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赵东阳昨晚回来了。”
焦俞一大早就从窗户里翻进来,热情的对章景同说。焦俞没大没小,端起章景同的豆浆一饮而尽。他昨晚在客栈的树头守了一-夜,差点冻死了。章景同笑了笑,亲手给他又添了一碗。
秋天的中午有多热,晚上就有多渗骨头。尤其是陇东荒漠之地。焦俞连着两碗热豆浆下肚,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正色对章景同道:“不过赵东阳今天一大早就去县衙了。大公子不必去客栈了。”
焦俞趁赵东阳不在,还把赵东阳的行李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东西,这很奇怪。“赵东阳手上并没有第二份名册,难不成真的那份和假的那份都在林仁圃那里?”
要不然就是赵东阳的队伍里,有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否则他们手上只有假兵册,文官们肯跟他们谈才怪。
章景同哑然失笑,摇头道:“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过目不忘之人。”章景同这么多年来,只见过祖母有此之能。四叔也算一个。
他自己算半个。——这半个里有一半还是自己刻意训练的结果。
章景同并不是天生过目不忘。他有长辈如此,生来比同龄人多占了一些便宜,他自幼记性奇好。可却没有达到过目不忘的本领。
后来四叔冯玉琢教他了一些技法,章景同又自己琢磨精进。才让外人觉得他生来就是有如此天分的。
只有章景同自己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林仁圃也好,赵东阳也好。与其说他们、亦或他们带来的人中有人过目不忘。章景同情愿相信他们只带来了一份名册。并且要让朝廷承认这唯一一份名录。
章景同玩味一笑,掰着油条道:“真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断臂,喂饱陇东这些咬人的文官。”
有退才有进,除非他们能拿军饷填满陇东空掉的官仓。不然章景同实在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可交换的。
陇东文官势力可不是吃素的。
章景同到县衙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甘肃布政使松衡远陪着远道而来的西北巡道官王元爱,华亭县县令尹丰陪着陇东兵所的林仁圃。
今日难得孟德春、杜卫良、成绰、钱师爷都在。甚至孟德春的儿子孟宜辉也来了。几人围在一起,正在师爷房里招待赵东阳。
赵东阳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杜卫良陪着孟德春和他们寒暄。
章景同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这些日子他在华亭县衙已经混熟了,进门还有几个相熟的人同他点头打招呼。碍于房间有客,大家都没有出声。只是互相点头示意。
章景同就站在孟德春身后。顺手给孟德春换着茶,还低声叫着先生,“……不好意思我今天来晚了。”
孟德春示意无碍。这时候赵东阳也抬头,定定的看了眼内秀俊雅的章景同。有些诧异的问孟德春:“这位是?”好漂亮的少年!
“章询,现在跟着我做事。”孟德春报的是章同景大名。这是很爱护的意思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孟德春的喜欢。
孟德春并没有直言章询是助手还是学幕。但赵东阳已经解下手中的扇坠,送给了章景同。
赵东阳先前只知道孟德春有一个儿子。没有给章询备礼物。只能临时应急,解下名贵的扇坠。一不小心,到比给孟宜辉的赠礼还要贵重些。
不过孟德春也没生气。都是他的面子。
章景同见孟德春如此,笑纳了,“多谢赵先生厚爱。”
赵东阳乐呵呵的问章询:“你今年多大了,可成亲了?”
章景同头大如箩。他以前怎么不知道陇东的人这么爱替人保媒。他在京城都没有相过这么多次亲。
好在这次不等章景同拒绝。孟德春就开口道:“他在家里订亲了。怕是受不得赵先生的好意了。”
“那可惜了。”赵东阳摇头道:“我原还想说给他一个国色天香的闺女呢。”
哄堂大笑。
章景同适时的在众人的打趣声中,露出个腼腆的样子。师爷房的欢笑声更欢了。
不过还是有好处的。
在章景同当了次活跃气氛的小辈之后。赵东阳挥退众人,表示要单独孟德春谈谈。
孟德春沉吟片刻,点名留下孟宜辉和章询时。赵东阳并未反对。
赵东阳推开门窗,捏着手里的茶杯声音极轻道:“孟师爷。你我互有恩主,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知道陇东官仓十室九空。原你们就靠着这次秋收填仓,好应对皇上攻打大周军需调动的事。”
“可是皇上不知采了谁的意见。突然让你们用秋粮慰兵。——你我都知道,皇上这是在拿陇东兵所开刀。名为慰军,实为查人。我们将军有我们将军的苦衷,为了应对朝廷。不得不私下来派我和尹大人谈谈……当然,还有松大人。”
赵东阳说话比老吏还圆滑。
章景同嘴角微微噙笑。突然觉得自己在官场学的驭下之道浮于纸面了。太浅了。
瞧瞧赵东阳多会说话。
皇上不知采了谁的意见。——如今能在朝廷上说的上话的。无非是以王家为首的帝党、亦称王派。以章家为首的章党,亦称章派。
帝党以承治帝谢睿的利益为主。因为太子是章皇后生的,章、王两党势不两立。王家对太子是指望不上的。为了重新在朝廷占领一席之地。王家什么都愿意为皇上做。是皇上的马前卒。
而章党权倾朝野,即有从龙之功,又有皇后入住中宫,还有个三朝元老出身的首辅。教养了嫡宫太子。对章家很是亲近。
无论这次是谁出的手。对他们都非常不利。
——王家出手就是大义灭亲,不顾自家人的死活。
——章家出手就是置王家于死地,恨不得扒肉见骨。
哪样能活的下来?
赵东阳的话锋很明显:虽然文武殊途,但如今他们才是一体的。皇上能用秋粮查兵员,就能空仓治官员。陇东要被大换血。谁跑的了?
如果他们不报团。凭一己之力,是能扛过王家讨好圣上的碾压决心。还是能抵抗的住章家置王家于死地的手段?
孟德春徐徐吐出一口气,他也笑了笑,一派文雅的说:“赵兄想和我们东家谈什么呢。”
孟德春深知唇寒齿亡的道理。他本就为此事心惊胆颤数月,如今赵东阳一点更是戳到他深处恐惧。不由得递起了台阶。
赵东阳笑着说:“你也知道,我们将军艰难的很。他姓王,并没有脱族的打算。这次王家又派了长房嫡孙的王元爱过来。所以我们将军的意思,让陇东认下这份名单——作为交换。今年秋粮慰兵之事,我们走暗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意味深长道:“陇东的官仓空了可太久了。如果尹大人能说服松大人,让陇东官场承认兵营卫所的人员名单。今年秋收的粮,我们先让你们填仓。之后再取五成慰兵。怎么样,这不亏待你们吧?”
一时间鸦雀无声。
屋内落针可闻。
这时候章景同却打破死寂,开口问道:“仅凭今年秋收的税粮五成,如何能慰劳陇东百万将士?这也……”话未说完就被赵东阳抢了。
赵东阳笃定地道:“至于到了兵营要怎么分粮,那就是我们王将军的事了。够不够,我们都不会再事后追讨。”说完他他微微一笑。
孟德春看了眼插嘴的章询,到底没责怪。只是平静的对赵东阳说:“赵兄的话孟某听明白了。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给尹大人。”
“不过。依孟某之见。王将军和赵兄与其富贵险中求,不如将陇东的真实的兵员人数交予我。我按额发粮。唉,要打仗了。到底是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先凉了人心,到战场上可怎么办啊。”
孟德春这句话,说的委实有清流派那味了。
纯正的清流派本就是我以我血溅轩辕的那性子。说白了,清流派就是谁都看不上。他们看不上章党、看不上王党。甚至看不起皇上——如果皇上是个昏君的话。
清流派是能为天下黎民百姓死谏的。
但师爷不是官员。师爷很少这么旗帜鲜明的表明立场。大多数的师爷都极其忠于主翁东家,不拆伙绝不吐露心声。
孟德春这次显然是被赵东阳骇到了。
谁知赵东阳却说:“没有什么别的名册。”他缓缓的重复着自己来意,一字一句道:“这件事只有你我私下的口诺。孟兄可明白?”
一时间风云济会。
孟德春并不让步,微微笑着说:“老孟我不过是个师爷。哪有什么明白不明白。”
没得谈了,那就无需再多言了。他整理袍子送客道:“赵兄的话我听懂了。我会如数转告给尹大人,若是尹大人做了决断。我再去客栈拜访您。”
章景同平静的在一旁斟茶倒水。心里惊涛骇浪的翻腾。
难怪环俞没有在赵东阳包裹中找到别的东西!
难怪赵东阳两手空空!
原来赵东阳从来打的就是和师爷帮谈判的机会。
师爷是一条官场上看不见的线。如果章景同没来陇东的话,这些机要秘事他是放多少探子,无论如何都探不到端倪的。
更何况,尹丰只是个县令。
县令意味着什么?九品芝麻官!天下县令多如牛毛。章家会放探子在皇上身边、在王家身上、在政敌身上。但绝不会斥资巨力把视线盯在一个县令身上。
甚至于,松衡远这类级别的布政使,都不在章家的监督范围之内。
这些人太渺小了。更何况他们身边的师爷。
念头一旋而过,章景同上前一步站在孟德春身边。开口道:“赵先生,孟先生待我如父如师。他管华亭户籍造册,陇东征兵都是就地征兵和军户世袭的。您就算不说,孟先生只要稍加翻翻旧册,也能推衍出陇东兵营人口。”
“先生想要瞒报,还要拉着孟先生一起。未免太过恶劣。”章景同一脸护犊子的样,‘义愤填膺’道:“我大魏律法,谎报军情可比粮仓空无一事罪过大的多。”
“陇东官仓十室九空,孟先生是背锅的。青天在上皇天有眼,必不会乱斩先生。可先生若是帮了您,那就是同谋隐瞒。罪过更甚!我家孟先生何处得罪您了,您要这么陷害他?”
孟宜辉紧张护住他,叫了一声:“同景!”
章景同却像听不见似的,甩开孟宜辉对着赵东阳大喊:“您不是也认识松大人身边的师爷吗。我听说您和松大人身边的师爷还是姑表亲。为何要舍近求远从华亭绕一杠子,从尹大人这里撬动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