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生气啊。王将军说的难道不是实话?自作聪明的小姑娘,恩?”章景同饿了一天了,借着拿水果的动作,和蒋菩娘窃窃私语。
蒋菩娘不吭声,拉开坐垫离章景同远了些。
章景同余光扫了眼她身上的荷包,忽然眼尖的发现她的双手皓腕霜白,了无装饰。——他的佛珠不在她这。
章景同心里慢慢盘算着,他心念一转,笑着转了转自己的袖子。低声对蒋菩娘道:“对了,你三哥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从我这里抢一串珠子,强取豪夺,仗势凌人……”
“那佛串是你的?”蒋菩娘微微慌了一下。怎么办,东西她都随手打赏了,这人不会让她物归原主吧。
章景同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有了八分确定,他笑了笑。没有步步紧逼。又伸出手,从蒋菩娘那边的案几上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王匡德见他如此悠闲,倒也不催。反而和他话起家常来:“我看见你们这些小辈。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也是混衙门的。自当知道官字一开口,像你们这样的。打先挨三十板。可你们四个人,本将军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本将的用心良苦,你们可能感受到?”
章景同放下酒杯宫闱道:“多谢王将军怜恤。”他一喝酒,眼睛就眯起来。显得狭长慵散,有些成熟。
蒋菩娘心里还在翻来覆去的想佛珠的事。都怪她信了蒋英德的话。虽然也曾疑心过是他强买强卖来的。
但当时蒋英德样子太过委屈。好像怨怪蒋菩娘总是冤枉他一样。蒋菩娘一个于心不忍,便让此事岔了过去。
孟先生说过,那串佛珠上有行脚帮的印迹。三教九流里都吃的开。
章公子家里长辈,必然是不放心这个孩子远行,才花了重金求了这样一个利器。
蒋菩娘越想心里越坐不住。
王匡德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以情动人。
章景同倒了杯酒,对王匡德貌似柔情的话频频点头。
蒋菩娘拿走了酒壶,随手置在邻座的垫子上。她压低声音,拉了拉他道:“你这人好生没骨气。那王将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哪里那么好心了?”
在蒋菩娘看来,王匡德不对他们四人用刑,只因他们四人不是真正的平民百姓罢了。
陇东望族蒋家是大族。蒋英德是长房第三子,王匡德敢抓人,敢扣着不放。未必就真的敢把人打残废。
孟宜辉是华亭钱谷师爷孟德春之子。师爷这个位子在民间没什么地位,都被当做各个大人的二腿子。
可混官场的人都知道想要仕途走得坦,上要打点好,下要伺候好。这个下,指的就是派派相连的师爷。
有时候一个新官上任,人生地不熟。全靠这些师爷在其中游走,打开官路。
就如赵东阳以前是王匡德的军幕师爷。王匡德若是被罢官换将了。赵东阳就能另换东翁,而以前的人脉、关系都还在。
这些都是能为新的东翁所用的。
至于章询和她……章询是什么人,王匡德并不清楚底细。两人的姓就很微妙。
王匡德虽然姓王,但本质上不是王家嫡支的人。是凭着自己的功绩硬靠上去的。王家虽然认了他,但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章询虽然是浙江章家的庶支旁系。确是正正经经章家本宗的人。
你且看,平日里章、王两家对这种小人物不放在眼里。
但凡王匡德敢把章询打出个好歹来。京城章家绝对会跳出来,一口一个心肝宝贝,一口一个钟爱的子侄。以此为旗,找王家麻烦。
而蒋菩娘自己虽然是爹早逝,娘无力。但她来的时候就自曝底牌了。——她是山东孟家之女,来军营前还给家里写了绝笔书。
如此这般。但凡不是个虎的,都不会对这几个看似不起眼的‘平民百姓’的动手。
蒋菩娘细细给章询说了这其中的道理,让他不要瞎感动了。
章景同听完‘唔’了一声,附耳对她道:“我那串佛珠是家中长辈给我求的护身符。保我一路平安的。”
他的声音低低地:“你这样简简单单的同我说几句,可不能抹平。你得还我才是。”
蒋菩娘一噎,烦躁的掰了个橘子。捏的一手汁水,没好气。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就处处计较呢!
章景同愉悦的笑了。
他算是发现了。蒋家这个姑娘,心里有一杆秤。你给我一分,我就要还你一分。偏一点她就浑身不自在。
一眼就看得透。
真真透澄的紧。
章景同有些好奇的问她:“那赵东阳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怎么就对他这么死心塌……我是说,尊敬?”
蒋菩娘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章景同悻悻的摸了摸鼻子。看来,一串佛珠的份量。抵不上赵东阳对她的恩情。
与此同时,华亭县衙门口。
一顶紫红小轿在县衙外停下,一个妙龄少女掀开敲帘。轿子内走出一位头戴坠帽,亭亭袅袅的少女。瞧她身段像是未出阁似的。通身却是守寡的妇人妆扮。
只见那妇人脚步如莲,走到红皮大鼓面前。拿起鼓捶,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咣咣当当的砸在冤鼓上。
这是要状告冤案!
孟德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立即让人叫来杜卫良。一边让人通知尹丰尹大人。他还留了个心眼,让小厮去把章询叫过来。
他附耳对小厮道:“章公子若是问起。你就告诉他,蒋英德是蒋家长房的三少爷。来击鼓鸣冤的是蒋八姑娘的生母,六房的小妾。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若是方便,你让他手下那个叫什么俞的。赶紧把蒋姑娘接过来,看看能不能把她母亲劝走。”
蒋家也不知是谁在煽风点火。把一个小妾怂恿来状告冤案。
谁知小厮回来却说:“孟师爷不好了。章公子不在府里,大少爷也不在章公子那里!”
“章家那个做饭的婆子说。来了几个当兵的,把大少爷和章家公子都给抓走了!连房子都翻了个翻天覆地。”
“什么?”孟德春一瞬间天旋地转。
尹丰已经开堂了,他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跟上去了。
尹丰升堂问案,明知堂下是熟人,也睁着眼睛问:“堂下何人,状告何事,为何击鼓?”
柳崔萍身段袅袅,如折柳般一跪,咬字爽朗清晰,在场人都听得满堂清楚。她道:“妾身柳崔萍,华亭蒋家六爷妾室。状告陇东军营王匡德王将军,乱抓我蒋家子弟。还请青天大老爷在上,为我蒋家立案做主。”
尹丰很尴尬。
非常之尴尬。
一堂之后的松衡远更尴尬。
原因无他,两年前松衡远差点就娶了柳崔萍的女儿。
当年那个女孩儿才十四岁,因愤怒不愿。也曾像眼前这位柳崔萍一样。把松衡远状告上庭。控诉松衡远强娶良女,蒋家不忠不孝,罔顾人伦。
蒋六爷还在重孝,不让幼女服孝。反而要强逼其女为妾。
可尹丰跟松衡远是什么关系。两人师生一体。他怎么可能去审自己的老师。就把诉状打了下去。
蒋八姑娘当场扬言要进京告状。
搞的松衡远很下不来台。——娶蒋家女儿又不是他的主意。蒋家要送闺女过来,松衡远听闻蒋八貌美,就同意纳了。
谁知道蒋八这样血性刚烈。
旧日之事仍历历在目。
尹丰清咳了许久,问柳崔萍,“若本官没有记错。蒋英德乃长房三子。你即非当家宗妇,又非蒋英德生母。谁允你来状告!”
柳崔萍不卑不亢道:“县太爷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女儿退亲一事?当初若不是有赵东阳赵师爷,蒋英德蒋少爷一个作为官家表率,一个作为蒋家表率。我女儿早已经为人妾为人母。”
“如今蒋英德有难。还是受我赵师爷和我女儿牵连。蒋家人怕事情有异,不愿得罪权贵。我柳崔萍贱命一条,我敢来击鼓鸣冤。敢问县太爷,族中子弟落难,是否只有宗妇、生母有权状告?律法当真?”
这不扯淡吗。律法当然没有这一条。
尹丰按着太阳穴,看着杜卫良示意他出个主意,先把人打发下去。
立案,立案。
立个屁案。
尹丰和王匡德还有私约呢。若不是赵东阳中途跑了,陇东的粮仓还指着军粮填仓呢。现在让他立案去和王匡德要人?
杜卫良摇头示意无法。
孟德春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尹丰只能闭着眼睛结案:“泼妇,休要胡搅蛮缠!你既非蒋英德父母,又非蒋英德血亲。蒋英德少年英雄,广交好友。你怎么知道王将军是请他去做客,还绑他去幽禁?!”
“结案!此事休要再议。”尹丰望着眼下涕泪涟涟,美貌如惊苍天的柳崔萍,说了句让自己懊悔不已的话。
他道:“蒋英德有什么冤案,自会有他父母来状告。你一个隔了房的……连婶母都算不上的人。就不要闹事了。”
柳崔萍泪声清晰,嗓音脆泠,不亏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青衣。她垂首道:“尹大人的意思是。若是亲生父母,就能来状告?大人必定为百姓秉公做主。不畏王将军强权?”
尹丰摆出官威道:“这是自然。”他笑着说:“我是你们的父母官。若是真有强囚良家子弟,本大人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柳崔萍倩然丽笑,用帕子擦了擦并不悲伤的泪水,垂首说:“尹大人说话算话!”
“民妇柳崔萍,状告陇东军营王匡德王将军,乱抓我女蒋菩娘。还请青天大老爷在上,为我母女立案做主!”
她清音朗朗,动了唱戏的字腔。整个县衙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什么?!”尹丰从座位上弹起来。
这时候孟德春也老泪纵横,踉跄跪地:“尹大人,吾儿宜辉、学生章询,也被王将军抓走了。还请大人看在我效忠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救我儿子一命!”
如果说柳崔萍的莹莹垂泪只是让尹丰为难而已。孟德春这么一跪,简直把尹丰的心掏走半个。他当时就眼前一黑。晕了。
“尹大人!尹大人。”
“退堂退堂。”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孟师爷,孟师爷醒醒!来个人帮把手,孟师爷也晕了。”
县衙大堂顿时乱糟糟成一团。
于尹丰来说。孟德春就相当相当于王匡德身边的而赵东阳。他是文官,钱谷、刑名两位师爷就是他的左右手。
如今左手眼看着要断了。尹丰能不急吗?!
孟德春可是连他的老底都知道。这要是反了,尹丰想都不敢想。
故而尹丰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喊的不是‘水’,而是奋起扶着床板,满头大汗道:“拿,拿我的官印来。叫朱笔师爷给我写个搜捕令,去陇东找王将军。让他放人。”
“夫人,请我的老师过来。让,让老师也盖上官印。我怕我的份量不够。”
夫人擦着眼泪连忙应是,舀着药说:“我知道,我知道。老爷你别着急,你先把药喝了。”
“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得清清火。”
尹丰打翻了药,怒道:“我让你现在去找我老师。听不懂吗?!”
夫人吓了一跳。她不以为然道:“不就一个师爷嘛!你到底是为了蒋六爷那美貌的妾室,还是为了孟师爷啊。”
夫人丢下碗。气冲冲的走了。
能是为了孟师爷吗!孟师爷拜他为主翁,处处要靠着他吃饭。为个师爷的儿子,至于这么激动吗。
夫人心里憋火。偏不去通知松衡远。还不许丫鬟去报信。
冷清的房间内,尹丰一个人躺在床上。额角突突的跳,看着极为吓人。他自己却一无所查。
孟宜辉,孟宜辉你最好别死了……尹丰闭着眼睛不敢想。孟德春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和私事。
以前尹丰还没有切肤之痛。对赵东阳逃跑一事嗤之以鼻。现在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他才方觉得。
王匡德现在都急疯了吧。
陇东兵营。
王匡德沉下脸,对章景同蒋菩娘二人说:“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让你们尝尝军杖的滋味!”
话音刚落,外面的两个卒兵仿佛收到什么指令似的。两人各执一军棍进来。
蒋菩娘紧张的扣紧膝下坐垫,指尖都泛起了白色。她脸上还是如常的娴静,平和。
章景同收回视线,偏了偏头,靠近略远的她,低声说:“你看你。你刚烈,想挨打。我不拦你。但你总不能牵累着我也挨打啊。”
蒋菩娘咬着唇说:“谁牵累你了。是你自己跟来的。”
章景同继续诱哄,“我能不跟来吗。说傻话?姑娘啊,昨日-你缠着我混进军营。我和你就脱不清干系了。”
“再说了。我不能跟来吗。你这样生倔。也不知那赵东阳给你了什么好处。你要被打死了,你哥哥怎么办?”
王匡德坐在上面,将底下两人的小动作看的清清楚楚。他手一扬,示意士兵慢慢动作。
王匡德看的出来,那个姓章的在哄姑娘说实话,他耐心的等着。端看着两人窃窃私语。
蒋菩娘看着那两个士兵拿着军杖缓缓逼近,粗长的棍子看着就骇人。章景同在她耳旁道:“军棍比廷杖还要厉害。这些士兵下手,三棍下去就能打死一条人命。”
耳旁的热气让蒋菩娘又恐慌又意乱。她闭着眼睛说:“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两年前就该死了。若是真的为赵先生牺牲了性命,我甘愿。”
章景同忍着一笑,说:“那我不愿啊。我才十七岁,大好青春前途。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可真是太委屈了。”
“蒋姑娘就算要死,也不能拉着我这么个垫背的啊。我可不想跟你一起走黄泉路。我要在人间好好活。”
蒋菩娘又气又愤。她生平最不愿意欠人,偏偏,偏偏眼看就要欠人一条命。她埋怨的喊:“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啊。你在我耳边嗡嗡的。”
“你不愿意死。那么积极赖着我做什么!”
章景同的声音越发柔了。他说:“我和你哥哥是好兄弟啊。你这样糊涂,我怎么不能跟着你呢?”
他克服着恶心,伸出手揽了揽蒋菩娘肩膀。不可思议的纤瘦,温软的骨头意外的不让人讨厌。
章景同说:“小八。我记得你三哥经常这么叫你。蒋八姑娘,你听我一言。”
“事不辨不明。你若当真知道赵东阳师爷在哪里。你告诉我。他这么躲着,所有人都怕他是叛徒,是奸细。”
“两个人只有对薄公堂。才能把事情澄明清楚。我向你保证,既然是我从你嘴里套出赵先生的消息的。我豁出命去也保他不死。即便,他真的是大周奸细。我保不下他的命。我发誓他的妻儿也会无事。好不好?”
蒋菩娘咬唇,泪眼婆娑。“就凭你?”她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大家都称你是小章师爷。其实我知道你,连师爷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