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014—2016年,重启救市模式,两年内六次降息,降至历史低位,北京市均价34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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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蓉的婚礼谢晓丹找了个理由没去参加,别说上次吃饭和李万兵的那场口角,已令大家的关系微妙紧张;单就给“土豪”炫富当观众这件事,她本来也毫无兴趣。听到场的同学事后描述:婚礼场面简单粗暴,郊区密云一个假五星酒店,浩浩荡荡摆满五十桌,大白瓷盘子里扎扎实实咸死人不偿命的红烧肘子、肉丸子,和田蓉身上挂满了的金镯子金钏子金箍子交相辉映。有一个特色环节是打着男女双方互表衷心的名义,展示两方的聘礼和嫁妆:主持人在台上拿着红礼单,还夹着厚厚一摞红本子,说到哪个就翻开哪个面向观众晃一圈,简直就是祖国大好江山,从一线城市到四线城市各种房产证的集中展示。李万兵家的亲戚喝得已经浑身冒汗,T恤都卷起来堆在腋下,露出一个个黑锅盖似的肚子,主持人每翻开一本房产证,他们便叼着烟一哄而上到台前围观,女眷们带着金镏子、玉镯子,在台下拍着壮硕的腿大笑。现场宾客更是笑骂不绝,酸爽不已。
田蓉的父母因为是客场,显得低调很多。老头儿穿着豆沙色的长袖衬衫,衬着脸上的沟壑越发深邃,无论宴会厅里如何热浪翻滚,风纪扣和袖口始终一丝不苟,任凭汗水打湿了后背;田蓉的母亲来给同学们敬酒时,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眼神里漾满了幸福和满足,对比一旁高喉咙大嗓门的亲家公婆,这两口子就像隐形了一般。田蓉的父母此刻应当佩服女儿当年的魄力和远见,若不是几年前咬牙置下了那三套房,一脚从无产阶级阵营跨入有产阶级,如今这阔绰的婚礼,殷实的家境,红彤彤的北京户口,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任何一场婚姻都是势均力敌的交换,你的实力体现在脸上,荷包里,还是父母身上,总得占得住几头儿。女儿终于不用漂在这人潮汹涌的大都市了,她为自己找到了一片土地,踏踏实实地扎下了根。
谢晓丹心想,田蓉这次是嫁对了人,三观高度统一,双方家庭还都满意,这在当今社会也不是件易事,确实值得祝福。然而,已婚的人和未婚的人,就像是河的两岸,说起来只差了一张纸,立场和圈子却瞬间不同了。田蓉和谢晓丹之间横亘着的藩篱,除了有产和无产,如今又多了已婚和未婚,不经意间,便越发疏远了。
婚后的田蓉彻底不工作了,一心一意在家待着要孩子。可惜事不遂人愿,不知是田蓉的体质问题,还是北京的生活环境太恶劣,整整两年丝毫没有动静。一家人抓耳挠腮地到处求医问药,各路大仙道士都请到家中了。2013年10月,吃了大半年中药的田蓉终于怀孕了,全家像伺候贵妃娘娘一样伺候她,司机保姆,鱼翅燕窝。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度过头三个月孕早期,北京最冷的日子来临,雾霾锁城六七十天,整整一冬没有一片雪。田蓉躲在五六个净化器同时工作的卧室里,连大门都不敢靠近,更别说外出溜达。谁承想家里的保姆出去买菜被传染了流感,回来后又传给了田蓉。田蓉体质差,怀孕还不敢用药,很快转成了肺炎,咳得肺都快吐出来了,除了输液什么抗生素都不敢上,饶是如此,孩子到底还是没有保住。
已经连续发烧一个星期的田蓉,躺在单人病房里听着医生的宣判,整整两年半,花了多少心血精力和金钱才求得的、牵动着全家老少全部心思的这个仅仅四个月大的胎儿——“胎停育”了。田蓉发了足足十分钟的呆,突然拍着医院的被子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释放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悲恸过,这个结果,和她对自己的人生预设差距太大。从小到大,她其实是个平庸的人,平庸到自己的人生选择里,承受不了任何的“与众不同”。她从没有潇洒地买过一件衣服一样首饰,更别说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或是一场不计较结局的爱情。她活得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而所有受的委屈吃的苦,终极目标不过一个,和千千万万最传统的中国人一样:安全平凡地活在这个红尘乱世里,找个男人嫁人生子,再把所有的期待、精力、财富都以爱的名义,传递给自己的下一代。一切为了孩子,在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然而,医生手里的那张薄薄的诊断书,一瞬间,就荒废了她人生幸福的前提条件和最终目标。
田蓉对着伏在床头低声安慰自己的母亲哭喊:“没有孩子,光有房子有什么用!早知道一套房子都不要,我就只想生个孩子,咋就那么难!”她声嘶力竭的声音传到拥挤的走廊上,过路的小护士忍不住翻白眼嘟囔:“这满医院到处都是要不上孩子,保不住孩子,而且还没房子的人,你就知足吧!”
第二年春天,终于从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来的田蓉,着魔似的开始了一项新事业——移民。
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身边像她这样的人很多,而且越来越多。结婚多年怀不上孩子,怀上孩子没几个月莫名其妙就胎停育,甚至是各种各样被先天性疾病折磨的新生儿,似乎满大街都是。原来我不是唯一的那个,原来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得到了太多才遭的报应,田蓉空虚的子宫和心脏,在那一刻似乎感到了一丝暖意。她和那些同样失落痛苦的女人抱头痛哭过几次之后,向来善于以最朴素的智慧治愈心病解决问题的田蓉,为自己的心结找到了一个出口。她把查不明原因的不孕不育,全部归咎于北京被严重污染的环境,以及国内建材、装修、食品、用品无处不在的添加剂和毒素。所以,无论去哪,付出怎样的代价,为了下一代,她决定了,必须要离开。
田蓉折腾孩子折腾移民的时候,谢晓丹清清静静地过了两年,要说她没男朋友估计没人相信,但事实的情况的确如此。似乎年龄越大,越难得心动,即便偶尔悸动,顾虑也更多,很偶然的时候,跟某个前男友“鸳梦重温”一回,大概也只是为了解决心理的空虚和生理的需求,当然,这类“前男友”既不包括丁之潭,也不包括黎光。
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的规律,这两年也不灵了。高级经理Amy谢,可能是在新上任的行政总监怀孕生子时表现得过于积极,夺权篡位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总监回归后高度集权,又提拔了HR的一名经理重点培养,眼见着升职无望。谢晓丹觉得自己的人生陷入了低谷,不只桃花不开,前途也渺茫不堪。
周末,谢晓丹去陈青家蹭饭。“新青年”陈青到底赶在自己之前怀了孕。这个看起来自由个性、从来无视世俗观念的表妹,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却样样都踏在节奏上,全然不让家里人操心。大概聪明人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更知道如何把握,谢晓丹这个表姐不服不行。满心欢喜的小姨专程从四川飞过来照顾怀孕的陈青,和女儿女婿住在刚刚交房的小两居里,其乐融融。
没错,就是两年前在小姨苦口婆心的坚持下,他们买下的那套北五环外的期房。半年前终于交房了。
小姨在厨房里忙活一上午,高畅跟着打下手,中午时分,四凉四热陆续上桌:酱肘花、凉拌拉皮、芝麻酱拌菠菜、虎皮青椒、川味蒸腊肉、咸烧白、辣子鸡丁、清炒丝瓜尖。高畅让小姨先就座,自己在厨房煮饺子。
“不用盖锅盖,不看饺子胖起来,漂起来就可以出锅啦!”小姨一边摘围裙一边冲着厨房叮嘱。
“放心吧妈,你们先吃!”高畅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准爸爸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两年他最明显的变化,倒不是啤酒肚,而是额顶的发际线,越来越退后了。
“啥馅儿饺子啊,老姨?”谢晓丹只穿着袜子踩在暖融融的木地板上,口水都快下来了。
小姨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来,冲晓丹挤挤眼睛:“酸菜馅的,你们姐俩都爱吃!”
阳光照进90平米的两居室,屋内饭菜飘香,笑语喧阗。精装修的大理石地砖,原木地板,暖黄色的壁纸,洁净的品牌卫浴。楼下的小区不大,树木花草也都还细小,桂花萎了,柿子树上刚结了小果儿,小区中心的软胶地垫,红红绿绿摆满了滑滑梯、跷跷板,邻里们素质不低,谦和有礼,对公共设施也是爱护有加,小区内人车分流,管理得也算井井有条。陈青跪在木地板上折腾她新买的音响播放器,不一会儿,一曲谢晓丹叫不上名字的曲子就在房间内流淌起来。
“有个自个儿的地儿是好哈!”谢晓丹看着走廊上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照片墙,都是陈青和高畅四处旅游的合影,由衷地感叹道。
“好什么啊,住在这儿,每天上班路上来回多花一小时,还背着房贷,现在换手机我都得想想了。”有关置业的事儿,陈青虽然还是嘴硬,与两年前的不屑和反对已完全不同,顶多算是口头“撒娇”。
可惜,她娘连撒娇的机会都不肯给:“还说这话!你好好感谢我吧!要不是我当时坚持,你们现在还在那个大开间租房子住呢,孩子马上出来,睡哪啊?丹儿啊,老姨跟你说啊,这房子当时开盘的时候,那家伙,你是没见那个阵势啊,跟抢大白菜似的,售楼处里乌泱乌泱全是人,好多人家五六点钟就来排号了。九点一放号,妈呀都跟疯了似的,排到跟前儿,每个人就五分钟,什么关系都不好使,剩什么房就是什么房,没的挑,爱要不要!不要?走人,下一个。到我们的时候,原本咱看上的那种纯朝南的户型已经没有了,高畅还犹豫呢,”小姨满脸笑容地压低声音,朝厨房努了努嘴,像是怕女婿听到她们在背后的议论,“说青青喜欢阳光好的房间,这套西北朝向的怕冬天冷,要不再看看。我立刻就给他摁住了,我说等你看了别处再回来,连地库都没有了!”
谢晓丹哈哈大笑,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从小姨口中听到这段故事,但每次听到这里,她都还是会由衷地被小姨的快乐所感染。
小姨指指窗户:“这不现在太阳照得挺暖和的嘛!北京不像我们四川,只要楼层高,朝哪儿都不耽误晒太阳!”
“这房子现在也涨了吧?”谢晓丹适时地抛出这个问题,保证这一餐饭都能在快乐的气氛中进行。
“涨?你得问涨了多少!当时我们买的时候是一万二,我昨天去楼下的中介问,他们说现在两万五都找不到房源!北边的二期已经开始排号了,据说开盘三万起,还得两年后才交房,交通也没咱一期方便,所以啊,未来还得接着涨!”小姨的眉毛都在笑,她看女儿还没有对自己的英明决策彻底臣服,决定吊打她年轻的骄傲一回,“青青,你不学金融的嘛,你给算算咱这套房,两年回报有多高?是不是比你在银行里存着高!”
陈青自知老妈说得有道理,可又向来不服软,只能哭笑不得地打岔:“妈,涨了多少你不卖,还不都是浮云啊!”
“那谁知道呢,兴许有卖的一天呢!那时候田蓉就常跟我说,钱存在银行里十年后看,就是废纸一堆;钱存在房子里,不仅能解决自己住的问题,十年后能生出几套房!”
“哎姐,你那同学是职业炒房的吗?我妈已经完全被她洗脑了,现在绝对是她的铁粉。”陈青饶有兴趣地转头问谢晓丹。
“嗨,她也就是撞上了。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话都说不利索,毕业以后工作换了好几份,都干不好,倒是在一个二手房中介打工的时候,发现了买房子的机会,所以人家下手早啊,06年就买了3套房,后来今天买明天卖,来回折腾,越折腾越大了。天津、苏州、杭州,反正是有点钱就买房,从一线城市倒腾到二三线城市了,现在肯定赚了不老少。”
去厨房取碗筷的小姨,一听到说起了自己的“偶像”,立马拉大嗓门朝客厅补充道:“田蓉现在跟咱们不一样了,人家现在不是买一套房两套房的问题,他们那些人在一起啊,一买都是一栋楼啊!”
“你跟她那么熟,当年怎么没想跟着她买房啊?”陈青对母亲远距离的啧叹不感兴趣,接着跟表姐聊天。
谢晓丹愣了愣,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我?我中间有几次机会没把握住,现在想买也买不起了啊。咳,我跟你们不一样,要考虑家庭,考虑孩子。我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就没那么迫切地要买房。”
话虽这么说,谢晓丹心里还是有些凄凉。眼看着快要三十二了,没有男人,没有钱,也没有房子。自己曾经唯一的骄傲——国贸的工作,也到了瓶颈期。看着所里新来的小律师、小助理,谢晓丹似乎能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他们由外而内地重塑着自我,偷偷换下了廉价的皮鞋、假冒的名牌;各地口音集中矫正,都变成中英夹杂的CBD范儿;学会了喝红酒,抽雪茄,打高尔夫;也摸透了各大机场的餐厅休息室礼品店……十年后,等他们已经是CBD中的精英、代表、中流砥柱,那一刻,内心的重塑才会慢慢袭来:我到底是谁?自何处来?该往何处去?
“对了,姐,下周末你有时间吗?高畅他们公司有个新产品要上线了,弄了个发布会,你没事也一起来捧个场呗,应该挺好玩的。”陈青的话阻断了谢晓丹上一秒的抽离。
“好啊,周末我一般都没事,没问题。不过高畅,说实话,”谢晓丹的眼神追着高畅忙里忙外的身影问,“我一直都搞不懂你们这个什么AI啊,人工智能啊,到底是干什么的,能给姐科普一下吗?”
放下饺子的高畅给谢晓丹斟满啤酒,兴致盎然地回答:“其实很简单,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机器人,但是呢,并不一定有传统机器人的外形,它是一种技术,可以通过一系列的程序设定,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人的工作,应用场景很多,各行各业都有。下周我们要发布的产品是个Mini家庭机器人,技术不复杂,但是很好玩,主要功能就是代替父母陪伴儿童,可以给孩子讲故事、教英文、哄睡、叫醒,甚至聊天都可以,爸妈还可以远程视频监控,远程操作。”
“机器人会哄孩子睡觉!怎么个哄法?”小姨更觉得抽象了,也伸过脖子问。
“妈,给您看看我们拍的宣传片就明白了。”高畅一说到自己的专业就兴奋,起身去沙发上拿来iPad给岳母展示。屏幕上,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大眼睛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趴在沙发上和一个鸡蛋壳一般的银灰色小机器人聊天;过一会儿又在书桌前拿着笔跟它一起念英语;天黑了,小女孩抱着小机器人在床上睡着了,那个金属蛋壳蓝光一灭,悠悠地说了句“宝贝,晚安”。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年轻的妈妈从门缝里看了看,心满意足地退出去了。
小姨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完了三分钟的广告片,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啥意思?机器人以后可以代替父母养孩子了?爹妈都不用管了?”
高畅哈哈笑起来:“那倒还没那么先进,目前这一代的产品只是起到一个辅助作用,未来等到收集的样本数据足够多,就可以和孩子有更深度的交流,那时候应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小姨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试图挤出一个赞赏的笑容,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哎呀,现在这技术真是,那啥啊,”她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个词,最终还是用那啥代替了,“不过,我咋看这个小姑娘有点可怜呢,爹妈上班都忙,也没个兄弟姐妹,只能跟个小机器人玩了。可是,机器人没有感情啊,怎么能代替父母呢,整天抱着这么个铁疙瘩睡觉,将来长大会不会得自闭症啊?”
“妈,你这什么理论啊!”陈青不爱听,“高畅他们团队研发了快两年,克服了多少技术上管理上的困难,好不容易钱也融到了,产品也要上线了,你这不是当头泼冷水吗?!”
“哦哦,高科技的事儿我不懂啊,我瞎说的,高畅你别往心里去……”小姨讪讪地笑,“我是说带孩子的事儿,咳,想到哪就说到哪儿,你们毕竟还年轻嘛,有些感情啊,真得等你们当了爹妈的时候才能明白。你说是不是,小家伙!”小姨弯下腰,对着陈青的肚皮提高了声音,脸上又洋溢起幸福的光辉。
在一旁的谢晓丹不敢轻易点评,她既不懂技术,也不懂融资,不懂创业,更不懂为人父母的情感,这个世界,她不懂的还有太多太多。不过眼下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人真的懂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一周后,谢晓丹根据陈青发来的微信位置,按图索骥,很容易找到了位于中关村的展览中心,科技的确在改变生活。会场很大,能坐下两三百人,请来的礼宾服务并不是很专业,小腹微凸的陈青穿着黑色长裙忙前忙后。原以为高畅他们这家估值数亿元的创业公司有很大规模,其实里里外外也就三十来人,遇到这样的大型活动,家属都得齐上阵。会场里有点闷,怀孕的陈青忙活了一会儿便觉得胸闷气短,谢晓丹扶她坐下,挂上妹妹的工作牌,接着陈青的活儿干起来。
这可是谢晓丹的专长,各种各样的讲座、论坛、会议,她少说也组织过数十场,且都比今天这个规格高,流程复杂。没一会儿工夫,晓丹已经把十来个礼仪小姐安排得有条不紊,现场环境渐入佳境。
“你好,小姐,请问Daniel到了吗?”一个身穿黑色修身西装,系着韩版窄领带的年轻男人拦住了谢晓丹的去路。
“抱歉,Daniel是谁?”谢晓丹看看走路带风的男子,反问道。
“哦,高畅,高总,我是他的朋友,他请我过来的。”小伙子晃了晃手中的VIP胸卡。
“您好,高总正在后台准备演讲稿,发布会马上要开始了,您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吗?或者我先带您去座位,您的座位号是?”谢晓丹礼貌又专业地回答。
还没等小伙子开口,在嘉宾席坐着休息的陈青招手迎了过来:“哎呀,大忙人你来啦,高畅还说你今天不一定有时间呢。”
“我从机场赶过来的,本来晚上还要在上海跟一个朋友吃饭,都推掉了,这么重要的时刻,兄弟我必须要给力啊!哎,陈青,这位女神是你们公司新请的CMO吗?也不引见下。”男生眼含秋波地冲谢晓丹挑挑眉毛。
“啊?哈哈!”陈青左手撑在腰后笑起来,“这样的CMO上哪里去请啊,这是我表姐谢晓丹,今天来给我帮忙的!姐,这位是高畅他们兄弟公司的CEO蔺达,创业明星,身家据说好几亿了吧,也是高畅的老朋友,我们在美国就认识啦。”
所谓兄弟公司,就是同一个投资人投资的创业公司,创始人之间抱团取暖、资源共享、互称兄弟。原来高畅公司天使轮的投资机构,正是蔺达公司A轮的投资机构,说起来当年蔺达还有引荐之功,两个人又是老相识,因此格外投缘。
“得啦,你别调侃我啦。失敬失敬!原来是神仙姐姐啊!陈青你们家基因好强大,净出高品质美女。”蔺达神采奕奕地伸出右手,“你好,丹姐,很荣幸,你叫我蔺达也行,叫我darling我就更开心了,呵呵,刚才偷偷观察你半天了,相当专业,不知是在哪里高就?”
这样幽默活泼、油腔滑调的小伙子,谢晓丹也不是头回见,不过难得他颜值不低,分寸把握得也好,并不让人反感。何况陈青刚才那句略带调侃的有关他身价的介绍,多少也更让人青眼相加。谢晓丹从墨绿色的宝格丽蛇头包里掏出金色的GUCCI名片夹,用纤纤玉指拈出张名片大大方方地递过去。
“哇哦,国贸大厦,高大上啊!我说气质非同凡响呢,一看就不是混我村(中关村)的。”蔺达一脸真诚的赞赏,说话的腔调,也是北京城的创业者们独有的。正好又有熟人过来,陈青迎上去打招呼,就只剩下谢晓丹和蔺达两人,气氛突然有点不自然,谢晓丹为了打破沉默,随口问道:“那么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呢,不会也是人工智能吧?”
“哈哈,丹姐你不会以为创业的都是做人工智能吧,我是做SaaS(Software-as-a-Service软件即服务)的,”蔺达看她一脸茫然,扬扬手中谢晓丹的名片又补充一句,“主要是HRO(行政人事外包),跟你的工作有很多接口。”
谢晓丹撑不住了,呵呵笑起来:“看来我和你们创业的真有代沟,连你们干吗的我都听不懂,人工智能就够抽象的了,你这个听起来更可怕,SARS?非典啊?”
蔺达看着这个不装逼、不做作的CBD姐姐,也由衷地笑了,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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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蔺达是谢晓丹人生中的一个意外。她都有点记不清,他们之间是怎么开始的。那次发布会之后,蔺达就杳无音讯了,并不像在会场上表现的那般殷勤。谢晓丹翻了翻他的朋友圈,不是各种加班至深夜的办公室鸡血照,就是各种关于马斯克乔布斯这些创业英雄的鸡汤文,完全没有个人生活或者情感的蛛丝马迹,俨然工作就是生活,创业就是一切。谢晓丹戏谑地想,他给我的这个微信号,不会是专给投资人开放的吧,如此热血奋进、执着一根筋,和真人所表现出的圆滑幽默、眼带桃花,完全不是一个状态嘛。他一定还有另一面,谢晓丹有点好奇,另一面的他是什么样的呢?
大约一两个月后,有一天,蔺达突然在微信上冒出来,请教谢晓丹一个关于律师事务所薪酬个人所得税的计提方式,这个问题太具体了,谢晓丹觉得蔺达不像是在没话找话,于是花了点工夫,认真地给他讲解明白,蔺达发过来一堆又是磕头又是作揖的动态表情,说改天请神仙姐姐吃饭,谢晓丹笑着摇摇头,真真是个九零后。
又过了半个来月,有天快下班的时候,接到蔺达微信,一个H5页面——“2015创客跨年音乐会:为梦想燃烧”,外加一条微信,表达方式简单粗暴:丹姐,陪我一起跨年吧!三十二岁的谢晓丹一个激灵,竟然已经到2014年的最后一天了,上高中时千禧年跨年的悸动她还记忆犹新,转眼,奔着中年去了。蔺达滚烫的邀请就在手边,H5页面的音乐也红彤彤地鼓动人心,谢晓丹突然发现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像是初恋时在寒风里等着男生的表白;也像是在王菲的演唱会上,黑暗里听到第一个音符奏响的瞬间,这样想着,鸡皮疙瘩便落了满地。如今她的生活平静简单,全无人打扰,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惊心动魄,即便是新年的到来,都忘却在了九霄云外。谢晓丹看看镜子里一脸素颜还架着黑框眼镜的自己,胸中那缕春风有点飘摇,摇摇头想着还是推辞吧,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个字——好。
那天晚上,谢晓丹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蔺达:真挚、可爱、疯狂、孩子气。没想到,蔺达竟然还是一个创客乐队的主唱,上台唱第一首歌的时候,有点紧张走音,随着酒越喝越多,现场气氛越来越热,他唱歌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从台上跳到了台下,淹没在无数双手的拥抱和欢呼的声浪中。毫无疑问,蔺达是那个圈子里的明星,很多妆容艳丽的女孩子都争先恐后地冲过来和他脸贴着脸拍自拍;很多年轻的VC投资人、创业者,也都争相与他认识,希望新的一年能建立合作。谢晓丹被燃烧躁动的气氛包围着,安静地坐在声浪中间,看他们肆意挥洒着青春,以梦为马。
接近午夜的时候,蔺达和其他两个同样年轻的男生一起登台,听旁边的女生流着哈喇子说,他们仨是多少家投资机构联合评选出的2014年度最具价值的创业项目的创始人,身家都在亿元以上,且数蔺达颜值最高!谢晓丹在台下欣然微笑,突然觉得自己被这场舞会的“小王子”亲自邀请,也是件值得虚荣的乐事,虽然小王子像只繁忙的蝴蝶,整场飞到东又飞到西,并没怎么顾得上招呼自己。
风起了,会场静了,音乐响了。蔺达带着有些颤抖的声音开了口:
怎么大风越狠
我心越荡
幻如一丝尘土
随风自由地在狂舞
我要握紧手中坚定却又飘散的勇气
我会变成巨人
踏着力气 踩着梦
吹啊吹啊 我的骄傲放纵
吹啊吹不净我纯净花园
任风吹 任它乱
毁不灭是我 尽头的展望
吹啊吹啊 我赤脚不害怕
吹啊吹啊 无所谓 扰乱我
你看我在勇敢地微笑
你看我在勇敢地去挥手啊
是你吗 会给我一扇心房
让我勇敢前行
是你呀 会给我一扇灯窗
让我无所畏惧
你看我在勇敢地微笑
你看我在勇敢地去挥手啊
怎么大风越狠 我心越荡
我会变成巨人
踏着力气 踩着梦
十二点的钟声淹没在全场年轻人对着暗夜的嘶吼咆哮中,他们淌着眼泪大声合唱着这首歌,舞台上的大屏幕,捕捉到了蔺达的特写,他高举着右拳,通红的双眼坚定地看着远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谢晓丹心里一动,他们的骄傲,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屈辱和来之不易,她其实并不太懂,但那少年一般的赤诚坚定,那不惜代价的勇敢燃烧,却同样令她为之动容。
2015年的开始有些与众不同,唱完歌的蔺达走到台下,被一群年轻人抬起来抛向天空,坠落的时候,他看到人群的角落里,那个笑容恬静温暖的谢晓丹,他穿过人群,径直向她走去,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2015年的第一天,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谢晓丹像是逃课闯入了一场少年们的嘉年华。
有时候想想,自己穿着高跟鞋在国贸大厦和男人们约会时,小她八岁的蔺达还是个穿着校服背着双肩包的初中生,谢晓丹都忍不住摇头自嘲。不过看来这个世界还是挺友好的,曾经以为只有在法国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浪漫桥段,现实生活中其实也并不罕见。
如果说和蔺达的交往是个意外,那之后,让她更加意外的是:CBD往西北20公里的中关村,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世界。那里的人们年轻勤奋,朝气蓬勃,他们聚在一起,没人关心房子、车子、股票,他们讨论的是创新科技、商业模式;他们在朋友圈里晒的是加班、团建,比的是拼搏、奋进;似乎人人都有颠覆世界、改变未来的梦想;似乎人人都有让明天变得更高效、更平等、更美好的情怀。和他们在一起,你会情不自禁地被感召,甚至被点燃。原来一直以来被谢晓丹羡慕又敬仰的陈青和高畅,只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个圈子里仿佛到处都是这样可爱又质朴、勇敢又执着的年轻人。
谢晓丹突然明白,为什么民国电视剧里,那些家境优渥、衣食无忧的少爷小姐要抛家舍业地跑延安,因为无论怎样的现实,都不会比梦想更迷人,哪怕它真的就只是个梦。
蔺达和谢晓丹的关系很原始,也很高级。在遇到蔺达之前,谢晓丹从没发现床上运动原来是这样一件令人身心愉快的事。头几次约会,两人还会找个地方吃口饭,后来就直奔主题,绝不忸怩作态。用蔺达的话说:时间宝贵,有吃饭的空儿,还不如直接吃你。床笫之间,他们充分释放着自我,不吝于尝试任何一种新的可能;战斗结束后,两个人并肩而坐,点一支烟,也会聊那些不愿与他人诉说的衷肠。
见面的时候争分夺秒,灵肉交融;不见面的时候各忙各的,互不纠缠。这样简单高效的关系,对谢晓丹来说十分新颖,对于这个小自己八岁的男人,观念传统的谢晓丹从来没想过和他会有什么未来,不忌惮结果,底气便足了很多,享受过程就好。有了这个预设,蔺达是怎么想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两人都没想过要确定什么、证明什么,或者宣布什么,男女之间没了角力,只是不带目的心无旁骛的交往,回归到男女之间最本真的诉求,反倒难得地美好默契。直到有一天,蔺达给谢晓丹发了条微信,约她在华贸中心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吃烛光晚餐。
曾经和黎光交往了那么久,五星级酒店的晚餐对谢晓丹来说,早都习以为常;可对于一个月只拿5000块的创业公司CEO蔺达来说,这顿饭钱就几乎是他一周的薪水。赴约的路上,谢晓丹有点兴奋,又有点烦恼,这么正式,莫不是他想要跟我说什么?
那天蔺达确实跟晓丹说了件很重要的事,只不过和她的想象不太一样。蔺达一反床上的风流粗犷,很谦逊正经,而又自信满满地邀请谢晓丹加入他的创业团队,担任CMO(首席营销官)职位。在摇曳的烛光灯中,谢晓丹的惊异之色写了满脸。来的路上她还一直在想,倘若晚饭时他正式邀请自己做女朋友,该如何应对。对蔺达,她当然是有点动心,可八岁的年龄差摆在那里,偷摸享受年轻的身体,和承受诸多压力的姐弟恋,那完全是两码事儿。眼下看来,她的思虑有点自作多情,蔺达抛出的橄榄枝不是爱情,却是事业!谢晓丹有点没回过神,不过仔细想想也不赖,生平第一次,有男人从这样的角度肯定着自己的价值,听起来倒是比那些惯常的夸赞外貌的溢美之词更令她受用。
蔺达并不是随便说说,他严肃认真、神采飞扬地给谢晓丹介绍起云达公司的商业模式和愿景,市场有多大,用户的痛点在哪里,服务有哪些场景,行业里有哪些竞品,云达的优势和已经取得的成绩又有哪些……自信却不狂妄;懂得给自己贴金,也舍得自黑;信手拈来的各种数据,让他的分析和逻辑显得真实可信;不时冒出的幽默段子,又让他的宣讲生动不枯燥。随着他的演讲,晓丹或侧耳倾听,或开怀大笑,她渐渐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个圈子里,那么多人把蔺达视若英雄,的确,普普通通一份工作经他描绘,即便是和创业完全不搭边的自己听来,也热血沸腾。
“去年,也就是2014年9月19号,发生了一件有历史意义的事儿,你知道是什么吗?”蔺达向餐桌微微俯下身子,伸开双手,谢晓丹呆呆地摇头,被他的目光抓住了所有注意力,“19号那天,有一万多个穿着橙色T恤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千万富翁。他们什么也没做,不一定比你更努力,也肯定没有你好看!”晓丹扑哧笑出声,眼神却舍不得从蔺达的神话故事里挪开。“他们只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加入阿里巴巴。阿里9月19日在美国上市,一万多个持股员工一夜之间成了千万富翁。人的一生有很多选择,你只需要选对一次,就够了。”蔺达双眼里燃烧着火焰,是谢晓丹从来没见过的模样,她有点闪躲不及,仿佛自己也要被点燃。“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个这样的机会,抓住它,赌一次!你的人生不能总是这样循规蹈矩,一成不变!再不搏一次,就真的没机会了!”
谢晓丹痴痴地坐在对面,手心渗出了汗,这个梦想显然鼓动了她,但她没想明白蔺达选择自己的原因。两人交往的过程中,她确实帮蔺达出过些主意,也介绍过一些关系,外企的人力行政,也的确是晓丹过去十年最熟悉的业务,但这和成为一名创业公司CMO的要求还相去甚远吧。何况蔺达也并不是做无本的生意,他答应给谢晓丹2%的期权,根据公司上一轮融资的投后估值来计算,就是一个500万的大礼包。
“可是,为什么是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啊。”谢晓丹把自己的犹豫和盘托出。
蔺达靠向椅背,静静地看着谢晓丹,半天才开口:“你知道吗?有很多漂亮姑娘,因为长得美,别人就很容易忽略掉她其他的特质,久而久之,她自己都忘了,除了外貌,她还有好多难能可贵的品质。比如温柔却也有坚持,世故却也很淳朴,成熟练达,又不失纯真性情。神仙姐姐,难道你没有想过,想和我在一起的漂亮妞那么多,为什么我独独喜欢你?只懂得消费青春和外貌,那是老男人干的事儿,毫无品位可言,像我这样的人,才懂得欣赏什么是真正的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冲哪一条,你都该跟着我干。你知道吗,我也不是一时兴起,其实所有可能的候选人我都聊过了,有比你简历漂亮的,有比你条件好的,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互相信任,对于一个高速发展的创业公司核心层来讲,比什么都重要。和我在一起,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蔺达的最后几句话,不偏不斜戳中了谢晓丹的心。从小到大,她顶多是别人手中的洋娃娃,却从来不算是谁的心头好。无论是长辈,还是生命中经过的那些男人,又有谁曾真正看到她内心的欲望和力量。
在丽思卡尔顿淡淡的音乐和香氛中,心旌摇曳的谢晓丹决定买单了,其实不见得是买蔺达口袋里那个他卖过很多遍、卖给过很多人的创富梦想,单单就只为了买他那几句话。
也就是十年光阴,时代突然就变了,成功的标准也变了。如今最优秀的大学毕业生们,不再打破头地去投行、金融、咨询公司,外资企业也渐渐褪去了昔日的辉煌;年轻人都在说:出任CEO,迎娶白富美,去纳斯达克敲钟,走上人生巅峰。眼下最性感的选择,是做自己的主人,做时代的英雄!是屌丝逆袭,是大众创业!于是,北大法学院高材生去卖牛肉粉了;西交大自动化的研究生去卖肉夹馍了;几个海归美女拍几张性感全身照就众筹互联网咖啡了;做个PPT,卖个情趣内衣就变成创业先锋了……
“白日梦”和“梦想”之间到底有多远?其实就只差一张VC(风险投资人)的支票。
为了赶上时代的洪流,也为了不辜负这种信任,在经历了几次失眠后,谢晓丹做出了人生中最勇敢也最冒险的一次选择:辞掉稳定的工作,加入创业公司。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决定,她和蔺达通宵达旦地折腾了一宿,谢晓丹甚至还想起来许多年前在大学时读过的那首诗——《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这匹承载着梦想的骏马向着西北方向奔跑,挥着最鲜明的旗帜,冲破所有的桎梏,蔑视所有的庸俗,团结所有年轻的灵魂,包容所有受伤的躯壳。至于这匹马的终点到底是哪里,谢晓丹没来得及想,蔺达其实也并不清楚。谢晓丹充满感怀地告别了奋斗快十年的CBD,国贸大厦挺立在这里已经二十年有余,它见证了大北窑从一片平坦的街道工厂,发展成如今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的商务中心;它见证了数万人的青春年华,喜乐人生;也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脉络与痕迹:被改写了无数次的成功标准与价值观,和从未改变的追梦者与弄潮儿。
再见,CBD;再见,我逝去的青春年华。
加入创业公司,其实并没有谢晓丹想象的那般美好。首先是往返60公里的办公距离。晓丹每天一大早从东三环穿城而过直奔上地,在拥挤的地铁里遭遇过小偷、咸猪手,还挤掉过一只鞋。日子一夜之间回到了十年前初入职场,每天从海淀挤地铁来国贸上班时的情景。十年过去了,奔波的方向反了,身体恢复得慢了,地铁更拥挤了,不变的却是依然如故的奔忙和一无所有。除此之外,创业公司6×12(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的工作节奏也让懈怠了有几年的晓丹身心俱疲。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平均年龄二十五岁的同事们还要相约去撸串蹦迪,不熬到凌晨三四点不肯放她回去。和他们在一起,有一种生理的快乐,到处飘散着年轻的气息,哪里都有热烈的争吵、热情的拥抱;以蔺达为首的管理层,个个都是段子手,深夜加班时把一众程序狗、运营猫逗得前仰后合。每天回家,谢晓丹都有种大学时跑完八百米的感觉,浑身疲惫,却精神矍铄,日子说不清为什么就过得很快,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充实吧。
云达公司的办公室比起那些在咖啡馆工作的创业团队,已经颇显“豪华”,但和谢晓丹在国贸大厦工作了十年的写字楼却是完全不能比,天花板连吊顶都没有,各种管道刷上灰漆,任其裸露在外,美其名曰后现代主义,不过是为了省些开支。四白落地的墙壁,倒成了年轻同事们施展个性、信手涂鸦的创作田野,这边墙壁上有人挥毫: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对面就有猩红色的标语:谁敢横刀立马,唯我云达铁军!市场部的姑娘们在墙上画个大白,IT部的小伙子们就在对面喷涂一个乔布斯……在这些或潇洒或拙劣、或精致或生硬的“艺术创作”面前,谢晓丹常常想起中学时的黑板报,便也不觉得违和或粗陋了。当谢晓丹代表云达公司谈下第一个大客户时,蔺达赋予了她一份巨大的荣誉:给你一块墙壁,一桶颜料,画下任何你想表达的东西,这是专属于你的领地。谢晓丹握着排笔,面壁站了四十分钟,到底还是放弃了。原来她早就不会表达自己了,而面对着满墙冲击眼球的所谓自由表达,她竟自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疲惫。
比起黑板报、打鸡血和加班,最让谢晓丹受不了的其实是办公楼里的厕所。自然是比不了国贸大厦那每周更换兰花、永远飘逸着淡淡音乐香氛、大理石和昂贵的德国陶瓷铺就的厕所,可连基本的清洁都难以保证,就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洗手池里永远有茶渍堵塞,马桶圈上永远有黄色的尿渍,厕所隔间的门有的合不拢,有的锁不上,更别提永远没纸的手纸卷,永远散不尽的恶臭之气,怪不得很多女生要夹根烟上厕所,烟味倒是暂时冲淡了臭气,可飘在马桶里的烟蒂,落在地面的烟灰,混合着生理恶臭的化学恶臭,让后来的人更加坐立不安了。
谢晓丹捂着鼻子从厕所里仓皇逃出,幸亏穿着平底鞋,否则那半悬在马桶圈上空的马步功夫,可不是轻易能够完成。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头昏腿麻、踉踉跄跄地挪回公司,发现一众同事正好奇地看着会议室,见她进门,眼神都有些闪烁。谢晓丹循着大家的目光望去,看到那间玻璃墙隔出的会议室里,一个女人背对着墙壁坐在会议桌旁,蔺达坐在会议桌的首座上,正双手托腮一脸谄媚地对着她笑。
“谁啊?”谢晓丹看着那场面有些奇怪,禁不住问前台的女孩。
“林萃!”女孩伸起脖子,表情夸张地从舌尖上挤出几个字。
林萃是谁?谢晓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四季投资的,正在和咱们老板谈融资的那个女投资人啊!”
谢晓丹哦了一声,斜睨着会议室,慢慢往自己座位上走。自加入公司,她和蔺达的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蔺达倒从没有刻意疏远过自己,公司上下似乎也都对他俩的暧昧心照不宣,只是随着蔺达的生活越来越多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她越来越确定和蔺达有着暧昧关系的女人,应该并不止自己一个。
会议室里的林萃似乎在生气,无论蔺达怎么上蹿下跳、鞠躬作揖,她始终别着头不看他,不知蔺达说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扬起手一巴掌扇在蔺达左脸上。蔺达条件反射地看向玻璃墙外,正对上一脸惊愕愣在那里的谢晓丹。他慌张地站起身,走到玻璃墙边拉下百叶窗。谢晓丹觉得那眼神里有紧张有愤怒,似乎还有委屈。
接下来半小时,会议室传出激烈的争吵,外间办公室的人都默契地放低声音,八卦地偷听时不时从不隔音的会议室里飘出的诸如“骗子,小白脸,疯了,搞死你”这样的关键词。再往后,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里面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不到,大家自然也就失去了兴趣。除了谢晓丹,大约没人再关注那间会议室的动静。整整两个小时后,林萃才垮着脸离开。谢晓丹迫不及待地推门走进会议室,蔺达正双手交叉地撑在脑门前,看起来很疲惫。
“刚才没事吧?”晓丹问他。
蔺达发了会儿呆才说:“这个女人不正常。”
“她来跟你谈融资的事儿?”
蔺达看了看谢晓丹:“不全是工作的事儿……都怪我当初不该招(惹)她。”
谢晓丹一愣,没想到蔺达会这样坦诚,她反倒不知该说什么。的确,自己也并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活该,你说你每天那么忙,怎么还有这么多闲工夫不务正业!现在工作的事儿也耽误了吧!”晓丹心里到底是有些不痛快的。
“当初我也不全是为我自己啊!她总上赶着,我要一点面子不给,她肯定看都不会看咱们公司!”蔺达愤怒地踹了脚凳子,“女人怎么都这么不理性,床上的事儿和桌上的事儿永远分不清……我说这话不包括你啊,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比她们成熟,我们才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人。”
谢晓丹有点困惑地看着蔺达无辜又清澈的眼睛,竟然词穷。他是真的这样以为:志同道合的同志之间,彼此相爱,彼此支持,可以一起创业,一起玩耍,一起奋斗,一起做爱……除此之外,只有一件事是高尚的,那就是理想,理想是去纳斯达克敲钟,为了理想,可以牺牲小我的一切。
没等她真正理解这个从CBD到中关村一百八十度逆转的世界观,很快,牺牲小我的考验也落到了谢晓丹同志头上。
林萃把蔺达在床上不忠不睦的行为,上升到了人格层面,包装成另外一个故事散布到大半个投资圈,意思是要绝了云达融资的路。按说她一个VP,不至于掀起什么波澜,哪晓得正赶上四季投资和一家老对头基金掐架,被人家雇的记者把这件事抓了典型,连根拔起,铺天盖地,闹得满城风雨,林萃最终被辞退,蔺达和他的云达公司,一夜之间也从创业先锋沦为了圈子里的笑柄。
要说过去很多投资人看好蔺达,也不能说人家判断失误。在这样巨大的压力面前,创业公司CEO最该具备的品质——脸皮厚心理素质好,就在蔺达身上充分显现出来。他每天泰然自若地该上班就上班,该social(社交)就social,开会的时候还和同事们自黑:能在桌上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在床上解决,否则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可是有深刻教训的!
钱当然要继续融,创业公司CEO无非三件事:找人、找钱、找方向。为了迅速在市场上形成规模,俗称“跑马圈地”,云达公司上一轮刚融到的2000万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这点钱扔进中国这个13亿人的大市场,连点小浪花都没激起来。对外,他疯狂地约投资人,有时一天要见四五拨,演话剧一样兴致盎然地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对内,他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不断地调整KPI考核标准,不断地尝试新方向,且美其名曰——拥抱变化!会议室里越来越频繁地传出他的咆哮声,没人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好像他自己也说不清。
谢晓丹最近有点绕着他走,林萃的事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不自信,过去十年的工作经历,谢晓丹的执行力一直无可置疑,可让她根据公司总体战略设定市场营销目标,自己分解任务,再设定KPI管理团队,还要跟着老板的节奏随时掉转船头作出调整,这些工作都是谢晓丹从未涉足的领域。她每天像无头苍蝇一般,东闯西撞,马力全开,却并没有什么成效。而蔺达,从来不要听过程,只要结果。每周例会,还没等谢晓丹开口解释,一看到那红色的未完成目标,蔺达的烦躁和嫌恶瞬间就会写满一脸,藏都藏不住。他们俩已经两三个月没有上过床了,谢晓丹一直空窗,蔺达是在哪里解决的,在重如磐石的工作压力面前,她也根本无心猜想。
6月的一个下午,谢晓丹满身大汗地从外边跑业务回来,一进办公室,就看到蔺达和几个同事正陪着个投资人参观公司,蔺达还是那样充满理想,热情四射,好像完全不记得早上例会时,财务才说公司账上的钱维持基本运营也就只够六个月了。谢晓丹一低头想躲过去,突然觉得那个投资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那对剑眉凤眼也正望着自己。
“谢晓丹!不会吧,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晓丹想起他是谁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捂着嘴惊讶地站在原地,在脑海里艰难地搜索那个答案,还是蔺达有眼力见儿,他猜到了晓丹迟疑的原因,不失时机地问道:“怎么,晓丹,你认识赵总?”
没错,就是他,赵临冬!当年她没有相中的那个“上地码农”。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成了投资人?众目睽睽之下,谢晓丹也不好多言,客客气气地问了好,赵临冬眼里的兴奋和倾慕倒似乎与十年前没什么分别。蔺达见状知趣地回避,安排谢晓丹亲自送赵总。正赶上下班晚高峰,电梯总也挤不进去,两人对着上上下下的数字灯,一支烟的工夫,便把十年的事儿都聊完了。
十几分钟后,谢晓丹重新回到公司,老远听到蔺达又在吼人,和刚才陪着赵临冬时的自信风趣、神采奕奕全然不像是一个人,她还没坐定,蔺达就冲到自己面前:“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他一起吃饭?”
谢晓丹抬眼看他,趁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难得你还有关心我私生活的时候,他说一起吃饭来着,今天这么蓬头垢面的,哪有心情。”
蔺达坐在她桌上,很自然地端起她水杯就喝:“我哪敢关心你的私生活,爱慕你的优秀男人那么多,我算老几?这个赵临冬跟你也有一腿?”
“什么腿不腿的,当年压根儿没看上他,哪想到他现在这么成功。”谢晓丹一把夺回蔺达手里的茶杯。
“也没什么成功,就是运气好,他们那个狗屁公司,点踩得太准了,赶在市场好的时候在美国上了市,这几个元老都财务自由了,又攒出个基金来,当心这横财来得快散得也快!你等着吧,将来我一定比这帮傻逼都成功!”蔺达坏坏地笑,俊朗的面孔写满了不以为然。
“你刚才是不是被他刺激了,说话怎么这么酸啊?”
“谁也刺激不着我,”蔺达淡淡地回答,对着窗户里自己的倒影捋了捋额前的碎发,“他刚说咱们商业模式不错,担心团队的执行力不够。你去约他吃饭吧,把他搞定,让他见识见识我们的执行力,费用我报销。”
谢晓丹听着这话有点别扭,觑起眼睛问:“你什么意思啊,怎么搞定啊,搞到多定?”
蔺达懒懒地蹭下桌子,眼睛看着别处叹了口气:“随便你,你也不需要事无巨细都跟我报告,公司要是再拿不到融资,半年之后就会破产,所有人就都得死。为了公司,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有时候,是需要为事业牺牲小我的。”
“蔺达!”谢晓丹只觉得一股怒气顶到喉头,把眼泪都酸出来了,她噌一下站起身,“我告诉你,公司死了,谁也死不了,我没准活得还更好呢!创业就是个狗屁,你别把自己都骗了!”
马年春末的时候,外甥高小骏诞生了。那个3月,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吉隆坡飞往北京的那架航班上,几乎没人意识到,自2009年春天又高歌猛进了五年的北京楼市,历史性地出现了小拐点:二手房全市均价从36700元一平米,悄无声息地跌到了32900元一平米。
当了妈妈的陈青,看着月嫂、外婆、奶奶、爸爸和宝宝都挤在90平米的小房子里,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房子的重要性。从小信奉“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她,躺在床上皱着眉头规划未来的生活,想来想去,发现手中的牌不够打。像高畅说的,出了月子再租个三居室,把这套房租出去,可三年后,小骏上幼儿园的时候怎么办,六年后,小骏读小学的时候又怎么办?租房终归是有不稳定因素的,小两口今天搬这儿明天搬那儿没问题,可孩子需要有稳定的成长环境和相对固定的社交圈子,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陈青脑海里回想起母亲和表姐曾经说过的话:很多情感,真的是要为人父母后才能真实地体会;而中国的事儿一定是有中国特色的,哪国经验都不能照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