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016—2018年,流动性由松到紧,政策由鼓励到抑制,组合拳频出,北京市均价突破63000元每平米
和绝大多数创业企业一样,蔺达的云达公司发展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和绝大多数创业企业不一样,至少蔺达的公司曾经登上过巅峰,看到过风景。
无论关起门来有多少不堪和眼泪,两年里,他毕竟披荆斩棘地迅速拿下了三轮融资,注册企业用户过万家,业务遍布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公司规模从十几个人迅速发展到200人,一度成为中国企业级服务的独角兽公司,颇受资本和媒体的青睐。蔺达本人也曾经一夜成名:九零后,身家上亿,为自己代言,前途无量;每天接受媒体采访,出席各种活动论坛,三不五时去电视台录节目,像娱乐明星一样被广大女粉丝疯狂追求,忙得不亦乐乎。然而这些外在的光环,几乎是和所有内部的失败、茫然、艰辛相伴相生,没有任何一刻是纯粹的幸福快乐,他和他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通向高不见顶的巅峰,抑或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云达像是一驾越跑越快的马车,车轮木轨里的钢钉都快要被震出来,可它根本停不下来。
谢晓丹在公司的职位早已被悄然调整,她的确胜任不了CMO的角色,此外,公司的战略方向也由一开始的服务外企,调整为服务广大中小企业。因此,她的资源和经验可发挥的价值就更加有限了。蔺达从一家对标的竞品公司挖来了新任CMO,股份和钱都给得很到位,二十七岁的小姑娘凌厉十足,杀气逼人。谢晓丹的名片换成了市场总监,汇报给比自己小六岁的CMO。
期权的事儿,一来公司就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谁也没想起来签合同,职位调整后,谢晓丹自觉能力不足,业绩不好,更不好意思提这事儿了。蔺达倒是有次主动和她说起来:期权我会给你留着的,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但2%肯定要往下降,要留给市场上更优秀的人才,只有人才来了,公司才能壮大,只有公司壮大了,期权才有意义,你要理解我。
谢晓丹心里还来不及迟疑难过,就被新的号角声震昏了过去,公司像打了鸡血一样,到处都燃烧着一种非理性亢奋。随着了解的日渐深入,谢晓丹对蔺达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他对于战略发展、商业机会的认识非常成熟又敏感,可他好像不太会和人相处,总是能在很短时间内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但不出三五个月就会搞得一团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用陈青的话说就是:蔺达很聪明,但他毕竟太年轻,社会经验太少,缺少对人性的基本了解和把控。谢晓丹有时候怨恨蔺达,有时候又心疼他的不容易。看得出来,蔺达对于这个创业道路上亦姐亦友的小伙伴倒真是很信任,尽管他依旧一刻不闲地发挥魅力、征服异性,也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工作。
上一次在办公室重逢后,赵临冬几次三番地约谢晓丹共进晚餐。本来她可以欣然接受,但因为蔺达的那番话,她反倒别扭地推辞起来。直到有一天,有个合伙人不声不响辞了职,带走了美女CMO,还带走了一队人马,二百多人的工作群,一个周末就少了三分之一。蔺达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黑眼圈比姑娘们的眼影还重。之前几轮的投资人陆续叫他去问话,员工的报销单堆了一桌,也找不到他签字,公司上下开始人心惶惶,前几天还热血沸腾、喊着“云达必胜”的小伙伴们,原来也都是在拼演技。谢晓丹看着微信里赵临冬发来的问候短信,咬了咬牙,终于决定去赴这个对公司或许很重要、自己却不摸深浅的约会。
赵临冬约谢晓丹在国贸商城的古早味餐厅见面,他们的新基金就坐落在国贸三期写字楼。走进国贸大厦的落地玻璃门,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谢晓丹深吸一口气,犹如鱼儿重回海洋,这里优雅的气息和节奏,与世隔绝般精致美好,仿佛这个世界上从不曾有悲苦粗陋,仿佛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生来如此,没有来路。
远远地,便看到一身灰色西装的赵临冬坐在古早味餐厅门前的小花园里,阳光透过天井洒在一人多高的杉木上,他正跟台湾老板娘聊天,不知说起什么,开怀大笑,俨然已是熟客。看到谢晓丹走过来,他起身迎接,自信的模样,倒显得比十年前更年轻精干了。
落座后,谢晓丹有几分拘束,想来是心有所求,便不能那么坦荡,赵临冬见她客气,便熟练地点了几道菜:一碗麻油鸡面线,一份豌豆苗,一份猪腰面线,一个三杯鸡。点菜的方式简朴自然,毫不虚张声势,正巧还都是晓丹爱吃的,她便也慢慢放松下来。
“不够再加,”合上棕红色皮质的菜单,赵临冬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像是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他喝了口茶开启了话题,“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对啊,回到国贸就觉得很熟悉,我在这儿上班的时候也经常来古早味吃饭的,现在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谢晓丹四下看看感慨道。
赵临冬把身子向椅背靠去,笑意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自嘲和失落:“看来,你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谢晓丹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05年冬天,我来国贸找过你一次,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就约我在古早味见的面,坐的就是这张桌子,点的就是这四样吃的。整整十年了,国贸里的餐厅换了这么多,还好古早味一直开着,不然今天都不知道去哪里缅怀了。”
谢晓丹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心。可惜,即便经他如此翔实地描述,晓丹也只是隐隐约约记起有这么档子事儿,但回忆就像是隔着层层雾霭,始终也看不真切。
“其实那天见你的时候,我状态特别不好,灰头土脸的。下午我来国贸是见一个投资人,结果被他拒绝了,那天他是我见的第三拨投资人,但是没有一家愿意投我们,那时候公司现金流马上就要断了,我不知道回去后怎么跟大家说,小伙伴们还都在办公室里满怀期待地等着,所以就在国贸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赵临冬的情绪隐隐地有点起伏,大约是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绝望的日子,他顿了顿,给谢晓丹添了柠檬水,才又接着开口,“当初范鹏华介绍咱俩认识的时候,我就很清楚你没看上我,我本来是想等创业成功之后再约你。可那天下午,我觉得成功这辈子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我就鼓足勇气给你发了条短信。说实话我都没想到你会来,我当时就趴在冰场上边的栏杆那儿等你,”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听着那么欢快的音乐,看着下边的小姑娘像跳芭蕾舞一样地滑冰,心里好像慢慢暖和过来一点。”赵临冬拿起杯子抿了口水,“晓丹,其实那天我约你,没有任何想法,就是单纯地想见见你,我知道那时候的我根本配不上你,所以你能来,我就很感谢了。当时你点菜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挺慌的,我知道国贸的东西都贵,怕一会儿买不起单就丢人了,那时候公司困难到我连信用卡里的额度都透支光了。结果,那天你就只点了这么几样菜,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出了我当时很窘迫,我心里真是又欣慰又心酸啊。”
炒豌豆苗端上来了,清亮的油光浸着嫩绿的菜叶,像青春一样水灵灵地支棱着,赵临冬往谢晓丹盘子里夹了一筷子,接着说:“呵呵,后来我每次吃豌豆苗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会想起你,想起那个黄昏。你记得吗?那天吃饭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对我心里的影响很大,你说:人这一辈子,谁没有点过不去的坎儿啊,再过个十年八年回头看,都是故事。”赵临冬兀自笑起来,眼睛里都是温暖,“那时候我觉得十年好远,连明天都看不到,没想到,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今天回头看,当年还真就像个故事一样。你看我,奋斗了十年,终于来到了国贸,没想到你反倒离开了CBD,去了中关村创业!生命竟然这么无常,太有意思了。”
谢晓丹被赵临冬故事里那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姑娘所感动,陪着他湿了眼眶,却全然不记得,那个姑娘就是十年前的自己。来的路上,她一直琢磨该如何把话题往融资上引,还不能显得太急功近利。那一刻,被浓浓的回忆和淡淡的哀愁所侵扰的她,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倒是同样善解人意的赵临冬,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晓丹,上次我去过之后,你们公司是不是遇到点麻烦,听说有个合伙人走了,还带走了团队里很多人?”
“是,走得很突然,对公司的打击很大。”谢晓丹叹了口气低下头。
“你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吗?”赵临冬又夹了块嫩滑焦甜的鸡肉到晓丹盘子里。
“谢谢,”谢晓丹客气地点点头,“听说都去了‘小蜜蜂’,我也不太清楚,没跟他们私下联系过。”
“你怎么看‘小蜜蜂’?”赵临冬淡淡地问。
谢晓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答道:“‘小蜜蜂’,我们最大的竞品呗,不过他们的数据基本都是刷出来的,没什么参考价值。”
赵临冬摇着头呵呵笑起来:“这是蔺达说的吧?看来你们两家搞得还真有点白热化啊!创业公司哪个数据不造假,多少而已,你以为云达的数据就绝对不掺水吗?我自己创业出身的,都明白。你们两家的定位、发展阶段都很接近,但是‘小蜜蜂’团队的执行力比你们要强,创始人也更成熟一些。”
谢晓丹突然有点疑惑,他跟自己说这些干什么?她微微蹙眉:“看来你对‘小蜜蜂’很了解啊?”
赵临冬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拿起水壶给谢晓丹加水:“实话跟你说吧晓丹,你们两家公司我们基金都看过,也做过些调研,相比之下还是更看好‘小蜜蜂’,我们已经决定要投他们了。这次不光我们要投,还会联合蓝杉、四季几家品牌基金一起投,坦白地讲,等这次投资做完,云达就没有任何机会了,最多半年,就得破产。”他不动声色地看看一脸惊愕的谢晓丹,“你知道你们公司那些人为什么现在这么着急地加入‘小蜜蜂’吗?”
谢晓丹手里握着筷子,茫然地摇摇头。
“‘小蜜蜂’正在做ESOP(职工持股计划),C轮融资close(交割完成)前进入公司的,都能做进去,所以他们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拼了命往里钻。今天我约你来,其实也是想给你交个底儿,别在云达干了,来‘小蜜蜂’吧,我推荐的,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很好的位置和待遇。”
谢晓丹全然没想到赵临冬约她,竟然另有目的,她大脑一片空白,有点木然地放下筷子:“临冬,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我,我觉得,我还是不能离开云达。”
“为什么?蔺达答应给你期权?”
谢晓丹呆呆地点点头。
“你们有签协议吗?”
谢晓丹想了想又摇摇头。
赵临冬冷笑一声:“晓丹啊,这么多年,你还真是单纯。那么多签了协议最后都不想认账撕逼的,别说你们这种口头承诺了。难不成你还相信什么君子之约?这么说吧,我相信蔺达说给你股权的时候是认真的,没想骗你,但如果有一天这点股权值几千万的时候,我把话放这儿,你看他有没有可能痛痛快快地给你兑现。不要企图考验人性,因为人性是根本禁不起考验的。说白了吧,人都是有价的,只不过有的贱,三五万,有的贵,三五个亿罢了。”
听了这话,谢晓丹心里有点不舒服,人都是有价的吗?那在赵临冬心里,自己是属于“贱的”,还是“贵的”?没错,她不能否认自己虚荣,贪图享受,还问男人要过分手费,甚至前一秒赵临冬含泪诉衷肠的时候,她脑子里还闪过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念头:要不要忽略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和这个有钱又有情的男人谱一段红尘恋曲。但这一刻,她突然什么兴致都没有了,生活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在面前,想要逼你放弃任何幻想,可她,却突然来了股倔强,并不想如此就范。
“其实,我一开始加入云达,就不是冲着那点股权,所以也一直没追着蔺达签协议。你说得没错,人都是有价的,要是有人愿意拿钱砸我,不用几个亿,几十万就行。”谢晓丹自嘲地笑笑,“拿钱砸的,有钱就来,没钱就离开,天经地义。但蔺达当初找我来,没拿钱砸我,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幼稚,但我确实就是冲着他的信任来的,只要他的信任还在,我就不能走。”谢晓丹深吸一口气,“临冬,其实你刚才跟我猛地一说,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我不能走,跟你这么一聊吧,我反倒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赚钱的机会多着呢,能任性地遵守誓言的机会,越长大越稀少。没前途就没前途吧,你不是说最多半年吗,说实话云达最辉煌的时候,我也没做出什么贡献,人才太多了,轮不着我,现在如果它真的不行了要垮了,至少,我可以选择做最后离开的那个。”
说完这些话,谢晓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仿佛终于逆转了过去一个小时,她这个“假女神”被对面逆袭的屌丝吊打的局面。
赵临冬欲言又止地看看她,没有再说一句和工作相关的话,只是闲聊叙旧,一直到把谢晓丹送上出租车,看着车尾的红灯一闪一闪绕过转盘,往东三环上驶去,才发了条微信给她:发现你好像特别爱说“人这一辈子”,今天这顿饭,又教了我一句,够我再琢磨十年了。
出租车内的谢晓丹在黑暗里看到这句话,被自己感动得抽泣不已,窗外的霓虹映着她满脸的泪痕,她清了清嗓子对司机说:“师傅,不去双井了,去中关村。”
蔺达还在公司加班,他白天在外边四处找钱,日常工作都压到晚上来做,一方面为了提高效率,当然也是想逃避公司上下慌乱又怀疑的眼神。谢晓丹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的时候,蔺达刚给自己冲好第三杯咖啡,迎面撞上她时,吓了一跳。
“你怎么又回来啦!落东西了?”
谢晓丹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说话啊,怎么了?不会碰上色狼了吧?”蔺达虽然是一贯的玩世不恭的语气,眉头却皱了起来。
“什么色狼啊!”晓丹白他一眼,“我刚才,约赵临冬吃饭了。”
“哦,”蔺达的声音平静了些,翻了翻眼睛说,“那不还是色狼嘛。约他吃饭干什么?”
“不是想着,看看他们基金能不能给咱们公司投点钱嘛。”
“你傻啊!他们基金都准备投‘小蜜蜂’了,怎么可能还投我们。”蔺达一听是这事儿,又恢复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随便找个椅子坐下,把脚跷在了办公桌上。
“我哪知道啊,吃饭的时候他才跟我说的。”谢晓丹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欲言又止。
这样反倒激起了蔺达的疑心,他觑起眼睛问:“你这大半夜的,吃完饭不回家,又跑回公司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不对吧,赵临冬是不是还跟你说什么了?”他盯着谢晓丹的眼睛,她郑重地点点头,“……他是不是叫你去‘小蜜蜂’?”谢晓丹又点点头。蔺达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办公室门口推,路过晓丹座位的时候,还不忘把座椅上的毛绒靠垫顺手塞进她怀里:“走吧走吧,都走吧!一个也别留!”
谢晓丹好不容易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大声喝道:“你推我干吗,我又没说我要走!赵临冬是让我去‘小蜜蜂’,可我拒绝他了,我肯定不会离开云达的。”这个劣质写字楼晚上没有暖风,谢晓丹突然发现蔺达的手好冰。
蔺达呆呆地戳在那儿,半晌才开口,还是那句话:“谢晓丹你傻啊!待在‘云达’有什么前途,我跟你说这个月全体高管发半薪,下个月连半薪都发不出来!现在是讲义气的时候吗?你以为拍电影呢,动动嘴皮子不用付代价的,我告诉你,下个月出去跑业务,连地铁票都报不了,你这样的大小姐还打车呢,自己往里垫吧!你赶紧去找赵临冬,趁着他没反悔,这个公司里只有一个人没退路,那就是我!剩下所有的人都有选择,你犯不着!你自己不都说吗,公司死了,没准你还过得更好呢,真犯不着较这个劲……”
谢晓丹看着蔺达越说越急,越说越乱,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她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走过去,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一如一年前的冬夜,蔺达从那个绚烂的舞台走下来,给了自己那个紧紧的拥抱。
谢晓丹从来说不清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成功,当初团建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说说自己选择云达的原因,别人都说什么改变行业、改变世界,谢晓丹实在没有把牛逼吹上天的本事,她吭叽半天,就说了一个词:信任,因为信任。没想到,还真就是冲着这份信任,她把这个入职第二个月就想辞掉的工作,硬是坚持到了最后。
2015年秋天,夏天那场股灾的影响传导到了一级市场的股权投资,资本市场遇冷,几乎所有的投资机构都关门谢客,创业圈急速进入寒冬。媒体天天都在幸灾乐祸地炒作:大浪退去,看谁没有穿裤衩!实际上是,穿没穿裤衩,都抵御不了寒冬的侵袭。
蔺达的公司是做中小企业的行政人事社保等外包服务,之前投资人每天跟他讲,变现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迅速扩展规模,占领市场。蔺达深以为是,因此把公司融来的钱,大量用作广告宣传,补贴客户。传统行业出来的谢晓丹,看着公司每天只出不进,心里没底,私底下也问过蔺达这个问题。蔺达说:无论是to B还是to C,互联网的打法最终都得to VC,VC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分一分地挣,一点一点地滚,那是传统的买卖,不是创业。
然后突然有一天,VC的标准变了,除了关注商业模式和规模化,更要关注盈利能力。于是一大批像云达公司这样没有足够的造血能力、又没来得及“绑架”足够多的投资者的创业公司,哗啦啦地倒下了。倒下的过程比车祸现场还难看,爆发出一桩桩一件件的撕逼事件:创业者和投资人撕;合伙人之间互撕;员工和老板撕……梦想破灭了,情怀也粉碎了,美好的乌托邦不复存在了。
谢晓丹陪着蔺达经历过一拨拨的撕逼:客户起诉退还储值卡现金的,员工劳动仲裁讨要工资的,投资人质疑管理层公款私用的……眼见着他从意气风发走路都颠儿的英雄少年,颓废成胡子拉碴驼背弓腰的屌丝青年,前后也不过半年工夫。就跟当初赵临冬的预言一样,开完投资人的最后一场清算会,送走最后一名员工,公司正式宣布了破产。谢晓丹在网上联系了几拨人,三文不值两文地卖掉了没被供应商拉走、也没被员工砸烂的办公桌椅、沙发书柜,又冲到写字楼物业办公室舌战群儒,企图要回他们趁乱不肯退的两个月押金。蔺达躲在走廊里抽烟,他一直在试图逃避这些场面,仿佛是梦醒得太突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谢晓丹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很明显她的努力都是徒劳,蔺达掐灭了烟,趿拉着凉拖去物业办公室把她拖走了。
曾经叱咤风云的云达公司就这样不复存在了,早在前台山墙上聚酯玻璃的大LOGO被砸烂之前,各种网络媒体已经有铺天盖地的报道。在那些文章里,蔺达有时候像个暴君,有时候愚蠢幼稚至极,还有很多的阴谋论,比如他早就把投资款转走买了房。所有的文章谢晓丹都偷偷看了,每一篇似乎都有蔺达的影子,每一篇里的那个年轻创业者,又都不是蔺达。眼前这个苍老的少年,把自己淹没在汹涌的人群里,只留下半个背影,他的头发应该是很久没剪了,乱蓬蓬的像顶着个鸟窝。两个人在夜幕初临的北京城漫无目的地溜达,初夏的暑气渐渐消散,穿着T恤大裤衩的蔺达在五道口的路边摊坐下,要了扎啤和烤肉,又点上一支烟。谢晓丹拿餐桌上粗糙的餐巾纸象征性地抹了把凳子,就把穿着七分裤的屁股重重放了上去,如今的她已经很适应这样的环境,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曾经的那些奢侈品锁在柜子里,许久没派上过用场了。谢晓丹问蔺达,接下来你怎么打算?蔺达发狠似的撕咬下三块羊肉,仰头闷一大口啤酒,用手背蹭蹭嘴,凝视谢晓丹许久,只说了两个字:娶你。
快要三十四岁的谢晓丹心里五味杂陈,上一次有人说娶她,奥运会还没开呢,北京的房价还有四位数的呢;没变的是,中国老百姓又经历了一次股灾,又有一拨人破产,一拨人跳楼。谢晓丹知道,那一刻的蔺达是认真的,她吞了口冰冷入骨的啤酒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就把这句表白,当作最后的肯定吧。谢晓丹早就想明白了,她是不可能选择蔺达的,他身家上亿风流倜傥的时候都不会,更别说现在了。谢晓丹也看明白了,这个倡导平等自由的所谓新世界是个伪概念,这个世界里的人用梦想和情怀做旗帜,不过就是想抄近道儿去占领那个旧世界,那个她迫切想要回去的、现实又虚荣的旧秩序,哪怕在那个世界里她也并不在食物链的上游。
烧烤店的破音响正放着张震岳的《再见》,深情的节奏淹没在食客们的嬉笑怒骂和马路上汽车的鸣笛中,这一点点伤感和无奈,在后工业化的大都市里竟无处藏身。天边的晚霞,收起最后一抹亮色,晓丹明白,那个曾经绚烂的梦醒了,她也该谢幕了。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
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
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
我是否会再回来
我不回头
不回头地走下去。
大约一个月前,许久没有联系的Samantha吴突然加了谢晓丹的微信,说她们全家从加拿大回国了,还是国内机会多。谢晓丹一开始忐忑不安,生怕Samantha的出现,会和当年代表黎光和自己谈判的刘律师有关,所幸,一切担忧都只是担忧。Samantha约谢晓丹喝过一次下午茶,聊了聊各自的近况。晓丹很久没来过这种地方了,比邻雍和宫的京兆尹素餐厅还是那么静谧幽雅,竹林里仙雾缭绕,点心精致可口,竖琴响起来的瞬间,她的心都酥了。Samantha还是那样的优雅精致,在慢节奏的加拿大养了几年,曾经的犀利和欲望淡下去,人看起来平和安定了许多。她离国内的创业圈很远,完全不了解创业是怎么回事,只看到谢晓丹名片上赫然印着“市场总监”,人也更成熟稳重了,由衷地赞扬她敢于主动闯出Comfortable Zone(舒适地带),值得敬佩。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从曾经的偶像上司口中听到如此肯定之词,谢晓丹隐隐有些不安,却也第一次觉得,这趟虽然没有挣到钱的创业之旅,其实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还是那句话,所有的经历,都会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过了没两周,Samantha在微信上说有个朋友想介绍给晓丹认识,是他们过去在棕榈泉的老邻居,人特别好,做艺术品投资管理的,家教也好,书香门第。男未婚女未嫁,这样的介绍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照不宣,双方约定见面的时间,恰巧就是蔺达求婚的第二天。
那天晚上,谢晓丹告别蔺达,又是地铁又是三蹦子地从中关村辗转回到自己在东三环租来的“家”,这每天往返的六十公里,恐怕是最后一次经过了。她把自己关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放肆地哭了一场,以祭奠过去的五百多个日夜。等灯光重新启明的时候,谢晓丹就已经又是CBD的Amy 谢了。她认真地洗了澡,吹了头发,去衣柜里翻出那些许久没有派上用场的名牌行头,轻轻拂去防尘袋上的灰尘,为第二天的相亲认真做准备。
十年前能住在北京棕榈泉小区的人什么身家,什么段位,谢晓丹心里是有数的,这或许是自己三十四年的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后的机会。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心中此起彼伏,时而患得患失,时而又觉得意兴阑珊,她双手揽着条裙子,光脚坐在木地板上发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眼泪流干后的倦怠和空洞。她突然想起蔺达方才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台上的那个背影,那个邋遢颓废的背影,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在心中做了选择,也在心底里道了别。谢晓丹抹了抹眼角的泪痕:二十六岁的你可以颓废半年,以缅怀那场燃成灰烬的青春;三十四岁的我走到这里,能流出眼泪,亦可算对过去最好的缅怀。
又是春夏之交,东三环的农业展览馆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艺术北京博览会,谢晓丹和那个神秘男人的相亲地点就安排在那里。发了力怒放的谢晓丹,穿着一身纪梵希紫罗兰色的连衣裙,戴着顶米黄色的贝雷帽,美得像初夏里的那缕阳光。江中亮远远看到她就露出了微笑,笑容里充满了欣赏和赞扬。
四十二岁的江中亮未婚,身材颀长,白净斯文,在全国各地有五六家画廊,做艺术品展览和经纪业务,还是一家大型拍卖公司的小股东,平时除了收藏,自己也喜欢画两笔,当年从美院肄业后,笔倒是一直没放下。颇有天赋的他,如今在圈子里也小有名气,只是他从不卖自己的画作,只送给相熟的朋友。江中亮的父母都是北京知名大学的教授,就这一个独子,事业有成,衣食无忧,只是不放心他的终身大事。
谢晓丹觉得自己是中了头彩:有钱有闲,有品位有教养,颜值也不低的男人,不是离异丧偶,没有私生子,也没有纠缠不清的前女友,这样的男人居然轮得到自己?谢晓丹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精心藏好鱼尾纹蝴蝶袖,每一次约会都努力表现得美好又得体,蔺达那边的工作走到了终点,她也并不着急找新工作,一门心思全职谈恋爱。相比起这么完美的“归宿”,上班那点事儿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中亮有着慵懒随性的艺术家气质,什么事都不着急,什么关系似乎也都淡泊松懈。谢晓丹稳住自己火急火燎的一颗心,耐着性子陪着他慢慢往前走。然而天助自助之人,交往第二个月的时候,江中亮七十三岁的老母亲突然中风,谢晓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陪着江中亮送老太太去医院,办手续,又形影不离地在床前照顾,按摩煲汤,使尽浑身解数。清醒后的江妈妈万分感动,拉着谢晓丹的手,用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智和矜持说:“丹丹啊,对于传宗接代抱孙子这些事儿,我们其实都看得很开,有自然好,没有也没关系,只是中亮这个性格,你也看到的,将来我们走了,他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的,我不放心啊。”江中亮跷着二郎腿,揪着鼻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啜泣起来,半晌,他定了定神清清嗓子说:“妈,您别操心我了,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我爸还等着你出院给他过生日呢!”
半个月后,江妈妈出院了,江中亮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一应琐事,都是谢晓丹忙前忙后不辞辛劳地张罗,除了老太太,江中亮看她的眼神也充满感激。没过几日,江中亮约谢晓丹在Capital M吃饭。前门M餐厅,坐落在北京前门大街的中心,与天安门城楼遥相呼应。在Capital M用餐,饕客们既可坐拥天安门和紫禁城独一无二的宏伟景色,又可享受米其林品质的充满怀旧与经典的欧陆菜肴,作为北京最负盛名的餐厅之一,这样的规格让谢晓丹隐隐觉得气氛不同。她从中午就开始准备,去发廊做了造型,又专门挑了件纯白色的拖地纱裙赴约。
整个晚餐,精致典雅,江中亮飘逸潇洒的道骨仙风里藏着点淡淡的局促紧张,果然,正餐结束后,穿着燕尾服的演奏家拉着小提琴走来,两个服务生端着个罩着亮得能映出人影的弧形铁盖的白盘子跟在旁边,笑眯眯地对晓丹说:“女士,请享用您的甜点。”盖子揭开的一瞬间,晓丹看到镶着银边的白色瓷盘上用巧克力汁写着一句话:Will you marry me?周边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瓣和糖浆。江中亮胸有成竹地对她微笑,谢晓丹松了口气,有一种马拉松终于跑到终点的释然与激动。她眼含笑意地点点头,第二个服务生又端来一盏盛冰淇淋的晶莹剔透的水晶杯,拿近了看,空杯子里静静躺着一枚Tiffany经典六爪钻戒,目测得有两克拉,钻戒的光芒和水晶杯的光芒交相辉映,映在谢晓丹飞满红晕的双颊上。江中亮起身为谢晓丹戴上钻戒,周围几桌中外客人都微笑着送来掌声和祝福。
一切就像是童话故事,自然又纯净。露台上夏夜的晚风吹起谢晓丹乌黑的长发,不远处的前门华灯初上,在夕阳余晖里温暖又坦然。来北京的第十五个年头,她这个“北漂”,终于上岸了。
谢晓丹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跳正常,似乎还没有蔺达在路边摊说“娶你”时跳得快。可惜,心跳这件事,恐怕只有默多克、杨振宁这样的人有福消受,普通人如你我,在泱泱大城里的立锥之地都还没有搞定,多巴胺也好,荷尔蒙也好,就都先放一放吧。
谢晓丹和江中亮这么快就订婚了,Samantha吴特别高兴,陆续介绍了很多他们顺义别墅区的太太和晓丹认识。一开始,谢晓丹还有点拘谨排斥,大概是从小爱国主义电影看多了,一叫张太太、李太太,就让人联想起国民党搔首弄姿的姨太太们。接触多了后,发现这些太太虽然都不工作,可比起CBD的白骨精,气质言谈都毫不逊色,日子过得更是有声有色。谢晓丹第一次参加聚会,以为是打麻将,不想却是请了美院的教授来讲当代艺术。第二次聚会,谢晓丹提前恶补了几天毕加索梵高,主题却又换成了音乐派对,初秋慵懒的午后,钢琴声、小提琴声,在八百平米的豪华别墅里流动,园子里金色的银杏护着赤红的杉树,客人都满眼笑意与温暖,有个太太当年也是上央视春晚唱美声的名角,端着红酒杯倚在三角钢琴旁,说话间就用意大利语唱起了茶花女里的《祝酒歌》。那份恣意和潇洒,让周遭的光与影都像是活了一般。
度过了初期身份认同的焦虑,江太太谢晓丹很快便沉醉其中。太太们三五成群地定期聚会,组织读书观影,学习花道或者茶艺,除此之外,她们无一例外都十分重视子女教育,经常相约带孩子们去听音乐会,参观博物馆、艺术展,周末参加各种大使馆的开放日活动,听各类专家讲座,寒暑假更是结伴周游世界。
谢晓丹看着那些半大孩子,个个的见识、智慧、思想、表达,都比自己强太多,他们的父亲不是学者名流,就是财富新贵,母亲们看起来也都举止得体,见识卓越。优渥的物质环境,丰富的精神追求,即便成人之间真真假假,此间少年们的确全然不必局促于生活的苟且,把精力和热情放在长远的积淀和理想上。这些孩子不是在顺义的国际学校读书,就是在市里的名校汲取着全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他们带着各自家庭的资源、气质、价值取向来到学校,形成共振的同时又建立起新的圈层。这样的孩子,不是未来中国的主宰和希望,谁又竞争得过呢?谢晓丹想起陈青最近老提的一个词:阶级固化,不觉内心感叹。
当然,太太们在一起有时也会聊聊房子和股票。张太太说,去年股灾之后,股票市场一直萎靡不振,国家不能眼看着经济这样垮下去,股市不行,创业不行,还得回到楼市里;春节过后,政府便开始救市,降息降税组合拳,好嘛,这半年房子涨得不像样!这样下去,早晚又要回到限购的老路上,但是限也是限不住的,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手段。
晚上,谢晓丹把听来的新闻都学给江中亮听,江中亮正托着新得的一件官窑瓷瓶对着灯光端详,他从来不关心社会经济的事儿,听了一耳朵,便问晓丹这话是谁说的。晓丹说张太太,江中亮点点头,那不奇怪,张先生是做地产投资的,这些事儿张太太最门儿清了。转念想一想,中亮对晓丹说:“怪不得这半年天天都有中介给我打电话,干脆把棕榈泉那套老房子卖了吧,空着也是空着,按现在的市价也翻了五倍了,谁知道万一将来限购是什么行情呢,最近人民币这么跌,还不如挪点钱去国外买房。这样吧,辛苦你明天带着司机去趟棕榈泉,跟中介做个钥匙委托手续,顺便帮我把那儿搁着的几幅画搬回来,以后就让中介带着看房吧,省得天天打电话,据说都攒了十好几拨客户了。”
谢晓丹和江中亮在一起已快半年,他什么事都不愿意操心,难得对谢晓丹也充分信任,两人虽然还没有领证,但早已同出共入,家里的事儿基本也都交由晓丹打理。那个红色小本儿,对于江中亮来说,不过就是个手续,对于谢晓丹来说,那可是诺亚方舟的船票。江中亮还是一贯的懒散,什么事儿都不紧不慢;谢晓丹看看无名指上两克拉的大钻戒,总算是聊以慰藉,可到底是不踏实的。别说江中亮身边总有舞蝶飞舞,Samantha先生的“好朋友”刘律师,也像颗定时炸弹,让她常常夜不能寐。通往幸福的道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不知道哪颗炸弹会爆炸。
这一年的秋老虎力道不小,谢晓丹一身燥热地打开棕榈泉那套190平米的三居室大门,一股热浪迎面而来糊了一脸。这套房子,她还是第一次来,传说中的棕榈泉小区,位置绝佳,气势宏大。但毕竟已是十几年前的潮流和品质,在日新月异的北京城,显得有几分强弩之末。这个大三居装修得很用心,低调却不失高雅,丝毫不显得过时,但一看就许久无人居住,虽然定期也有保洁打扫,房子却已没了生气。谢晓丹让司机把江中亮事先交代的小卧室里存着的几幅画搬去地库,自己在房间里四下转转,等着中介来办委托手续。主卧的门关着,她推门进去,再简单不过的几样家具:一张双人床,两个床边柜。唯独床头墙面上的那幅油画惹人眼:橘红色深浅不一的背景里,抽象的两个白色人体纠缠在一起。谢晓丹上前一步看,画的右下角有“J.Z.L 2009”一行小字,原来是中亮自己画的,看来2009年他还住在此处。谢晓丹又定睛看看那幅画,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她退后几步,托着腮看得入神……
突然,谢晓丹明白了,明白的不只是这幅画,还有这段关系里始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异样:画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裸体,是两个男人。
房间闷热,一瞬间,谢晓丹有点眩晕。她迫不及待地走到窗前推开窗,脚下的朝阳公园成片的绿荫映入眼帘,掩映其中的是红顶的游乐园,还有阳光下泛着光斑的碧蓝的湖面。20楼的风很劲,吹得晓丹的心也聒噪不安。她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上的钻戒:早就知道幸福没有那么简单,那颗炸弹到底是爆了。这道题目出得有点脱纲,对谢晓丹来说实在超乎想象。她想过自己的身世败露,想过和各种前女友、小美女来竞争,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层。晓丹仔细回顾,除了当年健身中心的私教有此嫌疑,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这件事到底有多糟糕呢?她实在拿捏不准。
可是,眼前还有很多她拿捏得准的糟糕处境。晓丹又看了眼房东前几天发来的短信,通知她月底之前必须搬家,愿意赔偿三个月的房租,因为房子的新买主不打算出租了。又是房价飞涨惹的祸,即便是每天和各种太太们出入中央别墅区的高档聚会,谢晓丹心里再清楚不过,没有了江中亮,自己就又会被迅速打回原形,甚至更惨:一个连固定居所都没有的,大龄北漂剩女。谢晓丹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咬牙认了这件事,可她情不自禁又回头看看那幅画,想起自己和江中亮在床上的缠绵,想起未来他们还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生儿育女,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就在谢晓丹犹豫不决时,门铃响了,中介来办钥匙委托手续。晓丹来不及深想,连忙整理了情绪,深吸口气打开门,穿着绿色劣质西装的小中介晒得黑里透红,满头大汗,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男女老少。
“姐,这五拨客户都等着看咱这套房呢,一直没钥匙也看不了,今天趁着您在,我就先约他们一起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谢晓丹愣了愣,点头示意他们进来,北京的有钱人是多啊,1500万的房子,跟动物园批发市场150块的牛仔裤一样,一帮人排队抢。
“晓丹,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人群中有个声音带着疑惑响起来。
谢晓丹循声望去,竟然是田蓉!她戴着墨镜,背着BV的包,身材发福得已经和“美女”二字无缘,两个老同学快两年没见过面了。
“这是你的?”田蓉一脸惊诧,她四下看看,拉着谢晓丹到角落问,“这是你的房子吗?”
“这是我……”谢晓丹一顿,任凭她上一刻内心有多纠结,这一刻,她还是舍不得把江中亮推远,“这是我未婚夫的房子,趁着现在市场好,我们想着把这套卖了。”
“啊,你要结婚啦!啥时候的事儿,咋都不通知我!”田蓉激动地拉起晓丹的手。
“只是订婚了,什么时候办还没定,确定了肯定会告诉你的。”晓丹扬手捋过额前的一缕碎发。可惜,田蓉并没有注意到她纤纤玉指上的大钻戒。
田蓉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呀,那太好了,哪天咱俩单约,你得好好跟我说说你老公是干啥的!哎呀,咱真是太有缘了,这套房子我还真看上了,完了我私下联系你老公吧,咱们自己交易,别走中介,凭空让他们挣去四五十万中介费,这钱还不如咱两家自己分了呢。”
看着田蓉兴奋的样子,谢晓丹好奇地问:“现在都涨成这样了,何况你都有多少套房子了,你怎么还买啊?”
“买!肯定得买!我跟你说,越限购越涨,这十年你还没看出规律吗?特别是朝阳公园这种核心区域的,肯定还得升值!北边泛海的新房,都15万一平米了,照样秒光呀,那还是四环外呢!我上个月卖了套房,得赶紧把卖房的钱再存到房里去。”一说到房子田蓉就兴奋,一口气说了很多,突然又担心谢晓丹听了这番话不卖了,急忙生硬地往回找补几句,“不过买房卖房的这点钱,也就是我这种炒房的挣挣,也担着风险呢,据说房产税马上要开征了,到时候肯定要跌一下,闹不好还砸手里呢。你老公肯定特别有钱吧,我这种辛苦钱,你们都不稀罕挣的!”
谢晓丹越听越无聊,房房房,这几年什么时候见到田蓉,她都在说房子的事。还好,她最后找补的那两句,听起来还算受用,晓丹未置可否地笑笑,转了话题:“哎,跟你们家李万兵怎么样啊,婚后生活挺幸福的吧?”
田蓉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脸立马灰暗了几分:“唉,就那样吧,对付着过呗,娃也要不上,你说能咋样……对了,忘告诉你了,我移民办完了。”
“啊,移民?你怎么想起移民了呢,移哪里了啊?”
“嗨,我能去啥地方,英语那么烂,无非就是搞个身份呗。新西兰,投资移民办得快,明年我得去蹲个‘移民监’,在北京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咱们要常聚啊。那天他们在大学群里说入学十五年要聚会,你看到没?哎呀我当时都一惊,一转眼咱认识都十五年了,我还记得你刚去国贸上班的时候,特别羡慕你那个女老板,说她住在棕榈泉,那时候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棕榈泉是啥。你看,这就是命吧,现在你卖棕榈泉的房子,我买棕榈泉的房子,人哪,不可能啥事情都顺利,咱们这十年,也就算是没白活的。”
听到这番话,谢晓丹应该满足的,但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胸口堵得慌。倒不是因为她跟田蓉的这场暗战看来还是胜负难分,这么多年,她们都拼了命想做自己的主人,城市的主人,命运的主人,时代的主人,结果,逝去了青春梦想,貌似只换来了华丽生活的一片残局。
高小骏两岁半的时候,陈青怀了二胎,是个计划外,但高畅想把孩子留下来。
陈青焦虑地看着已然拥挤不堪的小两居,满脸愁容地对丈夫说:“没房子怎么要老二,你给出个方案。”
高畅说不服她,请表姐谢晓丹来家里玩,顺便做做媳妇的思想工作。谢晓丹心想,陈青那么有主见的人,思想工作是随便能做通的?不过,她还是来了,来看看小外甥。一进门,高畅正嬉皮笑脸地跟陈青说:“你看人家九零后都不买房,不也一样过日子嘛,只要生出来,就一定养得活,大不了再租个三居室,车到山前必有路。”
陈青马上反驳:“什么九零后不买房啊,这跟年代有关系吗?每个人二十出头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买房这么庸俗的事,都不屑去想,更何况囊中羞涩,想买也买不起。等过几年挣了钱有了家,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咱们刚回国的时候,不也死活都不买嘛,还幸亏是我妈坚持买了这套,否则小骏住哪儿,现在房市交易这么活跃,‘买卖不破租赁’在中国根本不好使,你看姐都要让房东赶出来啦,租房子?你让孩子们跟着我们一起颠沛流离吗?姐你昨天看腾讯新闻了吗?一个上市公司都要靠卖两套北京的住宅来保壳,现在是做什么生意都不如炒房挣得多,这就注定了‘脱实向虚’啊。现在很多人动不动说时代扭曲,说有什么用呢!每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家,都逃脱不了这个过程,美国也好,日本也好,香港也好。高畅我跟你讲,这就是一场革命,在中国房子不仅仅是经济产品,它和教育资源、医疗资源、政治资源、经济资源都挂钩,社会阶层就这么重新洗牌了,强者恒强,弱者更弱;不流血的革命,却比暴力革命来得更彻底、更残酷。”
“跑题了,跑题了,咱就生个老二,没到要闹革命那么严重的程度。”高畅笑呵呵地给陈青端来一碗绿豆汤。
“没跑题啊,先不说老二了,小骏明年上幼儿园,再过三年上小学,你打算让他去哪儿读啊?这附近连个区重点都没有。”陈青眉毛一立,接过绿豆汤顺手就放在了一边。
“青儿,你想这些都太远了,咱们这样的精英阶层都养不了孩子、教不了孩子,那别人家还活不活了。”当着谢晓丹的面,高畅有点儿挂不住。
“远?现在都已经晚了!你知不知道,东西城那些重点学校,都要求落户三年以上,有的甚至要求出生就要落在那儿。你还别觉得咱们是精英阶层,就咱小区对面那个破学校,你知道每年全校重点率有多少吗,有几个人能考上复旦、交大?告诉你我打听过了,一个都没有!你是希望小骏将来受的教育还不如咱俩吗?咱们从攀枝花、从大同那样的十八线小城市靠着两代人的努力才奋斗到北京来,你是想二十年以后,小骏他们再被竞争出局,打回原籍吗?”陈青越说越激动,眼圈竟然红了。她撂下一句话,起身去卫生间:“总之,不换房子,就不要老二!”
“陈青现在已经被房子这事儿绑架了,”看着媳妇单薄的背影,高畅无奈又尴尬地笑笑,眼神里有点落寞,“不过生活在天朝帝都里,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容易……所以姐,我还挺佩服你的,能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也不买房。”谢晓丹嘴唇动了动,啥也没说出来,原来买与不买都是无奈,原来在当代中国,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世面,都既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也做不了时代的英雄。
2016年的北京房市,用疯狂形容丝毫不为过,自6月起,单平米房价每个月少说涨四五千,四环内不到一百平米的小两居,恨不得一个月就能涨七八十万。每个售楼处门口,都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头;每个小区里,都遍布穿着各色廉价西装的二手房中介,为了抢一套房吵架打架、托关系找门路的屡见不鲜。谢晓丹想不通,北京哪来这么多有钱人,江中亮在棕榈泉的大三居,前后有四五十拨人来看,看起来也都不见得阔绰富裕,却没有一家对房价皱眉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几家中介为了抢成交,就开始比着往高抬价,很快就从1500万涨到了1700万,却也并没吓退几个买家。那个秋天,钱不是钱,只是数字。江中亮越观望越觉得邪乎,嘱咐晓丹见好就收,赶紧卖了了事: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十一大假前夕,就像张太太当初预测的那样,政府在连续几次辟谣说不会调控房地产行业后,突然就发布政策限购了。果然,楼市迅速进入冷静期,成交量开始下滑。谢晓丹有点忐忑,九月底的时候,在田蓉的鼓动下,他们越过房中介,直接签署了买卖协议,可因为房产交易中心排队过户的人太多,一直预约到11月。这时候如果田蓉毁约,江中亮就只能吃哑巴亏,连个从中约束调解的中介都没有,这么多年的关系,还能告她不成?好在是田蓉颇稳得住,按部就班地准备各种资料,看起来丝毫不像要毁约的样子。好容易挨到过户的日子,已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田蓉在房地产交易中心的各个窗口轻车熟路地奔走,江中亮在她的指挥下该签字签字,该照相照相,半天工夫,就给双方省下了50万中介费。
北京的房市妙就妙在,办完过户的那一刻,买家卖家皆大欢喜,都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至于过阵子谁会后悔,就没人说得清了。办完了手续,田蓉安排母亲先回家,跟着江中亮去棕榈泉收房,谢晓丹自然作陪。车上,谢晓丹压低声音问她,这套房你怎么写的是你妈的名字?田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憨憨一笑解释道:“我们都没资格了,也就我妈还能买。”谢晓丹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自大学时压着田蓉半头已是习惯,这一刻自然也不肯放过她:“你写你妈的名字李万兵没意见?钱可是你们俩的共同财产啊!”田蓉瘪瘪嘴,看着窗外明亮的秋光铺洒在黄叶上,半晌才嘟囔道:“这钱是我卖了婚前我自己买的房子倒腾出来的,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看她的表情,谢晓丹再次验证了自己的判断,田蓉和李万兵的婚姻裂痕看来不轻,分钱往往都是分家的前兆。
终于到了棕榈泉国际公寓,小区正门插着翅膀的石狮子,在秋风里显得有几分萧瑟落伍,江中亮背着手沉默地在前边带路,夕阳把他本来就颀长的背影拉得越发长,像形单影只的一棵白杨。田蓉有一种革命者成功进城的喜悦,挽着谢晓丹的手臂,一会儿说要把这房子3万一个月租出去,一会儿又因为池塘里的锦鲤和耀眼的银杏改了主意,满眼放光地计划自己搬进来住。谢晓丹应付着她,注意力却在前边那个沉默的身影上,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是在缅怀青春,还是在怀念故人?那个男人是谁?那个偷走了她男人的心的男人是谁?
房子交接得很顺利,田蓉对江中亮赞不绝口:“个子高长得帅,儒雅又有气质,有钱还有文化,晓丹啊,你这么多年真是没白等,老天待你不薄!”谢晓丹的笑容和心一起拧巴着,老天待自己是否不薄她不确定,看起来对田蓉倒是一直爱护有加。房市冷了两个月之后,又开始井喷式地增长。到2017年春节前后,棕榈泉那套同户型的三居室,报价已经接近两千万,而且供应量越来越少,用中介的话说,上来一套都是秒出。一两个月工夫,田蓉的身家就又涨了300万。好在江中亮是淡泊之人,对房事冷淡,对房市也冷淡,并不清楚那套房子后续的涨势,想来即便知道,也不会太有所谓吧。
谁也不明白房市为什么会如此疯狂,所有的经济学规律在中国都不好使了。写字楼电梯里,办公室里,小区里,同学聚会上,工作应酬中,三句话就会说到房市;朋友圈里各种预测,各种分析,各种段子更是满天飞;不管是路边吃碗牛肉面,还是星级酒店里吃顿自助餐,周围陌生人说的也都是房子的事儿。中国当代的老百姓,抢过粮票油票肉票,抢过批条美金国库券,如今又流行起抢房子,就像是饕餮的那张大嘴,永远都饥肠辘辘,永远都没有安全感,无论你来自哪里,有钱没钱,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这一轮为房子疯狂的,还有陈青。2017年3月15号,她把母亲当年拍板买下的小两居卖了,和买方签合同时专门预留了三个月的交房期。那一头,陈青已经拉着高畅看好了海淀区的一套小三居,虽然是老楼,但是学区房,学区名额也未占用。卖了这套房,还了贷款,到手有四百多万,再加上这几年两口子攒下的二百来万,付首付,交中介费,交税款,还能剩下二三十万简单装修下房子。这种买法,按照房产中介的专业说法,就叫作“连环单”。连环单最大的风险在于:你卖了房,想买的那套房又没买到,房价像坐电梯一样嗖嗖涨,很快,你手里的那点现金,就连你原先卖掉的那套房都买不起了。
中介给陈青出主意:房价这么涨,很多房主签了合同又变卦,宁可双倍返还定金,也不想再卖房。所以姐你要想保险,就得多交定金,交得越多他越不敢反悔,退一万步说,就算房东真变卦了,赔偿你现金,你一个月就挣三五十万,也不亏啊!做投资的陈青想想有道理,先交了50万定金,除非那套房一个月能涨100万以上,否则房主就犯不着毁约,即便他真毁约了,一个月挣50万,这IRR(内部回报率)直奔着100%去了,实在是笔好投资。一切办妥,双方约好了下个周二,也就是3月21号去做网签。
星期五下午,挺着大肚子的陈青难得没加班,踩着晚高峰堵了一个半小时才回到北五环的小家中。掏出钥匙打开门,房间里原本锣鼓喧天的动静一下子静了下来,高畅和婆婆两个人都拉着脸,不肯看对方的眼。快三岁的小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对妈妈的归来似乎也无动于衷。陈青情不自禁颦了颦眉,也不好多说什么。她进屋换了家居服,洗了手,去厨房里找正在做饭的高畅。
“你刚才又跟妈呛呛啦?”陈青压低声音问。
“你听到啦?”系着围裙的高畅一点不像是创业公司的CTO,发福的身材就是个标准的居家男人。
“我下了电梯就听到了,你老跟妈呛呛干吗呀,你把老太太气走了,又准备把我妈招来啊?我妈回攀枝花还没半个月呢!”
“不是我跟她呛呛,我一进门就看到小骏又在那儿玩iPad,妈自己不知道又跟哪个老太太煲电话粥呢,你说我妈以前也是老师出身啊,怎么到孙子的问题上就这么没原则呢。”
陈青摸摸高畅的头,结婚七年了,高畅还是最懂自己:“我知道你是为小骏好,不过你想想,咱妈也挺不容易的,小骏这每天的活动量你又不是没数,跟着他跑一天,确实够累的,妈有时候想自己歇会儿,就只能让他玩iPad看电视了啊。”
“所以我说嘛,还是请个育儿嫂方便,又不是请不起,咱们就给她严格规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按月付钱,省得还老觉得欠着老人似的。”
陈青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可算了吧,除非家里还有个老人看着,单留育儿嫂和小骏在家,我可不同意,安摄像头也不放心。”
“房子这么小,哪可能住那么多人,月嫂在的时候,你又不是没体会,过道里转身都能撞上人!”
“是啊,谁让房子小啊,这个问题不是很快就能解决了嘛!等咱们搬到海淀的那个三居室,再顾个育儿嫂不就得了,妈就行使个监督职能,她也不累了,心情也好了,皆大欢喜!再坚持一下啊,也就两个月的事儿。明天是周末,你想着收拾打包行李啊,有些东西直接淘汰了再买新的吧。”搞定了房子的陈青心情愉悦,说话声音都抑扬顿挫的。
高畅对陈青始终抱有几分愧疚,他们的创业公司迟迟没有上市,估值虽然年年增长,毕竟没有套现,结婚快七年,一直是陈青撑起家中大半边天。媳妇不但从没有半句怨言,和自己的父母也都相处得甚好,只是平常工作繁忙,对家庭和孩子的照顾少些,好不容易小骏到了要上幼儿园的年纪,陈青原本想在事业上拼搏一把,又意外怀了老二,她本不打算要,在高畅的坚持下,到底留下了这个孩子,身为丈夫,还能要求她什么呢?
不一会儿,高畅煲的乌鸡汤,婆婆做的炝锅面,还有陈青叫的外卖小龙虾都端上了桌。老太太看看红彤彤的一盆皱了皱眉:“别老吃这些,对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陈青跟老公挤了挤眼睛,正色道:“就是高畅,别老吃这些,你胃本来就不好,说多少回也不听!”
高畅摇摇头给陈青盛了一满碗汤,又把小骏抱上了宝宝椅,婆婆迫不及待地把电视从动画片换到北京新闻,一家人刚刚坐定,陈青突然皱起眉头,循着声音朝电视望去。
“怎么了?”高畅看她脸色不对,连忙追问了一句。
“别吵!”陈青厉声打断他,索性离开餐桌走到客厅的电视前,只听到电视里的女播音员正字正腔圆地说:
今日下午,北京市住建委,市国土委,市住房公积金中心,市银监局,人民银行营业管理部联合举行新闻发布会,主要政策如下:居民家庭名下在本市已拥有一套住房,以及在本市无住房,但有商业性住房贷款记录或公积金住房贷款记录的,购买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得低于60%,购买非普通自住房的首付款比例不得低于80%……以上政策,自本通知发布次日起开始执行。
陈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颤抖着拨通了中介小刘的电话。高畅也觉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放下筷子,走到沙发前,眼看着陈青对着电话吼了起来:“这什么时候的政策,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啊!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们不就吃这碗饭的嘛!这对我们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我不管,我就问你现在怎么办?什么叫你也没办法,你们收几十万的中介费,都是吃屎的吗?!”陈青的愤怒鼓动着眼泪也流了下来,可惜无论她怎么咆哮咒骂,现实已经没法改变。而充当她发泄对象的小刘,今晚已经被骂了七八回,可怜的他原本也只是个不该承受这一切的无辜小民。
2017年3月17号,“史上最严厉的限购政策”出台,“认房又认贷”。已经变成无产者的陈青和高畅,因为买上一套房时贷过款,突然就被认定成了二套房买家,海淀房子的首付要从三成提高到八成,比他们原有的预算一下多出去两百万。
周五晚上,陈青抱着被子坐了一夜,这套房子已经卖了,再过两个月就得腾房;海淀那套如果不买,50万定金收不回来了,而且一家三口很快就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境地。天空微微泛白的时候,她把高畅拽起来,红着眼睛,告诉他一个重要的决定:我们离婚吧。
高畅吓了一跳,以为媳妇一夜之间让房子逼疯了。但是陈青很理智很冷静地对老公说:“高畅,政策我研究透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出路。这套房当时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那时候你没有收入,贷款也是我一个人贷的,所以,只要我们离婚,你马上就能算首套房,首套房首付只需要35%,我们的预算还是够的。你不用担心,这只是个策略,我肯定跟你复婚,你要有什么不放心的,小骏归你,钱也都转给你,我净身出户,怎么样?”
“不是不是,”高畅彻底被吓醒了,他打断陈青,“这不是复不复婚的问题,我们怎么能为了买房子离婚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将来孩子长大了看我们结婚证,怎么解释啊,小骏都三岁了,咱俩才结的婚?何况你这还怀着老二,万一那套房过户拖个两三月的,这孩子岂不成了私生子啦!我不同意,肯定不同意!”
陈青呆呆地看着高畅,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那你说怎么办!让我去大马路上生老二吗?那50万就不要了吗?你不离婚,那你倒是出去借两百万啊!”
看着媳妇脆弱又无助的样子,高畅心里也发酸,他紧紧搂着陈青安慰她:“别哭了,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来想办法,实在不行,咱们就回美国去,你不是总抱怨北京的空气太差,对小骏身体不好吗,不行咱就走。”
没想到,陈青哭得更凶了:“回美国,你说得容易!现在关系资源都在这儿,怎么回去?!当初就是你非要回来创业,拿着Google的offer(录取函)也不去,创业创业!创业这么奢侈的事儿,是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玩得起的吗?!你说你随便在哪个公司上几年班,现在咱家至于差这200万吗?!我不管,不离婚你就去借钱,反正那房必须买,50万的定金我要挣大半年呢,说不要就不要,你怎么那么能败家呢……”
高畅是不可能开口跟人借钱的,何况两百万这样的大数字,大概也没人会借给他,所以,一如既往地,他还是拗不过陈青。2017年3月23日,在纠结了一周之后,在他们结婚的第七个年头,两个曾经让旁人羡慕不已的神仙眷侣离婚了。高畅扶着挺着肚子的“前妻”走出民政局,突然想起那个飘雪的冬日,在日坛涮肉那个氤氲温暖的小包厢里,陈青拿着小红本幸福地对同学朋友们说:2011年1月1日,就是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春风拂面,高畅的泪水糊了一脸。
陈青离婚的第二周,江中亮终于跟谢晓丹提领证的事儿了,其实还是江妈妈的意思,她说:“我现在身体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这个病终究是好不利索,你和丹丹的事儿办得半半拉拉,万一我又病了,叫我怎么放心。”江中亮这才想起来,原来他和谢晓丹不是过家家,还需要领个结婚证。吃早餐的时候,中亮问晓丹,你什么时候有空,咱去把证领了吧,婚礼也得计划计划,想要个什么样的婚礼都依你,别让我讲话或者表演节目就行。
这张谢晓丹盼了许久的、通向上流阶级的船票终于到了,她的内心却百感交集。她从不奢望和江中亮之间能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爱情,只是期待时间的价值能让他们相濡以沫,可眼下看来,这份普通的期待,也是奢求,注定两个人要同床异梦一辈子了。还有一些很现实的问题,比如,孩子怎么解决?不知道江中亮的性取向时,谢晓丹还曾努力在两个人索然无味的性生活中制造生趣,自那个领悟占据她的大脑,他的亲吻都令她排斥。她尝试着把他看作亲人,这似乎是唯一的出路,可一想到要和亲人同床共枕,要为亲人一辈子守身如玉,那种绝望就令人窒息。
这种时候,谢晓丹就不止一次地想起蔺达,想起他年轻的气息和奔放的荷尔蒙,他背着背包去周游世界了,各种各样的明信片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飞到谢晓丹北京租来的“家”,他的不放弃看起来没有道理,和从前的漫不经心同样说不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翻看蔺达的朋友圈,看高山大海,灿烂的笑脸,诗和远方,那些明亮的色彩和线条翻飞着,扭转着,幻化成另外一幅画,一幅霸占着她的大脑,挥之不去的画。
谢晓丹低着头喝咖啡,未置可否。从十五岁起,她就在策划这场婚礼,穿什么样的婚纱,放什么样的音乐,吃什么样的蛋糕,装饰什么样的鲜花。眼前唾手可及的这场婚礼,有非常大的可能性,比自己过去二十年的想象都更加阔绰荣华,她离开了东北那个逼仄的小房子,跟着几千万人的洪流涌入北京,登上全中国最高的楼,住进了最富有的中央别墅区,种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奢侈与丰富,远远超越她年少时乏善可陈的想象力。没错,这场婚礼,是上流社会生活的开始,同时也通向她人生中最绝望的桎梏。
江中亮虽然从来没爱过他的未婚妻,到底也是个敏感的人。他当然感觉得到谢晓丹这段时间的逃避和沉默,他有一点担心,担心这个父母看中的还算不错的传宗接代的对象,会去给更适当的人传宗接代。江中亮正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表现得更热情或者更憧憬一些?谢晓丹的电话响了。她的脸色由沉默急速地转为慌张,嘴里的咖啡还没完全咽下去,屁股已经离开了座位。“好的,好的,我马上过来,你别着急!”谢晓丹讲完电话,抄起餐布擦了擦嘴,就匆匆离席。江中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隐隐地松了口气,让“领证”这颗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陈青昏倒了,倒在早高峰拥挤不堪的地铁里。高畅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打给了谢晓丹,刚到中关村的他又掉头往朝阳医院赶。晓丹和高畅几乎同时赶到了医院,办住院手续的当口,高畅填表,看到“病人家属姓名,与病人关系”一栏时犹豫了,他对晓丹说:“姐,我跟陈青这个情况,现在我签字是不是不太合适,要不还是你来签吧?”谢晓丹这才知道,原来前两天,表妹和妹夫离婚了。
折腾了一上午,陈青住进了医院。她的问题不严重,本来就瘦弱,孕期又连着几天没休息好,急火攻心,就昏了过去。但因为有先兆流产的症状,医院开了液体葡萄糖,让住院观察。谢晓丹坐在病床边轻轻握着妹妹的手,她手臂灰白的皮肤下铁丝一样的血管像是要戳出来,手腕上还是自己当年送她的结婚礼物——银色的浪琴手表保养得不好,好几处都磨花了。晓丹有点不忍心看,眼神移上去,又迅速逃下来,陈青那一向炯炯有神的乌黑的眸子,没了生气,带着怨怼,死气沉沉地盯着窗外,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年。
“青儿,你和高畅的事儿,老姨他们知道吗?”
陈青的瞳仁飘过一道白,就算是摇头:“不知道,离婚只是战术问题,不用让他们知道。你也别跟你妈说,省得他们担心。”
谢晓丹连忙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的,问题是,下一步你们怎么打算呢?”
陈青愣在那里,屋子里的寂静像是能憋死人,她没有开口眼泪却流了下来:“我真没想到,从读书,到工作,奋斗了这么多年,一刻不敢松懈,到头来,连在北京城里安个家都做不到。姐,以前我多少还有点优越感,觉得我们念过那么多书,走过那么多地方,每天还坚持思考学习,不说改变世界吧,至少可以影响我周围的人,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现在越来越觉得,其实我们和别人一样,什么都不是,不过就是亿万屁民中的一个而已……高畅跟你说了吧,我们这婚算是白离了。”
谢晓丹不知该如何接话,方才一进医院大门,还没见到陈青,高畅就把她拉到一边叮嘱:“姐,政府一早上又出了个政策,北京地区离婚一年内的贷款人,依旧参照二套房政策执行;也就是说,我们想买的海淀那房子,首付还得付八成,我跟青儿这个假离婚,白离了。一会儿你见了她可千万别提这些事儿,上午她在地铁里看到这条新闻,两眼一黑就昏过去了,青儿平时不至于这样,这不是怀着孕呢嘛,激素分泌不稳定,咱别刺激她。”
“这政府也是,怎么三天两头改政策,还不一趟说清楚,这不是明摆着给人挖坑嘛!”谢晓丹跟着埋怨道。
“北京市过去这十天里,这是所谓的第六条新政了,朝令夕改,法律没有稳定性,还有什么严肃性可言。”陈青虚弱的声音里,透着寒凉的无奈,她抹了把眼泪,挺了挺身子说,“姐,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这套房子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不可能眼看着让小骏和老二都睡到大马路上去。刚才我跟高畅谈过了,他必须去跟他爸妈,跟他们家亲戚,还有他的同事同学借,能借多少算多少,现在也顾不得脸了,他这次倒什么都答应了。可高畅的情况,我最清楚,把他逼死,他那些亲朋好友,能凑出七八十万来就算不错。姐,”陈青顿了顿,顶着乌青的两个眼圈看向谢晓丹,苍白的嘴唇上下翕合几次,到底开了口,“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能帮我想想辙吗?”
谢晓丹使劲点头:“没问题啊,青青,我这几年存了有小二十万,你全拿去,我再问问我妈,看他们那儿能拿出多少来,不过我觉得他们,”晓丹撇着嘴摇头,“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觉得他们悬,最多也就是三五万,你跟你妈说了吗?你妈那儿应该还能拿出点吧?”
陈青的眼睛里没有亮光,继续灰暗着:“我问过我妈了,她把所有的理财存款都拿出来,能支援我50万,这就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底了,可还是不够啊,还差七八十万呢。”
“那怎么办?”谢晓丹也跟着起急,“上哪能贷点款出来?对了,那电梯里、厕所门上老有那种什么‘无抵押贷款’的广告,靠谱吗?”
陈青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不靠谱,那都是高利贷,我这钱也不是三五天就还得上的,借那种钱,把后半辈子就搭进去了。”
“哎呀,那咋整呢?”晓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陈青的笃定,却让她突然觉得妹妹其实早就胸有成竹,“青儿,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你快说啊!别让我干着急!”
“姐,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江中亮,他那套棕榈泉的房,不是刚卖了小两千万吗?不知道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用钱的计划?要是没有,能借我100万吗?最多一年,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们。”
谢晓丹愣在陈青满眼的期待里,她本来还想等妹妹精神好了,跟她说说自己的苦衷,让她帮忙出出主意,到底要不要嫁给一个不爱自己、连自己这个族群都不爱的条件优越的男人。如果没有买房子借钱的事儿,她都可以想象,陈青一定会用那种淡淡的却坚定的语气对自己说:遵从你内心的感受,当代社会婚姻不是必需品,更不是交易。
谢晓丹的心一点点收紧,挤压出所有丰盈所有自由,干枯成一个炭块,一阵春风,便能将之吹成粉末。
她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抛出问题,陈青就开了口,这样谁也不必尴尬,一切也都还有机会如常。她看着这个一贯清高要强的妹妹,一直是他们全家最引以为傲的妹妹,也是她羡慕却不妒忌、打心眼里欣赏喜欢的妹妹,如今躺在病床上,挺着大肚子,满面憔悴地红着眼睛跟自己借钱,骄傲和自信在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谢晓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曾经的她认定江中亮是自己三十五年的人生里最重要的机会,现在看来,他也是她们全家最后的希望。她感谢老天爷突然多给了一个变量,帮自己把这个复杂的问答题,变成了简单的选择题。晚上回家后,她毫不犹豫地和江中亮开了口,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会被江家看不起。这个选择题很简单:借钱,就结婚;不借钱,就再见。其他的事,她一概不提,即便结婚,也保证后半生相安无事。
话虽然没有挑明,江中亮也听明白了这道选择题里的另外一个选项。他终于明白谢晓丹这段时间的犹豫和闪躲是为什么,原来是借钱啊,他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对自己来说太简单。江中亮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本来,他也不是个多在乎钱财物质的人,更何况,中亮说了:救急不救穷,陈青和高畅都是留美回来的高材生,100万怎么会还不起,再说了,棕榈泉的房子卖给你同学,中介费就省了四五十万,这钱就当奖励你了,等他们什么时候攒够了,直接还给你就是。说到底,对于有钱人来说,100万也不是什么输不起的数。用没有风险的一笔借款,换来一份父母和自己都满意的婚姻,一个即便没有爱,至少也心怀感激的妻子,实在算得上漫长的婚姻道路上一个不错的开始了。
终于,一场充满黑色幽默的闹剧,在住别墅的准姐夫这儿画上了句号。一同画上句号的,还有谢晓丹自青春岁月起,所有对爱情和婚姻的梦想。
2017年春末,谢晓丹和江中亮领证了。找了个周末,请了两三桌客人在丽思卡尔顿酒店吃了顿饭,就算是婚宴。倒不是江中亮舍不得花钱或者嫌麻烦,竟然是谢晓丹不想操办。江家父母很满意这个儿媳妇,觉得她懂事,低调,不虚荣,会持家。从东北赶来的谢家父母,被安排住进了江中亮顺义的大别墅里,局促不安。谢晓丹她妈,放下行李,就跟保姆抢着做家务:洗菜,做饭,擦桌子,扫地,饭菜虽然并不对女婿的胃口,殷勤和小心却实实在在都写在脸上;谢晓丹她爸,更是一头扎进后院的花园里,女婿出门他才进屋,每日里翻土除草,还差点儿在一片颇有野趣的野花丛中开辟个菜园,给女儿女婿种点新鲜菜。
婚礼前一天晚上,谢晓丹遍寻不到母亲,却发现她独自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抹眼泪,晓丹静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她日渐佝偻的背映在路灯的剪影里。妈妈拉起晓丹的手说:“丹儿啊,之前小丁的事儿,妈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也没想到,你跟他一黄,都到这岁数了,也没再遇到个合适的人。妈那时候真是后悔,当初不该那样逼人家孩子,你说房子管啥用呢,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才是过日子啊。你看,老天爷还是真的对你好啊,我都以为没希望了,居然还给咱安排了中亮这样的人家,条件这么好,人也好,你跟着他享福,妈也放心了。你们以后千万要好好过日子,不兴折腾,抓紧时间要个孩子,稳定下来。不管有啥事儿,家庭和睦都是第一位的,记住了吗?”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谢晓丹点点头,她再次确认,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婚礼当天,周游世界的蔺达回到了春光灿烂的北京城,他约谢晓丹见面,晓丹不睬他,却把婚礼的照片发了过去。过了半日,蔺达回了一句话:那么多酒店,干吗挑这里,你是想恶心自己,还是想恶心我?谢晓丹鼻子一酸:他还记得。就是在这里,蔺达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她人生里的那场意外,那场没有意义,却让她心动的意外。
酒店休息室的电视上正在播放对埃隆·马斯克的采访,这个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创业英雄,在镜头前几度哽咽落泪。在耗费了数十亿美金、经历了四次失败后,Space X太空探索公司的火箭终于摇摇晃晃地降落在海面回收船上,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轰然倒地燃起一片火海。画面里一片欢呼雀跃,镜头给了船身上的船名一个特写:Of course I still love you(毫无疑问,我依旧爱你)。穿着白色修身长裙的谢晓丹起身掸了掸裙上的褶皱,对着酒柜的茶色玻璃面无表情地拭去脸上的泪水,陈青结婚那晚的预感没有错,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perfect wedding:豪华酒店,优雅的男人,闪光的大钻戒,气派的房子……可是,她究竟等到了什么。
很快,就到了当初约定好的交房时间,陈青一家要从北五环那套小两居里搬走了,全职太太谢晓丹去帮妹妹收拾行李。陈青兴奋不已,带着对两个孩子都上名校的憧憬,挺着大肚子指挥着搬家公司上上下下。高畅经过这一切之后变得有些沉默了,对媳妇的话更加言听计从,却会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落寞地点起一根烟。生活就这样无情无义地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烙下痕迹,那洪流裹挟着你我,去到任何我们并不想去的地方。
谢晓丹倒颇有几分恋恋不舍。她想起小姨上次来北京包的酸菜饺子,想起那天房间里的音乐和流光,楼下的梧桐树比刚搬来时粗壮了许多,高小骏也懂得吵着要妈妈给自己和妹妹买上下床了。晓丹再看一眼陈青家的照片墙,其中最大的一张,是陈青和高畅穿着硕士服,举着毕业证,在美国参加毕业典礼时的合影,谢晓丹总觉得那张照片似曾相识,那样灿烂的阳光,那样肆意的大笑,那样张扬的青春……照片在晓丹的眼里慢慢泛黄、变旧,笑容也慢慢收敛沉稳,她心里“咯噔”一下,黎光和他太太的毕业合影竟然蒙太奇一般出现在眼前。
原来每一代人,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故事,谁也引领不了时代,谁也改变不了世界,太阳底下,从来都没有新鲜事。
清明节假期,戴德梁行组织了一场“海外房产投资说明会”,Samantha吴邀请江太太Amy谢一起去参加。临出门,田蓉打电话,说棕榈泉的那套房她准备租出去了,卧室墙上的那幅画,晓丹你一直没来取,我给你送过去吧。谢晓丹忙说自己正要出门参加活动,不着急,回头再说。田蓉一打听,是关于海外地产投资的会,立马来了精神,直奔嘉里中心去找谢晓丹。
整场活动,数田蓉听得最认真,在会场发的酒店便签纸上整页整页地做笔记。茶歇时,田蓉凑到谢晓丹身边说:“你现在终于对投资地产感兴趣啦?明天要不要跟我去趟雄安?”
“雄安?什么地方?”谢晓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晓丹你不看朋友圈啊,今天上午刚宣布的,河北的雄县、容城、安新,要做首都副中心了,这可是重大利好,房子肯定要涨,跟当年的深圳、浦东一样!这种机会,可是百年难遇,我们明天有十几台车一起过去,准备先抄它几十套。”田蓉满脸兴奋。
有那么一瞬间,谢晓丹真的冲动了,眼里都放出光来,回头看看Samantha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好似一盆冷水浇在头顶。她稳了稳情绪,笑着对田蓉说:“你可真能折腾,我不懂房子,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正好田蓉的手机响了,她走到会议室外去接电话。
“这是你大学同学?”Samantha用下巴尖指指田蓉的背影,谢晓丹点点头,“你应该见过她的,当年我就是陪着她来所里面试的啊!”
Samantha想想田蓉土豪金似的穿着打扮,很夸张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表情里有点不以为然的嘲讽。“家里很有钱?”Samantha接着问。
谢晓丹笑着摇摇头:“很普通的家庭,前几年炒房挣了不少钱,她老公家是北京的拆迁户,这几年也得了不少赔偿款吧。”
Samantha翘起精致的下巴微微点头,似乎一眼便看透了田蓉的前世今生。“所以说啊,一个国家经济高速发展的时候,会产生许多一夜暴富的机会,但要想真正改变阶级,至少还要两三代人。”看着田蓉的背影,Samantha意味深长地说。
对这个前任上司,谢晓丹习惯性地逢迎肯定,内心却陷入了更大的惶恐:到底什么可以改变阶级?是教育吗?是金钱吗?是婚姻吗?是户口或者国籍吗?坐拥多套房产,身家数千万,有北京户口,也有新西兰身份的田蓉仍然被Samantha看不起;受过最好的教育、从事最令人羡慕的职业、见过全世界最美风景的陈青一家,背着数百万的债,蜗居在海淀的小三居里,被现实压迫得抬不起头来;二十年前的小三儿Samantha吴,十五年前的北漂谢晓丹、田蓉,十年前的斯坦福高材生陈青,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价值观里努力着、奋斗着。时至今日,比赛已过半程,你我手中的牌都所剩无多,到底,谁在食物链的顶端,谁在“阶级”的上流,谁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谁又是自己的英雄。
七十年前,这个用战争、用热血、用理想、用生命,斩断文化根基,打乱社会阶级,重新分配社会财富的国度,如今,在这个惶乱不安而又生机勃勃的时代里,期待着这一批的青年人,过上怎样的生活?给出怎样的回响?是否,这也是时代心中的诘问?
像个轮回一般,她们再次站在命运的路口,谢晓丹却没有答案。谁也没有答案。
国贸大厦路边的玉兰都谢了,漫天的杨絮在仲春的和煦暖风下飘飞,谢晓丹走出嘉里中心,戴上墨镜沿着栽满梧桐树的金桐东路散步,这是她倾慕过,奋斗过,告别过,又重新回来的CBD。十二年前,她穿着廉价牛仔裤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梦想的无外乎就是今时今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名牌,钻戒,豪车,别墅。而十二年前的她并不清楚,到底要经过多少个路口,放弃多少梦想和风景,告别多少人,才能抵达这个曾经向往的终点。
路上的行人大都步履匆匆,没人顾得上享受这旖旎的春光,看着迎面而来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是谁?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去向何处。时光,会给出所有的答案。
北京市二手房交易数据出来了,2017年全年,二手房共成交136237套,较2016年下跌超50%;截止到12月底,均价由3月顶峰时的63000元每平米,回落至58000元每平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