廷按籍征饷之时,那些最为崇祯信赖的外戚宦官们竟然拒绝助军,甚至为了避饷故意在门上贴出"此房急卖"的字样来装穷。正月初八,李自成率领大顺军自西安向北京进发,二月初二入山西,当日攻克汾州,初三陷怀庆,初八占太原,随后连下忻州、代州,三月初一攻破宁武关,初七日占领大同,大明监军太监杜勋、总兵王承胤投降,十五日入居庸关,十六日占昌平,十七日直抵北京城下,开始攻城。
告急文件一日三次地送往朝堂,群臣束手无策,惟知自保。守城军不足六万之数,嬴弱疲惫,饥寒不堪,军饷停发已久,守陴不足,以内监数千充补;甲杖不足,以木棍代替。城破国亡,已在朝夕之间。
崇祯到了这时,也不得不信了"长虹贯日,大头朝下"的传言,然而真叫他答应与李自成议和,分廷抗礼,割地称王,却又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他犹犹豫豫地问杜勋:"如果我去见李贼,他会不会趁机作『乱』?"
杜勋不及回答,襄城伯李国桢竟然打马直驰进宫,一直到大殿前才滚鞍下马,匆匆跑进大殿禀报:"闯贼军兵衣黄甲,以大炮攻打彰义、平则各门,四面如黄云蔽野。而我守城军人心涣散,不听号令,即使用军法惩治鞭打,打起一人,另一人立即又卧倒下来,毫无战斗力。现已有贼兵爬城进入,外城即将失守,半日之内,贼兵必至。"
"什么?他们不是说要议和吗?"崇祯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议和的最好时机,现在,就是他肯割地赔饷,李自成也不会善罢甘休了。他茫茫然地问,"从哪里可以突围呢?"
李国桢默然不答,内官张殷却上前禀告:"听说齐北门、安定门都在告急,平则门、德胜门已被攻破,齐化、崇文、正阳诸门俱被贼兵层层包围,水泄不通。不过,皇上不必忧虑,就算真的兵败,奴才也有策在此。"
"有策?"崇祯大喜,忙问,"你有什么妙计?"
张殷进前一步道:"如果李贼果然入城,皇上也不用怕,直接投降就是了。只要皇上自愿降他,必不至死。"
"什么?"崇祯大惊,既而大怒,手握在剑柄上,衣袖颤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殷只听皇上问他"什么",还以为要他详细解说,竟然滔滔不决地卖弄起学问来:"自古至今,投降的皇上多着呢。昔越王勾践降于吴王夫差,自愿为奴,卧薪尝胆,甚至亲为夫差试粪,忍辱负重,终于复国,传为后世佳话;战国七雄并立,若非秦王子楚入赵国为人质,苟且偷生,何来蠃政的大灭六国,一统江山;三国鼎立,汉帝刘禅降于魏,乐不思蜀;五代十国,太祖灭南唐,那后主李煜连妃子都献给了赵匡胤;南汉主被俘降宋,封恩赦侯,后封卫国公;后蜀主孟昶亦降,封秦国公,后追封楚王;赵匡胤得天下,何其威勇,而子孙赵构竟不能继,金人来犯,岳飞主战不主降,赵构赐死岳飞,遣使降金,誓书世世子孙,谨守臣节;那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后人非但不会笑他们,还会奉承一句识时务者…"
他一行说,崇祯一行发抖,后来竟听他比出宋太祖灭南唐而亡于金的故事来,顿觉刺心,手握剑柄,猛地用力抽出,大喝一声:"狗奴才!"一剑刺下,正中张殷心脏。那张殷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一时思维与身体脱离,犹自艰难地吐出一句"为俊杰哪",方阖目死了。
众文武大臣与太监仆婢看见这惨烈的一幕,俱吓得振衣索索,不敢进言。惟有宦官王承恩走来说:"皇后已经将太子和定王、永王安全送至周国丈家,请皇上不必担心。"
崇祯听说三位皇子已经安全送出,略微放心,遂问:"皇后呢?"
"皇后请皇上入内一叙。"
崇祯点点头,倒拖了剑,趔趄着来至后宫,看到众妃子都聚在皇后宫中,哭成一团。惟有周皇后端坐在凤榻之上,盛妆华服,默然无语,看到皇上走进来,也并不站起,只点头致意。
崇祯看去,恍惚又见到皇后当年大婚时的模样。败国之际,皇后竟然凤冠霞帔,若无其事,这反而叫他了解了这位结缡十八载的皇后真实的心意。皇后的盛妆待命,与他手刃张殷是一样的,都表示了一种必死的决心。这才是一代国母,这才是皇后风范。然而,皇后一介女流,忠贞节烈,以死殉国,自当流芳千古;而自己,却是死了也难辞其咎,无颜见列祖列宗,必将以一代昏君之名遗臭万年。自己,是没有资格与皇后一起赴死的。
"皇后,都安排好了吗?"崇祯似乎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皇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眼看着周围的妃嫔公主,黯然问:"她们怎么办?"
崇祯一愣,忽然想到方才张殷所说的,"太祖灭南唐,那后主李煜连妃子都献给了赵匡胤",不禁心烦意『乱』,挥一挥手说:"都赶紧散了吧。"
"皇上!"妃嫔们一齐跪倒下来,哭求:"皇上,千万不要抛下我们啊。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你叫我们各自离散,我们能去哪里呢?"
"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崇祯亲手扶起最心爱的大女儿长平公主,凝视着女儿的花容月貌,良久,叹息道,"好孩子,你惟一的过错,就是不该生在帝王家。"一言既罢,扬起剑来,随手一挥。皇后仿佛知道了皇上要做什么,浑身一震,嘴角忽然涌出一缕鲜血,她自知『药』『性』发作,闭上眼睛,双手抚住胸口,等待那大限来临。
长平公主方喊得一句"父皇",忽见崇祯面『色』大变,竟然举剑向自己砍过来,吓得尖声大叫,本能地举起胳膊去挡,只觉一阵撕心裂腑的疼痛传来,左臂应声落地。长平又惊又痛,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小公主昭仁尚在幼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惊得大哭大叫起来,挣扎着要找皇后抱。皇后目光悲戚,心痛如绞,却已经连抬一下手臂也不能够,只是哀怜地看着痛哭求抱的昭仁,眼角流下泪来。
众嫔妃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呆了,嘶声尖叫,『乱』冲『乱』撞,有夺门而逃的,有跪地求饶的,有吓得瘫软过去的,有哭着喊着宁愿一死挽绳子自缢的,也有冲上前抱住皇上呼喊别人快跑的,崇祯一概不为所动,他早已杀红了眼,因抬头见田贵妃自缢的绳子断了,声咽泪涌,不能就死,便冲过去向后脑补上一剑,接着冲向妃子中『乱』劈『乱』砍,状若疯狂,忽然听得小女儿昭仁大哭,猛地回过身来,挥手一剑,又将昭仁砍死。
一时间内宫血流成河,腥气站天,演出了大明历史上最残酷最悲壮的一出天伦惨剧。那一种非常人可以想象的怨愤惨烈凝作一股固结不散的戾气,化为阴风『迷』雾,一涌而出,直冲霄汉,连这晚的月亮都被遮映得暗淡阴森起来。
公元1644年,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种说法——对于大明皇帝朱由检来说,是崇祯十七年;对于盛京建国的清朝廷来说,是顺治元年;而在大顺国王李自成的字典上,年号则为永昌。
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拂晓,太监曹化淳大开彰义门,献城投降。闯王李自成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簪缨,腰挎宝刀,在大顺军将帅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进入京城,一路通过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直『逼』内城。沿路百姓仆地叩首,在门前设立香案,口呼"大王",自称"顺民"。
李自成手挽缰绳,勒马承天门下,心中起无限感慨。承天门,这就是象征着中国最高权威的紫禁城承天门,是王孙士大夫们仰望崇敬的地方,是平民百姓做梦也不敢走进的地方。今天,大顺王李自成,一介草莽率着百万民兵大踏步地走进了尊崇无比的皇城承天门,从此将使天地变『色』,江山易主。
"那就是皇宫了吗?"李自成用马鞭指着"承天门"的牌匾下令:"拿弓箭来!让我把"天"『射』下来!"
宝弓金箭,万众仰目,李自成弯弓在弦,瞄准匾额。身经百战的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心惊,竟然一时分辨不出是喜悦更多还是忧虑更多,难道他也会心虚怯弱吗?他忽然后悔了刚才下令索要弓箭的决定,如今箭在弦上,发是不发?众目睽睽,倘若自己一旦『射』偏,天下攸攸之口,何以平息?他现在是皇上了,再也不是啸傲山林的草莽英雄,不是聚众骑猎比箭赌酒的梁山好汉,甚至不只是西安建元据地称国的大顺王,他现在走进的是皇宫内城,他弯弓要『射』的是承天门匾,倘或失手,他输的可不只是一碗酒,不只是牛金星宋献策那班兄弟善意的嘲笑,不只是自立为王自说自话的一时妄语,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将为天下瞩目,将为百姓传诵,甚至将载入史册,永垂千古。他怎么可以失手?
想要确保万一,百发百中,惟一的万全之计就是不『射』。李自成,这个骑在马上得天下的一代枭雄遇到了他走进皇城的第一个难题,顿而瞬时悟彻了道家的至高学问:无为而治。
"大王,您在看什么?"牛金星看到李自成手拿弓箭眼望城门久久不语,十分不解,『射』一支箭而已,用得着瞄准这么久吗?
宋献策却是早在刚才李自成下令要弓箭的一刹,已经在心中暗叫不妙了。李自成刚愎自用,任『性』妄为,从前还广纳贤见,对李岩、宋献策这些谋臣倚若长城,这才使得农民军有惊无险,坎坷曲折地一日日壮大。然而自西安称王后,他自命天子,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心『性』一天比一天多疑,也越来越听不进别人的话,同这些兄弟的关系也渐渐疏远起来。从此宋献策只得明哲保身,三缄其口,只要大王不问,便尽量少说话。然而此刻,看到李自成面有难『色』,踌躇不决,宋献策知道该是自己设辞相助,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时候了,遂驱马上前,假意阻止说:"大王,此为明朝廷颁诏天下之地,『射』之不吉;我们还是快进城吧,不要节外生枝。"
"那就更应该『射』下它!"牛金星怂恿着,"宋军师既然说这是明朝廷号令天下之地,我们大败明军,更应该把它一箭『射』下来,当作战利品保存起来,将来传给后代儿孙看,也好叫他们知道大王的威风。"
牛金星的声音很大,后边的兵士都听得一清二楚,都觉称心合意。这都是些莽撞好事的农民子弟,又刚刚打了大胜仗,有机会进入皇城,兴头儿上哪里有什么顾忌,又哪有不好事的,遂都振臂起哄地吆喝着:"说得好呀!大王,『射』天!『射』天!『射』天!"
箭在弦上,箭在弦上啊。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将弓拉得满满的,终于,振臂发力,一箭『射』出,直飞匾额。然而,那弓实在拉得太满,也拉得太久了,劲力早已松驰,尽管瞒得准准的,『射』得正正的,可是飞到匾额时,气力已尽,而那金匾的质地又是如此坚实,不宜『射』穿。于是,那支箭『射』到匾额之后,竟像是一只断翼的鹞子般,忽然一折为二,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
承天门前,忽然一片静寂,人头攒簇,马蹄杂踏,却偏偏静得不合情理,静得可以听清人的心跳。那支箭,无声无息地不折自断,坠落下来,这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所向披糜无往不利的大顺军将要在皇城里不战而败,分崩离析了吗?难道,『射』天匾真的不吉,而皇城真的不是农民军的立身之地吗?
强弩之末。
宋献策猛地掠过这个念头,心中一寒,急中生智,扬臂大声说:"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牛金星早已慌神,听到这话也终于明白过来,跟着大声说:"是啊,大王的金箭『射』中承天门匾而落地,这就是大明必亡的征兆啊。"
这些士兵大都是跟随李自成起义的亲兵,农家子弟,并无自己的见解,听得宋军师和牛丞相这样说,也都随声附和,大声喊:"金箭中的,明朝必亡!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李自成却心下栗栗,颇觉不安,不愿再耽搁生事,遂端正颜『色』,驱马入城。牛金星率部留守在午门口,宋献策与刘宗敏左右护持,带着百余亲兵跟随大王进入内宫。
此时皇廷宫门次第大开,奉天殿高踞在两丈高的三层汉白玉台基上,重檐庑顶,铜鼎环绕,东南有日晷,西南有嘉量,龟鹤成列,金碧辉煌。那些未及逃跑又或是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宫中听天由命的太监和宫女们都跪在殿前恭迎顺军,口呼"饶命",磕头不止。刘宗敏看见那些太监宫女泪涕纵横,脂粉残『乱』,宫女还好说,太监们也都是施朱描黛,涕泪胭脂糊成一团,怪不可言,不禁咧嘴而笑,狐假虎威,大声喝命,吩咐亲兵入宫搜拿崇祯帝,一边陪同李自成走进正殿。
阳光透过门扇,宛如万道金线盘旋于神秘阔大的殿庭中,八角浑金蟠龙衔吊珠的藻井下面,七扇金漆雕龙屏风前,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了。龙椅,这便是龙椅,是历代皇帝即位大典的地方,是君主御殿视朝接受群臣叩拜的地方,是国家举行盛大宴会誓师命将的地方,也是天子祭天祈雨、金殿面试、册封皇后的地方。
群臣于此朝贺,将帅于此受命,举子于此殿试,嫔妃于此封后,而李自成,将会在这里得到什么?
李自成注目着金銮宝座,扪心自问:要不要?要不要这时候就走上去,坐上去?坐不坐得住?坐不坐得稳?是今天就坐,现在就坐,还是另择黄道吉日?等待得太久了,盼望得太久了,这便坐上去吧,今日不坐,明日谁知还坐不坐得上?人生一世,能够登上金台龙椅,坐上一天也是好的,以生命为代价也是好的。总要坐一回吧,死也要坐一回。
他牵起衣角,大踏步地走向宝座,因为急促,脚下竟然有些踉跄。而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来报:"大王,搜遍宫殿,也找不到狗皇帝。倒是后宫殿堂里找到许多女子,有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据说,还有一位是公主。"
"是公主吗?"李自成大感兴趣,"走,看看去。"
他来到了后殿。这是怎么样的一幕地狱变的惨状呀。这金碧辉煌的华丽宫殿中,尸体横陈,血气冲天,凤榻上含冤而逝的是大明的国母周皇后吗?倒在皇后脚下哭泣求告的,是侍奉的宫女吧?房梁上白绫系颈的,又是哪位嫔妃?那躺在血泊中被一剑贯胸刺死的小小女孩,看起来只有几岁大,是什么人忍心将她杀害?还有那断了一只胳膊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的,打扮与众不同,莫非就是崇祯帝的长公主?
李自成走上前,亲自扶起公主,问旁边的人:"这位就是长公主吗?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是。"跪在一边的宫女颤抖着回答,"这是长平公主,是皇上把她的胳膊砍断的。"
"是崇祯?"李自成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崇祯这是不愿意将嫔妃或女儿留给自己呀,他把自己看成土匪流寇,洪水猛兽,认为自己进城后必定会『奸』『淫』掳掠,辱及妻女,所以才宁可自残骨肉也要保全她们的清白。自己既然天佑神护,走进皇城,取明帝而代之,那就是真命天子了。天子,乃是至德至圣之人,崇祯越是要怀疑自己,自己就越是要做出一个君子应有的德行来,昭告天下:自己,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命所归,人中之龙。
"送公主回她自己的宫殿吧。"李自成环顾四周,"你们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快将公主扶回宫殿,请大夫来好好医治她吧。放心吧,你们都是百姓家的女儿,我们是大顺天兵,不会为难无辜百姓的。"抱成一团哭泣的宫女们听到这句话,无异于大赦令一般,顿时安下心来,口称"万岁",磕下头去。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宫女,侍候皇族惯了的,既然留在宫里,便已存了坐以待毙之心,欲与大明宫殿共存亡,此时忽听李自成亲口保证她们安全,那是万般绝望中得到一线生机,顿时将他视为天皇陛下,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还是李自成第一次听到有人称他为"皇上",恭祝他"万岁"。虽然这只是一些卑贱的宫女,可是她们是大明皇朝里真正的宫女啊,她们心目中的皇上是真正的皇上,她们口中的万岁是真正的万岁。这句顺祝顺祷由她们说出,是比大顺国的千军万马一齐呼喊出来更有意义的,因为那些兵士只是随他起义的自己人,这些宫女却是大明宫里的皇室仆婢。而且在此之前,大顺国的子民,大顺军的兵士,甚至牛金星、宋献策这些心腹大臣,都只知称他"大王",只有这些宫女,第一次诚心诚意恭敬顺从地称他为"皇上",祝福他"万岁",她们的这些话以往都是向着崇祯皇帝说的,现在,她们跪在他的脚下,对他行皇宫的大礼,这就代表着:他真正地取代了崇祯,成为她们心目中的天子。她们,是第一批真正将李自成送上皇帝宝座的人,是最早将李自成当作一位皇帝来叩拜的人。因此这一刻对于李自成来说,几乎具有登极称帝般的非凡意义。
他怀着极为复杂的近乎感恩的心情看着宫女们艰难地搀扶长平公主,却几次都扶不起来,倒把长公主折腾醒了,"嗯"地一声,双眸微启,略略回望,又重新闭上,不知是痛是哀,长长叹息一声。那幽细的一声叹息钻进李自成耳中,不知为何,他只觉心头一热,忽然俯下身去,双臂一用力,将公主打横抱起,和蔼地命令宫女:"带路吧。"
宫女忽然又重新哭泣起来,再次叩下头去,口呼:"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知道,这一次的谢恩又与刚才不同,刚才她们是感谢龙恩浩『荡』饶了她们的命,这次却是感佩于一代德君的亲切仁慈。怀抱着长平长公主,让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抱着的是整个倾覆了的大明王朝,抱着崇祯转交给自己的传国御玺,抱着一个全天下最高贵又最可怜的珍宝。当他把这珍宝放置到锦榻上时,他几乎有些不舍得放手,似乎想多抱她一会儿,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共同坐上金銮宝座。
"大王。"亲兵兴奋地跑进来禀报,"报告大王。"
李自成一惊,回过身来,似乎颇不高兴这兵士的没规矩,这里是皇宫啊,是长公主的寝宫,怎么容许一个农民兵随意进出,大呼小叫,岂非亵渎金枝玉叶?
"应该说报告皇上。"宋献策察言观『色』,早已猜透了大王的心意,及时下命,"以后,要称皇上。"
那亲兵一时脑筋转不过来,糊里糊涂地答应着:"是,报告皇上,狗皇上找到了。"
"胡说。"宋献策哭笑不得,假意踢那亲兵一脚,训斥道:"皇上在此。那崇祯已是废帝,快说,废帝现在哪里?"
那亲兵更加糊涂,却也知道"狗皇上"这个词再说不妥,只得含含糊糊地禀报:"找到了,就在后头万寿山下,已经吊死了。"
"死了?"李自成不禁唏嘘,进京以来,不知想象了多少种亲眼见到大明皇帝的情景,想过要羞辱他来扬眉吐气,也想过要礼遇他来显示大度,而惟一没有想到的,就是竟会面对他的死亡。他刚刚才抱过他的女儿,把她亲手抱到凤床上;他还想过要坐在龙椅上,和蔼可亲地接见崇祯,让他也恭恭敬敬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想可以饶崇祯不死,把他养在宫里,做个下棋聊天的老友,闲时发发上朝理政的牢『骚』,品评一下他留在宫中的那些宫娥,不高兴的时候就打他一顿来出气…他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拿崇祯怎么样,他居然主动死了。崇祯死了,这是真的吗?
万寿山上,万寿亭前,一株比人身高不了多少的海棠树下,横躺着大明皇帝崇祯的尸体,散发赤足,以布蒙面,只穿着白绫暗龙短袄,衣襟上血书两行大字:"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看着崇祯的尸体,李自成才真正地相信,他是死了。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是真的死了。他的尝遍珍馐美味的舌头丑陋地吐在金口玉牙之外,他的裹尽绫罗绸缎的龙体如今捉襟见肘,他的掌握天下人命运的玉手无奈地扎撒着,他的踏在四海疆土上的国足赤『裸』着摆『荡』在冷风里,他死不瞑目,却无语问天,只好以一方白布遮住龙颜。他的死,宣告了历时二百七十年的大明的灭亡,肯定了农民起义军大顺的胜利;他脸上的白布,就是败兵的降旗,也就是自己的加冕书;他死了,以死来表示最后的微弱的抗议,来拒绝面对亡国之辱,来逃避对新君俯首称臣。这是宁死不降,崇祯这个亡国之君,到底用死亡来保留了他最后一丝尊严,也还终不失为一国之君啊。
一声嘶哑难听的怪叫传来,李自成抬头仰望,看到一只乌鸦盘旋在头顶,仿佛在觊觎着崇祯的尸体。接着,又一声鸦鸣来自天际,是另一只乌鸦在呼应。越来越多的乌鸦从紫竹院的方向飞过来,越飞越近,越聚越多,仿佛全天下的乌鸦都赶来了,几乎弥盖了整个天空。它们,是闻到了死亡的血腥味,来分食崇祯尸体的吗?还是来为他做最后的送葬?
崇祯,这个大明的末代皇帝,难道就要这样成为乌鸦的晚餐,死无葬身之地?
乌鸦,竟会是大明的帝王陵?
李自成起义以来的最高目标,就是直捣黄龙,取崇祯而代之。骑马入城之际,他原本踌躇满志,趾高气扬,然而在城门口折箭,将他的一团高兴『逼』住,无法张扬;而后宫里死伤无数的惨状,更使他怵目惊心;现在,眼看着毕生大敌就躺在自己的脚下,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死得毫无体面,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生起无限悲悯之情,不愿意他的尸身再受侮辱践踏。
乌鸦的翅膀遮天蔽日,万寿山被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下,李自成环视四周,凝思良久,长叹一声:"他到底是个皇上,不能让他就这样曝尸荒野,葬于鸦腹,宋军师,传我的令,将他厚葬吧。"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厚葬他?鞭尸示众还差不多。这个狗皇帝让我们受了多少辈穷,多少年苦,这样就死已经太便宜他了,还把他厚葬?不如就扔在这里,让乌鸦撕碎嚼烂得了。"
"不可。"说话的又是宋献策,"皇上登基之初,最重要的就是安抚民众,收服人心。这崇祯在前襟上写着"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如果我们真的将他裂尸践踏,岂不是自认为贼了吗?何况他虽是一介昏君,然而临死也还会顾念百姓,正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越是认定我们会分裂尸身,我们就越要反其道而行,将他厚葬,这就证明皇上才是真正的天子仁君啊。"
李自成点一点头,只觉宋献策的这句话深合心意,遂振作精神,一字一句:"传令下去,警示三军:军兵入城,有敢伤一人者,斩;并张榜安民,告示:"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掠民财者,即磔之";再将崇祯的尸体与周皇后一起移出宫禁,妥善停放于东华门外,听凭祭拜,不要阻拦。"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中忽然掠过一丝温柔,声音低沉下来,"还有,别忘了吩咐大夫,好好替长公主诊治,我明天再去看她。"
吴三桂的军队在山海关已经驻守整整五年了。自从崇祯十二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将他提升为辽东团练总兵官,他就一直率领四万兵卒驻守宁远,力抗清军。松锦一役后,山海关附近的中后所、前屯卫、中前所尽皆失守,松山、塔山、杏山毁如平地,连洪承畴都兵败被擒,唯有吴三桂军队驻守的宁远虽离锦州最近,却力抗五年而屡攻不破。每一战都打得那样艰难,每一次都胜得那么不易,然而,他们一直坚持住了,坚守宁远,誓不降清。
这些年里,清朝廷不时派兵前来,致书招降,这些信中不仅有清朝官员的招降书,还有吴三桂的旧同僚姜新以及曾与吴三桂父亲吴襄共事的陈邦选的亲笔信,都劝他随机应变,叛明投清,"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总爷少年悬印,聪明自然超群,宜勿持两可,拜下风速,则功赏出众,而宁城生灵顶恩于世世矣。岂有松、锦、杏、塔四城不存,而宁远尚得太平,仍图长久者!"
恩师洪承畴降了,舅父祖大寿降了,兄长吴三凤降了,表弟祖可法降了…同僚、部属、亲友大都降了清军,山海关外明朝据点尽失,宁远已成孤城,腹背受敌,何以保存?
吴三桂虽然誓死忠于朝廷,可是他的心里,也不能没有恐惧迟疑。孤城,孤城,如果宁远是一座孤城,自己的军队岂不成了孤军,而宁远百姓岂不成了孤儿?军中缺饷已达十四月之久,虽屡向朝廷求援而迟迟不得接济。终于盼来一旨皇命,却是封他为平西伯、命他火速率军入京驰援。
御旨一旦传出,宁远百姓奔走相告,齐集在帅营前磕头求告,哭声震天,愿与部队同行同往。老百姓害怕呀,这些年来,他们与宁远驻军团结一心,共抵清军,倘若吴三桂率部弃城,清军岂肯不报复屠城?那时,宁远便不再是一座孤城,而将成为一座死城了。
老百姓的担忧同样也是吴三桂的担忧,他誓死抗敌是为了保全百姓的安危,如今临危弃城,倘若就此陷宁远百姓于水火之间,岂不成了宁远的罪人?宁远连年抗敌,溃乏已久,本来还指望京师救援呢,没想到枉盼了这么久,京城里不但没有援兵补给,反而还要命他弃城驰援,率军进京。那不是置宁远百姓于死地吗?
不得已,吴三桂只得下令将五十万兵民尽徙入关,安『插』于关内昌黎、滦州、乐亭、开平各地,自己则率领精兵晓行夜宿,一路赶往京都。
刚到丰润,却接到了探子来报,说李自成的大顺军已经进入皇城。崇祯帝缢死于万寿山下。大明朝,亡了!
吴三桂这支孤军,忽然之间就变成了断线的纸鸢,不知该飞向何处。
进京勤王?而今改朝换代,崇祯缢死,自己已是无主之臣,师出无名。何况大顺军兵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又在京城以逸待劳,养精蓄锐久矣,自己的军队却日夜兼程,兵疲马弱,有什么力量与贼军对敌呢?
吴三桂缟衣素帽,冲着京城的方向痛哭拜祭,复上得马来,拔营出发,再次带兵返回山海关,静观其变。
变化真的是一日三新,好像整个时代的故事都在一两天内发生了,至少,是整个时代的序曲。探子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报上来,而大顺军与清朝廷也都各有信来,巧言利诱,让吴三桂真是为难。摆在他面前有三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路最难走却是最天经地义的,就是继续效忠于朝廷,抗清复明。崇祯皇帝虽然死了,然而太子仍在,自己要不要遣使进京,偷偷联系太子,继续勤王大计,麾军北上?
但是这条路还没开始想好怎么走,新的消息传说,太子已经落入闯军之手;而南方的军队也难于联系,倘若南军主动起兵,自己必当协助讨李,可是他们毫无所动,自己这只孤军又有什么力量出兵伐贼呢?
第二条路最容易走却最违反素志,就是像自己的老师洪承畴、舅父祖大寿那样,也降了清军。清朝廷里已经有不少明朝降将,旧识无数,彼此照应,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吧?助清伐李,至少可以替明朝廷出一口气,为崇祯帝报仇雪恨。可是,倘若如此,自己岂不成了引狼入室、出卖汉人江山的叛贼?那自己这五年来的浴血奋战,力抗不降,却又所为何来?
剩下的,就只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就是接受李自成的招降封赏,进京称臣。那样,至少可以保得兵民安全。不是有句老话叫做"成者王侯败者寇"吗?李自成虽是匪军,可他现在已经进驻京城,坐殿皇宫,也就是真命天子了。派来招降的唐通不就是前明降将吗,唐通可以降,他吴三桂为何不可降?而且,自己的父亲吴襄、爱妾陈圆圆现在也都留在京中李自成的辖下,只有自己降了大顺,才可以与父亲妻儿重逢,一家团聚啊。左右都是降,投降汉人总比投降满人好吧?
一念及此,吴三桂再无犹疑,遂将山海关交与唐通暂管,自己带着李自成的亲笔信率领五万亲兵进京朝见。然而抵步玉田之际,却再次收到清朝廷辅政王多尔衮的密信,向他陈明利害,许以前程,并说李闯自入京以后,拷打京中富商,『逼』供索银,以致许多本已投降了李自成的明官都后悔莫及,又改降大清,劝吴三桂"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二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永贵,如河山之永也"。
吴三桂捏着两封信,再度踌躇起来。如果说前些日子还只是进退维谷,那么如今就更是左右为难。他只得一边放慢行军脚步,一边派探子再往京城探密。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只有马厩的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军马打响鼻的声音。然而隐隐的杀机埋藏在深沉的夜幕中,无处不在。吴三桂感到阵阵寒意,却不愿意回身去帐中加衣,他望着北斗七星的方向,暗暗祈祷,但愿多尔衮信中所写的一切都是挑拨离间之言,但愿李自成会践守诺言爱民如子。他真的希望自己投诚大顺的选择没有做错,因为,他急着回到京城,回到家中,与他最心爱最渴望的人早日相见。
在这军机危急、四面楚歌的时候,他的心底却始终缠绵着一个声音,虽然轻小,却韧如细丝,无时或止,反反复复,那是一个名字:圆圆,陈圆圆。如果圆圆在这里,一定会体贴地主动为他送来寒衣,并且亲手为他披上的。她会温柔地倾听他心中的烦恼,软语娇音地劝慰他,或者还会为他清歌一曲。
想到爱妾陈圆圆的仙人之姿,天籁之声,吴三桂的心中掠过一缕柔情,万分焦虑。京中兵荒马『乱』,虎狼混杂,圆圆留在那是非之地,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当初是担心自己戎马生涯,带她在身边不安全,才将她留在京中身为督理御营的父亲大人吴襄府上的;可是现在看来,京中比军营更不安全。早知如此,就该早早把她接到宁远,让她时刻跟随在自己身边,纵然有变,也不至心分两地,鞭长莫及呀。
仿佛有风吹过,月『色』忽然黯淡下来。吴三桂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大片的乌鸦遮天席地地往京城的方向涌去,诡异极了。那么多的乌鸦就像风一样刮过,像洪水般涌进,却没有一丝声响。这些乌鸦是赶去为崇祯帝送葬的吗?这不寻常的自然现象到底预示着什么呢?自己,要跟着那些乌鸦飞去的方向前进吗?
吴三桂进退维艰,他知道,自己在无意中竟成为了历史的棋子,无论他的这步棋在哪里落定,都会扭转整个棋局,引起惊天动地的大变革。但是,他究竟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是无愧天地而又不负己心的?天降大任于斯人,而斯人,当何去何从?
鸦群渐渐去尽,月光重新播洒下来,皎洁无伦,清澈如水,这原来是一个月圆之夜。远远地,有马蹄踏碎月华的声音隐隐传来,如急弦繁管,由远及近,莫非是探子?
吴三桂警觉地站定了遥望,心中忽然泛起不祥之感。那些突如其来的乌鸦太诡异了,在遮蔽月光的同时,也映暗了他的心情。军营中有小小的『骚』动声,是巡逻的士兵在喝问来人。吴三桂静静等候着,不一刻,果然有士兵来报:"是京城的探子回来了。"
"立刻带来见我。"
点灯升帐,将士罗列,吴三桂正襟危坐,压抑住心中的不安,听探子汇报京中情形:"天津、涿州等近畿官兵尽已投降大顺军,官吏三千余众在成国公朱纯臣、大学士陈演的率领下,向李自成入贺称臣,具表劝进。其中有三百多人被李自成授以京职,四百多人派往外省任职。现在,李闯政权在京中已经基本健全,并向直隶、山东、河南等派任地方官,势力与日俱大。"
"这么说,复国已是无望了。"吴三桂长叹一声,看来,第一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也罢,明晨起便拔军起营,心无旁鹜地向京师行进吧。他定一定神,问道:"满人的信上说,李自成在京城追『逼』银两,致使许多官员降而复反,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探子禀报:"李闯入京以后,以追赃助饷为名拷打京中富户,逮捕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八百余人,由刘宗敏刑讯『逼』供,限令大学士者交赃银十万两,部院官及银衣帅者七万两,科道官五万两,翰林万两,部属以下千两。连周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也被拷问抄家,抄出白银五十二万两,金银首饰数十万两。"
吴三桂摇头叹道:"记得上次皇上要大臣们捐资助饷,希望嘉定伯带个头,只不过要他认捐二万两,他且要哭穷,只捐了一万。这还不止,听说周皇后答应支持五千两,其余的让他补足,他面上答应,私下里却将周皇后的钱也贪了,只拿出三千两。现在被人抄家,倒有百万银两奉献。皇亲国戚尚且如此,明室难怪要亡了。"又问,"有我父亲的消息没有?"
探子不敢隐瞒,跪在地上叩头禀报:"吴大人也被刘宗敏抓走了,刑『逼』索银二十万两,还要大人交出…交出陈夫人。"
"圆圆?"吴三桂大惊弹起,自从亡国噩耗传来,父亲吴襄与爱妾陈圆圆的下落便成了吴三桂心头的两件大事,这些日子他已经不知盘算忧虑了多少次,如今,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他催促着探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你说详细点,刘宗敏如何对待我父亲和圆圆的?"
"这个…小的不清楚,不敢胡『乱』禀报。"探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吴三桂大急,顾不得威仪,上前一步抓起探子前襟『逼』问:"什么叫不清楚?为什么不打听清楚再来?"
探子忽然发起抖来,闭了眼痛哭道:"回大帅,小的离京之时,听闻督理大人被顺军重刑夹打,已经命在危殆,陈夫人也已被刘宗敏掳走。如今小的离京已久,只怕老大人他,他或者已经…"
"什么?"吴三桂一震,连连后退几步,颓然跌倒座上。一代红颜落入了逆贼刘宗敏之手,还会有什么好结果?难道还指望那个土匪会怜香惜玉么?自己枉为英雄,统率三军,却连老父爱妾亦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足于天下?已然国破,复又家亡,这真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反!
啪!吴三桂手中的杯子忽然爆裂开来,碎屑与茶沫四溅飞开,带着点点血腥。那是他的手为杯缘所伤溅出的鲜血,都说是十指连心,然而手上的疼痛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心痛相比呢?一想到被百般『逼』拷的父亲,想到被凌辱纠缠的圆圆,吴三桂的心就感到不欲为人般的疼痛。当今之计,除却拼死一战,又能何为?然而战斗,就意味着死亡。以孤军挑战闯王,无异于螳臂当车,哪里有半分胜算?
然而天下之仇,仇之大者,莫大于杀父之仇;人间之恨,恨之深者,莫深于夺妻之恨。而今李自成刘宗敏一流,杀其父,夺其妻,这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不报此仇,何以为人?
吴三桂目眦欲裂,不顾手上刺痛钻心,拔出剑来猛地一剑劈断桌几,指天誓志:"李闯逆贼,我若不能手刃仇敌,誓不为人!"
偏居盛京的清朝廷宫殿群的规模比起北京紫禁城来真是微不足道,然而那种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是国泰民安,喜气盈门。
永福宫里,高烧红烛,酒香四溢,皇太后大玉儿亲自为辅政王多尔衮把酒助兴,喜滋滋地问:"这是真的吗?我听说吴三桂的军队已经到了玉田,怎么忽然又叛归山海关,主动投书求好,要求与我们合力伐闯呢?"
"是真的。"多尔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志得意满地将好消息与心上人一起分享:"农民军夺了政权后,因为『逼』讨银两失了民心,降而复反的官员不在少数。吴三桂因为老父被闯军拷打,爱妾陈圆圆也被擒了去,一怒之下,杀死唐通,重取山海关,与李自成正式反目。山海关一直是我们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如今吴三桂肯帮我们顺利入关,紫禁城注定是我满洲铁骑的囊中之物了。挥师入京,指日可待。玉儿,到那时,你我称王称后,坐拥天下,我会把所有的荣光都献给你。"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多年来的共同心愿,最隐秘的志向,最伟大的誓言。如今,这一切终于成为现实,并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地继续辉煌,从盛京开到北京,从关外燃至中原。大玉儿的心里,不能不有几分激动,可是表面上却淡然自若,漠不关心,只将些风月闲谈来下酒,笑『吟』『吟』地道:"那吴三桂倒是一个情种。"
多尔衮也感慨:"我与吴三桂作战多年,深知他的英勇坚决。李自成的农民军竟能比我们旗军早一步抵达京城,也多是因为这个吴三桂掣肘。这些年我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招降,始终不能将他动摇,没想到如今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向我投诚。倘若我们胜利入关,直取中原,那女子倒是立了一大功呢。"
大玉儿好奇:"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陈圆圆,据说是什么"秦淮八艳"之一。"多尔衮忽然想起一事,笑向庄妃说,"跟你说个笑话。听说刘宗敏抢了陈圆圆后,向李自成献宝,说这个陈圆圆『色』艺双绝,能歌擅舞。李自成听了,说:那你就给本王唱一曲吧。陈圆圆就抱着琵琶悠扬婉转地唱了一支昆曲。可怜那陈圆圆枉称为"『色』甲天下之『色』,声甲天下之声",可李自成只是个陕北马夫的儿子,听惯了粗喉大嗓的秦腔,哪里懂得欣赏什么吴侬软语,江南歌舞?皱着眉听完了,说:什么名『妓』,长得也还罢了,唱歌却恁的难听。竟放开嗓子,自己高声大气唱起梆子腔来,唱完了还问陈圆圆:我唱得比你如何?那陈圆圆无奈,只得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不是奴辈南蛮所能相比的。"
大玉儿听得笑起来,说:"的确有趣,比得上一部书了。题目就叫:陈圆圆对牛弹琴,李自成焚琴煮鹤。"
多尔衮看着大玉儿的笑靥如花,情动于衷,放下酒杯,握着大玉儿的手说:"凭她陈圆圆怎么样的国『色』天香,我相信,绝比不上玉儿你的才情盖世。"大玉儿心花怒发,却故作嗔怒说:"你这算是夸我?竟拿我和一个『妓』女相比!"多尔衮以酒盖脸,笑道:"是我错了,罚酒,罚酒!"
大玉儿挽起袖子,亲自替多尔衮连斟了三杯,笑笑,忽然谈起正事来:"你已经将肃亲王豪格幽禁十几天了,到底打算怎么办呢?"多尔衮冷笑道:"他当初竟想与我争夺王位,这个仇早晚要报,现在,就是报仇的最好时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就是要他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大玉儿心中一凛,微觉不安。君?臣?自己的儿子福临才是真正的皇上呀,多尔衮不过是辅政王而已,可是他的口气行止,分明已经自视为真命天子。不过,福临今年才七岁,离亲政的日子还早着呢,若想保他最终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也只有仰仗多尔衮这个辅政王了。
多尔衮见她蹙眉不语,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大玉儿一惊,自悔失态,忙笑道:"豪格到底是先皇长子,杀了他,好像不是很妥当。我觉得,只将他废为庶人也就算了。"
"听你的。"多尔衮不在意地说,"反正他这颗钉子,打今儿起是已经彻底拔掉了,不死也是废人一个。他的命,我才不稀罕呢。"
大玉儿娇笑:"那么,你想要谁的命呢?"多尔衮笑道:"从前么,是大明皇帝朱由检的命;现在嘛,自然就是那个自立为王的农民皇上李自成的命了!总之,谁想跟我争皇帝,我就要谁的命!"
谁想争皇帝,就要谁的命?大玉儿又是一凛,暗暗惊心,却佯笑问:"那李自成现在已经登基为帝了么?"
"这倒还没有。"多尔衮道,"我也觉得奇怪,听说前明成国公朱纯臣等具表劝进,牛金星、宋献策等人也竭力策划,以大位未正、事有中变为由劝议登基礼,可是李自成却一直不答应。难道他这么辛苦地打进北京城,『逼』死朱由检,竟不是为了做皇上吗?或者他自知出身低微,不是真命天子,不敢登上龙椅?要不,就干脆是替我扫清障碍,留着那龙椅等我去坐吧。"说罢,哈哈大笑。
他每说一句话,大玉儿的心事就加重一分。多尔衮口口声声,都在说自己要怎么样入主中原,何曾将福临放在眼中?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曾经是自己与多尔衮的秘密誓言。那时,她明为皇太极的妃子,实为多尔衮的情人,两人里应外合,一心谋夺大清政权。终于,她以一碗参汤解决了皇太极的『性』命,使他无疾而崩,来不及颁下遗诏便仓猝谢世,遂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位之战;又是她,以柔情劝谏,让多尔衮最终答应拥他们的儿子福临为帝,而使多尔衮顺理成章地以辅政王身份实权在握。
但是,她非常明白,福临的帝位只是一个旗号,真正的皇上,是多尔衮。自从她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太后以来,她反而为自己的地位担心起来——母亲的身份是永恒的,皇太后的身份却非定数。她可以一直是福临的母亲,但她可以一直做多尔衮的情『妇』吗?倘若多尔衮他日登基,另立皇后,到那时,自己的地位何存?她将不过是一位废帝母后,在皇宫中再也没有尊荣可言,甚至,连『性』命也在未知之数。能够得到今天的尊荣地位,她不知用了多少心机,经了多少风浪,难道这一切,竟不能够永久在握吗?
大玉儿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的砝码,不是多尔衮,而是福临!北京皇宫里的金銮宝座,只能是儿子福临的,它将不属于任何人,尤其是,多尔衮!
四月初七日,多尔衮统率大军,出师中原,祭告太祖、太宗。二十二日,行进山海关,吴三桂开关迎降,剃发称臣,以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歃血为盟,并肩伐李。李自成聚集大顺军各首领议讨吴三桂,刘宗敏等人耽于享乐,了无斗志,李自成遂率军亲征,怒杀吴三桂之父吴襄及其家口三十八人。山海关大战爆发,三军玉石俱焚,死伤无数,暴骨盈野,三年收之未尽。
二十九日,大顺军决计西行,李自成仓卒之间,于武英殿举行登基礼,命牛金星代行效天礼,入夜,放火焚烧诸宫殿,凌晨离京,败走陕西。
多尔衮命吴三桂追击大顺军,自行率部进京,传令自五月初六日起为故明崇祯设位哭临三日,且晓谕百姓,圈城分封,颁诏建制,修缉宫殿,入武英殿,升御座,鸣钟鼓奏乐,俨然开国明君矣。
五月十五日,南明诸臣在南京拥立监国福王朱由崧即皇帝位,年号弘光,史称南明,与满清、大顺成鼎立之势。
八月二十日,清朝廷自盛京正式迁都北京,顺治帝福临车驾起行,十月一日,亲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
江山变『色』,已成定局,紫禁城于甲申年三易其主,而终落满清之手。统治中原天下凡二百六十七年的大清王朝,正式开始了。
没有人承认,这种种的风云变幻,世事沧桑,不过是因为几个『妇』人的嘻笑怒骂,酸风醋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