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珠醒来时,已是辰时两刻了。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壶漏,在寺庙,闻着佛香,听着诵经,居然一觉睡到自然醒!
自从去年中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给她下蛊的南疆人至今没有抓到,说来奇怪,爹爹动用了所有人手,就是寻不到那人一丁点踪迹。
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越是找不到,就越是害怕,唯恐哪天一睁眼,就看见那个南疆人悄无声息立在她的床头。
很长一段时间,她必须靠安息香才能入睡,而且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昨晚的好觉,真真儿难得!
吉祥也说她气色看上去好多了,“看来这福应寺果然与众不同,姑娘以后睡不好觉了,倒是可以来这里。”
也因此对佛祖心存敬畏,吉祥一反以往繁复华丽的风格,给她梳了个简单利索的单螺髻,没有戴步摇金钗,只把长长的珍珠项链绕在上面权做点缀。
苏宝珠照了照镜子,觉得太素淡了,便用手指肚蘸取少许胭脂,轻轻在眼尾晕开,化了个精巧纤丽的桃花妆。
推开窗,天气半阴半晴,屋檐上笼着如烟的湿雾,几个小和尚拿着笤帚正在清扫地上的积水。
吉祥打听了一圈,回城的路还没修好,最快也要后晌才能通行。
闲来无事,王萍拉着她去求签:“听寺里的师父说,姻缘签灵验得很。”
苏宝珠笑道:“求财求运求平安倒说得过去,唯独姻缘,不适合在寺庙求。”
王萍不解:“为什么?”
苏宝珠合起双掌,双眸微阖,语调悠长,“阿弥陀佛,出家人六根清净,不近女色,丝毫不懂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又如何为施主指点迷津?”
王萍一怔,想笑又觉得不妥,使劲绷着脸,“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咱们在寺庙呢,小心佛祖怪罪。”
“不会的。”苏宝珠一本正经道,“佛祖心胸海一样宽,天一样广,决计不会因一句顽笑话怪罪我——再说了,他刚收了我五百匹生绢的香火钱!”
王萍张大嘴,“这也能行”几欲脱口而出。
苏宝珠忙竖起手指“嘘”了声,示意她不可大声喧哗,自己却忍不住吃吃笑。
清冽的风携着轻笑,轻轻拂过庭院,竹影轻轻叩响窗棂,惊得轻烟失了神。
嚓一声,佛子手里的念珠掉在地上。
红脸和尚诧异地看过来。
他背对着窗,半边身子隐在晦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道武,你有没有听到女子的笑声?”
“没有。”道武更奇怪了,殿下竟留心女人!想当年,即便是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王家三姑娘于他面前献舞,殿下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虽不明白殿下的用意,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主人问一,不但要答一,还要准备好二三四,以供主人全方位判断。
所以他补充道:“客堂住着几位女施主,和咱们一样,被大雨困住了。殿下听到的,许是她们的声音。”
“不要叫我殿下。”
“是……”道武挠挠光秃秃的大脑袋,憋得脸红脖子粗才蹦出来四个字,“缘觉师兄。”
缘觉起身走到门外,庭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几只鸽子在石砖地上走来走去,带着潮湿味的风摩挲着他的脸,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有风袭来,宽大的僧袍下摆在空中起伏不定。
缘觉望着客堂的方向,明知不能,却不可遏制地一遍遍回想那女子的声音。
细密绵软,荏弱风情,好像笼在寺庙的这片无形云雾,逐渐酿成一场纠缠不休的雨。
求签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后面,一处简陋的小佛堂,香案上摆着插满签字的竹筒,门前一个人没有,桌子后面的老和尚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王萍怀疑自己是否走错地方了。
“求姻缘签的来这里!”终于看见有人来,老和尚的眼睛噌噌往外放光,一瞬间,苏宝珠还以为面前的人不是和尚,是月老!
来都来了,就求一签呗,王萍闭目合掌小声嘀咕一通,抄起签筒拼命晃。
啪嗒,一支祥云纹竹签应声而落,“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中平签。
老和尚捋着胡子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无执着,方成自在,一切顺其自然,自有命定之人在等你。”
王萍的脸红了,“人家才没执着谁呢……表姐,你快来求一个。”
苏宝珠随便摇了两下,出来的是一支画着桃花的竹签。
“桃花!”王萍抢先一步拿到手,“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表姐你的桃花运要来了?”
苏宝珠笑道:“希望不是朵烂桃花。”
“从签文上看,爱慕施主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倒有点桃花劫的意思,若要破解……”老和尚一脸的高深莫测,眼睛泛着绿幽幽的光,看苏宝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行走的金山。
把苏宝珠看得抿嘴直乐,不由打趣道:“大师父,不用破解,一朵桃花没法赏,桃花朵朵开才能分得出哪朵最好看。”
老和尚倒是豁达,闻言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求佛不如求己,他渡不如自渡,施主想得透彻。”
苏宝珠觉得这老和尚挺有意思,刚想说什么,王萍突然捅了她一下,低低笑道:“你的桃花来了。”
伴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华服公子匆匆走近,他大约是跑来的,俊朗的面孔蒙上一层薄汗,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分外明亮。
“宝珠妹妹,四妹妹!”嘴里叫的是两人,王铎的视线独独投在苏宝珠一人身上。
苏宝珠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有些怔楞,那带着意外的茫然落在王铎眼中,却有了一丝别的意思。
“我来接你们回家。”他说,声音轻柔仿若三月春风。
“不对啊,”王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哥哥,你不好好陪着大伯母,跑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大伯母罚你!”
她夸张地摇脑袋,“不行不行,我们要躲你远点,省得又招来无妄之灾。”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我是洪水猛兽不成?”王铎轻轻戳了下妹妹的额头,笑容温和又无奈,“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哥哥向你们赔罪。”
说着,抱拳一揖。
苏宝珠向旁错开一步,没受他的礼,嘴上却不饶他,“知道我们来寺庙的原因,大公子就不要再难为我们。”
她的语气不大好,可她生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有意无意间流露出脉脉风情,似嗔还喜,总让人觉得她不是真的生气。
更像是在使小性儿。
王铎悄悄红了耳朵,低声下气道:“的确是我的不是,表妹别往心里去,我终究……”
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为时尚早,语音一顿,转而解释道,“两位妹妹一夜未归,虽说是因大雨所困,可传出去到底不好,有我这个兄长陪着回去,闲话就说不起来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打发我来接你们。”
王萍舒口气,“早说啊,害得我以为又要惹大伯母不高兴了。”
“你连珠炮似的一通发问,都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和妹妹笑闹几句,王铎看向她手里的竹签,饶有兴趣道,“求的什么,让我看看。”
王萍急急忙忙往签筒里一扔,蹬蹬蹬往外走,“才不告诉你,哼!”
王铎哑然失笑,背着手慢慢跟在她们后面,待王萍进屋,方急急上前两步追到苏宝珠身旁,“宝珠妹妹,我有话和你说。”
苏宝珠讶然回身,眼前的少年,紧张得脸颊通红,完全不见方才的安然自若。
“老师们都说我的文章好,此次必能高中,我也很有信心,顺利的话,四月就能授官。”
苏宝珠笑道:“那我就提前恭喜你蟾宫折桂了。”
“入朝为官后,我在家说话的分量会越来越重,便是母亲,也无法替我做出任何决定。”王铎深深望了她一眼,“不用理会别人的流言蜚语,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宝珠听着不舒服,好像自己多期待他的承诺一样。
这个人,说话总不说透,含含糊糊透着似是而非的暗示,搞得自己也不好捅破那层窗户纸,反而纵得他浮想联翩。
越想越恼,苏宝珠冷冷道:“什么交代?是发落说我闲话的下人,还是和大夫人争出个高低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是要回姚州的,你家的事不要牵扯我!”
王铎眼中的光亮刹那间暗淡下去,脸上那种带着期盼的落寞,就像被人抛弃的小孩。
苏宝珠见状又有点后悔,大考在即,若因为刚才的话影响到他应试,倒成自己的罪过了。
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准备考试,既然放弃荫庇选择科举入仕,就要考出个成绩来。——你要是考不好,大夫人一定会怪在我头上。”
得她安慰,王铎顿时又活过来,“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苏宝珠脑中警钟大作,“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会错意!”
“我知道。”王铎又是一揖,认错认得干脆,“是我太孟浪,太自以为是,唐突了妹妹,幸亏妹妹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否则他日真是无颜见表舅了。”
苏宝珠张张嘴,很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大哥哥!”王萍隔着窗子喊,“帮我拿一下东西。”
王铎应声“好”,走几步又回头,“宝珠妹妹,你今天的妆容特别好看。”
苏宝珠笑眯眯说:“不是特意为你化的。”
王铎也笑起来,“无妨,我看到了你的美,便是一件开心的幸运事,是不是为我倒在其次。”
云层破处,扇子样的光束投射下来,阳光下的少年,笑容真挚热烈。
苏宝珠的心忽悠颤了下,以一种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他。
王铎信心满满,“终有一日,你会为我梳妆。”
苏宝珠的笑容凝固住了,咣当,用力关上了门。
王萍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王铎摇摇头,伸手冲妹妹虚空一点,眼里含着笑,仿佛刚才被拒绝的人不是他。
冷风吹散佛香,在墙角打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竹叶沙沙,僧衣泛起细波。
竹影下,缘觉眼帘低垂,面容平和,佛珠快速在指间穿梭。
熟悉他的道武却知道,殿下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一旦出现俗虑,就会不停地转佛珠。
扰乱殿下的是什么?道武疑惑地看向客堂,什么也没有哇,只有小情侣打打闹闹,今天吵架闹分手,明天又好得蜜里调油,正常。
嗐,别看他是个出家人,道理他都懂!
“道武,”缘觉低低吩咐道,“叫知客僧过来见我。”
“是。”道武心里的怪异感更重了,昨天他们一到,寺里的和尚就排着队求见殿下,殿下是一个没见,今儿怎么想起来找知客僧啦?
一阵风拂过,将细碎的娇笑声送入耳中。
道武脚步重重一顿,忽想到某个可能——佛天老爷,殿下不是春心动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男一男二男三都端上来喽。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杜甫《江畔独步寻花》