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内,朱祁镇负气蒙着头窝在榻里,若微坐在东墙碧纱橱下的圈椅上静静地看着书,她一语不发,室内悄无声息,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几乎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镇闷得不行,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一角,拿眼偷偷瞄着若微,只见她一动不动坐在椅中看着书,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朱祁镇觉得十分无趣。
“母后!”从外面姗姗入内的正是长公主朱锦馨,十五岁的她如花般娇嫩,人还未进门这如珠似玉的娇憨嗓音已然响起。
走至屋内见到若微与朱祁镇的情形自然明白了几分,她笑嘻嘻地冲着床榻上的朱祁镇行了行礼,“见过皇上!”朱祁镇臊红了脸喃喃地低唤了一句:“皇姐!”“嗯”!朱锦馨美滋滋地凑到他身边说道:“听说今儿皇上在御花园里发了龙威,快让皇姐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没有!”朱祁镇立即裹紧了被子又将身子向榻里挪了又挪。
“没有就好,真是可惜了那几个奴才!”朱锦馨轻抚着垂在胸前的青丝看似随口说道。
“皇姐说什么?”朱祁镇探出头儿。
“就是祁钰身边的伴读和随侍的小太监,全都被皇祖母下令诛杀了!”朱锦馨看了看朱祁镇又把目光投向了若微,若微依旧一副风淡云轻充耳不闻的样子,一心只顾眼前的书稿。
“什么?”朱祁镇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面色急切地紧紧拉着朱锦馨的手问道:“皇姐说的是真的吗?皇祖母为什么要杀他们?”“因为他们没有侍候好皇上,也没有规劝祁钰,不仅让祁钰冲撞了皇上,还让你们兄弟失合,害祁钰受了伤。
听说不仅是他们,就是这乾清宫里的奴才,除了金英、王谨、范弘这几个曾经跟在父皇身边得了免死金牌的人以外,都要被处死呢!”朱锦馨一板一眼地说着。
“可是,不关他们的事呀!”朱祁镇从床上跳到地上,连靴子也没顾上穿就往外跑,“我去求皇祖母,让皇祖母开恩放了他们。”“回来!”若微喝道。
“母后!”朱祁镇转过身,“母后帮儿臣去求求皇祖母。”若微放下书稿,走到朱祁镇面前:“皇上让母后求什么?怎么求?”朱祁镇愣了。
朱锦馨在旁边低语着,“求也没用,已经行刑了!”“什么?这不公平,不关他们的事!”朱祁镇大喊着,眼中霎时有泪花闪过。
看着这泪花若微仿佛有一时的心酸与欣慰,虽然生下来就是太子,从小锦衣玉食养在深宫,可他终究还是承继了自己的善良与单纯,只是这份单纯作为宫廷中的男人,作为执掌大国的天子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于是,她不得不狠下心绷起脸说道:“帝王之家从来就没有公平。皇上一言一行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命运。在你看来只是一句戏言,一场游戏,可是对他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母后,这是为什么?祁镇不懂,祁镇真的不懂。
祁镇只知道自己不会输,所以才会答应祁钰的条件,可是没想到竟会真的输了,我不甘心,也不舍得将父皇送给我的云驹送给他,所以……”朱祁镇此时就是一个惊惶失措的男孩,像成千上万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眼神儿中有不安,有惶恐还有一丝悔意。
若微拉过他的手,牵着他走出西暖阁,步入东暖阁书房,直到龙椅前,“两个时辰前,你还让祁镇与你一同坐在这龙椅上,你知道吗?就这一个动作,你书房里的所有人都会死。”“母后?”不出意料,朱祁镇的目光里全是惊慌。
“你看看这龙椅上的龙雕,与那些椅子有什么不同?”若微伸手指着屋内南北两侧相对而设的十二张黑漆木椅。
“大一些,有龙,还铺着明黄色的褥垫和引枕!”朱祁镇喃喃地回答。
“是,这是龙椅,是天子才能坐的,象征着无上的权力,还有大明的江山与社稷,这一切,你能与他人分享吗?”若微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明白,她只是记得朱瞻基第一次随朱棣北征的时候,好像只比现在的祁镇大两岁。
所以他应该能懂。
朱祁镇的目光从黑漆木椅上移到龙案之后的龙椅上,怔怔地看了好久,他仿佛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是儿臣错了。帝王之家没有玩笑,也没有随意的允诺。”若微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你以为自己不会输,所以把心爱的云驹许给别人当赌注,可是赌都是有风险的。在允诺前就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够承担输的结果。今天人家拿云驹跟你赌,你输了,你知道心疼想反悔,可是祁钰说得对――君无戏言,不管你有多心痛,这云驹从今天开始就是祁钰的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人家拿江山跟你来赌,你固然胜券在握,可是,你能赌吗?”
“不能。因为赌就有风险!”朱祁镇仿佛明白了,可是转念一想又糊涂了,“可是以前父皇教祁镇下棋的时候说过,不要想着输赢,只要用心去下,就会找到克敌制胜的法子,想多了反而会顾虑重重影响思路。”若微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这个孩子似乎太聪明了,你跟他讲任何的道理他都能举出反例来驳,如果他愚钝一些,反倒是件好事。
想了又想,她只得说道:“你跟父皇下棋,跟弟弟比射箭,都是闲趣,无伤大局。可你是皇上,皇上举手投足谈话之间无一不牵动着国体。以后批阅奏折,在朝堂上议政裁夺事务,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万千百姓的福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定要三思而后动。就像今天,你的玩笑之举,有数十条性命为你连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懂了吗?”朱祁镇望着若微的眼神忽明忽暗,他轻轻点了点头,“一会儿我就把马给祁钰牵去。”若微点了点头:“这一次你虽然心中不舍,却依旧要践约而行,这才是明君所为。若要不后悔,以后做事前要多想想。”“嗯!”朱祁镇点了点头,重新回到龙案之前提起笔认认真真地写起字来。
若微面色如常姗姗走出乾清宫,朱锦馨紧紧跟上,“母后是去永宁宫吧!”若微稍稍有些诧异,她认认真真地凝视着女儿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灵动可人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的智慧与笑意让她忍俊不已,“你个鬼灵精!”“呵呵,不仅如此,馨儿还知道母后已经命人偷偷将那些太监和宫女遣出宫去了,如今被砍头的都是天牢里的死囚!”朱锦馨歪着头说道。
“你这丫头!”若微脸色微变,抬眼看了看四周。
“没事,我猜皇祖母也知道,她整日在佛堂诵经,自然不会轻易杀生。你们俩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教导皇上早些成才,也算是心照不宣罢了!”朱锦馨脸上一副澄明之态。
若微心中忽然一动,再过一年,女儿也要及笈也要嫁人了,她伸手将女儿拉入怀中,轻叹道:“好在有你。”“母后放心,馨儿一定会永远守在母后身边!”朱锦馨依偎在若微怀里低语道。
“傻话,你总要嫁出宫去,怎么可能永远守在母后身边呢?”若微心里酸酸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软,越来越不经事了。
“女儿不嫁,女儿永远陪在母后身边!父皇走的时候曾经拉着女儿的手说过,母后的性情看似通达坚韧,其实母后的心太软,父皇让女儿陪在母后的身边为母后解忧!”朱锦馨仰起脸紧盯着若微的眼眸说道:“母后又想父皇了吧?”若微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亭院里那两株参天的古柏,雄伟苍劲,巍峨挺拔,是它们使这高大空旷的宫殿中有了灵气与活力,阳光透过树叶投在地上是斑驳的影子,就像她的心一样,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
因为瞻基不在了。
她不由搂紧了锦馨。
朱锦馨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微看着她,“笑什么?”朱锦馨笑道:“作为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女儿和祁镇还真是压力很大呢,也不知这辈子我们能不能遇到一个人,也能有一份‘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情?从小看到的就是父皇母后的深情蜜意,倒把我们给难住了。”“你这丫头!”若微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戳,“走吧,随母后去看看太妃,这会儿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嗯!”朱锦馨牵着若微的手一同出了乾清宫。
御花园里簇簇闪光的梨花酷似江上的朵朵雪浪,粉红色的桃花一朵紧挨一朵挤满了整个枝丫,还有大朵大朵白玉杯似的玉兰花像雪、像玉更像云。
空气中弥漫的各种花香让人愉悦欢欣,茸茸的绿草衬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像是给整个园子铺上了一层花毯。
清风拂过,池边杨柳垂下的纤细柔软的如同绿丝绦一般的枝条轻轻摇曳,在这儿幽静雅致的氛围中却突然无端传出一阵若隐若无的哭声。
先是低声的抽泣,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呵斥与责骂,接着便是凄厉的大哭与哀号。
朱锦馨停下步子冲着那座紧闭的宫门张望着,随即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母后,仿佛没了主意。
“是长安宫?”若微也驻足观望。
“是!”随侍在侧的侍女低声回道。
长安宫,在宫女太监们心中是一座冷宫。
他们知道在这里住着的是大明朝曾经的皇后胡善祥,因为孙太后的原因才成为“静慈仙师”,从此幽居闭门不与任何人相顾,除了每逢初一、十五去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以外,那扇宫门从不开启。
“走吧!”若微重启莲步向前走去。
走出几步之后觉得有些异样,于是停下来回身一看,常德公主朱锦馨还站在原地没动。
“馨儿!”她轻唤道。
“母后!”朱锦馨目光中尽是不忍之色,“母后不管吗?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若微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混着花香、草香,仿佛还有淡淡的甜味,好闻极了,可是当她的目光投向那两扇紧闭的宫门时,心情却无端地变得十分压抑沉重。
“走吧!”只说了这两个字。
是的,她早已听出来里面的吵闹声是朱瞻基与胡善祥的长女顺德公主朱锦卿在打骂宫女。
可是她不想管,也不能管。
因为她很清楚,即使她是皇太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以主掌后宫,襄理朝政,可是普天之下总有一处是她不能涉足的,那就是长安宫,也总有一个人是她不能管的,那就是顺德公主。
胡善祥被废被弃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是顺德不一样,同样是有着高贵血统的天子娇女,可是她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由她来承受的压力与打击。
从嫡皇长女一下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庶女,与母妃一道幽居别宫,终年见不到朱瞻基,也得不到父皇的宠爱与眷顾,内心中自然积蓄了不少委屈。
所以对于她,若微始终存着一份愧疚。
除了给她与常德一样甚至更好的待遇以外,她不知该如何补偿。
可越是如此,她的性格就越是孤僻乖张,打骂宫女失德斗狠的事情时有发生,若微除了厚赏长安宫的宫女太监以外,也不好多问。
想要走,可是恰在此时,那紧闭的宫门竟然开了。
大殿前是细高身材一身长公主大红礼服的顺德公主,饱满的鹅蛋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如同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晶莹夺目,只是此时眼眸中闪烁的除了怒意还有毫不掩饰的恨与怨。
在她身边跪着一个瘦弱的小宫女,看她身形不过七八岁的样子,零乱的秀发随风轻舞,头一直紧紧伏在地上,以至于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弱弱的声音颤颤响起,“公主,贞儿知错了,求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恕罪?为什么要恕,凭什么要恕?快,快把恭桶边上的污秽舔干净了!”顺德公主唇边忽地漾开一抹邪恶的笑弧,凌厉的眼神儿中闪过一抹阴狠。
冷,那种冷酷即使是在阳春三月也让人如同坠入寒潭一般。
若微心中微颤,这孩子心中的积怨怎么会这样强烈?“公主?”小宫女终于抬起头,小小的瓜子脸上挂满泪水,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又好像没听懂。
只是转瞬间,她的头发就被顺德一把抓住,狠狠按到恭桶边上,“舔,舔干净了!”那莹白的小脸撞在暗红色的木桶上砰砰作响,唇边瞬时流下猩红色的液体,那样触目惊心,可是就在这一刻,她仿佛沉睡中惊醒一般,大喊着使劲用力一推,顺德公主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反抗,一个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仿佛不敢置信一般,“你,小贱人!你敢打公主?”“贞儿没有,贞儿不敢!早上恭桶没提稳失了手是贞儿的错。可是公主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却不该让贞儿去舔食恭桶中的污秽。贞儿是奴婢,可贞儿也是人,公主不该如此暴虐!”一双蕴着晶莹泪珠的眼睛,像经过春雨洗刷的一对新叶,清新,翠绿,闪着新生的光彩,萌发着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眼神儿,若微只觉得被针刺到了一般,她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当顺德公主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下落的时候,若微低喝一声:“住手!”她仿佛没听见,鞭子继续下落。
可是她唇边微漾的笑,说明她听到了。
叭的一声,鞭子落下,只是没有落到小宫女的头上,而是落在常德公主朱锦馨的手臂上。
是她为小宫女挡了这一鞭。
“呦?这是怎么了?皇太后和咱们大明朝最尊贵的常德长公主怎么涉足咱们这小小的长安宫了?”顺德冷冷地盯着若微问道。
“锦卿,这个小宫女若是使着不好,母后帮你换一个也就是了,不必动怒!”若微恍若不察她话里的意思,只一味和颜细语地劝着。
“呵呵,皇太后哪里话,这个小宫女,我喜欢得很,一时半刻也离不开。听说皇太后入宫的时候就是八岁,倒巧了,这贱婢也是八岁,所以每天看着她,就觉得是皇太后在身边哄着我玩呢!”“皇姐,你说话放尊重些!”常德眉头微蹙,面色不悦,她看了看母后依旧淡定的神色只好强压着心中怒气低声劝道。
“怎么没尊重了?我就是想瞪大眼睛看看这丫头怎么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大了以后怎么惑乱宫闱?我娘就是太老实了,所以没早早学会,到头来才吃了亏。”顺德脸上像是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
“锦卿,你对母后有恨,母后可以理解。只是母后与你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随着你父皇龙驭归天那一瞬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你也渐渐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出阁下嫁,趁着现在还能好好在宫里陪你娘,就尽量尽尽孝心,让她高兴高兴。不要三天两头总拿宫人们出气。这宫里没有天生的主子。每个人都是一步一步过来的。今儿这个小宫人,母后带走。”若微的目光透过朱锦卿投向了那两扇虚掩的殿门,她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面的人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你要带走?”朱锦卿忽地笑了,她挥起鞭子狠狠抡向那小宫人的头,“就带走尸体吧!”“你敢!”常德公主朱锦馨终于气恼不过上前与她扭打在一起。
嘈杂中突然响起一个怯生生的抽泣,小宫人满面泪痕哽咽道:“两位公主别吵了,别为奴婢失了和气!”说着她竟真的去舔那恭桶。
只此一瞬,这个小宫人便牢牢地抓住了若微的心。
她一语不发转身就走,仿佛是不忍去看,又似乎是气恼至极,只留下一句话:“顺德,你母妃注定要在这长安宫里终老一生了,可是你还年轻,想想今后的路,万事别太绝了!”“你威胁我?你敢威胁我?你的贤名不要了?”顺德在她身后喊着,笑着,最终缓缓抽泣了起来。
常德公主拉开小宫女,弯下腰掏出帕子为她擦拭着那满是污垢的唇,动作小心翼翼,没有半分的嫌弃,更没有刻意的做作。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常德公主眼中不禁闪过点点泪光,她心中暗想,好小的一张脸,好憔悴的一个小人儿,她只有八岁,却又如此倔强,如此懂事,她真的好可爱。
正统二年,顺德公主下嫁武将石。
正统五年,常德公主下嫁阳武侯幼子薛桓。
正统七年春,紫禁城处处沉浸在一派喜气之中。
司礼监、鸿胪寺、宗人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筹备皇上大婚之事,年初由太皇太后张氏下旨册封海州人、都指挥佥事钱贵长女钱孝慈为明英宗朱祁镇的皇后,并定于五月初三由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少师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为副使,持节至钱府行纳采问名之礼;五月初七,成国公朱勇为正使,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生杨溥、吏部尚书郭剌为副使,持节再至钱府行纳吉纳徽告期礼。
由太皇太后下旨礼部正式诏告中外,定于五月十九,行大婚之礼。
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在紫禁城中为帝后举行大婚典礼,十五岁的明英宗成为了明朝第一位在登基之后迎娶皇后的皇帝,十六岁的钱氏也成为第一位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正红大袖衣,以一身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的华贵礼服,在百官与命妇叩首如仪、鼓乐震天的大典中走入坤宁宫的女主人。
在西苑长乐宫温室中,太后孙若微坐在矮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用大红地云凤织金妆花缎包裹着的襁褓,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满目的柔情,面上是徐徐的笑容。
坐在她下首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吃着樱桃的常德公主忍不住撒娇道:“母后,这个小奶娃有什么好?眼睛随她爹爹那般小得像一条缝儿,皮肤也不白,丑丑皱皱的,哪里有馨儿长得好,馨儿小时候也没见您怎么抱过。现在却这样爱不释手的,真没见过太后抱小孩儿的。”“你这孩子,都做了娘,还跟自己女儿吃什么醋!”若微瞥了她一眼。
湘汀领着侍女端着各式的茶点步入室内,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盘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长公主自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当时在咱们皇太孙府,长公主刚降生那会儿,咱们太后和先皇为了争着想多抱您一会儿,还吵着闹着赌气好几日没说话呢!”“真的?”常德公主瞪大眼睛看着湘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你记得?你就记得母后怎么苛责你,怎么拿戒尺打你,逼着你弹琴练字了吧?”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常德,便低头亲了亲外孙女的小脸蛋,“小丫头,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常德公主从桌上拿起一块千层翡翠云片糕,一面嚼着一面说道:“母后还真是神机妙算!当初给顺德姐姐找了石那样一个耿直孔武的驸马,还记得出嫁前她哭天喊地说母后害她,可是如今夫妻恩爱,接二连三地传来喜讯。
前儿在东华门外遇到了,她竟然停车给我让行。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想不到这千年难遇的暴躁性子竟让武将出身的石驸马把她降住了,连带着性情也好多了!”若微笑而不语。
湘汀接语道:“咱们娘娘说过,顺德公主那样的性子要是找一个温柔似水沉静内敛的驸马怕是反而会让她看不上,一味地忍让只会助长她骄横的气焰。而石附马武将出身,为人直爽,不会踩低捧高更非势利之人,他只认一个理字,若是公主蛮横无理,他才不管什么公主郡主的,自然也不会相让。他们硬碰硬地打上几回,公主自然服了。”常德公主点了点头,“哦,那母后为什么又给馨儿选了薛恒,他又有什么好的?”若微怀里的小家伙哼哼唧唧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
湘汀立即上前接了过去:“是饿了吧,咱们的小郡主可能吃了。”“可惜馨儿自己不喂养!”若微扫了一眼常德公主,目光紧盯着湘汀一直见她走到东阁唤来乳母,侍女们放下锦帘,乳母开始给孩子喂奶这才回过神来。
“薛恒不好吗?”若微从炕桌上的描金高脚钵里盛了一碗加了山楂丝玫瑰酱杏花蜂蜜精心调制而成的杏仁豆腐递给常德。
常德面上微红,“他有什么好的?温吞吞的。亏他还是阳武侯的子嗣,一点儿也没得祖上真传,整天就知道吟诗作画,再有就是黏着人烦都烦死了。现在他连演武场都很少去了。”若微听了浅笑连连,隔着桌子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常德公主的额头,“傻孩子,你的性子是外柔内刚,嫉恶如仇,爱憎分明。
若非一个文治武功兼修,琴棋书画刀剑俱全又儒雅出尘的人,能入得了你的眼吗?再说,母后为何选他?你还不明白吗?”常德面上越来越红,嘟着嘴说道:“不说这个了,反正嫁也嫁了。
如今最紧要的是祁镇的婚事。
母后,此次皇祖母下懿旨为祁镇选后,从地方官员上报的名单到礼部择人筛选直至宫监复选到最终的殿前御选,从始至终,您怎么一点儿也不上心呢?”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着,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忧虑,如今在自己女儿面前她再也无从掩饰,轻叹一声才缓缓开口,“上心又有何用呢?这几年太皇太后深居简出,看似把皇上和朝政交给了我。
可是这宫里宫外,有哪一件事能瞒得过她呢?又有哪一件事能忤逆她的意思?”“皇祖母对母后总是心存芥蒂。这次选后居然越过母后,最终定下的人选母后竟连见都没见过。可是母后,这毕竟是祁镇一生的幸福。这也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就这么放心?这么不闻不问的?万一若是那钱氏女不贤不孝不明,日后怎么统驭六宫,襄佐皇上?”常德说到此,面上的娇憨尽数退去,她探着身子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皇祖母此举明摆着是在皇上身边放上一个自己称心的人,为日后辖制母后干政埋下伏笔。”若微面露苦涩,“于国她是太皇太后,于家她是皇上的嫡亲祖母。这个主她当得,也确该她来定夺。母后如今只盼着这钱氏慧敏通达,这才是祁镇的福气。”“太后!”宫女绮云近前来报,“选女汪氏在殿外候见!”“汪氏?”常德公主立即坐了起来,眼睛里放出熠熠的神采,“听说这次选女当中就她文采出众,人长得好又精通音律,母后召她来做什么?”常德公主看着自己的母后先是怔了怔神儿,随即恍然明白这里面的玄妙,便悄无声息地笑了,“母后难道是想后发制人?想以那汪氏为伏兵?”“死丫头,没个正形!”若微啧怪道:“去,东阁里避避。”“是!”常德公主冲若微扬起笑脸,别有深意地一眼对视之后便悄悄退下了。
姗姗步入殿内的汪氏,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袭淡粉色的纱衣素裙朴实无华,低垂着头令人看不到她的容颜,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与风华。
才十五,比馨儿还小上好几岁呢。
若微心中暗暗喜欢。
“选女汪氏拜见太后娘娘!”她恭敬异常地行了跪拜之礼。
若微不动声色,迟迟没有免礼叫起。
殿中寂静极了,若是寻常的女子第一次进入深宫面见太后遇到这样的阵势即使不会惊惶失措,也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用满是问询的目光怯怯地看上一眼。
可是她没有,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头是低垂的,然而腰背直挺透着一种风骨。
“抬起头来!”若微终于开口。
晶莹如玉的瓜子脸上,那双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
容貌姣好又秀美出尘真是清雅至极,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果然是位难得的绝色美人。
只是看她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态与十五岁的年纪竟毫不相衬。
“汪氏梦涵,你知罪吗?”透窗而入的朝阳斜射在若微的身后,仿佛周身笼罩在流光焕彩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脸上神色忽明忽暗,从她的眸中任谁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依旧跪在殿中的方梦涵秀眉微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一对美眸微微闪烁,她稍稍颔首,殿内便响起清丽的嗓音:“梦涵知罪!”若微紧盯着她的眸子,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这样的女子这般的伶俐爽快,她着实喜欢,可是她又不能表露出来,于是刻意板起面孔问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本宫召你来所为何事?”她摇了摇头,这一次仿佛真的露出及笈少女的稚气与洒脱,她老老实实,开口便是“不知”二字。
“扑哧”一声娇笑,从东次间八扇琉璃屏内传来,若微冲着那屏风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在面前跪在她脚下的女子身上,“起来回话吧!”“太后尚未降罪,民女不敢!”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惶,又一次低下了头。
“如何又自称民女了呢?”若微身子向后微微一靠,仿佛有些倦了,“你是太皇太后命人从十三省选送的秀女中,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的名门淑女,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偶然突发的一场大病怎么会与后位失之交臂?如今你已大好,这皇妃之位自是推不掉的!”“请太后开恩!”汪梦涵面色微变,终于弯下身子以头触地,像在乞求,又透着骨子里的倔强,“民女不愿入宫!”她说得直截了当,若微反而一时不知如何接语。
是的,她不愿入宫,所以才在大选前夕自服大黄,连着泻了好几日,殃殃地拖着病体如弱柳扶风,自然在大选中出局。
若微的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她从袖中甩出一个小物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掉在汪梦涵的面前。
“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若微透过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以玉笛迎风而舞的方子衿,恐怕只有这样的娘,才会孕育出如此灵秀倔强的女儿。汪梦涵悄悄抬起头,目光瞥到地上的物件立即神色大变,眼中尽是惊恐之色,颤颤巍巍地将它拾起,再开口时已然目中含泪,“太后,此事乃梦涵一人而为,所有罪责也应由梦涵一人承担。万万不要牵连梦涵的家人。”说罢,她再次以头触地,不停地叩首。
若微心中感慨极了,这丫头进宫时竟然空心珍珠耳环中夹带着制人腹泻的大黄粉末,这心思真是巧妙,而避宫之意又如此坚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
“你入宫前,你娘可是对你说过什么?”若微问。
“我娘只是让我想清楚,是想做园中的时令花卉只开一季,还是做草做树,岁岁长青?”汪梦涵提到自己的娘亲,紧张的神情竟然渐渐平复了,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睛,“我娘说,不管我如何选择,都不要后悔。”若微点了点头,二十年前在嘉兴公主的及笈礼宴上,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张氏就在御花园宴请京城名媛,并令她们各自展才,从而令观景亭中的诸皇子选妃。
那时汪梦涵的母亲,兵部尚书方宾之女方子衿就是这样的一副傲骨,不媚不娇,不舞不歌挨到最后,还是在若微和嘉兴公主的助阵下才勉强为之,就是为了逃离被选入宫的命运。
只是她做得太过明显,太过张扬,以至于得罪了皇室。
于是她从此在皇室宗亲诸臣的视线中消失,皆因这次汪梦涵太过优秀,若微看好她想让她成为祁镇的贤内助,所以才仔细去查了她的身世,这才发现她竟是故人之后。
二十年过去了,拒绝的方式变了,变得更隐晦,更内敛了。
可是拒绝的心境却没有变。
“你不想入宫?不想成为皇妃?”若微心底是深深的遗憾和惋惜。
“是!”她再不讳言,坦然相告。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低吟的竟会是这首《怨歌行》?若微不禁黯然神伤,她以手托腮靠在引枕上,秀眉微拧,落寞的眼神儿中不禁有些游离。
看来是自己多事了,原想着让这个灵秀慧敏的汪梦涵入宫为妃伴在祁镇左右,一来在太皇太后与钱皇后两代女主联手的内宫中为自己添一个助力,二来是真的看好她的人才,这样的人伴在祁镇身旁,她这个做母后的才能放心。
可是现在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罢了,若微挥了挥手,“你下去吧!”仿佛难以置信,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凝望着太后的面容。
太后比母亲口中描绘的还要美,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美人如玉容颜不老,端庄华贵间丝毫不见刻板严肃,明艳圣洁中透着绝代风华与灵秀绰约。
这就是太后吗?“回去见到你娘,就说宫中的故人问她安好!”若微仿佛真的倦了,她倚在靠枕上闭上了眼睛。
“是!”汪梦涵再次郑重地叩首之后,悄悄退下了。
在热热闹闹地办完了皇帝大婚典礼之后,仁宗皇后,宣宗之母,英宗之祖母,被尊为太皇太后的张氏终于如愿以偿,带着对四世同堂美梦的期冀与稍许的遗憾,于正统七年十月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谥曰“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启圣昭皇后”。
十二月,与仁宗皇帝朱高炽合葬献陵。
正统八年十一月,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飘然而至,将整座紫禁城装点得异常圣洁。
迁入仁寿宫的孙太后站在临溪亭上,远眺着被白雪覆盖的高大宫殿和如同琼枝一般的树木,呼吸着带着丝丝梅花淡香的新鲜气息,满眼凝华积素如同置身在一个琉璃世界中,心情是难得的宁静与舒适。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湘汀颔首而立,悄悄上前掏出袖中的锦帕,为她拂去落在风帽上的飘雪,低声劝道:“娘娘,这外面天寒地冻的,站一会儿就好,可不敢久留。
前晌儿皇上特意差人吩咐御膳房为娘娘备下了汤锅,还有新鲜的鹿肉、狍子肉……这会子,常德公主和小殿下怕是也进宫了,说是要和娘娘一起吃顿团圆饭呢!”“团圆饭?”孙太后低喃着仿佛梦语一般,“长安宫那边的膳食可吩咐准备了?今儿顺德也该归省了,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咱们对她们母女可要更为厚待才是。”“奴婢知道。全都准备妥了,只是听说静慈仙师自太皇太后过世以后,这精神是越发不济了。除了顺德公主入宫探视的时候能好些,平日里总是颠三倒四的,胃口也不好,睡得也不安稳。入冬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传御医,这汤药吃了多少服可总也不见好。”湘汀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欲言又止。
“她这是心病。”孙太后心知肚明。
胡善祥被废之后能在长安宫怡然安居十多年全赖太皇太后庇佑,如今太皇太后张氏崩世,与她斗了一辈子的孙太后成了后宫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她自然担心孙太后会借机报复。
“咱们过去看看她!”孙太后顺着石阶缓缓向下走去,掐金云红鹿皮靴子走在厚厚的积雪上,一个一个小巧的脚印突兀地留在洁白的园中,竟像是一种新鲜的花样。
湘汀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太监宫女紧紧跟上。
长安宫一如过去数十年的冷清与肃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声响,侍女们靠在门后的棉帘下打着瞌睡,连孙太后她们进入都未曾发觉。
没有通报,也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可是长安宫的主人,曾经的胡皇后,如今的静慈仙师她却是如此的警醒,立即辨出了来人。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十六年了,你终于肯踏入我这比冷宫还冷的长安宫了?”重重幔帐中斜躺在卧榻上的废后胡善祥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孙太后。
目光中闪过的怨与恨依旧是那样强烈,她丝毫没有下床请安行礼的意思。
孙太后不以为然,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她,她老了,额头、下巴和眼角边上的皱纹是那样清晰。
散落在身后的长发稀疏而花白,她比孙太后只大三四岁,然而现在看上去却像是两代人。
“咦?你今儿怎么没戴那顶十二龙九凤的金冠?还有皇后的礼服呢?”她痴痴的,眼神儿中有些迷离,突然闪过一道金光,竟拍手笑道:“是了,皇上死了,你早就不是皇后了。现在的皇后姓钱,你是太后,那金冠凤袍你也没穿几年吧?”“静慈仙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听来是如此的刺耳,湘汀忍不住上前低喝相阻。
“你喊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胡善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她呵斥道:“不知死的奴才!用不着你来提醒。这普天之下,皇宫内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是静慈仙师,我是废后。”“你,还耿耿于怀吗?”孙太后亲自挽起床边的幔帐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孙太后突然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曾经的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真的都过去了。
“当然!”胡善祥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凄苦无边,她对上孙太后的眼睛冷冷笑道:“你如今高高在上主宰一切,自然可以不必挂怀。可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你的一切是你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害你。相反,因为你,有人死得很惨,很无辜。”孙太后望着不远处静静吐露着香烟的炉鼎,怔怔地有些出神儿。
她又想起了紫烟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想起了司音、司棋。
想到这儿,若微的心又渐渐硬了起来,对于床上那个人她收起了最后一点儿怜悯之心。
“成王败寇。你赢了,说什么都行!”胡善祥笑了,她索性转过身头冲里侧蒙上了被子,“你放心,我活不了多久了。皇上走了,太皇太后走了,我也该走了。可是孙若微,我恨你,我恨你,永远永远……”孙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她想劝却无从劝起,什么叫执迷不悟如今才算真正领教。
胡善祥一生都活在假想的危机与陷害中,为了想象中的自保她做了多少错事?只是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两个因爱成仇在大明后宫争斗了数十年的女人,在最后一役尘埃落定输赢分晓之后,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各自回避着,原本这该是她们解开心结的最后一场心灵的对话,只是可惜,依旧没有人能够真正释怀。
正统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废后胡善祥带着满腹的幽怨在睡梦中悄然离世。
十二月初八,仁寿宫传出孙太后懿旨,以国嫔之礼葬胡氏于京西金山。
自此,孙太后在入宫三十五年之后,终于成为大明后宫的真正女主,只是此时世事变迁,对于朝政和后宫事务她早已心如止水,无意再管。
于是便将后宫事务交给英宗皇后钱氏主理,又正式归政于帝,从此幼龄登基的朱祁镇终于开始独掌朝纲的真正意义上的帝王生涯。
孙太后迁出紫禁城,于昌平凤凰山下一处农庄中安享晚年,常德长公主与驸马时常在农庄小住以奉慈娱,英宗也常遣中宫派人探视。
除了正统十年孙太后传懿旨册封汪氏为王妃并回宫为其主婚以外,在整个正统年间,她几乎是深居简处与世相隔。
正统十四年夏。
紫禁城太液池畔,当今天子年仅二十二岁的朱祁镇扶着孙太后步入岸边。
迎着初夏的朝阳,孙太后驻足观望,远远看到碧波荡漾的池水中缓缓驶来一条巨型龙舟,龙舟巨大无比,上有穿廊、暖阁、殿楼,全部五彩描金。
舟身落在龙背上,龙舟在太液池中行进时,龙的头、眼、口、爪、尾皆动。
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一条金光闪耀的巨龙在水上行进,霎时间在场的妃嫔、宫女、太监皆叹为观止。
“母后,这是儿臣送给母后圣寿节的礼物!”头戴金冠身穿龙袍的朱祁镇面上是一派骄傲之色。
孙太后凝视着儿子双眸中那明净纯洁的眼神儿,看他满脸如同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尽管心事满腹也终于努力从唇角边缓缓漾出淡淡的微笑,“让皇上费心了。”“母后,快上龙舟去看看,一会儿还有新鲜有趣的景致请母后观赏呢!”朱祁镇冲身后的太监总管,自己的心腹近臣王振使了个眼色,王振立即下去照办。
孙太后装作不察,在朱祁镇的引领下走上龙舟步入龙腹正中的殿楼内,坐在金龙宴桌前,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和手捧锦盒身穿彩衣的众宫女,孙太后刚想开口问询,忽听得从水中传来一阵曲子,听着像是《彩云追月》。
正在纳闷,只见池中水花翻涌,从对面驶来两艘由彩帛装饰的采莲小舟,小舟往来如飞,矫如鱼雁,更妙的是舟上的人一面唱着家乡的采莲曲,一面将大朵大朵粉色、白色的莲花采下抛向龙舟,此时曲音一转又换成了“朝圣母”。
朱祁镇手捧一只莹润可爱的玉如意送到孙太后面前,“母后,儿臣愿母后年年岁岁芳华依旧,身康体健事事如意!”孙太后很是意外,多少年前同样是在水上,她和朱瞻基也曾经拥有过一个难忘的生辰,只是那天没有礼物也没有祝福,有的只是彼此眼中浓浓的情意和化不开的柔情以及一生相守的誓言。
而今天,他们的儿子依旧选择在水上为她庆生,她原本应该高兴,可是她心中却十分不安。
池里的荷花有的已经盛开了,露出了金黄的花蕊和嫩黄的小莲蓬;有的还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看上去好像是位娇俏的少女。
碧绿的荷叶映衬着百态的荷花,或粉嫩可爱,或莹白如玉,若舒展怒放,亦若花苞初绽,此情此景勾起往昔多少爱恨离愁,孙太后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礼花炮突然响起,脚下的龙舟也仿佛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朱祁镇身子不稳,手中的玉如意脱手而出飞到一旁向地上滑去。
“母后!”朱祁镇面色发白,闭上了眼睛。
是的,母后的生辰,象征母后安康长寿的玉如意如果摔碎了,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彩头。
难道会是凶兆?朱祁镇慌了神儿。
扑通一声,一个身影斜着飞了过去,淡碧色的素衣纱裙如同一片莲叶将那莹润的玉如意包裹在怀中稳妥极了,而她则平躺在船板上身子微微欠起,粉面微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儿。
摆了一个极好看的造型,眼睛只盯着怀里的玉如意,“还好还好,完好无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的出场惊险至极同样也媚惑至极,朱祁镇仔细一看是位二八年华的俏佳人,看衣着像是孙太后身边得宠的近侍宫女,模样俏极了,可人却眼生得很。
“好了贞儿,还不快起来!”孙太后轻声啧道。
朱祁镇心中暗想,原来她叫贞儿。
她立即跃身而起,就像水中摇曳的一尾小鱼,灵动极了。
她怀抱玉如意走到朱祁镇面前,深深行礼,神色间欲语还羞娇美如三春之桃,娇如莺啼的声音悄然响起,“贞儿见过皇上,皇上的玉如意完璧归赵。”朱祁镇的手伸了出去却没有去接那柄如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面前这个被母后唤作“贞儿”的宫女吸引住了。
他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贞儿,贞儿,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难道是当年跟在皇姐身边跑前跑后那个瘦小干枯的小可怜?听说她是被皇姐和母后从长安宫里救出来的小宫女。
只记得她头发枯黄,面色灰白,长得虽然清秀但是在姿容娇美的后宫三千佳丽中,她原本就是个柴火妞,真的是她吗?光阴荏苒,她居然长成了如此国色天香的俏模样,朱祁镇看得有些痴了。
“这哪里是皇上的玉如意,这是母后的吉祥!”一个柔柔的声音自船尾传来,此一语立即惊醒了朱祁镇。
步入殿阁之中的正是朱祁镇的钱皇后,一身大红凤袍衬托着她高挑丰美的身姿,高高盘起的流云髻上金钗耀眼珠翠环绕,说不出的雍容与华贵,这派头似乎已然超越了坐在上首的孙太后。
“臣媳来迟,还望母后恕罪!”她从万贞儿手中接过玉如意捧给孙太后,“这柄玉如意实在难得,是皇上请来的一位世外高人说在西域昆仑山上近日将有祥瑞降临,皇上派人去寻,在万丈雪山冰峰之巅果然寻得了此物,母后可一定要妥为珍藏。”孙太后目光一扫,唇边露出些许的笑容,“让皇后费心了”!“母后哪里话,孝顺母后原就是臣媳的本分!”钱皇后坐在上首,侍女们分别给太后及帝后奉上香茶果品,池中也开始了各式的表演。
朱祁镇的目光飘忽在池中的彩舟之上,船上有乐人抚琴,也有扮成采莲女的宫人应声而舞,衬着池中或白或粉的大片莲花,仿佛人间仙境,天上瑶池,让人乐而忘忧。
仿佛不经意地一瞥,他用目光追逐着那抹碧色的身影,她悄悄站在孙太后身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圣洁极了。
在金光闪闪的殿阁内,在彩衣飘飘香风阵阵的后宫佳丽环簇当中,她是那样的出众,朱祁镇似乎闻到了她身上那隐隐传来的沁人心脾的暗香,不由心旌荡漾浮想联翩。
借着举杯品茶之际,凤目微扫将朱祁镇与万贞儿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钱皇后突然笑了,她对孙太后耳语道:“母后莫不是有什么仙法儿?怎么什么样的女孩儿到了母后宫里都能脱胎换骨?原本平淡无奇可不出几日就会变得美如天仙,光华灼目,真让人自叹不如。母后也教教儿臣,省得日后越来越蠢笨,让皇上嫌弃。”此语一出,朱祁镇微微有些不自在,他似啧非啧地看了一眼钱皇后,又拿余光偷瞄着万贞儿。
孙太后原本心事满满,此时强压着不悦淡淡说道:“皇后不必笑侃,你对皇上的诸般好,皇上心里都知道。这宫女也好,六宫妃嫔也罢,都由你统驭,如何调教,自然由你做主。”钱皇后不知是没听出孙太后的弦外知音,还是真的太过执着,竟然开口说道:“可是臣媳就调教不出像贞儿这样伶俐的丫头,不如请母后把贞儿赐给儿媳,以便让臣媳好好学学,否则说不定哪天这皇后就做不得了。”此言一出,孙太后脸色微变。
朱祁镇看了暗呼不好。
这钱皇后也太没心眼了,这样的话也是能用来调笑的吗?钱皇后一心想的是西宫的贵人周氏已然为朱祁镇生下皇长子,而自己入宫已经七八年了,皇上虽然圣宠不断,但迟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的。
眼瞅着周氏越来越得宠,心中正暗暗着急,如今看到太后身边的万贞儿,突然心生一计,“借力打力”。
一方面可以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大度与贤良,再就是若能以万贞儿夺去周氏的隆宠,为自己怀上龙嗣赢得时间,这才是万全之策。
看她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儿扑朔不定,孙太后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淡淡说道:“贞儿是个实心眼的傻丫头,跟在皇后面前少不了要应对一些大场面,怕是难免会有越礼之处。况且,哀家早就对仁寿宫的宫女说过,都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这样才能太太平平地挨到了岁数放出宫去。仁寿宫里是不会出什么娇客和主子的。再有,这皇后之位能不能做得稳,不靠脸蛋,靠的是德行。”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孙太后是不放人,同时也敲打了皇上和皇后,不要打仁寿宫宫女的主意。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朱祁镇不由瞪了钱皇后一眼,母后难得回宫好不容易哄她老人家开心开心,你跑过来凑什么热闹?还说些招三不招四的话惹母后不高兴。
“好了,皇上和皇后的孝心,哀家领了。今儿有些倦了,就先回宫歇息了。”孙太后撂下这句话便领着万贞儿、湘汀等人姗姗而去。
钱皇后脸涨得通红,当着满船的妃嫔被皇太后不软不硬地暗训了一通儿,真是有些不服气。
朱祁镇瞥了她一眼,低声说道:“知道你是八抬大轿从乾清门抬进来的正牌皇后,也不用老拿话来刺人吧。
我母后是父皇的继后没错,可是宫门内外,皇族亲眷,文臣武将都尊她、敬她如同元后,就是因为她的才学德行,你却偏偏拿这个来说!”钱皇后这才猛然惊醒,她眼中满是惊色,不由伸手紧拉着朱祁镇的龙袍,“皇上,您最了解臣妾了,臣妾不是那样有心计的人,就算是,也不会用在母后身上呀!臣妾刚刚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唉!”朱祁镇望着碧波荡漾的太液池叹息道:“你呀,亏得皇祖母还说你敦厚贤良,你也忒直爽了!”钱皇后面色紧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依偎在朱祁镇身边。
从旧宫人的口中,她早就知道了那些发生在宣德年间孙太后与废后胡善祥之间的是是非非。
她也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坐上后位,是那位一直对孙太后心存不满的太皇太后张氏钦定的。
在整个立后的过程中,太皇太后张氏根本没有给孙太后说话表态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她这个皇后自然不会入孙太后的眼讨得她的欢心。
可是如今,太皇太后早已作古,在这偌大的禁宫中,没有了皇太后的支持与庇佑,她该如何是好呢?就在她费心筹谋之时,仁寿宫清心斋庭院内的廊子下面,孙太后歪躺在春凳上以一把素面团扇蒙在脸上,这令任何人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这样她才能静静地独自想着心事。
一阵微风吹过,不远处的那片小竹林便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鸣响,就像美妙的乐音盈盈飘来。
就在这自然之灵赐予的天籁之音中,一阵脚步声让她突然警醒过来,“怎么样?”来人正是阮浪,他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无妨,想是太后过虑了”!“哦?”孙太后指了指一旁的竹椅,“坐下回话!”阮浪怔了怔,终于坐了下来,“是从南京造船厂请的匠人,皇上亲自描画的图样,交由王振监工,历时两月赶制出来的。
皇上此前并没有乘此舟游玩过,确实是为了给太后祝寿。”听到此,孙太后不由叹了口气,她靠在椅背上有些失神儿,“这手眼口爪皆会动的龙舟,始于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元顺帝。
每逢夏秋,他就会乘这样的龙舟与妃子们在太液池上纵横淫乐。
所以今日一见,不由令人心惊肉跳,真怕皇上会误入歧途。”“皇太后多虑了!”阮浪盯着廊子下面的紫藤花不禁有些纳闷,这花儿前半晌还是好好的,怎么没过两三个时辰,娇艳的花朵儿全都像是被初夏的日头晒晕了,低垂着头毫无生气,而院子里葱郁的树叶和藤萝、碧竹也被染上了一层灰黄之色,倒有了几分夕秋之景。
若微寻着他的目光望去也发现了院内景致的变化,正在纳闷,忽地看到那碧绿的树丛中闪着一双像养在水银碗里的黑水晶一般晶莹透亮的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挥舞着胖乎乎小手的顽童,光着屁股带着满身的水珠儿正咧着没牙的小嘴似懂非懂地冲着她欢笑。
“见!”孙太后惊呼一声。
万贞儿与湘汀立即从屋里跑了出来。
“我的活祖宗!”湘汀一声惊叫,“我说找件里衣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您跑到哪儿去了!”万贞儿手疾眼快几步跑过去,把胖胖的小家伙搂入怀中,她伸手在他肥嘟嘟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她原本是想狠狠地掐两下,因为一想起刚刚在龙舟上他父皇那色眼迷离的神态就觉得有些生厌,可是怀里的胖娃娃一面挥着胖胖的小手去摸她的脸,一面冲她笑嘻嘻地吐着口水,那样子可爱极了,真让人狠不下心去打他。
“贞儿,快把皇长子抱进来,当心受凉!”湘汀出言提醒。
她现在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灵便了,原本所有的活计孙太后都不让她去碰,可是唯独照看皇长子这件事上,她死死不放。
是的,跟在孙太后身边,她也亲历了四代皇帝,算上如今这个小人儿,也算是第五代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有成就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光溜溜的胖娃娃身上,以至于忽视了很多原本该她们去关心的人和事。
正统十四年夏,漠北瓦剌部毫无先兆地兵分四路大举攻内地。
此时,朝廷在一轮又一轮的殿议之后才开始强化河南、山西一带防御部署,并派大长公主附马西宁侯宋瑛总督大同兵马,由平乡伯陈怀,驸马都尉井源,都督王贵、吴克勤,太监林寿,分练京军于大同、宣府。
七月十一日,瓦剌部丞相也先率军进犯大同,大同右参将吴浩战死。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而更让他们猝不及防的是,年轻天子朱祁镇竟然当朝宣布要御驾亲征。
如同一个惊雷,把所有的人都惊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