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方正县民主政权成立后,高铁林立即派姚长青到日本难民驻地对所有的日本人进行登记,以便对他们进行更好的管理,并施以人道主义关怀。因为他们下一步打算继续动员更多的中国老百姓把日本难民接到家里,让日本难民有吃有住地熬过这个冬天。但大多数日本难民对这种登记不理解,以为要发生什么不测,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找到大召威弘,让他拿主意。尤其那个松藏作次,一听到这个消息,吓得腿都哆嗦了。他跌跌绊绊地跑到大召威弘家里,进门就说:“不好啦!不好啦!中国人要把我们都抓起来准备枪毙了!”
大召威弘瞪了他一眼:“胡说!”
松藏作次继续说:“在我们日本只有屠宰场杀猪的时候才登记……他们登记我们,肯定是要把我们全杀喽。”
“杀了猪能吃肉,杀了我们干什么?”大召威弘厉声说。
“说不定……也要吃肉……粮食……粮食这么缺。”松藏作次结结巴巴地说。
“就你那身臭肉人家还不稀罕吃呢。不错,在战场上,我们的士兵曾吃过自己人的肉,可你们啥时候听说中国人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要想让我们死,他们不用杀。只要不管我们,我们都得饿死、冻死……想登记的跟我来!”说着,大召威弘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去。随后,日本难民也呼啦啦地跟上去。
在大召威弘的配合下,登记工作开展得迅速而顺利。
姚长青拿着厚厚的一沓日本难民登记册向高铁林汇报说:“又有两万多日本难民逃到方正,看来他们都是听说我们的安置难民工作做得好,闻风而来的。可住的地方还好说,问题是粮食……不仅日本难民没有粮食吃,就连咱们在军需方面也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高铁林说:“那也得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这些日本难民熬过这个冬天。”
姚长青说:“该想的办法俺们都想了。为了解决日本难民的吃饭问题,民主政府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昨天,又有3名战士饿死,冻伤的情况更严重。”姚长青说完,沉痛地低下了头。
高铁林一愣:“又有战士饿死?”
姚长青点点头。
高铁林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嘴里不住地说:“日本难民需要过冬,我们的战士也需要过冬啊……”
姚长青默默无语,高铁林突然站住说:“要想让这些已经陷入困境的日本难民度过这个冬天,只有动员方正县所有的中国人伸出援助之手。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仅靠部队的力量是不行的。”
姚长青说:“我们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
高铁林说:“那就抓紧做,事不宜迟,能安排多少就安排多少!”
“好的!”姚长青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高铁林痛苦地坐在椅子上,沉重的压力让他显得很憔悴。这时亚美端着一杯茶走过来。刚才高铁林的话她都听到了,她把茶放到高铁林的面前,无限深情地看着他说:“政委,我替所有的日本难民谢谢你。”高铁林抬头看了看她一眼,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的温情使高铁林周身一颤。他急忙躲开了那眼神。“可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说完亚美握一下高铁林的手,转身离开了。高铁林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眼神有些呆滞。他很明白亚美的无限心事,在他的肩上,有她莫大的托付,她毕竟是一个日本姑娘。
可事情有些滑稽,当民主政府动员那么多的中国百姓来接那些日本难民到家里去的时候,许多日本难民却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这是圈套。还是那个松藏作次,到处扬言说,中国人把咱们接到家里,等把我们养肥了,就该杀我们吃肉了,你看现在的粮食多么缺。有许多日本人真被他忽悠得两腿发软,两眼发直。针对这个问题,高铁林派高铁花请来了住在赵清泉家里的阿玉,她是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想让她说说螃蟹的味道究竟如何。
很快,阿玉就穿着一新、容光焕发地领着活蹦乱跳的三个孩子站在日本难民面前。
“都上我们那里去吧,有吃有喝有热炕,更有我们的好心肠……放心吧,都去吧!”阿玉一边说着一边流泪。
大召威弘望着这个幸福的女人,有些哭笑不得。尤其她嘴里的“我们”,让他的肉皮子发麻,尽管他早就相信这完全是真的。
松藏作次跳出来说:“阿玉……你这么快就变成中国人了?”
阿玉白他一眼说:“变成什么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保住自己的小命!”
松藏作次一伸腰,往前“呸”了一口说:“有奶便是娘,可耻!”
阿玉也不示弱,说:“可是我们的亲娘没奶了……更可恨的是,她已经抛弃了我们!”说着,阿玉“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许多妇女也哭了起来,而且很快哭成一片。松藏作次在这哭声中跑开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贼溜溜地看两眼,因为他总觉得脊梁骨有些发凉。
不久,打消顾虑的日本难民就听到远处传来的串铃响,接着看到的是系着红绳的大鞭子在空中摇摆,那是热情的召唤。很快,一挂挂雪爬犁就出现在眼前。
所有的日本难民都欢呼雀跃起来:“来啦!来啦!他们真的来啦!”
随后是日本难民争先恐后地登上雪爬犁的场面。但按规定,青壮年和体质好的难民留在驻地。他们羡慕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去。
川田顺子捅一下百合子说:“看来这事是真的……走!咱们也找一个中国人家住下,晚了就没份儿了。”
当天晚上,中国村热闹起来。家家都把炕烧得滚热,炕桌上摆满了高粱米饭、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大人小孩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小猫炕上炕下蹿来跳去,喵喵叫个不休。小狗也趁机挤进屋里,冲着陌生人瞪眼龇牙大叫不止。
高铁林走在街上,看到家家的烟囱都冒着青烟,个个院子都大门洞开。吆喝声、欢笑声从热烘烘的茅草屋里飘来。他不禁兴致大发,拿出好长时间没有吹的唢呐吹起来。欢快的唢呐声飘荡在中国村的上空,久久不散。
亚美站在他的身后,将他揽腰抱住,将一张洋溢着无限幸福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她闭上双眼,愿自己的生命在这一刻融化。
但是,命运总是与人开玩笑,悲欢总是相伴而生。
几天以后,姚长青将一沓材料放在高铁林的面前说:“粮食问题查清了……果然不出所料,马震海的确没把那35车粮食都分给日本难民,而是卸下一半送到了军需处。这是证实材料和我写的调查报告。”
高铁林过了好半天才问道:“这些材料可靠吗?”
姚长青难过地说:“我真希望自己搞错了……可军需处的人都证实了这件事。更严重的是,就连日本难民也知道马震海截留粮食的事,那些难民只是不敢说而已。”
高铁林愕然:“日本难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姚长青说:“一个叫松藏作次的日本难民亲眼看见的。”
“马震海呀马震海……你怎么能干这种蠢事?”高铁林再也坐不住了。他一边在地上踱来踱去,一边念叨这句话。
“不过……马营长私自卸到军需处的那一半粮食却救了许多战士的命。”姚长青补充道。
高铁林紧锁眉头说:“我知道他是为了战士,可这和违抗军令是两码事。这件事一旦捅出去,被上边知道,马震海必遭严惩!”
姚长青不安地问道:“会怎么处置他呢?”
高铁林紧绷嘴唇说:“你说呢?按战时的规定,那就是枪毙!”
姚长青的脸一下子就黄了:“枪毙?这……”
高铁林仔细看完姚长青的调查报告,叹息一声说:“就连日本难民都知道了这件事,你我想保他都难哪!而且,我们不如实反映情况,那就是包庇罪,也同样要受到严惩。这可是特殊的历史时期呀!再说……死了那么多日本难民,我也于心不安哪。”
姚长青焦急地说:“这……这可怎么办?咱也不能眼看着马营长就死在这件事上啊!”
高铁林思索片刻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的命。”
“什么?”
“我出面把这件事的责任揽过来。”
姚长青说:“不!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让我揽过来……独立团不能没有你。”
“不,你的分量不够。”高铁林一摆手说,“你的好意我领了。那35车粮食是我从苏军手里要出来的,我从中截留一部分给我的战士吃,总还说得过去。但如果换成你……就没这么简单了。”
“这……”姚长青认为高铁林说得在理。
“你马上按我的意思写一份书面材料报告给自治军司令部,天大的责任由我高铁林一人承担!另外,命令警卫班把马震海关起来。”高铁林说完,痛苦地坐在椅子上。
姚长青看了看他,迟疑一下,走了出去。
不久,马震海被关押的事全团的人都知道了。
蔡大胡子吹胡子瞪眼连声报告都不喊,就闯进了高铁林的办公室。又喊又叫地说截留粮食的事是他蔡大胡子的主意,要杀要砍冲我蔡大胡子来。还说为了那些可恶的日本人,竟杀自己的同志,天理不容!高铁林不听则已,一听便火冒三丈,原来根子竟在这里。他一拍桌子说:“来人!把二排排长给我关起来!”
魏小强和黄秋实冲进来,一人架住蔡大胡子的一条胳膊就往外走。蔡大胡子不服气地回头喊:“俺真没想到,马营长跟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如那些该死的开拓民!”
高铁林连看也不看他,一挥手:“押走,给我快点儿!”
高铁林的气还没消,高铁花又急冲冲地来到指挥部,径直往高铁林的办公室走来。亚美在门口拦住她,说:“铁花姐,如果是因为马营长的事,你最好先忍一忍,政委他……”
高铁花一甩袖子说:“我忍不住!”说着就冲到高铁林的面前,“哥,你真的要杀马营长吗?”她带着指责的口气问。
高铁林吓一个愣怔,刚想发作,想到这些年自己的妹妹跟着自己吃尽了苦头,也不容易,便敛起怒容说:“铁花,我怎么会杀马营长呢?是他严重违反军令……是军纪要杀他!”
高铁花说:“哥,那……你就别上报了行不行?”
高铁林说:“不上报了?你想让俺知情不举犯包庇罪吗?如果一个军队的指挥官都这样干的话,那还叫军队吗?那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高铁花万分痛苦地说:“真没别的办法了?哥。”
高铁林摇摇头,他不想把救马震海的想法告诉任何人。
高铁花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嘴角不住地抽动着,说:“哥……想办法救救他吧!如果你不救他,他就完了。哥……马营长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俺独立团最勇敢的人。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疤,而且都在正面。为了救你,那次他差点儿死了,难道你忘了吗?还有……他至少救我两次。如果没有他,你早就没妹妹了,哥……”
高铁林看着哭成泪人的妹妹,心如刀绞。他怎么不知道马震海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怎么能忘了这些呢。但马震海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粗鲁,看来他真的就要死在这上了。
想到这里,他强忍泪水,向亚美挥一下手,示意将高铁花拉走。
62
夜深人不静。
良子搂着已经出生五个月的孩子,梦幻般坐在中国人家的热炕上,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小声唱起了摇篮曲:“睡啦,睡——啦,好孩儿,我的小兔子。睡啦,睡——啦。山上的雪,是鹅毛大雪呀。睡啦,睡——啦,我的好孩儿,小兔子,睡啦……”富有地方色彩的声音,抑扬而悠长的调子,勾起人们的回忆,让人憧憬着美好的生活。
鹤田洋一躺在炕梢,目光温柔地看着良子和她怀里的孩子。可他突然看见一串热泪从良子的脸颊滚滚而下。他不知道良子为什么在这美妙的歌声里伤心。
“你哭啦?”鹤田洋一问,并从炕梢来到炕头,坐在良子身边,把良子搂在怀里。
孩子睡着了,良子把他放在一边,让他安稳地睡下。然后她紧紧地抱住鹤田洋一,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洋一,我们俩也要一个孩子吧……我想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她温存地说。
鹤田洋一抚摩着她的头说:“不,良子,现在还不行,我们连自己的命都顾不过来,我不想再让孩子拖累你,让我们再忍一忍,等回到日本,我们就生许多许多孩子。”
良子一听,哀怨地看他一眼,然后挣脱他的怀抱,独自躺下来。鹤田洋一知道良子爱自己,并一直想要他。但理智告诉他,作为男人,就必须为自己的女人负责。等回到日本后,再加倍补偿她吧。于是他摸了摸哀怨中的良子,然后爬到炕梢,独自睡下了。
第二天,良子拖着沉重的身子找到了青山小雪,想让她给看看病。她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她不敢想那个可怕的结果,只希望自己真是病了。可看完病后,小雪偏偏告诉她:“良子姐姐,恭喜你,你怀孕了。”
良子顿时像五雷轰顶一般,突然呼吸急促,眼前漆黑,剧烈的眩晕使她差点儿摔倒。
“良子姐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青山小雪上前扶了她一把,奇怪地问。
良子强作镇静,站了站稳定下来,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儿晕。”
小雪又扶了她一把,说:“良子姐姐,我看你好像是病了,要不要叫园田医生来?”
“不!”良子突然抱住小雪的脖子,将头倚在她的肩上,说道:“小雪……真是太可怕了,看来我要活不成了。”
小雪安慰她说:“没事的,不就是生孩子吗?你已经生了一个了……况且我们现在住在中国人家里,有吃有住的,你就放心吧。孩子和你都不会有问题的。”
良子知道小雪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但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苦衷。她真想向小雪倾诉那可怕的遭遇,她没有气力继续一个人承担这不幸。
“小雪,我真羡慕你。”良子含泪对小雪说。
小雪有些莫名其妙,说:“良子姐姐,你羡慕我什么?”
良子说:“你那么纯净,没有任何人伤害你。还有高岩医生爱护你……”
小雪更加莫名其妙了,说:“良子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良子觉得身心俱疲了,对小雪笑笑说:“既然不是病,那我就放心了。我累了,这就回去了。”说着,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小雪看着良子背影,突然有些醒悟。可能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在心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良子在回来的路上,那可怕的一幕不断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鹤田洋一和大召威弘一起因为难民的事离家几天,家里就剩下她和几个月大的孩子。那天夜里她睡得很香,梦境也出奇地美妙。她梦到鹤田洋一突然要了她,她在幸福中激动地说:“洋一,你终于想要我了?我知道你爱我,你恨不得天天都要我……”
这时,身上的鹤田洋一突然变得面目狰狞,又露出奸猾的笑。她被吓醒。当她知道身上的人又是那个讨厌的松藏作次时,一切都晚了。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说:“鹤田洋一可真是一个好人,他为什么不要你呢?噢,我明白了,他准是怕你再怀孕再受拖累,才不要你的……可他哪里知道你是那么需要男人,他哪有我了解你?没办法,还是我松藏作次来尽这个义务吧!”
良子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但巨大的伤痛与愧疚已经使她周身瘫软,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今这个松藏作次,自从挨了蔡大胡子打,他一直在为良子有意捉弄而怀恨在心,一直想寻机报复。当他听说良子已经怀孕了,知道一切底细的他,趁鹤田洋一不在家的时候,又觍着脸来到良子的面前。
良子不见则已,一见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她抓起一根棍子就想打。松藏作次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攥住良子手中的棍子说:“你这个臭婊子,你设计让别人打我还不算,你还要亲自动手打我……最毒不过妇人心哪!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吗?是我们孩子的父亲哪!”
良子一听就软下来,棍子也拿不住了。她知道松藏作次来者不善,他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软肋。便说:“你……你想怎么样?”
松藏作次笑嘻嘻地说:“别紧张,我们孩子他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愿做这个孩子的父亲……那多麻烦!不过,我又怎么能不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呢?”
良子“呸”了他一口说:“你给我滚!你只配给猪做父亲。”
“呀,别说得那么难听。想想看,如果这里的人发现一位受人尊敬的良家妇女,一不小心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且,这个人就是我松藏作次,他们会怎么想?或者是怎么骂你?唉,这种事丢人哪!”松藏作次死皮赖脸地说。
良子说:“你别妄想了,谁会相信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松藏作次冷笑一声说:“你说得不错。我承认,也许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这一点。可只有一个人会深信不疑……那就是鹤田洋一兄弟。我相信他的眼睛是最亮的。”
良子终于冷静下来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松藏作次见状,非常得意,说:“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我从现在起想放弃这个父亲的名分。但是……对不起,我是有条件的。”
良子无助而痛苦地看着他,不知他的条件是什么。
松藏作次继续说:“告诉你吧,我非常想吃你做的米团……不用多,每天只须一个。唉,说起来我真够亏的,几个米团就把我这个做父亲的打发了……唉。”
良子就要被这个无赖逼疯了,她看着他,双眼都要冒出火来。
松藏作次见状,心里熨帖极了,他很礼貌地鞠一个躬说:“好啦,我该走了,别忘了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吃米团了……唉,现在的粮食就是缺呀!”
松藏作次说完,吹着口哨走了。而良子一下子瘫在地上,她连哭都想不起来了。
63
1946年1月5日,中、美、苏三国四方在上海举行第二次遣返日侨俘会议。遣返东北日侨俘的问题,正式提上中美双方的议事日程。从此,东北的遣返工作将全面展开。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意义重大,项维诚在关长武的陪同下,直接找到高铁林,他们的会谈在松花江畔进行。
项维诚说:“1月7日,由我党代表周副主席、国民党代表张群、美国代表马歇尔组成的三人小组会议上,商定了由我党代表叶剑英、国民党代表郑介民、美国代表罗伯逊组成北平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负责东北日侨遣返的总体部署。就这次会议达成的相关协议,国民政府东北行辕已经行动起来了。”
“我们早就行动起来了。”高铁林插话说。
“当然,但他们的力量比我们大呀,他们已经调集大量的列车开往沈阳、长春、鞍山等地集中,以备遣返之需。”
“如果日侨俘都饿死、冻死了,调多少列车还不是白废!”高铁林有些气愤地说。
项维诚笑了,说:“我们所进行的人性化救助,是冰冷的列车永远赶不上的。但我们不要有什么情绪,也不要居功自傲,工作上还要互相配合。国民党政府东北行辕日侨俘管理处刚刚更名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日侨俘管理处。国民党军第二○七师师长李修业少将为处长……李修业你该认识吧。”
高铁林说:“我认识,他为人还算正派。由他负责东北日侨俘遣返工作,对我们很有好处。”
项维诚说:“我们领导的解放区,也成立了以军调部三人小组成员李敏然为处长的‘东北自治军遣返日人管理处’。噢,不对……”项维诚纠正自己,“东北自治军刚刚更名为东北民主联军,应该是‘东北民主联军遣返日人管理处’。美军则成立了遣返东北日侨联络处代表团,有米特雷斯少校任团长。代表团下设观察组,分别驻在沈阳、哈尔滨、长春、锦州、葫芦岛等地。一面协助遣返,一面实地观察国共双方的工作情况。”
高铁林有些着急地问:“那需要俺做什么?”
项维诚说:“组织上决定在适当的时候让你参加日侨俘的组织工作。因为正如你所说,你早就开展这方面的工作了。”
高铁林说:“我们已经有经验了,肯定没问题。”
项维诚突然严肃说:“你可别小瞧了这份工作,你要有心理准备,它可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从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1945年8月9日之前,日本人在满洲的总人数约为237万。其中军人约为70万,侨民167万。现在滞留东北的日侨总数为145万。战争期间日本派到海外的侨民和军队总数为600多万,而当时日本人口总数不到7000万。一下子派出这么多精壮人口,其目的想征服全世界。你回方正后,要即刻着手开展工作,首先要对散居在北满解放区的日侨人数和成分进行调查统计,同时对日桥关于遣返的心理状态也进行了解摸底。”
高铁林微笑道:“半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开始对方正的日本难民进行逐个登记了。”
项维诚也笑了:“是吗?看来我推荐你参加日侨俘组织工作是选对人啦!”
工作基本交代完了,二人一时无语,松花江水声依旧滔滔。一个心事压得高铁林忐忑不安,他终于鼓起勇气问:“老项同志,俺们……写给联军司令部的那份报告有回话了吗?”
“噢?”项维诚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联军司令部已做出决定。”
高铁林急忙问:“什么意见?”
项维诚一脸严肃地说:“我无权告诉你,但有一件事你要对我说实话……是你下令截留一部分粮食?”高铁林心虚地点点头。“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高铁林也这么鲁莽、愚蠢的话,你就不是高铁林了。我知道你想保住马震海那条命,可结果很难说呀!你以为司令部里的那些人是白吃饭的吗?”
高铁林的心一下子凉了,刚才的好心情灰飞烟灭。喜忧参半地回到指挥部,他很想见到亚美,想把这个对于日本难民来说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她。但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她答应,到她的房间去找,也不见人影。他一下子想到了孤儿收容所,因为体质一直虚弱的英子最近又患上了流感,而且很严重。亚美每天都去看她,回来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想到这里,他急忙向收容所走去。
到收容所一看,高岩、小雪、亚美、铁花等人都在场,他们围着魂之将散的英子,一个个满目凄凉,束手无策。
忽然,小英子醒了,睁着发亮的眼睛看着身边的人。她把目光落在亚美身上:“阿姨,我还能回到日本吗?”
亚美忍泪点点头,说:“能,阿姨一定要把你带回日本去。”
英子突然脸色变得很幸福,说:“我刚才看到我爸爸了。好害怕呀……他满身是血站在我面前,说要带我上天堂去见妈妈。”
这时所有的人都强忍抽泣,但泪水已经忍不住了。亚美把脸藏在高铁花的背后,顷刻间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服。
英子看着高铁花说:“阿姨……我真的能见到妈妈吗?”
高铁花哽咽了,说:“是的,你马上就能见到妈妈。”
英子两只手动了动,很想欢呼:“太好啦……阿姨,你能帮我穿一件红衣服吗?妈妈最喜欢我穿红衣服了……到了天堂,她一下子就能认出我。”
“好……的。”高铁花几乎说不清这两个字。
小英子突然眼睛更亮了,她冲着人群后甜甜地笑了,说:“政委叔叔……你也来送我上天堂吗?”
众人没有回头,他们知道高铁林来了。
英子说:“啊,我差点儿忘了,政委叔叔,您能派人帮我买一个西红柿吗?我拿着它去见钢蛋哥哥……他也一定在天堂。”
高铁林的泪水早已挂在脸上,他使劲点点头,说:“叔叔答应你……一定给你买。”
英子一听,微笑着看了看众人,最终像走进梦乡一样,闭上了眼睛。
屋里顿时响起了爆炸似的哭声。高铁林急忙走出去,他坐在收容所的台阶上,双手捂住了眼睛。这时,正在外面玩的金凤哭号着跑进来,她的手里拿着英子的八音盒。那是两天前英子答应送给她的。
埋葬英子那天,要求必须看一眼她的马震海被两名战士押着,把一个大大的、用红纸做成的西红柿塞到她的手里。然后对金凤说:“孩子,要记住救过你命的人……”
这句话让高铁林听见了,他心里一震,知道这是马震海借机敲打自己。便暗暗叫苦,希望这件事何去何从早早有个了断。这样每天押着马震海,不亚于自己心里插着一把刀。
事实上,事情比他希望来得还要快。第二天,东北日侨联络处的米特雷斯少校就带着观察团来到方正。陪同他一起来的有东北民主联军司令部的邢参谋和观察组国民党方面的代表杨戬。这位杨上尉的态度极其冷漠,比米特雷斯还要冷若冰霜。好像这里的难民不是日本人,而是高铁林他们。
面对他们的傲慢,高铁林只好问邢德民:“邢参谋,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邢德民说:“不久前,东北日侨联络处收到一封日本难民写的举报信,那封信指控你和你的人截留了苏军拨给日本难民的粮食,致使大量日本难民饿死。”
高铁林早有心理准备,说:“有关这件事的具体事情我们已经把调查报告交给联军司令部了,我们愿意接受处罚。”
邢德民说:“现在的问题是……那封举报信落到了米特雷斯少校手上,联军总部只好同意把这件事交给东北日侨联络处处理。”
高铁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想怎么样?”
邢德民说:“按战时的法令,米特雷斯少校决定杀一儆百,事情查实之后对当事人就地处决!”
姚长青一听急了,说:“就地处决?不!你们怎么能这样?这件事……事出有因……再说与政委无关。”
高铁林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拦住姚长青对邢德民说:“我能看看日本人写的那封举报信吗?”
邢德民转过身来,把这句话用英语翻译给米特雷斯。米特雷斯“嗯”了一声,杨戬上尉随即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封信递给邢德民。邢德民要把它递给大召亚美,高铁林上前一把拿在手里说:“不必了,我能看懂日本人写的东西。”
高铁林很快看完了举报信,冷静地说:“情况基本属实。但有两点需要申明:首先,粮食不是苏军主动拨给日本难民的,而是我费了半天口舌向他们要来的。我们也因此付出了代价,那就是我们的战士替苏军承担了大部分转运日本战俘的警戒任务,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一天都没闲着;其次,这件事与马震海无关,他只是执行我的命令。如果处决的话,就请处决我一个人好了!”
米特雷斯听完邢德民的翻译后,摇摇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对这两点申明不感兴趣。把高和马押起来!我们先去视察,一旦确认情况属实就立即处决!”
姚长青一听,大喊道:“米特雷斯少校,你们不能这样!他是无辜的!”
大召亚美哭道:“邢参谋,高政委确是冤枉啊!”
邢德民看了看他们说:“连他们自己都承认了,你们干吗还替他喊冤?”
姚长青和大召亚美无话可说,杨戬“哼”了一声,走过来给高铁林戴上手铐,然后说:“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这件事不得向外公布。”
“你的意思是……秘密处决?”姚长青瞪大眼睛问。
没人吱声。亚美哭喊道:“这不公平……如果高政委不要来这些粮食,日本难民会饿死得更多!”
杨戬冷冷地说:“这是两码事……把自己养的孩子掐死,照样犯法!”
“这也是联军司令部的决定。”邢德民拍了拍姚长青的肩膀,“长青同志,先把他和马震海押在一起,然后你陪观察组下去看看。”
姚长青陪同米特雷斯等人来到独立团驻地,远远地看见蔡大胡子等人围在一间草棚子旁议论什么。米特雷斯一看,径直走过去。
蔡大胡子从一群不认识的人中看到了姚长青,他走过去说:“教导员,大老李他……他是活活饿死的。”姚长青一听,脸色严峻起来,嘴角也不住地抽动着。
米特雷斯看了看老兵的尸体,又抬头看了看存放粮食的仓库。突然转身对姚长青大声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难道仓库里一点儿粮食也没有了吗?”
蔡大胡子说:“不,仓库里有粮食……”
米特雷斯道:“既然那样,为什么让人饿死在仓库边?你们……把仓库的长官叫来……立刻!“
全场静静的,无人回答,也无人行动。
米特雷斯瞪着眼大叫:“姚先生,听懂我的话了吗?把仓库的长官叫来!”
姚长青指着草垫子上的老兵尸体说:“他就是粮库的长官。”
米特雷斯愣住了,久久地站在雪地里,一句话也不说。全场肃穆。他再次看了看粮仓,对姚长青说:“我不想看到有人饿死,请把粮仓里的粮食拿出来,分给你的士兵!”
蔡大胡子立刻阻拦道:“不行,这粮食不能吃!”
“为什么?!”米特雷斯近乎咆哮道。
蔡大胡子指着老兵的尸体说:“如果能吃的话,他还能被饿死吗?这是他特意保存下来的种子,是方正乃至整个北满来年的希望。要说能吃的话,别人也许能吃一点儿。唯独他不能吃,因为他是这里的长官。”
米特雷斯被感动了。他看看这里所有的人,又看看装满粮食的仓库。最后把目光落在大老李的尸体上,摇摇头说:“不可思议……看守粮食的人饿死在粮仓旁……这事只有你们中国人能做得出来。”
姚长青说:“他是用自己的死,换来更多人的生。”
米特雷斯郑重地向老兵的尸体敬一个军礼,然后低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