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过去了,偶尔汉威会给家中打回电话,但多数是打给玉凝的。
倒是副官小黑子间或的回来帮汉威拿些换洗衣物。小黑子胡毅是管家胡伯的二儿子,从小长得虎头虎脑,因为同汉威年龄相仿自小一处玩大,汉威从军校出来,胡毅就给他做副官。
这天吃过饭,汉辰在厅里沙发上翻阅报纸,整版都是对军队在宋庄保堤抗洪的报道。
玉凝知道丈夫心里其实最挂念小弟汉威,只是面上总做出一副包公脸罢了。就试探地问了句:“那个小家伙在外面也住了五六天了吧?”
“有本事他一辈子就别回来!”汉辰头也不抬地随便应了句。
玉凝并不知道丈夫汉辰在省厅重责小弟的那一幕,只以为还是上次把汉威打得狠了些,吓得小弟借口躲了出去,所以低声叨念句:“看你厉害的,吓得小弟都不敢回家了。”
“妈咪。”从国外刚归来的小儿子小业乖巧地凑了过来,五岁多的小业是前天晚上才随了舅舅从英国回来的。玉凝怕国内战乱不定,小业一年前就去了国外生活,但仍是忍不住对儿子的思念,玉凝接了业儿回家探亲小住。
“业儿可见到小叔了?”玉凝抱过他问,今天小亮带小业儿去军营探望小叔。
兴奋的小业蹦蹦跳跳地讲着今天看到的各种新鲜事。
小亮恭立在一旁说:“小叔那边一切还好,就是忙,让我向父亲和母亲告罪。说他军里忙过这些天就回来向父母亲大人请安。大水过后百废待兴的很多事都要做。还说,小业走的时候让他知道,他会去送小业。”
汉辰心里一阵恼怒,心想小弟还要等到小业走的时候都不肯回来,看来要在外面住定了。
见父亲看了报什么都没说,小亮也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走好还是父亲有后话,只有立在那里垂首候命。
沉默了一会儿,玉凝关切地问:“你小叔气色如何?”
“还好,”小亮敷衍道:“看上去神色比家里精神许多。”
“那就好,”玉凝边应着声边搂了小业问:“小叔叔比业儿上次见的时候胖了许多吧?小业儿也要好好的吃饭,不许挑食,好长得壮壮的。”
“不是!小叔叔不好好吃饭瘦着呢,他好坏,还拿胡子扎我的脸。”小业童言无忌,小亮开始担心,就敷衍了句:“小叔是略显清瘦了点,怕是这些天累的。”
但玉凝和汉辰都明白,平时清爽干净的汉威不到精疲力竭的地步是不会不修仪容的。
“小业中午饭吃了些什么?”玉凝又问。
汉辰不屑的看了玉凝一眼:“你还怕汉威饿着他们。”
“好多好吃的,食堂真大。”小业说。
“我们去食堂吃的便饭,不想太麻烦……”小亮忙解释道。
“妈咪,小叔叔他不乖,他挑食,只吃米汤。”小业无意间一句话小亮神色大变,他见父亲缓缓的放下报纸,看了看他,又温和地问小业:“什么是米汤?”
“不好喝,没有牛奶好喝,比豆浆还难喝,可小叔叔喜欢。小叔叔说,小业儿长大了不要学他,不能挑食只喝米汤。”
小亮神色慌张,忙插话说:“小弟还吃了半个馍,喝了点小米粥。小叔今天胃不太舒服,就喝了点粥汤,弟弟非去尝了口,喝不惯。”
“我还看见吊瓶针了,好长的管子。”小业兴奋的说:“小业以后听话再不玩雨水了,就不会象小叔叔那样下不了床打吊瓶针了。”玉凝同汉辰对视一下,汉辰才明白为什么玉凝执意要小业去军营看望汉威。
小亮慌张的神色已经无法掩饰,他的腿开始抖了起来。
小业说:“小叔叔病没好呢,他说下次小业儿回来,一定带小业儿去打野兔子去。”
玉凝也抬眼去看神色慌张的小亮,戳穿了小亮的谎言令她满脸喜悦和得意。
杨汉辰把报纸扔到沙发上,向书房走去,走出两步,回头对小亮说:“过来!”
小亮紧张得太阳穴都发紧,小叔教的谎话肯定被父亲识破了,都怪小业这孩子多嘴。
一进书房,父亲就指指门让小亮把门反扣了。小亮吓得瑟嗦着扑通跪在地上,惊恐的眼神望了父亲,眼泪开始打转,他知道后面的厄运会是什么。“父亲,亮儿不该欺骗您……”
见大少爷在书房里挨打,小黑子自知不妙,司令大爷是火眼金睛,瞎话肯定穿帮了,如今只能实话实说。
听了小黑子的“口供”,最让汉辰震惊又心痛的莫过听说汉威已经连了五日只靠米汤和打吊瓶维持生命了,汉辰心里说不出的心疼还是生气。
人吃五谷杂粮为生,小弟也太在意自己的身体。
“就没弄些流食鸡汤给他养身体。”杨汉辰责备地问。
小黑子诺诺道:“怕是许久没吃荤了,前天弄了点蛋汤让他强喝了就开始吐,吐的连胆汁怕都出来了,就不敢再给他吃。”
“你就是这么伺候你们小爷的?”
“司令,小黑子尽力了,小爷那儿,真不行。大夫都没高招儿了,上次挨打后他就一直在高烧,打了多少退热的针才见好,这回被雨水一淋更是糟糕。”小黑子知道自己肯定是死定了,不是撒谎被司令大爷打死,就是因泄密被小爷汉威毙掉,暗自叫苦不迭。
杨汉辰一脚踢上去喝骂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
汉威侧躺在床上看报,听到开门的响声抱怨道:“取个衣服怎么就去了这么久?”。
“小黑子”没做答,静静地来到他身边。
“帮我把吊瓶扎上吧。”汉威边说边开始调整姿势。
瞬息间,只觉一只熟悉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背,将他俯按到床上,身后的被单也被掀开。汉威心中一惊,叫了声:“大哥!”
“别动!”大哥的手滑过他的皮肤和道道伤痕,痒痒的。好在伤口大多已经结了痂,没了当初的疼痛,除去了几道化脓的伤变了褥疮,其它的都还不痛了。
“哥你怎么过来了?我这乱得很。”汉威慌张欲起身,却被大哥抱在怀里。
“让哥看看。”
看着一袭长衫便装深夜赶来营里探望他的大哥,汉威几天来的怨气和委屈也就压下去很多,再也不想跟大哥赌气执拗了。
汉威憔悴苍白的面容很让汉辰难过了一番,平日洁净整齐的小弟已经是胡子拉茬的不修边幅,怕是病痛的边缘已经顾不及其它。清癯的面庞上双颊深陷,平时难辩的颧骨显得突出,明眸深陷黯然无色。身上更是肋骨条条可数,象街上的饥民。最恐怖的是两个胳膊上打吊瓶留下的各个针孔密如筛网般明晰可见。
“威儿”,汉辰鼻子一酸,强忍了泪,“你就这么忌恨大哥?”
“没,怎么会?”汉威辩驳着,堆出笑意想挣脱起身,被大哥牢牢抱住。
“威儿你听大哥说,爹娘去世的早,临终把你托付给大哥照管,抚养你长大,教导你成人。大哥身上是有责任的,管教你,是为了你将来好。你如果觉得这样都痛苦的话,等大哥给你快找房媳妇成家,你就分家自己出去过吧,大哥再不打你了。”
“哥哥!”汉威见大哥一脸认真绝对不是在说笑,心里既惊讶又倍感凄凉。沉默了一会儿,汉威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下来,哭得涕不成声。他缩到大哥身边痛哭失声,越哭越伤心,几天来的委屈、冤枉、屈辱,全随了泪水落下来。汉辰搂着他拉过被单搭在他身上,轻拍着他如孩童时哄他入睡时说:“大哥何尝不知道你驳了崇绩民去护堤是在保大哥,堤要炸了,怕大哥的日后的麻烦就大了。”
汉威心头更是酸楚,哭得更凶。
看着小弟,一身白皙柔嫩的皮肤,分明继承了他那“江南第一美人”的生母的优点,而宽肩窄腰的标准少男身材又承延了杨家男人的体格。一想到小弟那早逝的薄命的生母,汉辰心底生出些伤感,叹道:“大哥也舍不得打你,可你那么做毕竟是有坏了规矩的地方,大哥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汉辰抚弄着小弟的伤口。
想想大哥那天故意打在桌上那些皮带,汉威也明白了是为了给别人听的。
见汉威抽噎着哭得可怜,汉辰抚弄着他的头笑骂道:“都快娶媳妇的人了,还这么不成器。哪见了这么大的小伙子还总哭鼻子的。你前几天在大堤上那英雄劲儿哪儿去了,还连崇老四都给骂了。大哥手里要不是还有个家法来制住你,你真要反了天呢。”
“大哥我真没骂他,我就是跟他讲道理。”汉威说话声音很弱中气不足。
汉辰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这张嘴的歪理谁能说过你,他崇老四定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你这嘴里痛快了,皮肉上吃苦也是应该的了。”
汉辰从兜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汉威,汉威看了大惊失色,是小亮在学校撒传单的照片,远的近的拍的十分清楚。“大哥,小亮他,您怎么他了。”汉威挣脱了起身紧张的问。汉辰拉下脸道:“你说呢?不该打吗?”
“大哥!”见汉威急得青筋暴露,一脸的焦虑,汉辰又骂道:“以为你那些鬼话就能糊弄住大哥?放下替亮儿扯谎的事不谈,是谁把蓝帮那个少帮主的衣服扒光扔去了山上被狗咬?又是谁在大庭广众下带兵打人?龙城的王法姓什么呀?还瞪了眼跟大哥编瞎话!”
汉威低下头,谎言被戳穿的尴尬的笑了笑低头不语。心想这些事果然没有逃过大哥的眼睛,头向大哥身上贴贴,不再言语。
“蓝帮的赵先生下了江湖追杀令,拿你人头者赏金十万。只顾了一时的痛快,你能保证自己一生一世不出龙城?”大哥斥责道。
汉威担忧地望着大哥,忿然骂:“那个赵三就是个混蛋,他……”
丢脸的话他说不出,憋得面红耳赤,嘟哝道:“再敢来,绝不饶他们!”
转念一想,他只以为此事已随了李潇云和赵三狼狈逃窜回上海就告终,不想还有这些后续的麻烦事。试探地问大哥:“大哥,是那些人寻大哥的麻烦打上门来了?汉威不怕他们!”
汉辰摸摸小弟柔软的头发敲他一下骂:“还逞能斗狠?大哥去了趟上海,替你摆平了。”
汉威还想多问,大哥却不再提此事,是骂他说:“就这扯谎的毛病打过你多少回?你改过吗?上周你带了小亮去哪里疯了?他在学校溜了两天的课,你给请的假。别以为大哥出门几天就不知道你们干的好事,宵禁过了才回家,还演戏,一个先回说是补功课,一个说是从营地回来。我回家得知恨不得去把你们从床上揪起来打,是你嫂子给拦了。”
汉威抬起头,嘴角抽搐了几下,泪水委屈地流下,望了大哥深邃而又温和的目光,许久才说:“嫂子的祭日,威儿带小亮儿去上坟了。大哥忘了可威儿忘不了,小亮儿更忘不了。这话能让玉凝姐知道吗?”
汉辰听了也恍然大悟,糟糠之妻的祭日,是他疏忽了,他搂紧了小弟汉威咽了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