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赣南山区的一个小镇,在客家人独有的围屋里,刘家生了个黑乎乎的大胖小子,虎头虎脑地着实招人喜爱,邻居们有的管这孩子叫铁蛋儿,有的管这孩子叫煤球儿。刘父给这孩子取了个大名叫刘铁。第二年,邻居家的那老师生了女娃,皮肤冰雪如玉,那老师给这个孩子取了个大名叫那雪。
转眼间,刘铁和那雪长大了。刘铁长得剑眉俊目,由于从小习武,身体非常强壮,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了半个头。他天资聪明,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很自然地就成了孩子王。那雪长得清纯秀丽,宛如一朵出水芙蓉,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吸取了大自然的灵气。镇上的大人们都夸他们俩是一对金童玉女。
小学时,刘铁经常拉着那雪的手上下学。蓝天上的白云飘得高高的,青山的塬上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儿。山间的小路上,经常回荡着那雪唱的清脆悦耳的客家童谣。那雪有一副天籁般的好嗓子,这是那方水土给她的恩赐。
初中时,有一天,少年的刘铁牵着那雪的手,兴高采烈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那雪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大声喊着:“铁子哥,快看快看,那只蝴蝶,好漂亮啊!”
“雪儿,等着,我给你逮住它!”
“不要不要,让它飞吧……”
雪儿的话还没说完,铁子一个箭步飞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只蝴蝶。铁子拿着蝴蝶走到那雪身边,打开了捂着的双手,蝴蝶已经奄奄一息了。雪儿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晶莹的泪珠噙在眼眶里。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雪掉眼泪了,赶紧跑过来用袖口给雪儿擦眼泪,劝着那雪说:“都怪我武功太强大了,等着,我再给你抓一只活的!”
“不要啊!你看你,它都快死了,真是的!”
那雪说着,小心地从铁子的手里接过蝴蝶,轻放在了一朵杜鹃花瓣儿上,心疼地凝视着。看着那雪伤心的样子,刘铁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儿,赶紧想着办法把雪儿逗笑。他围着那雪一会儿学着青蛙跳,一会儿学着土狗叫,一圈一圈儿的,嘴上不停地说着自己错了。那雪看着刘铁认真的样儿,破涕为笑。
“铁子哥,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雪儿,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了!别哭了,行吗?”
“我才没哭呢!”
夕阳西下,围屋的四周炊烟升起,缭绕在空中。刘铁的母亲正和邻居的阿婶阿婆们准备着晚饭。刘铁牵着那雪的手,兴高采烈地走回围屋。分别时,两个人依依不舍。第二天是周末,刘铁约那雪一大早儿去爬青山,那雪听后高兴得小脸儿红扑扑地回家了。
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在青山上,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儿,色彩斑斓,像似一副艳丽的水彩画,煞是好看。万花丛中,那雪穿着一身简洁干净的白色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儿,一首一首地吟唱着家乡的民谣。
刘铁坐在一块石头上,聆听着那雪珠圆玉润的歌声,不敢大声喘气,安静地凝视着她,唯恐破坏了这天籁的寂静。那雪唱累了,刘铁咧着嘴笑着,表演起了自己的童子功。他的秀如猫、抖如虎、行如龙、动如闪、声如雷,摘叶飞花,练完后,得意地看着那雪,折断了一朵杜鹃花插在那雪的秀发上,谁知那雪又生气了。
“雪儿,我又咋啦?”
“你看你,把花儿都弄坏了!”
“啊?……哦,我错了!这样好不好,回家以后,我把杜鹃花栽在花盆里养起来,行吗?别生气了,行吗?”
刘铁牵着那雪的手往山坡走去,遇到了几个大男孩儿在山上玩耍。一个大个子男孩儿看见他们,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走上前来,非要让那雪唱一首歌才能走。刘铁没理他们,咬着嘴唇,拉着那雪的手径直往前走。几个大男孩儿嘲笑地看着那雪,大个子男孩儿有点儿恼火,小声地给几个同伴儿说:“没爸爸的野种!”
刘铁听到后脸憋得通红,青筋暴粗。只见他甩掉上衣,赤膊上阵,健步如飞,眼里充满了杀气,一个扫堂腿将那个大个儿男孩儿撂倒,之后就是一阵拳打脚踢,顿时,那个大个儿男孩儿满脸是血。那大个儿男孩儿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不停地大声求饶,但刘铁还是不肯罢休,继续踢打着。
站在一旁的那雪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跑上前去,死死地抱住了刘铁,大声地喊着:“铁子哥,别打了,别打了,他都出血了!”
“听着,以后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就打死你!”
刘铁牵着那雪的手回家了,一路上气呼呼的。那雪低着头也没再说话。他们回到围屋时已近晌午了,刚走进围屋大门,那雪赶紧松开了刘铁的手。只见刘铁的父亲迎面站在面前。他表情非常严肃地说:“不好好背书,一大早儿就跑出去耍?”
“我都背好了!”
“怎么身上还有血,又和别人打架啦?”
“是一个坏孩子欺辱雪儿,该打,哼!”
“让你学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让你打架的,懂吗?”
“大大,都是我不好,不怪铁子哥!呜呜呜……”
“雪儿,别哭,大大没怪你!”
刘铁的父亲是个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文化人,他教育刘铁常用办法不是体罚,而是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圈儿”,犯了错就让刘铁站在“圆圈圈儿”里背书和反思。这时,刘铁看到父亲转身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圈儿”,知道又要被罚了。他二话没说,像个英雄似的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嘴上还不服气地念叨着什么。那雪可怜巴巴地给铁子求情:“大大,求求您了,都是我的错!求您别再惩铁子哥了,行吗?”
“雪儿,打架是不对的,要罚的!”
“但铁子哥又考了个全班第一名,您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雪儿,功是功,错是错。”
“雪儿,好汉做事儿好汉当,哼!”
中午的阳光很毒,刺得刘铁的大眼睛睁不开,但他依然倔强地昂着头。刘铁父亲摇了摇头,拉着那雪的小手送回她家。那雪手里捧着那只杜鹃花,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刘铁,眼泪快掉下来了。刘铁却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偷偷地给那雪挤眉弄眼扮了个鬼脸。
刘铁父亲推开了那雪家的门儿。那雪的母亲正给一尊佛像上着香,看到刘铁父亲带着雪儿站在门口,急忙站起身来道谢。刘铁父亲客气地点了点头走了。那雪母亲端上了一些素餐,喊着女儿吃饭,但发现那雪眼泪汪汪的,心疼地询问着怎么了,那雪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母亲猜到她一定是在外面又受了委屈。记得有一次,那雪曾哭着回来,问自己的父亲在哪儿,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从此,懂事儿的那雪再也没问过有关父亲的事儿。
那雪的母亲是满族人,据说家族还是正黄旗。她父亲是当年北京某音乐学府的著名教授。那一年,老教授被打成了右派,“文革”时又被打成了走资派,被关进了牛棚。从此,那雪的母亲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作为走资派的女儿,她成了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被分配到了赣南山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一年她才17岁。
那雪的母亲从小就受父亲的熏陶,特别喜欢音乐。刚到赣南山区时,她除了干农活,业余时间还经常教这里的孩子们唱歌。她曾经和一个知青小伙子相爱,但她却被镇长看上了,并霸占了她。后来,镇长把她提拔到了镇里的小学当了音乐老师,那个知青小伙子也返城了。再后来,那老师生下了那雪,镇长却因贪污被抓进了监狱。那老师希望那雪能像青山上的雪一样,纯洁无瑕。
那雪坐在桌旁吃饭,却怎么也吃不下去。那老师问雪儿怎么了,那雪哀求母亲救救铁子哥。那老师从二层阁楼里往下张望,看见了站在“圆圈圈儿”里的刘铁,问那雪怎么回事儿。懂事儿的那雪担心母亲会伤心,只是说铁子哥打架了,但没说是因为别人羞辱她了。母亲放下碗筷,心疼地下去劝说刘铁了,但不一会儿又摇着头走了回来,嘴里念叨着刘铁这孩子太倔强了。
太阳已经慢慢地下山了,刘铁一直站在“圆圈圈儿”里。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铁子妈又心疼又着急。她知道铁子一根筋的倔脾气,站在围屋的二层阁楼上,冲着下面大声喊着刘铁:“铁子,赶紧上来吃饭,快给你爸认个错!”
“我!没!错!我!不!吃!”
刘铁冲着楼上大喊着,依然倔强地站在“圆圈圈儿”里。一群小朋友围着他指手画脚,刘铁挥舞着拳头吓唬着他们,但始终不敢走出“圆圈圈儿”半步。那雪心疼刘铁,偷偷地跑了下来,将一包饼干放到了“圆圈圈儿”里。刘铁看着地上的饼干,又饿又馋,但他仍然仰起着头,就是不吃。那雪眼泪汪汪小声地说:“铁子哥,妈妈在镇上买的,吃吧!”
“我!不!吃!”
高中的时候,刘铁已经长成班里最高的了。放学回家的路上,俩人都下意识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雪经常会出神地看着刘铁,含情脉脉的,刘铁则会懵懵的傻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那雪突然把自己的手从刘铁的手里抽了出来,脸红耳赤地说:“铁子哥,从现在开始,以后不能再牵手了!”
“为啥呀?”
“因为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啊!”
那雪母亲信佛,她为人善良、真诚、宽容。在抚养那雪的同时,她还救济了一些家境困难的孩子,经常为他们洗衣做饭,辅导功课等。她自己的那点儿微薄工资,也大都花在了孩子们身上。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那雪从小就特别懂事儿,从不和小朋友们争抢什么,经常把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和小朋友们分享。她受了委屈,也从不抱怨和争辩。镇上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听那雪唱歌,每当大人们问起那雪,长大了她的理想是什么呀?那雪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当一个歌唱家!”
那老师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加上常年劳累过度,积劳成疾,终于在那雪考大学的那年病倒了,经常不停地咳嗽,有时还会咳出血。但她一直瞒着所有的人,坚持给孩子们上课。每次下课回到家,她都累得躺在床上起不来。那雪一边准备高考,一边照顾着母亲。那雪多次劝母亲去县里的大医院看病,但母亲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了。其实,母亲是担心去大医院会花很多钱,想把省吃俭用的积蓄留给那雪上大学用,还有那些可怜的孩子们。
一天深夜,围屋内寂静无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安静的夜。那雪慌乱地跑到刘铁家,焦急地敲着门。屋内的灯亮了,门打开了,那雪站在门口哽咽地说,母亲浑身发烫,咳嗽不止,一直喘不上气来了。刘铁一家没等那雪说完,穿上衣服跑到了那雪家。看到那雪母亲已经半昏迷了,刘铁父亲果断地说了句赶紧送县医院。刘铁听后二话没说背起那雪母亲,向黑暗中疾步远去。那雪一路跑着,刘铁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老伴儿一直追赶着刘铁。
到了县医院,做完检查,医生告诉刘铁父亲,那雪母亲已经是肺癌晚期,估计没多长时间了,并叮嘱赶紧准备一万元的住院费。刘铁父亲眼眶湿润了,叹惜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种病。他实在不忍心告诉那雪,一边安慰着那雪,一边和老伴儿商量着那个天文数字的住院费。
两周过去了,那雪母亲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了,刘铁父母把家里的所有积蓄交了住院费,后来不够还卖了一头牛。那雪母亲得知后坚决要求出院,强迫医生拿来出院书,并在“自愿”一栏里签了名。那雪母亲恳求刘铁父母千万不要告诉那雪和刘铁,也千万不要告诉围屋里的老乡们。
临近高考了。那雪一边细心地照顾着母亲,一边复习着功课。看到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心急如焚,甚至有了放弃高考的念头。母亲得知后很生气,严肃地告诉那雪,一定要考上大学,做一个优秀的歌唱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听到女儿站在舞台上的优美歌声。那雪哭着,咬着嘴唇使劲儿点着头,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实现母亲的愿望。
刘铁父母含着泪告诉了刘铁实情,刘铁得知后傻了,也说不想考大学了,要出去挣钱救那雪母亲。父母流着眼泪告诉他,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唯一的可能性是换肺,但那是他们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刘铁听后愤怒地号叫着,抱头痛哭。之后,刘铁每天都陪着那雪,分担着她的辛劳和痛苦。
高考结束了。躺在床上的那雪母亲呼吸微弱而吃力,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嘴里却天天念叨着,两个孩子的高考成绩啥时候才公布啊?那雪看着瘦得不成样儿的母亲,忍着悲痛拉着母亲的手,她的心在滴血。刘铁陪在那雪身边,寸步不离。
又是一个寂静无声的深夜,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划破了围屋的上空,那雪抱着昏迷过去的母亲失声痛哭。一直守护着那雪的刘铁赶紧叫来了父母,邻居们也都闻讯而来了。大伙儿都抹着眼泪七嘴八舌地说着,那老师人太好了,都是为了学生们操心累成这样的。
那雪母亲慢慢地醒过来了。她看着跪在床边的雪儿,眼神是那么的依依不舍。那雪趴在母亲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母亲泣不成声。那老师轻轻地抚摸着那雪的黑发,看着身旁的刘铁,一字一句吃力地说:“雪儿,别哭,妈妈该心疼了!铁子,替我照顾好雪儿……”
“嗯!您放心!”
刘铁强忍着泪水使劲地点着头,目光坚毅。刘铁父亲慢慢地走到那雪母亲身边说:“雪儿妈,坚持住!天亮了我就去镇上,一定给你带来雪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刘铁母亲也哽咽着说道:“雪儿妈,您最挂念孩子们,天亮了,我就喊孩子们去!”那雪母亲微笑着用力点着头。
这是个漫长的夜,狭窄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桌子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房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天终于亮了,刘铁母亲带着孩子们来了,孩子们自觉地排好了队,都要看看他们心里最敬爱的那老师。那老师努力地微笑着,示意孩子们不要哭。
“雪儿妈,雪儿妈,考上了,考上了……”围屋的大门口外传来了刘铁父亲洪亮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只见刘铁父亲满头大汗地跑进了屋里,手里高高地举着两个信封,满眼热泪。那老师笑了,笑得那么安详、那么幸福。这个隐忍一生、含辛茹苦、心怀大爱的女人,慢慢地转过脸去,看着窗外,望向很远的地方,似乎看见了天堂,在幸福的微笑中慢慢地闭上双眼。那雪一声号啕,啼天哭地,悲凉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围屋的上空。
秋日的青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儿依然绽放着,一阵秋风吹来,几片杜鹃花瓣儿飘落在山间的小溪中,散落在那雪母亲的墓碑旁,树林里鸟哭猿啼。母亲走后,那雪变成了个泪人,天天以泪洗面。她几乎每天太阳一出来就到青山上陪伴着母亲,刘铁则一直陪着那雪,想尽千方百计安慰着她。
刘铁和那雪就要踏上去北京求学的旅程了。这天早上,俩人又来到了青山上,站在那老师的墓碑前。那雪整个人瘦了一圈儿,看上去非常憔悴,让人心碎。那雪呆呆地站在墓碑前,洁白的连衣裙随着秋风飘动,她的泪水似乎已经流干了。刘铁站在那雪身边,脸色凝重。那雪脸色惨白,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墓碑前,从发髻里抽出了一根妈妈留给她的银簪,说:“铁子哥,求你件事儿,行吗?”
“说啥呢?肯定行!”
“帮我在脖子上刻一个字,mama!”
“啊……什么?雪儿……求求你了,别这样,好吗?”
“铁子哥,你答应我了!”
“雪儿……求求你了,别这样……”
“铁子哥,从小到大我都听你的,这次听我的,行吗?”
“雪儿!”
那雪露出了雪白的脖颈,目光坚定地拉过了刘铁的手。刘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失声痛哭起来。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儿,刘铁从来都不哭。小时候,有一次,那雪眼睁睁地看着七八个大孩子围着刘铁打,打得他浑身是伤,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流。而此刻,他跪在地上哭了,哭了好久。刘铁内心挣扎着,但看到那雪坚定的眼神,终于,他咬着牙,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雪的脖颈,用银簪在上面文上了一个小小的mama。
一滴滴鲜血慢慢地从那雪的脖颈上渗了出来,就像那鲜红的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儿。刘铁一笔一血,一画一泪,感到笔笔都刻在了自己的心上。那雪眼睛死死地盯着母亲的墓碑,似乎已经忘记了疼痛。她紧紧地咬着牙,默默地自言自语着:“妈妈,我发誓,一定让您在天堂里听到女儿的歌声!”
“贫穷真是太可怕了!都怪我们没钱!”
“但,妈妈是幸福的!妈妈说了,心安就幸福!”
“雪儿,我发誓,以后我要挣很多钱,我要用命照顾你一辈子!”
刘铁紧紧将那雪揽入怀中,撩起她的长发,看着那个仍在渗着鲜血的mama,心如刀割。那雪抚摸着铁子的脸庞,久久地望着他。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刘铁和那雪要去北京读书了,这可是镇子上最大的事儿了,也是围屋里客家人的骄傲。镇上的长途汽车站,刘铁的父母、围屋里的长者、一些老师同学都来送行了。那雪手里捧着一小盆杜鹃花,那是刘铁一直精心养的那只杜鹃花。杜鹃花喜家乡的山土,为此刘铁还专门带了一袋子家乡的山土。
刘铁和那雪上了车,刘铁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着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还塞给了刘铁一碗客家人的梅菜扣肉,说是铁子爹亲自下厨做的,让他们路上吃。长途汽车开动了,刘铁母亲哭着追赶着长途汽车,刘铁父亲深邃的目光一直望着他们。刘铁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急忙转过脸去,不敢再去看父亲和母亲的眼睛。那一刻,刘铁懂得了什么是父母的舐犊之情。刘铁隔着车窗,从反光镜里看着渐渐远去的父母身影,没敢再回头。
1998年秋天的北京火车站。
“咚咚咚咚咚,东方红……太阳升……”浑厚洪亮的《东方红》乐曲钟声响了五下,大大的表针指向了凌晨5点整。北京,这个无数人向往的地方,这个刘铁和那雪从小就魂牵梦绕的地方,今天,他们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开始了梦想的启程。刘铁拉着那雪的手,两个大山里的孩子,站在北京站广场,心潮澎湃,激动万分。他们抬头仰视着那个巨大的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高喊着:“北京,我们来了!”
刘铁读的大学,是世界闻名的自由王国,在那自由的空气里,知识的海洋里,刘铁似乎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各种知识。刘铁是学金融专业的,除了刻苦学习西方经济学理论外,他最感兴趣的是尼采、黑格尔、弗洛伊德之类的哲学,经常以能引用几句他们的语句而沾沾自喜,并引以为豪。有时候,那雪好奇地追问他,他们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刘铁也一知半解,但还是会口若悬河地说上一大堆。那雪虽然听得糊里糊涂,不过,还是很崇拜地看着他。
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那雪骨子里根深蒂固地偏爱中国传统文化。除了刻苦学习民族声乐专业知识外,她特别喜欢读一些中国文学名著。另外,对冰心、林徽因、张爱玲的作品情有独钟。对此,刘铁非常不屑,经常嘲笑那雪“老土”,总是说她赶不上时代的潮流。刘铁多次劝那雪趁早改行学“流行音乐”,日后才有可能成为大歌星,才有可能红了、火了挣大钱。那雪听后总是一笑了之。
刘铁的梦想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2000年的中国,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巨变中。大量国外的各种文化元素、思想理念涌入中国,各种文化、思潮交织在一起,碰撞着、矛盾着、冲突着。中国传统的文化体系被打破、被摒弃了,而新的主体文化体系又没有建立起来,人们在缺乏主导、引导下不加选择地汲取着,使得每个人脑子越来越乱、心越来越空,整个社会似乎都在追逐着同一个梦想,那就是金钱。
刘铁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学习和成长的,毫无选择地吸取着社会上的各种思潮。平日里,同学聊的话题也已经不再是学习和抱负,而是谁谁家里特有钱,哪个班花系花被豪车接走了,谁谁毕业后牛了发了等等。刘铁努力地辨识着小时候梦想中的北京,和眼前现实中的北京差别是非常大的。
如果说那雪母亲的病逝曾深深地刺激了刘铁,让他认识到了金钱的重要性。到北京后,他发现在这个庞大的帝都,一出学校大门就是钱,离开钱寸步难行。人们似乎都在一刻不停地追逐着名利,而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似乎只剩下了金钱。
青春原本是简单的、纯洁的、浪漫的。然而,对于刘铁和那雪来讲,他们的青春过早地面对了赤裸裸的现实。刘铁觉得,对于他这种草根背景的北漂来说,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就是知识。他和那雪约定只在周末约会,平日里刻苦用功学习。周末他们约会的主要节目也只是看场电影。
当时的电影院里,除了好莱坞大片,就是香港的古惑仔片、周星驰的搞笑片。他们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在中关村海淀剧院郑伊健主演的《胜者为王》。有一天,刘铁居然抽上烟了,还喝上了红星二锅头,那雪非常惊讶地质问。刘铁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很多电影里的英雄都抽烟喝酒,他觉得很帅。那雪听后哭笑不得,但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倔强的刘铁。
刘铁非常要强。上大学后他就再也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了。他知道父母都很辛苦,家里也不富裕,为了给那雪母亲治病甚至还欠了些外债。刘铁除了玩命学习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挣钱。学校组织的舞会上,同学都在跳舞,他却在卖酸奶之类的挣钱。别人业余时间都在谈恋爱,他却想尽各种花样儿出去打零工。刘铁讨厌循规蹈矩,从不死读书,总是别出心裁,是学校里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
刘铁天资聪慧过人,学习又讲究方式方法,门门功课拔尖,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由于刘铁在学校各方面都很突出,加上英气逼人,还有那桀骜不驯的霸气,成了很多女生爱慕的偶像。很多女生,包括一些干部子弟、富家女都很喜欢他,甚至主动追求他。但大家都知道他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那雪。刘铁还故意让那雪来找他在学校里一起吃饭,去图书馆一起看书,去操场一起散步,让很多喜欢刘铁的女生心生遗憾。
2000年,全球掀起互联网热潮,全球股市出现了互联网泡沫,中国股市里也出现了很多一夜暴富的案例,这让学金融的刘铁激动不已。刘铁不再满足打工挣小钱了,整天琢磨着如何一夜暴富。他买了大量有关股票期货操作的书籍,开始潜心研究。买不起电脑,他就坚持用笔画着每日股票K线走势图。
美国有两位股票大师,一位是巴菲特,一位是索罗斯,但刘铁觉得巴菲特的投资模式挣钱太慢,索罗斯的模式虽具有浓厚的投机色彩,但挣钱快,所以,他更加崇拜索罗斯。刘铁曾凭着自己的号召力,鼓动同学凑了一万块钱,由他掌控来炒股,结果不到一年就翻了五倍,他一度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刘股神”。但好景不长,随着后来网络经济泡沫的破灭,他把赚的钱又全部赔了回去。刘铁非常讲信誉,还掉同学们的本钱,自己又重新成为了一个穷光蛋。
那雪则是个循规蹈矩、刻苦学习的好学生。她几乎天天都泡在琴房和练功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过于投入,会错过学校食堂吃饭的点儿,就随便打发下肚子。那雪在专业上进步非常大,加上长期注重文化学习,老师和同学们都非常看好她,都认为她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歌唱家。
音乐学院是出了名的美女如云,但站在众多美女中,那雪还是会让人眼前一亮、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那种女生,是被公认的“校花”。那雪是无数男生心目中的偶像,就连一些女同学也不得不暗自称赞。同学们都说那雪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美女,身材高挑,腰肢纤细,标准的瓜子脸,一笑时自然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闪闪发光,一打开就像黑色的瀑布一样。
那雪肌肤细腻,晶莹剔透,她很少化妆,经常素面朝天。她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夏天永远是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冬天也是白色的羽绒服,再搭上一双白球鞋,典型的学院风。再加上她那双眸剪水的眼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雅灵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会让人感觉世界都是那么干净、透彻和安静。
同学们都说,那雪是一个“脸上就写着爱情的姑娘”,看到她会让人不由得就联想到“爱情”这个词。很多男同学带着女朋友看到迎面而来的那雪,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结果被女朋友揪着耳朵责骂一顿。不过,刘铁是不会给那些男生任何机会的,他几乎出没过那雪学校的每个角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男生都不得不望而却步了。
那雪的心仿佛总是静的,总是定的。班里的同学、宿舍里的室友,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都在比谁穿得好用得好。今天一个同学带回来了一个包包,明天一个室友被豪车送回宿舍了。有一天,一名校花居然都背上了LV的包包。2002年,奢侈品刚刚进入中国,那时的LV不像现如今泛滥成了“驴牌”,那会儿可是一种身份和时尚的象征。对于这些奢侈品,那雪自然也喜欢,但她知道刘铁和自己都买不起,也从不给刘铁任何压力。
那雪还利用业余时间做了两份家教,教孩子唱歌弹琴,挣点儿外快,交学费和贴补生活。她从不跟刘铁要钱,也反对刘铁乱花钱。另外,也许是母亲的影响,也许是信佛的原因,大三的时候,她利用自己所学的音乐知识,偷偷地去了郊区的一家孤儿院做了义工,教那里的小朋友们唱歌弹琴。每次她都是早出晚归,要转很多次公交车和地铁才能到郊区的那家孤儿院,非常辛苦。
四年的大学生活,无论是北京春天的风沙和柳絮,还是夏天的闷热和暴雨,秋天的落叶和暖阳,冬天白雪和寒风,刘铁总会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去找那雪一起去学校附近吃路边摊,一起去看场周末电影,两个人有着许多共同难忘的经历。
2000年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两个人曾手牵手挤进了人潮如海的“世纪坛”,听着新世纪的钟声,激动地感慨畅想着美好的新世纪;2001年7月13日,这是每个中国人无法忘却的日子,中国人申奥成功了!刘铁得知后兴奋地找到那雪,扔掉了破自行车,一起奔向了人潮汹涌的长安街,见谁都跟见到亲人一般热烈地拥抱;另外,刘铁炒股票发小财时,曾用挣来的第一笔钱,在西单的某个角落找到了一个地下文身店,花了整整50块,偷偷地带着那雪又重新文了一个漂亮的mama文身,还花了100多块在西单吃了第一次匹萨。
不过,有一点儿刘铁对那雪还是有意见的。那时候学校的风气已经很开放了,很多男女同学都搬出去同居了,没条件的甚至会偷偷地在寝室里做那种事情。青春期的刘铁也很想和那雪亲热,但那雪似乎不很配合,刘铁总是责怪那雪不浪漫,太保守,甚至说她有点儿精神洁癖。
后来那雪也反思过自己,总觉得亲热那种事情很尴尬。她总觉得两个人牵牵手不是挺好的吗,为啥一定要那样啊?每次刘铁听到那雪这些话,都会掩饰不住地生气。后来那雪定了一个规矩:“亲热可以,但时间长短,我说了算!”刘铁讨价还价:“三次由你说了算,一次由我说了算,三比一!”那雪拗不过刘铁,最后笑着同意了。
美好而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春去春来,花开花落,转眼间他们的大学生活,像一幕黑白电影,很快就一页页翻过去了。2002年初夏,马上就要毕业了。校园里弥漫着毕业的伤感。随处可见的毕业生小摊位上,一些同学大声叫卖着啃过的书本和用过的杂物;招聘信息栏前人头攒动,一双双渴望的眼神仔细地搜寻着;三五结伴的同学喝得大醉,大声地唱着嚷着,宣泄着离别和忧虑的情绪;一些情侣则躲进树林里互诉衷肠,哭诉着各奔东西的悲伤。
刘铁一脸失望地从招聘栏前的人群里钻出来,回到了凌乱不堪的寝室。寝室里已经空荡荡的,仅剩下刘铁简单的行李和被褥,床上堆放着厚厚的登着招聘信息的报纸。2002年互联网泡沫的破灭,导致了全球经济的不景气,也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中国金融业,到处都是金融机构停止招聘、甚至局部性裁员的消息。刘铁满脸惆怅地望着天花板,怪自己运气不好,生不逢时。
学校的湖边,明月照在湖面,那雪依偎在刘铁怀里,湖水映着他们的倒影。那雪愁眉不展,虽然她各方面一直拔尖,但班里几个保送去中央歌舞团等几大专业歌舞团的名额,都被一些有关系有背景的同学抢走了。刘铁也一样,也没轮到一个留京指标,更没有轮到一个好单位的名额,两个人成了地地道道的北漂一族。
但年轻无敌,他们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野心勃勃的刘铁心中更是燃烧着狂热的梦想。刘铁望着天上的星星,畅谈着自己未来的梦想:“雪儿,我的初步计划是,30岁先整个金融巨子,40岁再进入中国富豪排行榜100强,50岁必须进入世界500强了!你觉得怎样?”
“啊?……哦……”
“还有,我要成为中国的索罗斯!”
“索罗斯……是谁呀?”
“说你老土吧,连索罗斯都不知道!我的偶像,股神啊!”
“铁子,我只希望以后你能做踏踏实实的人!”
“光踏实有什么用啊!必须牛逼,懂吗?对了,说说你,今后有何远大理想?”
“我就想好好唱歌。你知道的,我答应母亲,一定让她在天堂里听到女儿的歌声!铁子,你会支持我吗?”
“铁子的命都是你的!”
刘铁双手捧着那雪的脸,轻轻地、深情地吻着那雪的唇。他撩起了那雪乌黑的长发,月光下那个红色mama刺青显得格外刺眼。那雪双手紧紧地抱着刘铁,任凭刘铁疯狂地吻着,泪水从眼角轻轻地在脸庞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