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夏天的天气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昨天还是骄阳当空,今日却是雨脚如麻。
汉威疲倦地座在书案旁,目视窗外地灯掩映出牛毛般密集的雨线,愁绪暗生。
谈判结束后,大哥不知何事匆匆去了上海,也不知道这大雨倾盆的天气,大哥是否能按行程今夜赶回龙城?更愁的就是眼前这大雨不停,黄龙河的大堤怕又岌岌可危了。田地、难民、洪水,桩桩件件令汉威愁眉难展。老天爷就如此不开眼,偏偏是和龙城作对为难。
他转过身伏案继续批阅大哥留下的公文,这是他每日必修的“窗课”。军中熟悉他们兄弟的人都戏称他是大哥的“第二秘书”,这一年来,大哥愈发的“关照”他这个兄弟,有时文件多时真令他忙得不眠不休。
叩门声,玉凝姐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盘点心。
“小弟,饿了吧?吃点东西垫下肚子。我吩咐薛妈妈给你做杯咖啡提神。”
玉凝姐居家时也是修饰精致,一身米色的旗袍披着珍珠罩衫,淡妆清雅,走近时带了一阵香风。
汉威从来称呼这位继任的大嫂叫“姐姐”,他对这位后嫂嫂谈不上喜恶,只是“大嫂”这个尊贵的称谓已随了自幼抚养他长大的先大嫂娴如的过世而被他深深埋入地下,再无法许给大哥身边任何的女人。
“有劳姐姐了。”汉威起身相迎,露出甜甜的笑意,跳去洗手间冲手回来捏起一块酥皮塞入口中,指了窗外大雨说:“雨下得这么大,大哥的飞机还能按期着陆吗?”
玉凝姐淡笑了问他:“小弟,今天营里怎么这么忙?晚饭都误过了。好在你大哥不在家,不然你们叔侄都晚归,不是惹他怒吗?”
“是河堤防务上出些事,在忙……”汉威含糊地编排应付着,心里揣摩玉凝姐的来意。
今天是先大嫂娴如的忌辰,偏巧大哥不在家中。
他带了侄儿小亮偷偷去给先大嫂上坟,也是怕惹玉凝姐不快,才瞒了她找些借口搪塞。玉凝姐哪里都好,却是同娴如嫂嫂留下的儿子小亮儿总难和睦。每涉及到娴如大嫂的话题,家中就讳莫如深。
“如果忙不过来,就对你哥明说,多找个帮手来打理。别累坏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汉威笑笑说:“姐姐多虑了,大哥这是磨练威儿。”
“事情多了,就容易忙中忘事,难免出纰漏。”玉凝的话音迟疑,目光却在打量小弟汉威,但又咽回了欲说的话,笑问道:“听说西门外的大道今天被山洪冲断,你也是走那条道才耽误了回家的时辰吧?”
汉威一阵犹豫,他今天去扫墓,根本没去营里,只有胡乱点点头应付。
玉凝爱抚地摸着小弟汉威的头,心疼又憾然说:“自己多个小心,早些睡吧。”
走出两步又回眸笑望他提醒:“小弟,今天是你娴如嫂子的忌辰,我替你大哥在她房里上了祭品焚了纸钱。你们叔侄如何就忘了这大日子,等下去拜祭一下。”
鼻子一抽,“阿嚏!”地打了声喷嚏,汉威惶然的眸光望着玉凝姐,颤抖唇略显不安愧疚,难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是玉凝姐姐知道他和亮儿骗了她私下去墓地祭拜娴如大嫂,不知作何感想。
平心而论,玉凝姐自嫁入杨家就对他这个小弟颇为不错。大哥脾气不好,平时打骂他的时候,也是玉凝姐姐在一旁机敏的为他开脱求情。但他从来不肯叫玉凝姐姐一声“嫂子”。
同许多家庭一样,玉凝姐和亮儿这对继母继子天敌般不睦。亮儿不够伶俐乖巧,也因对生母过于依赖思念,总难接受继母。雪上加霜更是在上月,亮儿无意间偷听到玉凝姐同娘家人谈话,竟然把倪家贪污的事捅给了报界,害得玉凝姐姐娘家二叔身败名裂,险些同杨家断绝关系。
还是他费尽周折地左右说好话为侄儿小亮儿遮掩出头。
玉凝姐出门,一脸错愕的汉威才留意到桌上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龙城日报》,一副照片映入视线,照片中那拔枪顶了赵三脑袋的人正是他,标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杨公府少千岁枪挑情敌”。
虽然是几日前的报纸,汉威仍不免周身一颤。他已经派人教训了报馆也堵了龙城各大报刊的嘴,不会再有类似的“丑闻”爆出,只是李潇云和赵三至今下落不明令他头痛。玉凝姐是蔡府太太露西的好友,事后露西也曾打过几次电话哭诉问求玉凝姐,但他总是一副无辜的神态无可奉告。
※※※
“小爷,小爷,喜事,大喜事!”小黑子兴奋地摸进汉威的卧房,“小爷,那两个浑蛋找到了。”
汉威一惊,面露欣喜,旋即又放下手中红蓝铅笔,故作镇静地问:“哪里找到的?我就说,怕是一场虚惊,两个大活人如何就没了踪影?”
小黑子噗嗤地笑了:“两个家伙不识相,不知道怎么摸索着从后山下去了。赤光了身子没个遮挡的,就大半夜在附近的村子去偷农家小媳妇挂在院里的大花裤衩,被看门的大黄狗当贼追了咬。”
杨汉威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扑哧地笑出声,仰靠在转椅上如释重负一般骂道:“你个混小子,我只说吓唬他们一下,你怎么把人家衣服都扒光了。这大半夜的裸奔有伤风化。”
“谁知道这两个小子背运呀。那黄狗一叫,庄户人家就以为闹熊瞎子或山魈了,冲出来远远地只看到白花花的两道影子嘶嚎乱窜,这就追过去放了几火铳。哪儿就那么巧,刚好打在跑得慢的赵三儿屁股上。”小黑子不等说完,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哎呦,让他们不安好心眼,这回是见识了什么是龙城‘男风’了。”
杨汉威郁怒的啐了一声,小黑子才发现自己失言,那天在蔡公馆的舞会上,那个慕名龙城“男风”而从上海赶来的名公子李潇云和赵三儿就是因为误拿弹钢琴的小爷汉威当成了琴童去调戏,才引出了后面这些尴尬事,结下梁子。
黑子忙象征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陪笑说:“走嘴,走嘴,该打,该打了。”
“听说,那个蔡府的表亲李潇云被狗咬烂了腿,皮肉伤该是没大碍;可那自称是蓝帮少帮主赵三公子,那就难说了。那火铳炸开是一堆铁砂,听说一点儿没糟蹋,全招呼在他身下,听说搞不好要断子绝孙了。”小黑子笑得捶胸揉肠子,汉威也不禁大笑,心想玉凝姐姐怕也是得知蔡府那个亲戚寻到了,才未再追究此事。幸好这些天大哥忙得无暇看报,他巧妙地藏了家中的报纸。心里一阵诡笑,此事就算是风平浪静了。
“那两个混蛋没有寻仇生事?”汉威问。
“他们敢!乖乖的滚回上海了,听说昨天晚上就被飞机接走了。”小黑子呵呵地笑,骂了句:“小爷但放宽心去睡个安稳觉,那姓李的也不长眼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窗外院子里响起汽车喇叭声,汉威猛地从座位上跃起,伏窗张望,自言自语念了声:“大哥!”
飞奔下楼。
“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停滞,大哥的身影已经入了他的视线。
他忙收住步,只立在楼梯半中,躬身问候一句:“大哥回来啦?外面风刮雨大,大哥一路辛苦了。”
汉辰立在门厅的雨毡上,玉凝正帮他脱去军装外衣,罗嫂在帮他换下靴子。
他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的汉威,淡然地吩咐:“小弟还没睡么?去睡觉吧,天色不早了。”
“是!大哥!”汉威恭敬的退下。
回到房中,汉威如释重负般将自己扔在松软舒适的床上,虽然前日临时充当翻译官偶露峥嵘,大哥并没夸奖他,只是他能从大哥的目光中看到肯定。如今,那两个上海滩混来的流氓也灰溜溜地逃走,大快人心,他得意地搂了虎头抱枕在床上打个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