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小叔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小亮守在床边嘤嘤的啜泣着。
“好了,没事了。我刚是哭叫给你阿爸看的,没那么严重。”汉威断断续续轻声安慰着泣不成声的侄子小亮。
“小叔,都是我连累你了。”
“什么都别说了,被人听了去小叔这打就白挨了。”汉威试着伸手去给小亮擦泪,才一挪动,牵动了伤口钻心般疼痛,他呻吟了一声痛苦的深吸口凉气许久说不出话。小亮哭得更凶了。
斯诺大夫来了,帮汉威处理了伤口。斯诺是个英国人,在中国开诊所时同杨汉辰认识,并患难中有些交情。再加上他在英国原来也是贵族出身,除了自信的医术,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这点被自幼狠练过几年钢琴的汉威发现后,就时常去教会或请他来家里指导,斯诺也就自然成了杨家的私人医生。因为汉威和倪玉凝都能讲流利的英语,所以斯诺平时跟他们聊的比较多,平日更是经常和汉威一起去夜总会跳舞或郊外打球。
斯诺不是一次帮汉威处理身上的伤口了,也十分诧异中国人所谓的家法如何这样的恐怖。这次的伤势更让他震撼,整个背部到大腿竟然没了一处完整的皮肤,深深的交错的鞭痕伤口黑紫色十分吓人,而且部分抽得较深的伤口还在渗着淤血。斯诺大夫用酒精棉签小心翼翼的给汉威处理着伤口,汉威咬了牙尽量忍住呻吟,但是棉签触及到伤口时候那痛苦的表情让斯诺大夫几次停手,用蹩脚的中文问了他一句“疼吗~很?”。汉威知道他想说:“很疼吗?”但是还是没说对,逗得汉威笑了出来,但轻微的动作带动了伤口,他“呀”的一声呻吟头又沉到枕头里。
“你肯定又犯了大错误了是吗?所以杨将军把你打成这样?”斯诺同杨汉辰交往时间不长,但是很为这个年轻的军阀所折服,继承了父亲的基业,雄踞一方,做人办事斩钉截铁,很有将帅之风,所以杨汉辰的心狠手辣他是相信的。
汉威不知道怎么回应,但还是操了流利的英文跟他解释说,他是因为早上撒谎被大哥识破了,一怒之下狠狠打了他一顿。撒谎在斯诺生活的教会世界里肯定也是不允许的,所以斯诺除了同情他悲惨的伤势,也只有给他上了些去淤止血的药,并给他打了褪热的针。
斯诺眼里,杨汉威原来不过是个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的公子哥,但最近他的政绩也不错,也颇做出几件被民众称誉的漂亮事,不知道是不是杨汉辰这个做大哥的如此没有人性的管教逼出来的结果呢。
汉威偷偷地哀求斯诺给他打一针镇定针,好盖住难忍的痛苦,哪怕让他安心的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斯诺很是为难,但是见汉威精疲力竭的惨白的面容,想他伤痛难忍还是依从了他。
等到汉辰推门进来的时候,汉威正趴在床上睡的正香,汉辰坐到床边,轻轻掀开单子,心头一紧,伤口的血多已凝结成痂,淤血处夸张地隆起。汉辰心口忽然觉得热浪翻涌,一阵的揪心难过。他轻轻的把小弟的颊边的汗擦拭了一下,用手背试他的额头,很热。他知道,但凡外伤会引起发热,只是见了小弟紧锁了眉头痛苦的表情,十分的可怜。他从怀里掏出才给他买来的一包蜜糖,轻轻放在汉威枕边,每次汉威病的时候,他都会给他买蜜糖,因为他最不肯吃药。汉辰出门时候问一直伺候在房里的胡伯,斯大夫来了说了什么没有,胡伯一脸无奈的陪笑解释说,说的都是洋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晚饭时分,倪老太太和玉凝的大姐玉露过府来吃便饭,汉辰进了餐厅,发现小弟汉威早已经坐在了那里,谈笑风生地一口一句“姆妈”的哄了倪老太太开心。除了苍白清俊的脸上偶尔因为挪动身体而露出稍纵即逝的痛苦,神色举止中俨然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倒是儿子小亮还是依旧不懂事的托口胃口不好,没下来吃饭。
汉威饶有兴趣的跟倪老太太和倪玉露打听着她们去英国的所见所闻,风趣的话语逗得大家都十分开心。送走岳母,汉辰转身看汉威时,他已经彻底松下气,没了笑意,艰难的扶了楼梯往楼上的卧室挪去。
汉辰走过他身边,停住了步。
“大哥还有什么训示?”汉威撑了楼梯的护栏立着,没有抬头,语气里充满了奚落和傲气。杨汉辰低沉了声音命令道:“看着大哥!”
汉威锋眉微挑,同大哥凌厉的目光相对。大哥的眼神中充满了坚毅和无可抗拒,汉威的眼神中却是含了屈辱和怨愤。
“你最好别跟我逞口舌之俐,让我抓到了把柄,小心把你的舌头剁下来。”话音里,汉威知道大哥猜出他是在瞒了什么,只是没找了确凿的证据。
夜晚,伤口出奇的疼痛难忍,汉威有些手足无措了。白天不曾有的难过,他侧身、躬身、趴了、起来,无论如何,身后的伤口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或是有人在用钝刀一刀刀的割拉着他的肉,头也晕得胀痛不堪。胡伯进来问他是不是去请大夫再来,被汉威艰难地制止:“胡伯,不必了。大哥定然要怪威儿多事,惹得家里夜里不安宁。胡伯去歇息吧,威儿没事的。”
心想再被大哥训斥一番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值得,本来就是个没脸的事儿。
夜太漫长难熬了,汉威满脸的汗水泪水,他盼望着天快亮,他就可以去找斯诺过来再给他打一针,让他安心的睡去。他迫使自己去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身上的伤痛,可根本就不可能。汉威用头轻撞着床栏,这样能让自己的痛苦分散些,终于精疲力竭。松开护栏的时候,翻落在了床下再也起不来。
汉威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伤口没了先时的难熬的疼痛,但还是隐约地抽搐。朦胧中他听到大哥跟玉凝姐低声的对话声。
“你现在知道心疼啦?好在发现得早,斯诺说要是再晚真危险了呢。”玉凝嫂子娇柔嗔怪的声音。
“斯诺还说什么了?”大哥的声音很低沉。
“还说什么,他帮你收拾小弟的伤口不是一次两次了。就是他很看不惯你管教小弟的方式。”玉凝顿了顿说:“话说回来小弟也一天天的大了,这总被你动不动就家法伺候,传出去也不好听。”
大哥并没作声,很久才喃喃的应了句:“我小时候,爹就跟我讲,杨家的男人都是黄荆棒下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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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威在家里卧床养病的第二天,大哥就公事出了远门,他就愈发的肆无忌惮了。胸中的怨气,加之伤口的疼痛,屋外连绵的暴雨倾盆,阴沉的天色和哗哗的雨声,闹得他不时心烦意乱的大发脾气。但每天晚上看到文静怯懦的小亮凑到他床边一言不发的呆望着他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无限安慰。
汉威猜想,小亮跟他父亲不亲近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没在他父亲身边长大的缘故。先是娴如嫂嫂在世的时候小亮就一直在母亲身边长大,等到娴如嫂嫂去世,玉凝姐进门,小亮就去泉州的外公外婆身边读书。直到去年,大哥不象以往那样南征北战的忙碌,才把亮儿接到身边。汉威倒是从讲武堂毕业后就跟在大哥身边不离左右,虽然大哥每次打他手下都很重,但他知道大哥是最疼他不过的。一周过去了,汉威能下地走路了,可是雨还不见停。大哥不在家,家中下人供奉小祖宗般依顺着他的各种无理取闹,但家里没了大哥还是显得冷清了许多。
汉威尽情地耍少爷脾气,负气不肯吃饭,惹得全家上下围了他苦劝,众人束手无策。终于,玉凝姐的眼泪落了下来,似乎在后悔不该趁火打劫借大哥的手小小惩罚他的“背叛”。
一桌的饭菜都是合了汉威的胃口精心准备,只是汉威用筷子刨刨,就放下筷子摇头。
“小弟,番茄炒蛋,你最喜欢的。”玉凝姐陪着笑脸为汉威盛了一勺菜在碗里,汉威一翘嘴嘟哝:“红糊糊的,像我身上的血。”
一句话众人愕然,隔壁厅里的电话铃却响起。
“小爷,你的电话,部队里来的。”小黑子奔来,汉威将餐巾布扔去一旁起身去听电话。
汉威再回到餐厅已是一身整肃的戎装,身后随了副官小黑子。小亮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每次小叔只要一换上军装,立刻就雄姿英发的有如换了人一般,眉宇间透出的英气逼人,说话办事沉稳果断不说,也没了在家中的懒散的少爷脾气。
“姐姐,我要去部队上,黄龙河汛情有险。”
“可你还没吃饭!”玉凝担忧道:“小弟,军里的事,你大哥临走不是都交代给了崇参谋长吗?”
汉威轻描淡写道:“我就是去寻他理论。这个猪头他要炸堤淹黄村的留民营泄洪,简直不拿人命当回事!淹死的是人,又不是猫狗!”
玉凝脸上带了担心和为难:“小弟,你就消停一下吧。崇参谋有他的盘算,毕竟你哥走的时候把政上的事务交给他打理。”
“姐你别拦我了,去晚了要尸横遍野的。”小亮见小叔大步离去,继母扶了楼栏对他背影喊道:“你就可了性子的去闯祸吧,等你哥回来看你怎么办!”
龙城几天的大雨不断,山洪爆发,黄龙河堤坝岌岌可危。城里地势低,一旦溃堤内城就会被淹。虽然几日来也抓了壮丁运土装麻袋的去抬高堤防,可是毕竟洪水凶猛。尤其是离城最近的宋庄的那段堤最为危险,那里虽然住的人少,可那里囤积了无数的军粮和马料,更有平时纳捐税最多的富商建在那一带的仓库庄园,如今更是岌岌可危。负责防务的参谋长崇绩民下令在宋庄河道的前一段,黄村到渔户营间刨开大堤泄洪,保住宋庄。那个地带是有名的流民营,住的都是逃难来的穷百姓,还有些世代耕作的村民,这也是丢车保帅之举。如果炸堤,这些人是都难逃活命的。杨汉威就是听说了这个事情,才火急火燎的要赶去调兵阻拦。
小亮在学校就听同学们议论过防洪的事,还有不少人罢课去帮了去修堤呢。看了屋外的闪电奔雷和瓢泼的暴雨,小亮也不由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