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北苑小山坡上有一处僻静的两层楼阁,楼阁四周有专人把守,这里如今成了一座冷宫,其实被囚于此的人,并不需要有人看守,因为她的心已如死灰,再也不会激起半分的涟漪。
是囚是放,对她而言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坤宁宫东暖阁内皇后胡善祥正焦急在室内踱着步子,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娘娘!”胡善祥的姐姐坤宁宫女官慧珠匆匆入内。
“打听清楚了?”慧珠点了点头,又冲屋外吩咐着,“皇后娘娘要睡午觉,都远远地退下,不能打扰!”“是!”殿内各室的宫女们都应声退到殿外。
“快说!”胡善祥拉着慧珠坐到临窗的炕上,面色急切地追问着。
慧珠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面色沉静地安慰着:“娘娘放心,事情都按咱们计划进行的,太后娘娘先是召孙若微到仁寿宫问话,三言不和之后立即派人去长乐宫搜宫,东西自然搜出来了,太后大怒。”“大怒?是把她打入冷宫还是交给内务府了?”胡善祥立即来了精神。
“原本太后盛怒说要严惩,只是没想到中间杀出来一个紫烟,居然说是她准备来邀宠用的。”慧珠叹了口气,同为奴婢,对于紫烟也生出些许的怜惜。
“什么?难到这件事就让一个小丫头给搅了?咱们又是白忙活了?”胡善祥面色微变,眼神儿也凝重起来,仿佛心有不甘又似无可奈何。
慧珠摇了摇头,从桌几上拿起茶壶徐徐倒入杯中递给胡善祥,“娘娘先定定神儿。那紫烟为表忠心当场咬舌自尽了!”“什么?”胡善祥以手掩面,眼中竟是惊恐之色,“那后来呢?”“听说被小太监抬出宫,自生自灭了。那孙若微如今被囚于北苑的贞顺阁内,太后恐怕现在也没了准主意!”慧珠压低声音凑在胡善祥耳畔说道。
“打蛇不死反被其累,如果这次不能一举扳倒孙若微,等皇上回来了一定会顺藤摸瓜查到咱们,就算没有实据,皇上也一定会疑心是咱们撺掇太后做的此事。那时候……”胡善祥面上露出踌躇之色,髻上的金凤微微轻颤,仿佛她的心也一样躁动不安。
仁寿宫慈荫楼内,张太后躺在金丝楠木大床上正在歇午觉,却闭着眼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总是看见紫烟满面血污地向她走来。
“云汀,云汀!”张太后急唤道。
“太后!”云汀原本就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为她掌扇,听她在睡梦中突然大声叫喊自己的名字不由吓了一跳。
“云汀!”张太后面色惨白微睁着眼睛低声问道:“长乐宫那个奴婢怎么样了?”云汀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怕是不行了。要不,请太医看看!”“不行,你好糊涂!”张太后白了她一眼,“让太医看看咱们宫里怎么会出一个咬舌自尽的苦主,还是要表彰她替主子遮羞的德行?”“这?”云汀立即没了话。
“那个惹事精呢?”张太后重新靠在枕上,她扭过脸去头冲里盯着帐子随口问道。
“您是问贵妃娘娘?”云汀心中是难抑的酸楚,“还留着半口气儿,可是……”“可是什么?”张太后心想若微那个丫头一向古灵精怪,又懂医术自然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一时被吓着了还能怎么样。
“小产了……”云汀低语着。
“什么?”张太后猛地坐起身一把拉过云汀,“你再说一遍!”“贵妃娘娘有孕了!可惜那日受了刺激,已经流掉了!”云汀咬着牙说了出来,心里难过得不行,不是为了若微只是为了当今皇上朱瞻基。
文武双全的天子成婚已近十年,可膝下除了两位公主连一位皇子都没有,如今贵妃好不容易怀上了,又莫名其妙地掉了。
不仅是她难过,张太后也如同遭到当头一棒,她难以置信地拉着云汀的手又追问道:“是男是女?”“太后?”云汀心中暗暗发冷,如今再问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可是她又不能不答,只好含糊地说道:“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张太后连连点头,“看不出来?”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再次躺下,依旧头冲里侧,只是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怔怔地望着那绣有百子千孙五福捧寿的帐子,两行滚烫的热泪从她眼角处缓缓落下。
“禀太后娘娘,越王、襄王两位殿下求见!”太后身边另一位大宫女素月入内回禀。
“哦?他们来了?”张太后立即起身,“去,快去把两位殿下请到东阁,云汀快帮哀家整妆!”“是!”云汀与素月立即照办。
不多时出现在东阁厅里的张太后依旧是端庄华美、仪态万千。
越王朱瞻墉、襄王朱瞻见母后驾临,自然又是一番行礼问安。
张太后坐在红木雕刻的罗汉床上,挥手让室内的宫女太监们纷纷退下,开口相询:“你皇兄走了这些日子,朝堂上下可还安稳?城里有没有人闻风而动?朝臣们办事也都还尽心?”越王朱瞻墉性子最是憨直,嘿嘿一笑道:“母后尽管放心,能有什么事呀?一切有儿臣和瞻看着,您尽管放心!”张太后白了他一眼,目光转而投向朱瞻。
朱瞻是张太后在诸子中最为钟爱的,他长得如同琼枝美玉俊秀儒雅,风姿卓绝,如今一身亲王的礼服在身更显得气宇轩昂、出尘超凡。
每每淡然一笑立即如同春风拂过,让人看了只觉得心清气爽,甚是怡然。
更难得的是他的性情,如松柏一般沉稳内敛,又如泉水一般清澈透亮,慧如流星,智比孔明,又不喜张扬,进退有度,言谈举止更是挑不出半分不是来,面对这样的孩子,张太后只觉得怎么偏袒也不为怪。
朱瞻见张太后一直盯着自己看,笑笑说道:“二哥说得极是,母后请放宽心。皇兄临走之前特意将镇守大同的武安侯郑亨和镇守永平的遂安伯陈英,留在京中以备调遣,朝中还有广平侯袁容、武安侯郑亨、尚书黄淮等人协助居守,这北京城的防务不足为虑。而一般的朝政,儿臣与二哥协力监理,也算周全。”“好好好!”张太后听了连连点头,目光中尽是嘉许之色。
“母后真是偏心!这同样的话怎么瞻说出来就让母后慈颜大悦,而瞻墉说了就挨母后白眼!”朱瞻墉撇了撇嘴,仿佛有些不满。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张太后心情大好,冲着殿外说道:“素月,差人把冰镇的绿豆沙茸百合蜜拿来给两位殿下解解暑。”“是!”“母后,儿臣刚刚路过长乐宫后苑,仿佛听到馨儿在哭。这门口还有不少人守着,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朱瞻眼眸中泻出淡淡的忧虑,再三考虑措辞之后方才问道。
“哪有什么事情?常德一向被你皇兄娇宠惯了,如今好几日见不到你皇兄自然要闹,她性子急又贪玩儿,怕她出来乱跑再惹事端,这才叫人去守着的!”张太后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就把此事带过。
素月领着两名侍女端着精致的高脚金边瓷碗上前,里面盛着的是如粥泥之状的绿色饮品。
“尝尝吧!是母后这里的小厨房上午敬献的,母后吃着觉得味道甚好,又特意让她们多备了一些让你们也尝尝!”张太后搅动着银勺,面上带着几分怡然的笑容,而眼中却渐渐暗了下来。
朱瞻与朱瞻墉对视之后,顺从地接过来细细品味起碗中的饮品来,品尝之时伴着赞言,母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朱瞻墉看了看云汀又看了看素月终于忍不住问道:“母后,是不是这宫里出什么事了?”“瞎说!”张太后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又拿起团扇为坐在自己身旁的朱瞻轻轻摇着。
“母后,儿子的脾气母后最清楚,儿子有话从来是直来直去。刚刚我跟瞻去长乐宫看馨儿,顺便想看看若微,可是……”朱瞻墉是个急脾气,藏不住话。
朱瞻基临行前特意嘱咐他要常常去看望若微和馨儿,说在宫里若微没什么能谈得来的朋友,让他多多照看。
可是今儿在长乐宫门口看到里面凄风苦雨的,仿佛出了什么大事。
守门的人也不让他们入内,隐隐地听到常德公主朱锦馨的哭声震天,心里更是慌慌的,不一会儿朱锦馨从里面放出一个纸风筝,上面写的是“皇祖母来长乐宫大闹了一场,母妃和紫烟都不见了!”朱瞻墉与朱瞻面面相觑,瞻墉与瞻基和若微是自小一起长的,情谊深厚,加上他又是一个直性子立即就想来仁寿宫问个究竟。
瞻则与他不同,他对若微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如曹植的洛神赋一般,所以越是事关若微的事,他越不敢贸然出头。
好不容易等到太后召见这才提起此事,可见太后并不想说,心里虽然始终放不下也不好再问。
“什么?”张太后听朱瞻墉说完原委不由微愠道,“你皇兄不在,你们两个皇叔怎么能往嫂嫂宫里跑呢?多大了也不知道避嫌。后宫的事用不着你们管!”“母后!”朱瞻墉还想再争,却被朱瞻拦下。
朱瞻说道:“母后以太后之尊执掌后宫,处事自有分寸,原是用不着儿臣们多言。想来定是贵妃有做得不当的地方,被母后以宫规教训也是应该的。只是皇兄在外征战,若是听到什么,扰了君心误了大事,怕是得不偿失了!”朱瞻此语如蜻蜓点水明是帮太后分析实则暗帮若微,却说得不露痕迹让太后听了也不由微微点头称是。
“正是正是,瞻说得是!若微可是皇兄的心头肉,若是母后罚得太重了,等皇兄回来又得闹个鸡飞狗跳!”朱瞻墉也帮着搭腔,可他却是越帮越忙,眼见张太后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朱瞻立即拉着朱瞻墉起身告退,“儿臣前朝还有事情要办,就先告退了!”“去吧,办正事要紧。后宫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张太后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锦馨这丫头倒真是像极了若微,也是个磨人精,惹事鬼,半点儿不让人清净!”张太后歪在靠垫之上,神情有些疲倦道。
“太后娘娘,襄亲王殿下说得极是,太后确实应该想想等皇上回来以后该如何交代。”一个清丽的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不是云汀也不是素月。
“晴儿,太后面前哪里轮得到咱们当奴才的多嘴!”素月低声斥责。
张太后却来了精神,她拿目一瞅,发现立于下首穿着宫女服饰的吴雨晴虽然素颜示人,看上去却更显容颜秀丽,目光明亮如同蕴着一汪秋水,灼灼其华好似会开口讲话一般。
“晴儿?你叫晴儿?”张太后只是觉得这个宫女很面熟,然而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有什么瓜葛。
“太后,晴儿是去年皇上从南边带入宫的那个孤女,皇上为她赐名‘吴雨晴’,是太后把她调来放在仁寿宫学规矩的。”云汀看出太后所惑从旁代为解释。
“哦!”张太后记起来了,她凤目中闪过探究之色,“今儿的饮品是你做的?你一直在仁寿宫小厨房的灶上帮忙?”“回太后的话,奴婢先在浣衣局,后来又去了司苑局、宝钞司、惜薪司,两个月前刚刚分到灶上。”晴儿对答如流,态度不卑不亢。
张太后点了点头,“这绿豆沙茸百合蜜是你想出来的?也是你做的?”“是!”晴儿立即回应。
“有点儿意思,像是煮出来的,可是又没有半滴水,软软滑滑的,尝着清香可口,还有股子豆香。是怎么做的?”太后的全部精神儿仿佛都聚集在面前的这钵绿豆饮品上来了。
“用上好的绿豆、豌豆泡上一天一夜,用开水烫了,一粒一粒捡出来去掉皮,再把百合球茎洗净,将去了皮泡好了的绿豆、豌豆与百合放在碗中上屉隔水蒸,六个时辰之后拿玉杵捣碎即可!”晴儿细细地讲着。
张太后看着她,“这得用多少绿豆?每一粒都要去壳这得费多少工夫?”晴儿笑了,“奴婢没有数,奴婢只是想着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入口细腻如丝般润滑,不会因为有皮儿而感觉不适,所以做的时候也不觉得费力。”晴儿心中暗想,这绿豆沙茸百合蜜用了整整三万五千四百二十一粒绿豆,六百三十二片百合花瓣,只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装傻,什么时候该隐讳,表忠心可以,但是如果锋芒太露,恐怕太后这一关,自己此生是过不了了。
“很好,你有心了!”张太后收敛了面上的笑容,“你如此费心做这个绿豆沙茸百合蜜,想来就是要见哀家,有话要对哀家说。是想让哀家放你回到皇上身边?”晴儿摇了摇头。
“不是?”张太后仿佛不信。
“晴儿是有话要面禀皇太后,但不是为了自己!”晴儿神色恭敬万分沉着。
“哦?你倒说说看!”太后身子向后一倚靠在椅背上神情微微有些慵懒。
“奴婢的意思与襄王殿下的意思是一样的。皇太后惩罚宫妃不算什么,可是这宫妃不是别人,是皇上的至爱。即使她所犯之错该死,可偏偏皇上不在……恐怕日后皇上也会迁怒太后的。”“笑话,哀家既然处置了她,就不怕皇上责问。”张太后面色渐渐阴了下来,“况且哀家只是令她幽闭自省,又没有打骂于她,是她因为小产之后身子虚加上伤心过度,若是真的去了,只能说是福薄命短,皇上回来也怪不得哀家!”“太后所言极是,只是奴婢还是替太后担心。贵妃娘娘如今在北苑冷阁内不吃不喝不问诊,若是等不到皇上回来就撒手西去。外面不知深浅的人自然不能体谅皇太后的良苦用心,也许会说皇贵妃是被逼无奈以死相争,怕是到时候会有累皇太后的清誉!”晴儿面上含笑,话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紧不慢,柔柔地将这番道理讲出恰恰正中张太后要害。
张太后心中想的是,不管孙若微是自绝于世,还是被自己下令处死,只要是她死了,一切都干净了。
皇上自然会难过一阵子,可是难过之后也就渐渐平复了。
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为了年轻天子不被宠妃媚惑,自己担这个恶名又如何呢?即使皇上不谅解,天下人不谅解,只要对得起祖宗,她认了。
晴儿偷偷打量着张太后的神情,对于她的心思猜度出几分,于是又开口说道:“再有,奴婢虽然没有眼见当日的情形,但是后宫之中早已传开了。都说皇贵妃此次被罚是因为在居所内被搜出春药和力劝皇上亲征一事,可若只是为了此事则是罪不致死的。若是皇上回来以后问太后,这两件事均是长乐宫内皇上与皇贵妃闺房之中的私事,太后是如何得知的?那时太后该如何回答?”“这?”张太后猛地想到了胡皇后,正是她向自己哭诉若微后宫干政撺掇皇上出征,又以春药伤害龙体。自己派人暗暗查明这才去办她。可如今细细想来,这恶人自己是做了,若微也办了,反倒没胡善祥什么事了。似乎有些隐隐的不对劲儿。
张太后盯着面前的晴儿,“你费了这么多心思来跟哀家说这番话,是为了替贵妃求情,然后令贵妃和皇上感激你,以期日后在宫里能有出头之日?”晴儿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道,“晴儿早年被皇上所救,又于皇上回銮期间救过皇上,晴儿与皇上自有情义,是不用再费心谋划了。”张太后哑然失笑,“那又是为何?”晴儿依旧伏在地上:“若说是为了天下苍生,皇太后也许不信。可是晴儿身为孤女如同草芥一般,在民间受尽折磨与疾苦,也算得上是九死一生。晴儿深知一个好皇上对天下百姓的意义。所以晴儿此举只是为了皇上的后宫能够太平,后妃和睦,母子和顺,这样皇上圣心悦,才有精力好好治理天下,造福万民。”这番话依旧是从她瘦弱的身躯里传出来的,依旧是柔柔的带着几许颤音,可是在张太后听来却像是天籁之音一般动听,也许它算不得慷慨激昂,也没有千秋大义,却让张太后感觉到一丝温暖。
“谁能想到在这后宫之中,与哀家知心的不是皇上,更不是皇后和贵妃,竟然是你。”张太后唇边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心中苦乐参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她稍稍有些安心,晴儿,果然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