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停歇了半日的雨又下了起来,豆大的冰雹转瞬而至,城中各处刚刚拿出来晒晾的粮草与将士们的衣服又被淋了个彻彻底底。
居于驿馆正房内手拿孙太后玉佩的朱祁镇终于有些慌了。
母后当真料事如神吗?远隔千里,她竟然料定自己会败?真是心有不甘,若非这鬼天气,大军怎么会陷入如此进退两难之境?他年轻气盛一心想策马苍穹打一个大胜仗令天下臣服,就这样撤军真是不甘心,可转念又一想前方的战报,不由深锁愁眉,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战死,三万精锐一夕之间全军覆灭。
真是惨败呀!年轻天子的面色异常苍白,这些日子他已然清减了许多,那双原本熠熠生辉的龙目如今似凝了千年寒冰又加上龙颜阴沉面无表情,让人看了越发觉得寒彻心扉。
“传旨,大军即刻整装,兵马南还!”朱祁镇挣扎了良久,然而终于违心从命。
“是!”自有太监下去传旨。
为朱祁镇送来孙太后密旨的禁军统领樊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色说道:“皇上,那王振……”“王振何罪?太后久居深宫不知内情,想是受了小人挑拨才会让你秘密处死王振。朕已尊太后之命下令回朝,王振之事就暂缓执行,待回宫后朕自会与太后说个清楚。”朱祁镇面色越发苍白,神情却依旧清冷高傲。
“可是……太后旨意说得明白!”樊忠还待再讲。
朱祁镇忽地变了脸,原本失去光泽的乌瞳中射出阵阵冷光犀利刺人,像利刃一般要径直射入樊忠的胸口。
“你是太后的人?”他的语气依旧平缓低沉,但隐隐的杀气却丝丝缕缕地迷漫开来,让人寒了心。
樊忠听出皇上话里的意思,立即以头触地磕得砰砰作响,“臣是太后的人,自然也是皇上的人。”“哈哈!”朱祁镇笑了,袖中握紧的拳头渐渐松了开来,神色中有些黯然,他挥了挥手,“下去吧!”不知怎的,朱祁镇对于母后突然生出了些许的怨愤之意。
“皇上,请三思!”樊忠再次叩请。
“先帝遗诏‘国家大事务白于皇太后’,故朕听从太后之命从容撤军。可是杀不杀王振非国家大事,况且他只是一个奴才,这个主朕还做得!”朱祁镇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正是这苦涩让樊忠犹豫了,他觉得皇上说得似乎有理,皇上毕竟是皇上,于是他没有再开口相劝,而是郑重行礼后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五十万大军奉旨班师回京,留下广宁伯刘安镇守大同。
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与来时的意气风发满腔激情不同,待到回程时,从王侯将相至普通士卒均心情沉重地闷着头跟着队伍向前走。
大军走了四十多里,队伍中突然发生哗变。
英国公张辅、大学士曹鼐、成国公朱勇、兵部尚书邝野等人将王振的车驾团团围住,与王振成对峙之势。
“几位大人不去护驾,为何要拦住本座的车马?”王振依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沉静之态。
邝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脱口道:“皇上已下旨班师回朝,为何不直接走最便捷的返京路线,而是引着圣驾往蔚州方向走?如此不是越走越远,与京城背道而驰了吗?”王振扫了他一眼,面上竟浮起了淡淡的笑容,“我道是什么,原来为了此事。
绕道蔚州也可以返京,不过耽搁些时日罢了!”见他如此不知轻重,张辅等老臣面上皆有愤然之色,曹鼐为人最是斯文,他立即开口斡旋,“王公公有所不知,圣驾从大同出发时,大同总兵郭登曾告诉下官,返京南归,圣驾走紫荆关最为妥当。
如今我们绕道而行,怕是会令瓦剌骑兵实施追击包抄之策,若是那样……”“那样又如何?”王振目光炯炯盯着曹鼐,“曹学士也懂用兵?”“这个?”曹鼐还未答话,张辅接语道:“这里站的每个人,都是征战沙场几经生死立下过赫赫功勋的老将,难道我们这些人在你的眼里居然不懂用兵吗?”“老国公何必动怒!”见张辅急了,王振反而刻意温和起来,“你们久经沙场就应该知道行军交战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此番出征咱们小败一局,那也先等人必定生骄,定想一鼓作气追击我们。所以回程时咱们若是走最显而易见的捷径,怕是更会与他们相遇。我等死不足惜,可不能累皇上陷入危局呀。所以本座才奏请皇上绕路而行,远虽远些,可是也先他们定然想不到,这样我们即可甩掉他们的追击,从容返京。”这话说得似乎有理,众臣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成国公朱勇不以为然,他轻哼一声道:“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谁不知你打的如意算盘。蔚州是你老家,你不过是想将皇上和五十万大军带回老家好向左邻右舍们炫耀一下你的威风!”王振反倒笑了,他冲着几位大臣拱了拱手,又指了指路边的田亩说道:“你们看看,这万顷良田眼看到了秋收之际,五十万大军一过,这万顷良田都会毁于一旦,我这是何苦呢?”“王振,就算你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我等也不会再任由你左右皇上,将大军引入危境。今日大军必须改道!”邝野朗声说道,面上是不容更迭的坚定。
“呦?难不成你们想学陈玄礼来个马嵬之变?”王振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尖锐的嗓音中散出一种无形的杀气。
“如果你自比杨国忠,乱政惑国,我等学学陈玄礼又如何?”一语不合,又成箭弩相峙之势。
不知是忌惮于老将军们的虎虎之威,还是自己想清楚改了主意,半个时辰之后,王振派人面见朱祁镇,大军调头改道,重新走上南下返京的捷径。
只是在这一折一返的过程中,耗费了数日。
然而正是这屈屈数日,便改写了大明王朝的历史。
大军行至狼山附近,瓦剌军不出所料追了上来,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朱祁镇听从王振的建议,以恭顺侯吴克忠领三万精兵殿后,又派成国公朱勇领五万兵马阻击,如此设下两道防线之后,便带着大军仓皇南逃。
八月十日,大军到达宣府,追兵暂时受阻,天也彻底放晴了,上下皆得到喘息有重见天日之感。
此时对于是停是走,军中又有两派意见相左。
以张辅为首的老臣认为在宣府不必停留,补充粮草饮水之后立即急行回京。
而王振和一班儒臣则认为危险已除,加之连日赶路兵困马乏,应该休整几日。
朱祁镇又一次听从了王振的建议,直到恭顺侯吴克忠、成国公朱勇被瓦剌军全歼的消息传来,才在一片慌乱中仓皇出逃。
此时的朱祁镇已然方寸大乱,除了下令快马加鞭急行奔袭,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八月十三日下午,大军行至一处名叫“土木堡”的小山丘暂作休整。
此处距京城三百里,距怀来仅二十里,眼看着重归京师,朱祁镇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此时只是觉得这次出征太过窝囊。
他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在京城留守的曾经冒死相谏劝他不要亲征的吏部尚书王直等官员。
同样,他也不知该如何去天坛、地坛和皇陵、宗祠祭祀,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后宫那些对他顶礼膜拜将他视为真龙天子的后宫妃嫔、如花美眷。
最重要的是,该如何去面对母后呢?这应该是自己登基以来,第一次独掌乾坤,而独断专行的结果竟然会是如此不堪。
唉,窝囊。
他想。
所以军队停在土木堡,当百官们劝谏让他速速启程的时候,他犹豫了。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能理解他,那就是王振。
他在百官一片劝谏之声中力排众议,说运送粮草辎重的千余辆车队还未赶来,大军应该略作休整,待点齐车马后再启程。
就这样,在土木堡的林间,朱祁镇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八月十四辛酉时,朱祁镇下旨要车驾起行,然而此时,敌军已经逼近。
几十万大军被瓦剌军围在高坡之上,一时难以全歼,可是此处地势较高附近没有水源,人马两日饮不到水自然饥渴难挨全无抵抗之力。
英国公张辅等人力劝朱祁镇派亲信杀出重围,调宣府和怀来驻军相助,这样就会在也先的兵马外围再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如此内外加击,里应外合,有望转危为安,反败为胜。
朱祁镇当即应允,立即派人去办。
正当所有人寄希望于援军,并派人在堡上深掘地井取水时,王振悄悄来到朱祁镇的大帐内。
“皇上。”王振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与凝重,他冲着朱祁镇认认真真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如此郑重,倒让朱祁镇有些纳闷,“先生这是何意?”王振以头触地,声响惊心,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然滴血淤青,他坦然说道:“今日累圣上陷入危困,奴才本当一死谢罪。
可是奴才却不忍看皇上被小人蒙骗,误入歧途!”“哦?”朱祁镇十分纳闷,“请先生说得明白些!”“皇上想想,我军虽然三役小败,折损了十万兵马,可并未伤及元气。
如今以四十万兵马在此,那也先就算是倾巢而出,不过三万人马。
三万人马能围的住四十万大军吗?”王振眼中神色冷得有些怕人。
朱祁镇点了点头。
“这三万兵马将我们围起来,那么侧翼薄弱之处应该不过就是几百上千号人,只要咱们奋力出击相搏,这防线必定不堪一冲。反之我们在这儿死守待援,且不说怀来与宣府的兵马何时来到,时间久了,我们怕是要先渴死、饿死了!”“先生高见!”朱祁镇如同醍醐灌顶立即一派澄明,“还是先生一心为朕啊!”于是,朱祁镇下旨,大军全由王振统领。
王振传令移动行营,越过壕堑向前行进,只是还未来得及与敌军厮杀,明军在绕行回旋之间,军伍已不成行列,号令全失,乱作一团,践踏死伤者不计其数。
如此混沌的场面,任是久经沙场的张辅等人也无从调度,唯有捶胸顿足,望天兴叹了。
突然,明军大营中一树礼花腾空而起,随后也先率领的骑兵如同从天而降,万马奔腾,杀声震天。
在一片昏天黑地的血肉厮杀中,明朝随军的文武重臣几乎死亡殆尽,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在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英国公张辅、奉宁侯陈瀛、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都督梁成、王贵,尚书王佐、邝野、学士曹鼐、张益、侍郎丁铉、王永和、副都御史邓……更有数十万士卒在混战中丧命。
谁能相信,军备完整的大明数十万军队竟被数量不过两万余的瓦剌骑兵全歼了。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注定是一个华夏民族历史上最难忘的日子。
“皇上!”禁军统领樊忠提着沾血的铁锤走到朱祁镇的龙辇前,“是王振,给也先报信儿的信烛是他点燃的。”朱祁镇面色苍白,嘴唇青紫,他双肩微颤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臣把他宰了!”樊忠双眼通红,“臣没能按太后的旨意一早杀了这个奸臣,如今误国误君,臣,万死!”朱祁镇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然而转瞬间,“砰”的一声闷响,樊忠手中的大铁锤照着自己的脑袋就砸了上去。
鲜红的带着温度的热血洒了一地,染红了土木堡,也染红了朱祁镇的世界。
他反而不怕了,阵天的杀声中,他走下龙辇,一步一步走上不远处的小土丘。
大明天子朱祁镇面对一拥而上的瓦剌兵,端然稳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苍穹,他笑了。
小太监喜宁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头戴金冠的是皇上,此时此刻他比平时在乾清宫、奉天殿上朝时还要有威仪,这才是天子的气度、天子的风范。
眼看着挥起弯刀的瓦剌兵,小太监喜宁大喊道:“也先何在?大明天子在此,谁敢造次!”历史的成败与走势有的时候不是由智士能人所能左右的,往往会因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而瞬间发生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