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今天的《龙城日报》,公子哥儿为争夺交际花在蔡公馆开枪伤情敌,杨司令的兄弟杨汉威旅长冲冠一怒为红颜!号外!号外!”
龙城大街小巷的报童争相奔跑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叫卖,脚步踏在暴雨初停的街面坑洼不平的路上,不时踩起洼地里的污水,惹来周围的长衫先生们斥骂踢打。
一辆军用吉普停在光大洋行对面,车上身着军装戴了墨镜的军官侧倚车门望向窗外,竖起的风衣立领半遮了面,威武中带了丝神秘。
“小爷,那混蛋出来了!”身旁面色微黑的副官一指对面的光大洋行门口,军官闻声直起身,如虎豹闻到了血腥。
西装革履的李潇云搂着一名油头粉面的清美少年从洋行出来,随从捧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快步紧随。
军官稍拉下墨镜架在鼻梁上,俏皮的目光从眼镜缝隙向外瞟了一眼,打个响指,吉普车轻松地驶出蹩在李潇云眼前,将李潇云三人堵在一角。
李潇云愕然,嘴里骂骂咧咧正要绕行,又一辆军用卡车呼啸而来,车上跳下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步伐整齐地跑步行进围堵而上,不容分说驱散行人,封锁道路。
李潇云面色紧张,左顾右盼,似在猜测事情的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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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徐徐打开,缓步下车的青年军官正是杨汉威。他优雅地摘下黑色墨镜,威挺的大沿军帽遮映下,英气勃勃的面容令李潇云实在无法将他同前天酒会上见到的那清秀如水的美少年联想到一起。
“Michael杨。”李潇云清楚的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杨汉威倨傲地低眼藐着李潇云,傲然地一笑,那笑里怀着占据上风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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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官凑上前,向后面列队的士兵们打了个响指,做了个洒脱的手势,士兵们如下山猛虎般冲了过来。
紧紧挽着李潇云胳膊的少年一声尖叫,李潇云已经被飞来的一拳打得口鼻流血,头晕目眩。
副官轻轻勾勾手指,两名士兵左右钳住双臂架起李潇云,总是竭力反抗也是徒劳,副官拳打脚踢直打得李潇云满脸开花,鼻青脸肿。
围观的人群惊叫四散,也有胆大的从窗户向下观望。
“光天化日,你们目无王法,也太嚣张了!”李潇云恍悟到来人的身份,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龙城的地盘,但他没想到这杨家的少爷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下动用军队来以众欺少。
副官轻蔑地踱步到李潇云面前,手里抖擞着一张《龙城日报》,那是李潇云指使人颠倒黑白地报道那日蔡公馆舞会上汉威鸣枪的艳闻。报纸被副官在李潇云面前阴阴地笑着揉作一团,然后啧啧说:“唉呦,可惜你这点大记者的笔墨和摄影家的照片,也想拿到龙城地面兴风作浪,到头来也就能用来当茅厕的草纸擦擦腚沟子。”
揉皱成团的报纸狠狠的在李潇云那鼻青脸肿流血的口鼻上刮擦着,坚硬的报纸折棱磨蹭得李潇云面部生疼,左右躲避。
“光天化日,你们还有没个王法!”李潇云羞恼地挣扎怒喝,却是徒劳无益。
“呵,他还知道什么是王法!”副官呵呵笑骂着用枪托敲着李潇云的头,对周围的士兵奚落的嘲弄说,一群士兵哄笑不已。
“这龙城地界,你也去打听打听,我们小爷就是王法,这里的王法姓杨!你搞懂了再来。上海的少爷,狗屎!”
副官啐了口吐沫,招呼左右说:“接着教训这滩狗屎!”
副官一声吩咐,几个士兵上来又是一阵凶猛的猛踢猛打。李潇云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得势,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折磨,抱了头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但男儿的尊严又迫使他坚忍了不求饶,只是痛苦的呻吟嚎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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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怎么样?”副官邀功般对一旁侧眼旁观的杨汉威问道。
杨汉威摆摆手。
“把他架起来!”副官忙会意的吩咐。
走到李潇云面前,杨汉威剑气寒光般冷煞灼人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前日让李潇云魂飞神往的那般清澄如水的诱人,那目光中分明含着一股杀气,让李潇云痛楚的身体一阵颤栗。
杨汉威雪白的手套,顺手从副官的腰间抄过把手枪,枪筒抵住李潇云的下颌稍稍施力向上一抬,深沉的声音鄙夷不屑地一字一顿:“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谁,就来龙城的地盘撒野!”
那枪就顶在李潇云的下颌上,食指一挑,子弹上膛。随了“噶噔”一身,李潇云心头一震。
就这么仓皇送命当然不是他所想,虽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要他向这位“龙城王府”的“千岁爷”求饶,他李潇云也丢不起这个脸。
李潇云咽着血腥的吐沫苦笑一下,声音艰难但仍然玩世不恭的用暧昧的眼神悠然的望着杨汉威剧咳着一阵大笑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无赖!”杨汉威飞起一脚,李潇云一声惨叫,疼痛得挣脱了士兵的拘缚,佝偻了身子半蹲在地上呻吟着。
副官小黑子忙上前拉了汉威说:“小爷,算了,这种人渣,踩死他都嫌弄脏了爷你的鞋!”
李潇云因痛楚而扭曲的面颊缓缓扬起,呵呵地苦笑两声,只望了杨汉威那居高临下的目光顿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就见杨汉威挥挥手,他就被拉上了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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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请来个翻译能可靠吗?这样大的场面,若是有个差错丢的可是国体!你们杨司令需要知道,国际舆论都在关注西龙铁路股权的转让。”
龙城省政府谈判会场外的休息厅,从西京赶来的傅中原外长叫嚣着训斥龙城机要处秘书长雷先生。
一袭青色长衫的雷先生扶扶圆圆的眼镜,用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连连称是。
汉威从酒台上端起一杯冰水转身面窗闲散地观赏窗外的风景,傅外长尖刻的话音低沉却是刺耳:“就是他?年纪轻轻的岂能上得台面?不要被一只苍蝇坏了一桌满汉全席!”
汉威面色骤然阴沉,心中鬼火顿起,恨不得抡拳上去打这个狂妄的国舅爷满脸开花,转身时余光却看到雷先生担忧的表情,他递给汉威个眼色示意他不得放肆。千万个不甘心,汉威也不敢再为一句“苍蝇”同傅外长寻仇,此时节外生枝,他定然会变成大哥脚下碾死的臭虫。
转瞬间露出一丝促狭的诡笑,他安然的目光正同那西京赶来龙城谈判的“国舅爷”傅外长接触。
雷先生满脸陪笑谦逊地解释:“傅外长不必担心,汉威是……”
“傅外长,幸会!叫我Michael吧,我姓杨,不姓‘苍’。”汉威阔步走向傅外长,举举手中的玻璃杯,诙谐的话语未落,门外侍从室的人已来催促,客人到了。
“龙城省政府的大门随时打开,欢迎贵国像威尔逊先生这样有诚意的商家来龙城共同投资开拓。龙城政府会提供给所有在这片土地上从事合法经营业务的国际友人以安全的经商环境……”
龙城省主席兼军区司令杨汉辰端坐在椅子上,清癯的面颊上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沉稳的说。
当汉威操持着一口地道的美音翻译完杨汉辰主席的发言,会场响起掌声,宣告谈判顺利结束。
“雷夫子,这位小翻译是哪里请来的?口语流利,音色优美,措辞颇见文采,人也机灵讨巧。”
“Michael,是我们杨司令的幼弟,是龙城机械化特编旅旅长。”雷先生低声说。
傅中原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吃惊中饱含尴尬,似是记起早间在休息厅对杨汉威的出言不逊,自嘲地笑笑,也不由得多看了眼眼前正在从容应答的兄弟二人,心中好不感慨。早年就曾听人说,龙城杨大帅家的男儿多是出类拔萃的人中翘楚,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眼前的小翻译官Michael声音清冷低沉如寒潭幽水,举止间流溢着高贵优雅的气质。碳黑色西装衬着挺拔的身躯、雪白的绸衫、光泽泛亮的领带。精致面孔上明眸寒芒闪动,水一般澄澈。但见他话语结束时微抿嘴角,笑靥呈露,精致下巴轻抬,湛亮的眼色投向威尔逊先生时,优雅的一个手势,话题转递回给美方代表。眼前这位流风回雪般的美少年,译文时的措辞到位,应对机敏都是傅中原这位外交高手极为赏识的。
此时坐在一旁自始至终保持着谦和笑容的龙城最高长官杨汉辰却是保持着太极以柔克刚般的身手,巧妙对答应付着眼前的各方代表。想想这位年过而立却已经执掌了龙城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也确可谓是“精英”,难怪人说龙城杨大帅昔日治家有方,杨家出落的子弟都是“人中美玉”般的极品。
大胡子白头发的美方代表威尔逊先生接着风度悠然地阐述美方的立场,措辞得体的感谢龙城政府,也表示对中美合资营办接手日商留下的西龙铁路充满信心。老奸巨滑的家伙俨然一副身经百战的自负,可惜今天他也没能如愿以偿的在龙城地界讨到十分的便宜,谈判结果以双方各退一步而达成协议,握手收场。
众人谈笑了起身去休息厅,傅外长操着流利的英语说笑着陪同威尔逊先生离去。
汉威才出门,就被门边一人一把拉去一旁,定神一看是他贴身的副官小黑子。
小黑子神色慌张地四下看看,拉他闪去一个角落。
望着大哥同威尔逊先生消失在休息厅门口,汉威脸上挂了谈判旗开得胜的微笑用臂肘磕了一下小黑子骂道:“火烧猴子腚了?看把你小子急的!没见司令在呢。”
“小爷,不是不好,出事了!”小黑子头上渗出冷汗。
杨汉威眉峰一挑:“长话短说,麻利些,大爷在里面候着呢。”
“那两个混蛋失踪了。”小黑子诡异地答。
“两个混蛋?什么……”杨汉威纳罕的问,恍然大悟,噗哧一笑,踢了小黑子一脚骂道:“别浑闹了,小爷我还有正事呢。”
小黑子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汉威,又慌忙的松开手掸掸汉威身上那件名贵的西服。
“小爷,说真的。那两人没下山,也没回府。蔡府老爷和露西太太四处登报打探李潇云和赵三的下落,得把龙城掘地三尺了。听说惊动上海蓝帮也派人过来龙城了,事情可是闹大了!”
汉威沉下脸,先时迷人的笑容尽散,纳罕地沉声反问:“两个混蛋不是扔在小山丘上?”
“哎呦,小爷。他们赤身露体的往哪里跑?黑子当初吩咐人把这两个混蛋无赖扒个精光,扔山顶上想吓唬他们让他们长个教训,那衣服端端的摆在下山惟一的山道上。可那衣服还在原地不曾动,人也不见了。”
汉威清俊的面容笼上迷雾,动动嘴角,迟疑片刻问:“附近都寻遍了?”
小黑子摇摇头又试探问:“小爷,用不用跟司令大爷说一声呀,这若真是闹出事端来,大爷还不抽了你的筋?”
杨汉威沉吟不语,神色恍惚的样子,紧张的擦着掌,极力镇定的思忖了说:“先等等再说,等开过记者招待会,我再想想。”
“那,爷,下午旅部那个例会还开吗?你不是还要去渔户营大堤去查汛期防务吗?”小黑子问。
“去!你先回家去把军装给我取来。”
“小爷~~”小黑子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汉威反是安抚他说:“别急,说不定那两个家伙去哪里风流快活了。”
“两个那么大的活人,就是化成粪也好大一滩呢,怎么也要闻到个臭味,不能就这么不见了。”小黑子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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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招待会会场,国内外记者们争相提问。
“请问杨司令,外方商人投资环境的和平稳定是十分重要。那么我们想知道,1931年中日沈阳事变,是谁在‘北大营’放的第一枪?中方?日方?”
会场突然出奇的安静,静得能听到呼吸一般。
汉威原本神飞天外在思忖李潇云和赵三失踪一事,也被这句敏感的问话惊住。会场上沉寂过后一片哗然,傅外长忧心忡忡的目光望向杨汉辰主席,无数目光关注着台上的龙城主席兼军区司令杨汉辰的应答,这位年轻的龙城王此刻正襟危坐。
汉威见大哥汉辰眉峰微挑,嘴角流露出一丝“笑”,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笑,或许是“似笑非笑”。但每见大哥那不为人觉的神色,汉威总不免汗流浃背,双腿微软。那是大哥发威时的前兆。
于是,果不出汉威所料,大哥回复的语调清冷而断然:“无论是谁打响第一枪,请记住那是在中国的北大营!”
“No matter who takes, please keep in mind that's BeiDaying, China.”汉威笑得云淡风轻,译音从容洒落。
刀光剑影黯淡而过。
四两拨千斤的经典辞令,干脆精炼,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外国鬼子抽得哑口无言。
这个敏感问题是流氓成性的日本关东军最近大肆宣扬的,说是之所以日本占领了中国东北,是因为中国人在北大营先发了第一枪。本来就是颠倒黑白无事生非,却被许多别有用心的国外媒体接连炒作。强奸了你还要说是你挑逗了他促发了他春心萌动才履行动物本能,这就是强盗逻辑。
全场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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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命结束后,汉威送走客人如释重负,身上紧绷的弦霎时松驰,脚步欢快如乘祥云般一步几级台阶的冲跨上楼。毕竟还是少年轻狂,总有原形毕露的时候。
“立正,敬礼!”迎面过来的卫队整齐的列队敬礼,汉威惊得脚步嘎然止住,窘态显露,心中暗骂这群不长眼睛的如何这时候出现?汉威停了步子咳了一声,点点头含糊的还礼。上校旅长,如何能这般举止轻浮?简直是有损军威、家风!大哥要是见到一定板起脸如此教训一番。
看了卫队走远,汉威不由吐吐舌头长舒口气,转身轻快的飘远。
“站住!”一声呵斥,迎面大哥杨汉辰恰从屋里出来,背了手严肃的样子。
汉威周身的血立时涌上头,满脑袋被霎时掏空一般,不曾想大哥真会意外的杀出到眼前。心里暗叹:“杨汉威,你就心存侥幸吧,什么时候你能逃过大哥这如来佛的手掌心?翻个跟头留滩尿还不过是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两个字,‘苦~~呀~~’!”
汉威忙沉下脸,恭敬拘谨的样子低眉顺眼垂手听训。
又听大哥骂了句:“混账东西,得意忘形了!”
大哥教训起他,真比老子训儿子还凶。爹爹虽然早已去世,但汉威的印象里爹爹对他从来是慈眉善目,只是大哥每每看他横竖没个满意的地方。
折返回客厅。汉威谦恭谨慎的在一旁伺候大哥和傅中原外长端茶递水,心里暗笑,真快成了酒楼里那些“小弟”了。
傅中原外长当面夸赞:“汉威小弟少年才俊,竟然有如此功力应对谈判大场面,可谓自古英雄出少年!”
汉威没了在谈判桌上的神采飞扬,此刻一派拘谨恭敬的态度垂手立在一旁,脸上还是堆了灿烂的笑容应了句:“傅外长谬赞了,汉威惭愧。”
“傅外长抬举他了,他不过是学了两句英文,临时来帮忙应付一下场面罢了。”
大哥从来不会夸赞他,不管他做得如何出色,在大哥眼里却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