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县衙。
尹丰走到门口端过热茶,自己送了进去。华亭县衙方圆三米的地方都被清退。
尹丰走到松衡远身边小声道:“老师,喝茶。”
松衡远摆摆手。他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这两天他陪着王元爱东奔西走委实有点吃不住了。他本就年长走的慢,王元爱活泼爱动,精力旺盛。今日爬山,明日眺远的。
松衡远实在是陪不来了。
想他一地方大员。如今竟然要做阿谀奉承之事,才能维持官位。堪为人生一辱。
可没办法啊。大魏尊孔重礼,大夫年方七十致仕。边疆武将可延至八十。若松衡远不是在陇东为官,他就不想着钻营了。——也没得空间让他钻营。
陇东地处边疆,大魏又将逢战事。松衡远是地方布政使,掌管一省行政、财赋、钱谷出纳。开战即有大笔军费开支。
若是良君,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换将交接。
所以松衡远是有先天优势的。现在,他差的只是一个能在皇上面前帮他说上话的人。
朝廷有人好做官。这句话不是假大空。
二宗年间,松衡远能在两派之间安稳如日。并在大厦将倾时给自己谋这样一个好去处。松衡远自认为他是不比章年卿差的。
章年卿不外乎就是有个陶金海那样的外家,又有个桃李满天下的岳家。娶了个好妻子罢了。
想当年章年卿在京城还要看二宗脸色的时候。松衡远已经平步青云。
松衡远从和景二十三年,跟谭宗贤到开泰二十一年。亲眼看着谭宗贤是如何对刘首辅下死手。谭党如何清算刘党。
多少风云卷涌到了暮年,光景都变了。
当年松衡远风光的时候。章年卿还是个不知前途的落魄状元郎。
没想到世事弄人,这样玩笑。人到老年,他竟然沦落到连跟章年卿做亲家的资格都没有。
想见一见人家的孙子。托一托官位,都被推三阻四。最可笑的是,他跟人家这么较劲。章年卿连世上有他这么个人都不知道。
官员如云,他尚籍籍无名。
松衡远的脸皮也不是放在地上任人踩的。
松衡远也想明白了。与其去捧自己曾经都瞧不上的同龄人。倒不如去捧已经发达了百年,近些年落魄了的王家。
王元爱还是值得他下一注的。
松衡远望着尹丰问:“孟德春和赵东阳那边到底怎么说的?”赵东阳中途叛国了,那先前商量好的事。由谁接手?
尹丰豪赌惯了,临危不乱。他说:“大不了我就去‘闹交代’。总之陇东粮仓又不是我弄空的。谁爱管这摊子烂事谁来管。”
——让王匡德焦头烂额的赵东阳。在尹丰和松衡远这里,不过是随口一提的麻烦。
各人只关心各人的利益。对尹丰等人来说,赵东阳是不是叛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秋粮发放和如何与陇东兵营的人接头。
松衡远沉吟一会儿说:“让孟德春再去找找林仁圃吧。事情才谈了一半,总不能没个交代。”
“是,老师。”尹丰道:“林仁圃这两天回陇东军营了。等他回来,我就让孟德春去催一催。让他们秋收前,给我们定个名册出来。”
“恩。”松衡远应了一声。
门口有衙差跑进来说:“尹大人,尹大人。蒋家来报案了。说是军队的王将军扣了他们蒋家的三儿子。”
章景同回到华亭,自己回了小屋沐浴更洗。让焦俞过去看一下华亭县衙门口的残联,记下来回来。
更洗后,章景同叫来环俞问:“你送外袍去给蒋姑娘的时候,她可曾问什么了?”
环俞不解其意,想了想道:“没,蒋婆娘换衣服的时候。有啊。蒋姑娘什么都没说,只说让我避远一点。不要偷看。”
章景同忍着笑问:“那你偷看了吗。”
“哪能呢。我长着耳朵,哪里用偷看。”环俞少见的揶揄。
章景同不知他在笑什么,问起来。环俞趴在桌子问:“大公子,今天你在军营门口看见蒋姑娘,为什么答应要带她进去啊。你平日可不是这么怜香惜玉的人啊。”
章景同不答反问,“倘若你是王将军。你看见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擅闯自己的军营。天真不知好歹的为自己兄长出头。你会怎么办?”
环俞想了想,说:“抓起来。闭嘴,少碍我的事。”顿了顿,又偷看着章景同脸色说:“当然了。事情结束我就把她放回去。”
章景同一笑,双手交握。
“不错,这是你的脾性。”
章景同道:“我今日见王将军。他对蒋姑娘温柔宽抚,几度耐心解释。言语之间,坦荡正义。非常呵护这个小姑娘。”
环俞瞬间明白了大公子的意思。人通常对上位者阿谀,对下位者鄙夷。唯有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最容易展露其本性。
大公子把孤女美貌的蒋姑娘推到王将军面前。无形中就判断出此人的禀性。实在划算。
更何况还是那蒋姑娘自己送上门的。
章景同到了杯小酒暖身子。连酌三杯后,克制的把酒壶酒杯一并交给环俞。他道:“我看王将军此人可交……我这幅样子,实在不可能和他交心谈。当下若是想知道陇东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有暴露身份一条路了。
环俞蔫蔫地说:“大公子心意已决。我还能说什么。大不了我和焦俞今后日夜守候着你。您开心就好,反正命苦的是我们。”
章景同打了他一下,斥道:“少给我阴阳怪气的。”
“您是大少爷。我怎么敢对您阴阳怪气。哪怕您脑子被驴踢了,要给王党的人说您孤身一人在陇东。身边只有两个半大年纪不懂事的小护卫。我也得竖着大拇指,夸您英明不是。”
章景同耳朵不淡定的动了动。他觑着环俞说:“我怎么瞧你嘴巴伶俐,半点内向也无。要不是瞧着开口的是你,我还以为在我耳旁说话的是焦俞呢。”
环俞气呼呼道:“大公子,您能不给我们添麻烦吗!你以为东宫让你隐姓埋名,就只是单纯的让好隐瞒身份,查到别人难以查到的东西?——若只是这样,派谁来不行啊!”
章景同纯净真挚的偏头看着他。那副样子和在太子身边没什么两样。
环俞噎了一噎,耸拉着脑袋道:“您随意吧。反正我和焦俞有两条命。总有两次机会赌您不荒凉在陇东。”
章景同不疾不徐笑着说:“那我怎么舍得。”他呼噜了下环俞的脑袋瓜,弹他了一下说:“傻子。你家大公子不会拖累你们性命的。”
说着,想起那个缠着他帮忙,末了还想法子把他送出军营的蒋姑娘。他笑着说:“你家爷总不能连个女子都不如。”
环俞撇嘴。
这时候焦俞跳过门槛进来了,火急火燎的说:“大公子,门口什么也没有!”
焦俞两个袖子擦着汗说:“左右两面墙都雪白雪白的。我特意向衙兵打听了一下。听说两年前这里确实有副残联,还是拿血写的呢。”
“蒋家把蒋姑娘送到临溪镇后。亲自提了桶来给尹大人把墙粉了。还送了个珊瑚山给尹大人赔礼道歉。”
焦俞抱怨道:“这蒋姑娘消息也太不灵通了。这不是溜人吗。”
环俞则道:“蒋姑娘怎么可能消息不灵通。她就算不来华亭。那蒋少爷也没少去临溪镇。”
“那你说蒋姑娘为什么让大公子对一副根本不存在的残联?”焦俞没好气的看了环俞一眼。感情跑腿的不是他。
章景同若有所思一会儿。笑着叫来兰妈妈,对焦俞环俞道:“我想蒋姑娘只是想确保我回华亭了吧。你让兰妈妈来。我有话问她。”
兰妈妈进门愕然,福礼道:“章家少爷。可是想添什么菜?”
章景同道:“不添菜。兰妈妈可识字?”
“不大……”兰嬷嬷迟疑的说了两个字,就被章景同打断:“兰妈妈,我想托你给我写个名帖。”
章景同顿了顿说:“今天我去了趟陇东军营。在门口遇见贵府小姐。得知您不仅是蒋姑娘身边的妈妈,还曾做过她乳-母。”
兰妈妈反应令人寻味。她脸白了白,竟然没有问蒋八姑娘去军营干什么。反而执了笔,站在桌前问:“章少爷想让我写什么?”
“蒋氏菩娘见谢,询已甚安。今已归家,才疏学浅不足联句。报之,平安。”
蒋八姑娘看到菩娘二字。盯了一会儿,猜测是兰妈妈告诉章询公子的。别扭了一会儿,转而释然。算了,知道他平安就好。
本来也是她冒失,若是连累了别人。可真让人愧疚。
“字条你已经看了。现在是不是能解释一下这块令牌的事了。”
王匡德耐心的等着。终于等蒋菩娘放下纸条,他余光瞥到内容。笑道:“认识你两年,还是头一次知道你叫菩娘。”
“乳名罢了。”蒋菩娘随手将纸条折放在桌子上,“娘亲怀我怀的喜悦。后来又遇上养父蒋六爷对她不嫌弃。认为我是菩萨保佑的孩子。”
不然寻常良家子再嫁。都是要打掉腹中骨肉的。
“父亲给我取了正经官名。知道我乳名的不过母亲和乳母两人罢了。既然章询公子已经平安。将军言出必行,我也不瞒将军。”
蒋菩娘道:“这块令牌是贵军林仁圃林大人给我的。想必将军也认出这块令牌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