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到了清晨,终于有了喘口气的苗头,虽然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但不像是昨晚,天仿佛漏了似的,有种整座城市都要被暴雨吞没的恐惧。
乔闪闪被闹钟吵醒,眼睛还闭着,身体已经先一步从床上爬起来。
她两腿发飘地摸进卫生间,拿牙刷、接水、挤牙膏的动作一气呵成,直到牙刷送嘴里,才艰难地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
卫生间的窗户开着,连着隔壁的生活阳台,这会儿,早间新闻的播报声清晰的从隔壁传来——
“本市昨夜暴雨,城区多处路段被淹,截止目前已接到失踪报案三起,有关部门正全力搜救,暂未发现人员伤亡……”
直到这时,乔闪闪才从那种困得仿佛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劲中缓过来,拿起架在洗漱台上的手机,本想看看新闻,先看到一条来自“Listen For”的消息提示。
Star:「[戳脑门].jpg」
Star:「心情不好?」
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八分。
这个夜猫子。
说起来,这个叫做Listen For的小众社交软件还是读大学时她们学院的学生主导开发的,希望能在区别于专业的心理咨询外,给那些受到情绪困扰的人提供一个更温暖,更具人文关怀的倾诉渠道。
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
在初期的推广后,Listen For在资本市场融资失败,最终沦为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小众APP。
而乔闪闪之所以还保留着这个APP的原因,是她真的在上面交到了一个好朋友。
网络是虚幻的,可有时候又很真实。
生活中每个人都会被贴上形形色色的标签,但网络上不会,网络上只有合拍与不合拍,即便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但他们在深夜里听过同一首歌,向彼此分享过不为人知的心事,能读懂对方每一句话后隐藏的小情绪,陪对方走过无数艰难与脆弱的时刻,甚至连他们看起来宛如情侣般的昵称都是在某个时刻,仿佛心有灵犀般同时改的。
乔闪闪愿称之为,灵魂的共鸣。
就像她昨晚睡前分享了一首S.H.E的《你曾是少年》,Star就能准确捕捉到她那一瞬的失落沮丧。
乔闪闪吐掉漱口水,手都没擦,湿哒哒的在屏幕上打字。
Shining:「现在好了」
Shining:「[戳回去].jpg」
吃完早饭,乔闪闪在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制片助理已经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只是对方似乎没什么和她讲话的欲望,把见面的时间地址发过来后,只高冷地叮嘱一句让她过去时带上打印好的剧本就不再回复。
乔闪闪今天原本是没打算去工作室的,但家里没有打印机,她看着时间,等快中午时换衣服拿伞出门。
大概是昨夜暴雨的缘故,原本还处在盛夏的北京一夜入秋。
刚从楼门出来,穿着短袖T恤和半裙的乔闪闪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站在楼门口纠结了整整一分钟要不要回去拿件外搭,最终还是被懒惰打败,一咬牙,撑开伞踏入雨中。
张大爷今天值班,这会儿正翘着腿坐在门卫亭里喝茶赏雨听京剧,见着衣衫单薄的乔闪闪,远远招呼道:“去哪儿啊?怎么不多穿两件,今儿冷着呢,小心着凉!”
“知道啦!”乔闪闪远远回了句。
摆摆手的功夫,小身板已经出了小区大门,汇入街道的人潮之中。
张大爷起身抻着脖子找了半天,也没把人找出来,气哼哼摇头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工作室离乔闪闪租住的小区不远,就隔着一条马路,也在居民小区内,但房龄比乔闪闪租住的那小区要新上很多,当然,租金也更贵。
乔闪闪进门时,一只胖乎乎的乳白英短正蹲在门口,见了她往地上一倒,露着软乎乎的肚皮就开始呼噜呼噜。
乔闪闪收了伞,蹲下身,一手揉肚子一手挠下巴,把猫主子伺候的舒舒服服,眯着眼在地上摊成一块毛毯。
陪着起司玩了会儿,乔闪闪换鞋进屋,打开笔记本连上打印机,打印昨天熬夜修改的剧本。
等待打印的过程中,乔闪闪再次收到周佳怡的消息。
怡宝:「制片刚刚让根据改后的剧本再写一版人物小传,大概一千字左右,主要拿给演员看,你过去之前记得写好哦」
虽然有些奇怪制片助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沟通,反而拐个弯去找周佳怡,但乔闪闪还是回了个好,拖了把椅子坐在桌边打开文档。
起司不知道是昨晚打雷被吓着了,还是看到她太开心,这会儿整只猫兴奋的在房间里跑酷,飞檐走壁上蹿下跳,连书架上的收纳盒都被它一脚蹬到了地上,纸片哗啦啦散落一地。
乔闪闪喊了两声起司,猫主子却并不搭理,她抽空从屏幕上抬头,往过瞥了眼,索性随它去了。
等乔闪闪写完人物小传,把打印好的剧本装订成册,疯够的起司又一秒变身黏人小猫,蹭着她的小腿喵喵撒娇。
“你呀!”乔闪闪抱起它恶狠狠地揉搓两把,给它开了盒罐头,又给自动喂食机添满粮,这才去书柜边给它收拾残局。
收纳盒里都是各种项目的合同文件,乔闪闪原本没打算多看,只是按照各个项目时间和完成度归纳整理,看到《关山月》的合同时,目光习惯性的往下瞟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乔闪闪脑子“轰隆!”一声,整个人像被雷劈了般僵在那儿,半天都回不过神。
制片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地点在西城区,从朝阳过去要一个多小时,乔闪闪下了地铁转公交,直到在门卫处登记时,整个人都还是木的。
穿着制服的帅气保安问了好几遍她要拜访哪位业主,乔闪闪才回过神,嗓音干涩的报出制片的姓名和住址,保安核对记录她的身份后放行。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风吹得两侧白杨哗哗直响,雨水大颗大颗砸下来,被风裹着扑在身上,乔闪闪仿佛毫无所觉,游魂一样飘在路上,中途走错了方向,被小区里巡查的保安提醒又拐回去。
等到了制片家别墅门前,她下半身都被雨水淋湿,裙子湿哒哒的黏在腿上,一踩一个泥脚印,整个人不自觉的发着抖,有种狼狈的可怜。
按了门铃后,在外等了近五分钟才有人来开门,来人是个年轻女孩,打扮的时尚靓丽,上下扫她一眼,脸上浮起毫不掩饰的嫌弃。
她两手抄胸,嘴里还嚼着口香糖,抬着下巴,冷淡地问:“你就是夏老师的助理?叫乔什么来着。”
乔闪闪微微愣了下。
半晌,才哑声道:“乔闪闪。”
“哦。”女孩翻了个白眼,后撤一步让开门口的位置,“进来吧,哎……等等!”
眼见乔闪闪抬脚,女孩忙道:“你先别动!我去给你拿鞋套,还有你伞别拿进来啊,地毯都被你弄湿了。”
似乎是嫌她麻烦,女孩撇嘴抱怨着进了屋,乔闪闪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门口,脑子里还是女孩刚刚那句——
夏老师的助理。
“夏之鱼”是乔闪闪和周佳怡共用的编剧名,更准确的说,“夏之鱼”这个名字,是乔闪闪用了七八年的昵称,身边朋友亲人都知道。
最开始来北京的时候,周佳怡跟她说工作室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说知道她在北京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认识,希望她能对她们共同的事业有更多的归属感和参与感,所以用“夏之鱼”作为她们共同的署名。
她说她们两个之间没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说她们不仅是认识了多年的好朋友,还是并肩作战的合作伙伴,她们两个要一起努力,成为业内人人皆知的大编剧。
那会儿乔闪闪感动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想过为自己争取一个独立署名,虽然她基本上承担了所有需要动笔的工作,而周佳怡打着让她安心创作的名号扮演着工作室对外沟通,联络甲方的角色。
之前乔闪闪一直觉得在蛋糕还没有做大之前就吵吵着怎么分蛋糕是一种很荒唐的行为,但现在看来,荒唐的那个人应该是她才对。
夏老师的助理?呵呵。
再想到《关山月》的合同,乔闪闪控制不住的想笑,可脸上的肌肉却一动不动的僵着,连扯一扯唇角都变得困难。
后脑勺传来阵阵尖锐刺痛,乔闪闪木然站在别墅门口,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而不是掉头走掉。
黄嘉卉,也就是制片助理,刚才来开门的那个女孩,她拿了鞋套过来,站得远远的扔到乔闪闪面前,乔闪闪换上鞋套,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近别墅。
别墅内部空间开阔通畅,装修是精致奢华的欧式风,从水晶吊灯到羊毛地毯,处处透露着昂贵和奢侈,乔闪闪有幸了解过这个小区的房价,最贵的时候有近二十万一平。
二十万,以她五千一集的剧本费,一个四十集的项目扣完税都拿不到这么多。
对,她说的就是《关山月》。
旁厅里有谈话声传来,女人声音音调很高,尖锐且傲慢:“怎么还没修好?一个打印机修了一上午了,我说实在不行就别修了,重新买一个都比你省事……”
“姑姑!”黄嘉卉对着旁厅喊了声。
“夏老师的助理到了。”
隔了没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就雍容华贵的女人从旁厅出来,她留一头大波浪,穿着休闲衬衫和包臀裙,怀里还抱了只白色马耳他。
乔闪闪努力打起精神,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剧本人设:“黄总下午好,这是前五集剧本和新版人设。”
黄雯靖,也就是制片,看也没看她一眼,抱着马耳他姿态款款地坐在贵妃榻上,一边给狗子顺毛一边叹气:“哎呀,这一天天一个二个的只会惹我生气,还不如我们波比让人省心。是不是,波比?”
马耳他很有灵性地汪了两声。
制片和制片助理在一旁咯咯地笑:“波比真乖!”
乔闪闪的成长环境很单纯,不管亲人朋友还是同学老师,就连随便认识的网友都对她很好,从小到大从没有遇见过什么不好的人和事。这还是她头一次直面如此明显的恶意,一时间脑袋都是木的,递剧本的动作僵在那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这边制片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是正眼瞧,就目光往过瞥了下,随即又低头撸狗,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着点厌烦:“行了放那吧,你可以走了。”
乔闪闪胸膛用力起伏两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门。
不到下午四点,天色已经一片暗沉,五米之内几乎看不清人影,狂风卷着暴雨,到处都是灰茫茫一片。
乔闪闪从小区出来,伞在路上被风吹折了,她索性扔了伞,就那么走在暴雨中,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像刚从河里爬出的水鬼。
雨水砸在脸上,顺着头发往下淌,淋得她双眼刺痛,似乎有什么灼热的液体汹涌而出,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下,整个人跌倒在地,仿佛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半天都没爬起来。
一辆布加迪黑夜之声咆哮着从她身边驶过,路面上没来得及排掉的积水被飞速转动的车轮溅起一米多高,劈头盖脸全部拍在乔闪闪身上。
她到底是没忍住,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半分钟后,跑车发动机的轰鸣再次在耳边响起,早已消失在视线中的黑色布加迪一个漂亮甩尾停在路边,接着车门打开,身形高大的男人撑一把黑伞拿一件机车外套从车上下来。
头顶的狂风骤雨似乎在一瞬间平息了下来,接着一件格外宽大的外套兜头罩在她身上,领口是淡淡的皮革与木质香调。
乔闪闪扭头,隐形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冲掉了,她这会儿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模糊看出个大概轮廓,但即便一个模糊轮廓,也有种不同于常人的英俊。
男人站在她身侧,正一手撑伞,一手插兜,身高对此时坐在地上的乔闪闪而言形成绝对压迫,大概是戴口罩的原因,他说话时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但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依然如清泉击玉般清冽动听——
“起来,送你去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